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文忠
試用期
文/劉文忠
遠遠的,公司的辦公樓就走進了秦輝的視野。
好多次了,秦輝就是從這個角度,試圖給辦公樓一個形象比喻。秦輝想出了一些,諸如精美的單反相機,裝幀考究的星象書,甚至還把“買櫝還珠”寓言里的木匣子,也拿出來做比喻……可是認真一推敲,秦輝又覺得這些比喻都有些強牽,還挺平庸的,與自己的感覺老是隔著一層窗戶紙。所以,秦輝又毫不憐惜地一個個否掉了。雖然拿不出個像樣的比喻,秦輝還是不懷疑自己的想象潛質,當然了,也就不可能認可會停留在這么粗淺的層面上。
來公司的第一天,人力資源部的蘇經(jīng)理就對秦輝說,“試用期”為三個月,這期間公司是不與你簽約的。也就是說,“理想薪水”、“五險一金”、“帶薪年假”等等這些東西,只有過了試用期,才會現(xiàn)出廬山真面相。秦輝當時就敏感到,“試用期”是條陌生的河,不知里面有多少暗礁險灘。要想順利抵達彼岸,只能加一百個小心,全神貫注地摸索著前行……不難想像,秦輝得承受多么大的壓力!滿腦子都是這些東西了,哪還有“想象”的份額?所以秦輝就決定,暫時把“想象”關閉起來,待“試用期”功德圓滿了再去啟動。
今天就不一樣了!今天,秦輝是來公司辭職的。辭職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秦輝與這家公司從此不再有任何關系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意味著秦輝徹底放棄了還剩三天的試用期,也就是與“理想薪水”、“五險一金”、“帶薪年假”等等這些東西,道聲拜拜了。腦子里沒了這些東西,秦輝的想象力自然就伸開了腰。所以,當辦公樓走進視野的時候,秦輝就決定啟動想象,必須在離開公司之前,賦予它一個讓自己看好的比喻。
秦輝放緩了腳步,為的是讓自己的觀察與想象更加充分些。最后一次機會了,說什么也得把握好,不能像往常那樣走馬觀花了。秦輝瞇起了眼睛,努力讓視野里的辦公樓變成輪廓。瞇縫眼睛觀察靜物,秦輝是在初中美術課上就學到的,既然是“知識”,總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開始的時候,同事們以為是“試用期”帶給秦輝的緊張和拘謹。都是過來人,將心比心嘛。兩個月過去了,秦輝還是這個樣子,同事們就不再“將心比心”看秦輝了,反倒認為這是秦輝進入工作狀態(tài)的表象——心無旁騖,堅定執(zhí)著,與公司的理念很吻合。
“人力資源部”很像古時候的“吏部衙門”。公司幾百號員工的聘用、考核、簽約、調動、任免都攥在這個部門手里。說得直白些,給你碗干飯還是稀粥,或者讓不讓你端這碗飯,只是這個部門動動鼠標的事兒。在這么有權威的部門就職,舉止言談就不能由著性子來了。所以,秦輝一邁進這間辦公室,蘇經(jīng)理就嚴肅地說,要注重形象修養(yǎng)。
開始的時候,秦輝對這個概念不是很清晰,有些云里霧里。當?shù)?號“解聘通報”公布后,秦輝好像意識到什么,便把1到7號的解聘通報從電腦里調出來。一比較,秦輝就發(fā)現(xiàn)問題了。原來,這八份通報的“關鍵詞”都是“缺乏自律”、“個性張揚”、“作風不實”,結論也是出奇的一致:“不適應本職工作”。這一發(fā)現(xiàn),像是撥開烏云見晴天,秦輝的眼前豁然開朗了,一下子就找準了“形象修養(yǎng)”的坐標。接下來,秦輝對自己的要求更加嚴格了,力求不茍言笑,行為舉止也要矜持老誠。這么做對秦輝來說,是有些難度,也挺折磨人。既然要修成正果,不脫胎換骨怎么行,沒有人能隨隨便便的成功。
