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完顏茇苜
遼西
遼寧◎完顏茇苜
遼西多山,少水。山是努魯兒虎的余脈,水是白狼水的后身。聽上去就那么滄桑。
從遼西丘陵掠過,滿眼是低低矮矮的丘陵,滿眼是光禿禿的石頭山。
水便在山谷里靜默,在寬寬的河床里,瘦成細(xì)細(xì)的一條。渾濁,絕望。夏日山洪暴發(fā),也會(huì)咆哮如雷,帶走誰家淘氣的兒郎。
一座一座禿山。一條一條干溝。一河套一河套的石頭問天,是一川碎石大如斗的蒼涼。你地下的礦藏引來現(xiàn)代機(jī)器的轟鳴,胸膛被撕扯出一道一道紅色的傷口。
這是她現(xiàn)在的樣子。
不說白堊紀(jì)的繁華,不說牛河梁的神秘,就說曹操東征、三燕設(shè)朝時(shí),榛莽未除的山山水水,還是一副豐腴秀美的模樣。
連天宮苑,衰草含煙,鼓角錚鳴,鐵騎喋血。一代代帝王的深情和荒唐,就在仿古街畔昏暗。沙埋折戟,風(fēng)過枯枝,是誰的嗚咽。
山坡上,又長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松林和槐樹,這是三十年前一位女教師帶著她的學(xué)生們手植,已蜂尋槐蜜,雁過松濤。
那位女教師,是我的母親。
層層疊疊的巖石下,有一個(gè)世界睡了一萬萬年——
可曾期待?可曾聽見歲月蹄聲的輕響?可曾有夢?可曾夢見鋼鐵怪獸的轟鳴?
我伏下身,觸摸你沁涼的外殼。指尖越過一萬萬年,用我的溫?zé)嵊|摸你的記憶。
那些年的遼西,從海底悄悄升起,升起絢目的美麗。魚翔淺底,龍行西陸,萬物霜天競自由。大自然的美麗,看第一朵花轟然綻放;生物鏈的殘酷,追第一只鳥優(yōu)雅飛起。那個(gè)世界生機(jī)勃勃,不是如今枯山瘦水的模樣。那個(gè)世界熱熱鬧鬧,不是如今寂寂無名的冷落。
然而,沒有一成不變的寂寞和喧囂。那一年,地火賁張,雷霆之怒。天地不仁,萬物都是芻狗。一霎那熾熱,一億年化石。
凝固了飛翔,凝固了燦爛,凝固了愛情,凝固了一個(gè)葳蕤的世界。
凝固,等待,等待一億年的蘇醒。
也許,你并不想被這樣粗暴地驚醒。
因?yàn)?,雖被石化,你的基因仍穿越密密層層的巖,繁衍在大千世界。
這里有一道梁,叫牛河梁。
五千年前的牛河梁,有女神俯視著她的國度,微笑。
一座夯土的“金字塔”,托起的是中華五千年祭祀的源。祭天、祭地、祭神、祭農(nóng)、祭自然、祭生命。
熊熊的火焰舔著一千五百口坩堝,紅紅的銅水映著文明初現(xiàn)的莊嚴(yán)。我們跋山涉水尋找中華文明的源頭,誰料在這貧瘠的遼西,你以這樣宏大的陣容出現(xiàn)。
數(shù)不清的陶器,玉制的鳥獸蟲魚,五千年的風(fēng),吹玉龍的鬃毛瀟灑披拂,碧綠的玉珠在女神眼簾下熠熠生輝。等等,誰的玉臂從陶俑中伸出,雖有五千年的烈焰焚身,仍看得出是一位有血有肉的姑娘。
女媧煉五色石以補(bǔ)蒼天?摶粘土以造人?
用與你一樣的面孔,伏謁你的雕像,伏謁你溫潤如玉的目光。
我的女神,重見天日看到這貧瘠的山水,你可曾嘆息這不爭氣的子孫?金錢已經(jīng)迷住了他們的七竅,挖礦的轟鳴,扯開大地紅色的傷口。
你還在微笑。
我也曾是那營州少年。我也曾是那李波小妹。
在營州城外,我十歲便跨馬,射箭便雙雕。在遼西山道,我引旌旗獵獵,擂戰(zhàn)鼓咚咚。
在悠悠月下,我飲虜酒千鐘,臨碣石觀海。在龍騰苑里,我吹一曲觱篥,跳一支胡旋。
沒錯(cuò),我就是虜,以熱血點(diǎn)燃邊關(guān)烽火的虜,以呼喊震撼華夏江山的虜。
沒錯(cuò),我就是胡,用顰鼓敲碎霓裳羽衣的胡,用馬蹄踏破君山風(fēng)月的胡。
一樣的滿城風(fēng)絮,這里沒有梅子黃時(shí)纏綿雨,只有邊關(guān)冷月無情風(fēng)。
一樣的楊柳依依,這里沒有萬戶搗衣長安夜,只有衰草寒煙白狼山。
歷史是脫韁的野馬,你剛以為抓得住它,沒想到笑呵呵一個(gè)轉(zhuǎn)身,金步搖便揉碎了雍容的新妝,思燕浮屠上空的燕子,掠過千年興亡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