辛貴強

用新視點打開鄉(xiāng)村經(jīng)驗新視野
——對劉云芳鄉(xiāng)土散文《欠活》的解讀

辛貴強

與劉云芳接觸，最大感受就是，她雖然是個80后的年輕女性，并長期在外求學，闖蕩于城市，卻對農(nóng)村生活卻有非常敏感獨到、細致入微的觀摩與感受，有豐富的占有。她的鄉(xiāng)土散文，呈現(xiàn)兩個明顯特征：一是視覺刁，每篇都有一個新視點，而且取材寬泛，出入于神性秘境、俚俗鄉(xiāng)韻、新舊嬗變的鄉(xiāng)村百象、各色人等。加上取義、命題、書寫都別出心裁，細節(jié)鮮活而豐盈，所以總是能深入到鄉(xiāng)村內(nèi)部的最隱秘處，給人打開一片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新視野。二是在寫作風格上，像一個樸素自然的鄉(xiāng)間丫頭，不僅有天真無邪的外表和活潑靈動的神韻，而且懷揣著一顆純真善良的心，寫冰冷事物有溫情的暖色，寫苦難生活面帶平和的微笑，常有幽默、機警的語言冷不丁冒出，在悲苦的底蘊上呈露暖色與溫馨，在人情事理厚味中再添喜樂與向上的氣息。以上兩點，形成劉云芳風坲清流、燕穿柳隙的獨特文本形象。她發(fā)表在《文藝報》的《欠活》一文，就是一篇很好的代表作。

《欠活》乃方言，意為雖輕賤卻耐實，輕易死不掉，生命力極為強旺。作為本篇切口的兩棵梧桐樹，母樹明明已被伐掉，它們卻從根部長出，在一跨兩院、所屬權(quán)尚未分清的尷尬環(huán)境中，繼死而復生后頑強地生長。與梧桐樹相呼應的是一只被主人遺棄了的狗，盡管被好心的父親收留，卻屢遭劫難，先是誤食了被毒死的老鼠，卻意外活下來，不期又被人打斷了一條后腿?？蛇@條狗卻頑強地活著，盡心盡責地為她家看家護院，直至老死。

樹與狗只是個視點，敘述的主要對象當然是人，是鄉(xiāng)村。順著這個視點看過去，是豆蔻、豆蔻她爺，還有牛臉媳婦，以及村莊整體命運的“欠活”。

豆蔻她爺是年已九十多歲高齡的“一只疲憊的老鳥”，年輕時，參軍打仗喝過馬尿，鬧災荒吃過觀音土、樹皮，感冒了自己采藥吃，一輩子連針都沒打過。即使在物質(zhì)生活大改觀的今天，他依然儉省、吝嗇地活著，大碗吃少油沒鹽的面條，生活極簡單。他幾次就要死了，連壽衣都穿好，卻因“被光滑的絲制壽衣罩裹著，他的身體無法安寧，靈魂只好滑了回來”。牛臉媳婦是生錯了性別的不幸女人，她家里想要小子，她生下來偏偏是丫頭，被母親狠心溺于尿盆。奶奶不忍心，將她撈出，撿了條命。可終究由此傷了身體，一直病病歪歪，連長大都是個奇跡。及至跟了牛臉，依然是個長年服藥的“藥簍子”?？伤龥]有早死，牛臉卻在礦難中殉命。遭遇如此大的打擊，也再沒人給她賣藥，可她不僅頑強地活著，還拖著病身子把一兒一女養(yǎng)大，供兒子上了中專。

豆蔻是另一種類型的“欠活”。她的“欠活”表現(xiàn)在對陌生城市的適應、生存上。這是一個年已29歲的“農(nóng)村剩女”。她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心高氣傲，一心想躋身城市而導致?？筛卟怀傻筒痪停顾荒茏鲆粋€寓居城市、回鄉(xiāng)時外部光鮮的打工者。作者用親睹的方式，寫了她為能在城里混下去，吃住極其簡陋的生活狀態(tài)。她住著連兩個人都擠不下的出租屋，就著榨菜大口吞吃方便面，十分嬌貴地保管只有出門才穿的衣物，卻自得其樂說，自己好養(yǎng)活；“我好著呢，我可給偏遠地區(qū)的孩子寄過錢！”

作者給我們留出了很大的留白，也是解讀空間。我最少從中解讀出這樣兩層意思：一是上一代人的“欠活”，被下一代人表現(xiàn)在城里的“欠活”殺死了。如果豆蔻她爺還算是油枯燈滅、瓜熟蒂落的正常死亡的話，牛臉媳婦的死卻極不正常。她死于投井自殺。原因是秋收需要兒女幫忙，但她一直給寄錢的兒女卻沒回來。兒子自從在城里買了房子后，就像斷了和家里連著的根。病痛加上孤獨、無助，甚至是絕望，迫使她尋了短見。二是下一代人對城市的迷戀與“欠活”，殺死了鄉(xiāng)村的“欠活”。中國從刀耕火種時期就開始的農(nóng)耕文明，最少已延續(xù)了六七千年，其間不管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戰(zhàn)爭與災難，都沒有過格局性的改變，鄉(xiāng)村“欠活”得很?？稍诋斚?，除了急速發(fā)展的工業(yè)化、城市化對農(nóng)村的碾壓，鄉(xiāng)村主力軍的青壯年也整體性叛逆，投奔城里，鄉(xiāng)村的“欠活”能量喪失殆盡，變得脆弱不堪，連靈魂也死去。

請看作者給我們展示的結(jié)尾：收完秋后，“人們又走了，剩下老幼和空曠的村莊。樹木假裝死去，動物蜷縮在圈里，人們穿著厚衣服，圍起爐火，想念一件事，一些人。爐上煨著一壺茶，所有生命的觸角向內(nèi)，開始醞釀春天?！钡?，鄉(xiāng)村還會有春天、還會有希望嗎？還有恢復“欠活”的本錢嗎？這是我們必須思考的。

這就是劉云芳提供給我們文字樣本。她告訴我們的是，鄉(xiāng)村人與鄉(xiāng)村的“欠活”，是相對的，辯證的。當“欠活”的承受力超過了外部施加的壓力，就只能是“欠活”反面的脆弱與死亡。我們在解讀中，明顯感受到作者藏在微笑、平和后面的焦灼、痛感與悲嘆。同時，我們也由此對散文須有“大悲無淚，哀而不傷”的節(jié)制，有了更深切的體悟。

辛貴強，網(wǎng)名太行風，晉人，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文學作品發(fā)表于《散文世界》《山西文學》《黃河》《福建文學》《山東文學》《朔方》《芳草》《奔流》《歲月》《小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等刊物，著有散文集《背著太陽行走》，發(fā)表散文、小說、報告文學逾百篇，多篇文章獲獎或收入各種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