沈萍的加入,又使秦輝的“形象修養(yǎng)”苛刻了許多。比如打個呵欠、抻個懶腰、吐口唾沫、擤個鼻涕,或者放個屁什么的,都得努力克制著。實在克制不了了,只好跑到洗手間。至于為了壯腰吃韭菜,為了預防感冒吃大蒜,為了軟化血管吃元蔥,甚至讓倍受委屈的腳放放風,都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事。
這樣更好,條件越是“艱苦”,對人的改造就越是徹底,而且還不反彈。
那么,秦輝該慶幸沈萍的加入了?恰恰相反。就是因為沈萍的加入,秦輝才犯起了糾結。當時蘇經(jīng)理面試時對秦輝說,咱人力資源部就設一個科員,而且必須是男生……秦輝清楚地記得,蘇經(jīng)理在說“必須”時,語調鏗鏘果斷,完全一副雷打不動的姿態(tài)。既然“必須”是男生,怎么還突然冒出個女生來,這算怎么一回事呀?所以,秦輝不得不分出一份心思,關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
廠裝是公司文化的外在表現(xiàn),8小時之內(nèi)是長在身上的。認同公司,就得認同廠裝;認同了廠裝,才算融入公司文化。所以,對廠裝的報怨,就是對公司的報怨。道理就這么簡單。李正是行政部剛剛聘來的,他在公開的場合指責這套質地優(yōu)良、做工精致的廠裝。說款式古板老道,沒一點新意,穿在誰身上都是一副墨守成規(guī)的迂腐……。
喲嗬,這么說我故意整事啦?褚經(jīng)理一聲訕笑,臉就拉了下來。
沈萍說,禇姐你不能這么想,我是對公司負責,也是對……。
對我負責是唄?褚經(jīng)理撇了一下嘴。說,李正在試用期里就這么張狂,轉了正還不得上天呀!你說,我是為誰負責?
沈萍的臉一下紅了,繼而又笑了笑。
我問你沈萍,撤消李正的處分是不是你的意見?
沈萍說意見是我提出的,決定是蘇經(jīng)理做的。
你挺有本事的呀!褚經(jīng)理一指沈萍,咱公司誰能讓蘇經(jīng)理把沷出去的水收回來,你還是頭一個!
依嵐說這個周末來看秦輝,還承諾天上下刀子,頭頂著鍋也來。下周一秦輝三個月的試用期就結束了,依嵐這個時候來,其意義是可想而知的。所以,秦輝有必要做一些準備,精神的物質的都得事先備備課。秦輝先是把自己租的居室打掃了三遍,每一個死角都不放過;然后再把堆放了一周的臭鞋爛襪子臟衣服全掏出來,該洗的洗該刷的刷;最后又厚著臉皮讓房東換張雙人床,說自己睡覺好打把勢,都掉下幾次了……秦輝想好了,這次一定把依嵐徹底拿下!讀研期間女生見異思遷的故事,秦輝可沒少聽。再就是與依嵐分析一下“沈萍現(xiàn)象”,評估會有幾分勝算。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別等人家把解聘通報張貼出去。
吃中午飯的時候,禇經(jīng)理叫住了秦輝。
白領階層的午餐是公司饋贈的。都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里就有,而且飯菜還有些檔次。四菜一湯,兩暈兩素。
褚經(jīng)理問秦輝,飯菜可口不?
可口,比在家吃得還好。秦輝認真地說。
禇經(jīng)理卻嘆了一口氣,說真是眾口難調?。?/p>
秦輝說禇姐,同事們可都給你點贊呢。
突然,禇經(jīng)理壓低了聲音,說昨晚蘇經(jīng)理請客,怎么沒有你呀?是沒邀你?
