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盧濤
如果說,沈從文的重五飄著粽香,汪曾祺的端陽系著鴨蛋,那么我們樂清的端午,應(yīng)該是翻飛在錫餅之上的。
小鎮(zhèn)的端午,多半是有雨的。雨絲將天幕織滿,雨水順著屋檐滑下,打落在石榴花的蕾上,染濕了將透未透的潤白。淡淡的香氣一下子泛了開來,在空氣中蕩起了陣陣的漣漪。
這時候,奶奶總是最忙的。不管是貼門頭的艾草,還是調(diào)碗底的雄黃,每一件事,她都會親力親為,每一件事,她都做得一絲不茍。而我最期待的,是奶奶在廚房里做錫餅。
依稀記得,有一年端午,爸爸有事,沒法來接我,原本是應(yīng)該在幼兒園里過的。眼看著身邊的同學相繼離開,我的眼眶也就開始紅了,應(yīng)該是中午了吧,幼兒園的門口忽而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錯,是奶奶!也不管止不住的淚水,我一站起來就撲進了她的懷里。至今記得,那時的她,還是一個健康的婦人,能夠抱著我,慢慢地走回家。一路無言,但我的心,卻十分踏實,安安靜靜地趴在她的肩上,那條路,應(yīng)該就是童年吧。
回到家,奶奶把我放在一張小椅子上,就開始忙活了。不得不說,做錫餅是一門技術(shù)活。錫餅很薄,但不能有一絲的破損。若是太厚,咬起來就生硬了;而鋪得不均勻,包起來就會露出餡來,弄得滿手都是油。母親學了很久,但終究還是做得很不雅觀。然而,在奶奶手里,那黏人的面糊就溫馴得如小貓一般,隨意一抹,一張薄如蟬翼的錫餅就應(yīng)手而生了。
我靜靜地看著爐膛里的火旺了起來,竹片在里面發(fā)出嘶嘶的裂開聲,每一響,都像在撓著我的心窩。這種時候,那面黑而平的鍋便從柜子里被取了出來。奶奶把它放在鍋架上,再抹了一層薄薄的油在上面,這應(yīng)是在犒勞這位陪了她多年的老伙計吧。然后,奶奶將額頭上的銀絲向后撫了一撫,緊接著,她快速地捏起一團面糊,打在鍋的中央,面糊開始凝結(jié)的時候,奶奶便會用雙手將上層的面糊向四周鋪散開來,這個動作看似簡單,卻是最考驗手藝的。只見奶奶的手推著面糊,順時針地旋轉(zhuǎn)開來,嫩白的面糊,中心開始跳起了芭蕾,而四周卻像孔雀開屏一般,緩緩地舒展開來,色澤也由淺白飾上了一層淡淡的柳芽黃,顯現(xiàn)出錫餅的雛形來。奶奶繼續(xù)用手將面糊裝點得更加平整光滑,一股面香撲鼻而來,惹得我吸了又吸。此時廚房的四周,也漫開了一層朦朧的薄霧,霧氣黏在奶奶的發(fā)梢,和著銀白,閃著耀眼的光。
一面鋪好后,便需要翻面了。這個過程很快,每次都在眨眼之間溜過。迷迷糊糊的,我也看清了奶奶的一只手輕輕地提著錫餅的一端,另一只手襯著一推,便讓錫餅在空中翻了一個身,穩(wěn)妥地落在鍋上。這個時候我總是屏息凝神,看著錫餅的白薄跳躍在灶臺的黑厚之上,將老舊的空氣都帶動得歡快起來。我不敢打擾奶奶,只是靜靜地守候在她身邊,看著錫餅的高度慢慢上升,乳白的霧氣輕柔地把我托在懷里……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我沉沉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滿滿一桌的菜已經(jīng)擺上了八仙桌。金黃的雞蛋,淡紫的洋蔥,黃綠的咸菜,以及閃著油亮的肉絲,很普通,很真實。我喜歡將它們搭配在一起,包進錫餅之中,一口咬下去,每一種味道都在舌尖綻放。里面包含的,就是愛的味道,家鄉(xiāng)的味道,生活的味道吧。奶奶慈祥地望著我,不時地幫我拭去嘴角的菜,看我吃得滿嘴油花,她笑得很開心。這種笑,我至今未忘記,我想,這一輩子,我也不會忘記。她那深深的魚尾紋疊在一起,我知道,那是盛開的蓮花。
仿佛又是一陣霧,不知不覺中把我托到了現(xiàn)在。街頭的錫餅店,已經(jīng)遍地都是。然而如今的端午,卻感覺不到當初的熱鬧了。明明感覺昨日奶奶還在灶頭為我做著錫餅,卻忽然發(fā)現(xiàn)故人已逝,再也回不來了。咬著買來的錫餅,是那么生硬和陌生。
今年端午,是該回去看看了。有些人,有些事,不去看,就再難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