秦輝不知道這事,禇經(jīng)理這么一問,秦輝只得吱吱唔地說邀了,我感冒還沒好……完了還刻意咳嗽一聲。
不是女朋友來了吧?褚經(jīng)理笑了笑,說不參加就對了。接著臉就冷了下來,說小秦你看看,蘇經(jīng)理也太不注意影響了,哪頭正跟老婆鬧離婚,這頭又領個大美人兒進出酒店……說是給我和沈萍一個消除誤解的機會,可酒桌上呢,就聽他一個人演講了。沈萍的文筆怎么怎么好,總部對她的論文怎么怎么認可,根本就沒我的份兒。過后我才整明白,原來是蘇經(jīng)理為沈萍擺的慶功宴,怕有人說三道四,才把我拉去當檔箭牌。
禇經(jīng)理忿忿的,一副被愚弄的樣子。
秦輝怔怔地看著褚經(jīng)理,一時不知該怎么好。其實,秦輝并不是什么都往心里去的人。蘇經(jīng)理鬧離婚的事,秦輝早就聽說了,只是這耳進那耳出,甚至沒留一點痕跡,可是“慶功宴”一說,秦輝不能不往心里去?!爸灰^了咱就喝酒”這話,是蘇經(jīng)理說給秦輝的,可兌現(xiàn)的主體不是秦輝,而是沈萍。這個現(xiàn)象是不是可以這么去理解,自己寫的論文,對蘇經(jīng)理己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
秦輝的心緒又亂了。
見秦輝臉色不太好,褚經(jīng)理說小秦呀,就當我什么也沒說,你什么也沒聽見好了。啊對了,你的試用期沒幾天了吧?褚姐給你提個醒,這幾天可得把握好,沈萍比你跟蘇經(jīng)理走得近……。
午飯后有半小時休息時間,秦輝要么與依嵐在電話里調調侃;要么核計晚飯是吃打鹵面還是來張楊麻子大餅;要么琢磨還去不去那家不是很專業(yè)的健身房,跟那個卷毛小子再來一次PK……有時候秦輝也會把目光投到窗外的丁香樹上,什么也不想。這會兒就不行了,秦輝哪還有心思顧及這些,心緒一亂就沒了筋骨。沒了筋骨的秦輝,往日的“形象修養(yǎng)”也打了折扣。
簡直不可思議,怎么沈萍回到辦公室也不在狀態(tài)啦!雖然同往常一樣,先是把辦公桌及辦公用品擦試一番,然后把自己的杯子涮了幾涮,接滿白開水后,端端正正地放在辦公桌的左上角。只是坐下來后,沈萍沒有去翻閱桌了上的文件,也沒有盯著顯示屏,輕巧地游動鼠標,而是將一只手支在腮上,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每眨動一下,心事重重的樣子就遞進了一步。
秦輝有些愕然了。喝過了“慶功酒”,又被點了無數(shù)個“贊”,這怎么還……只一會兒秦輝就明白了,人受寵若驚的時候,往往會不按套路出牌,沈萍怕是心長草了。秦輝正要往下引申,手機響起了短信的提示音。
短信是依嵐發(fā)來的,僅五個字:“原計劃取消”。這么說,這個周末依嵐不來了?秦輝的心像是被揪了一把,天還沒下刀子呢,她卻打了退堂鼓,啥意思?!秦輝要知道個究竟。于是,秦輝就給依嵐發(fā)短信。當秦輝在信息欄里輸入“為什么取消”后,并沒有立即摁下發(fā)送鍵。發(fā)給依嵐的信息,秦輝得認真推敲一下,依嵐最討厭感情用事。秦輝默誦了一遍,覺得這么問有些居高臨下的腔調,還有些急不可待的情緒,這樣容易挫傷依嵐的自尊心。想了想,秦輝便把這段文字刪掉了。來這里報到的頭一天,依嵐與秦輝在一起喝了些啤酒,然后便鉆進一家小旅館。老板娘什么也沒問,連身份證都沒讓出示,就把他倆引進一處很深的屋子。老板娘指了指抽屜,說里面都是可用的東西,喜歡哪個自己來,只是50元的“過棧費”,須得上打房銀。依嵐有些羞澀,秦輝也好一陣不得要領……。
摁完了發(fā)送鍵,秦輝又瞄了眼沈萍。見沈萍還在還是剛才的樣子,秦輝撇了撇嘴,心里說怎么樣?越是一本正經(jīng),越是自命清高,就越是抵御不了男人的軟磨硬泡吧。秦輝之所以這么引申,完全是對褚經(jīng)理話里話外的解讀。
這么一來,秦輝再瞄沈萍,眼睛里就有了幾分蔑視。
遲遲不見依嵐回復,秦輝有些耐不住了,拿起手機去了洗手間。
秦輝在最外側的便坑蹲下來,特意把門留道縫兒,只要有人進來,一眼就看得到。秦輝穩(wěn)定一下情緒,撥通了依嵐的手機。秦輝只喂了一聲,依嵐就說話了。依嵐說她正在登機去大西北采風,臨時定下來的,很倉促,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依嵐掛斷了。秦輝再撥,依嵐己關機。
出了洗手間,秦輝的兩肋開始隱隱作痛,像是里面有把刀子,東扎一下西剜一下。秦輝先是把左肋靠在椅子左側的扶手上,過一會兒再把右肋靠在右側的扶手上。秦輝以為這樣會好一些??梢氖牵@么一折騰非但沒有減輕痛楚,反倒整個胸腔像是壓了塊石板,連呼吸都困難了。秦輝沮喪地往后一仰,接著就是一句,真她媽的豈有……
秦輝是在心里罵“真他媽的豈有此理”的,可是只罵了半句就煞住了車。因為秦輝己經(jīng)意識到,這話是從嘴里發(fā)出的,帶著渾圓的音響、挾著激昂的情緒。這還了得嗎!所以秦輝便將“此理”二字,死死卡在喉嚨里。與此同時,秦輝的鼻子一抽,噴嚏就來了。只是噴嚏不是很響,頻率也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是隨意系在繩子上的扣,前半尺一個,后三尺再一個。不過秦輝的控制手段一點沒偷工減料,揉鼻子捂嘴做得相當?shù)轿?。這么一來,秦輝再瞄沈萍,就顯得自然了。
果然沈萍有反應了。沈萍支著腮的那只手,撤下來抓起了鼠標,然后鼠標便活鼠一樣在沈萍手里上竄下跳。還不止這些,沈萍那心事重重的眼神,突然有了別樣內(nèi)容。雖然還是一如既往地眨動著,可是每眨動一下,秦輝的心就跟著格噔一下,因為秦輝分明感受到,沈萍的眼睛滿是對他的聲討。
對天發(fā)誓,秦輝只是對依嵐發(fā)泄的無奈,與沈萍絕對沒一點關系。至于怎么能從嘴里說出來,秦輝也莫名其妙?,F(xiàn)在看來,把“此理”二字卡住是弄巧成拙了。問題恰恰出現(xiàn)在沒能把句話說完整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沈萍一定認為秦輝是在討討厭她,無意中暴露了情緒,然后又假借噴嚏來掩飾。
這么一推導,秦輝就無地自容了,自己也認為是在罵沈萍……
有取有舍,想象的空間就充分了。秦輝的腦子只轉了幾下,一個讓他看好的“比喻”就生成了:辦公樓是一方鍵盤;黑洞洞的窗口是鍵子,窗口里面的先生們、女士們,就是鍵子上的字母。
秦輝有些激動了,這個比喻不僅生動形象,還隱喻著對“試用期”的解讀。秦輝非??春盟瑘孕啪褪窃傧胂蟪鲆磺€一萬個,怕是也不會有超越這個的,所以,秦輝毅然決然地關閉了想象。這樣,秦輝走向辦公樓的腳步,不再是條直線了。登上二樓,秦輝遇上了褚經(jīng)理。秦輝客氣地與禇經(jīng)理打個招呼,便向蘇經(jīng)理辦公室奔去。褚經(jīng)理叫住了秦輝,沖他一招手,示意秦輝過來。
褚姐,有事嗎?秦輝問。
褚經(jīng)理神秘地說,蘇經(jīng)理跟老婆破鏡重圓了!你說這是不是太戲劇性了?
秦輝笑了笑說禇姐,還有別的事了嗎?沈萍辭職啦!
什么什么,你說沈萍辭職了?
褚經(jīng)理白了眼秦輝說,是蘇經(jīng)理親口說的,還能假?!
為什么呀?!秦輝問。
我也覺得挺蹊蹺的。禇經(jīng)理微微嘆息了一下說,你還不知道吧,沈萍是總經(jīng)理助理的人選,她得在每個部門待上幾天,好熟悉情況。聽說是總部這么安排的……
沒等禇經(jīng)理說完,秦輝的鼻子突然一抽打起了噴嚏。噴嚏一個接著一個,每一個都炸雷般的響,整個辦公樓都在回聲。
劉文忠,筆名聞鐘。吉林省作協(xié)會員。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哦,苣荬菜》、《后街》,散文集《走過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