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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蝎

2016-11-26 16:08李雨錚
海燕 2016年9期
關鍵詞:學姐

李雨錚

1

不祥的降雪。不同于暴風雪在北風中叫囂,而僅僅是靜靜地墜落著,在無聲中覆蓋一切,并將一切變得更加寂靜的大雪。讓人好像能看清前方無盡的路,又全然不知身處何方。一腳深一腳淺地行走在路燈下,我在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一念頭就根植在腦海。雪積得越深,就越感到被抽空似的恐懼。

從漆黑天幕中降下的雪,讓我想到十年前小學的冬游。僻靜的巷子里躺著一具貓的尸體,顯然是深夜時被車撞死的。它毫無遮掩地橫在那兒,嚇得女生哭起來。就在這時,寒冷的天空飄起了雪。雪越下越大,即便后來坐在黑暗的電影院,也能聽到雪塊從葉子上滑落的撲簌聲。等到大家踏上歸途,深雪覆蓋了一切,小巷早已棉花糖似的茫茫一片。老師和同學欣喜地感到釋然了。白雪庇護了貓,我卻發(fā)抖起來,不管老師怎樣溫柔地拉住我的手,也不敢再向前邁開一步。仿佛面前的雪中有什么在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或者只是為自己感到悲傷。為看不到貓尸而悲傷的自己,感到萬分的卑鄙。

我停下來。透過雨傘的透明傘布,遠處有人跪在雪上。弓著背,膝蓋與手心支撐身體,一動不動不知在做什么。旁邊是醫(yī)院,路人經(jīng)過時一定會頻頻回頭,可這會兒已是深夜,只有雪花不停飄蕩著。也許是降雪被傘從半空隔開,這人感到我的靠近,保持原本的姿勢,卻低聲問道:“皓皓?”是個女生。駝色呢斗篷的帽子滑落,露出被水汽濡濕的烏黑頭發(fā),她欠身去夠前方一個本子,兩支筆,錢包和一把小刀,著地的膝蓋剛移動一下就差點歪倒。我連忙蹲下扶她,傘都扔在一邊。直到這時她才轉(zhuǎn)頭看我,凍得慘白的嘴唇失去血色,眼神卻格外平定,驚異地喃喃說:“拉我?!?/p>

我握住伸來的毛線手套,她身上的積雪隨站直的動作紛紛掉落。與此同時,一串鑰匙掉在我們之間。鑰匙圈上掛一只彩瓷小鹿。她彎腰撿起,又把一同拾起的雨傘遞過來,瞇起眼在雪中打量我:“都是透明的……連眼鏡也是。”我有點難為情地擦掉透明鏡框的水珠。自從小學那次經(jīng)歷后,我就把白色的物品全換成透明的。我看她撣去一身狼狽的積雪,越撣越亂,最后就像在鹽里打了個滾:“你是搞音樂的嗎?”忽然抬頭。

幾張五線譜紙從我胳膊底下的夾子中露出了尖尖角。我說我學鋼琴,在音樂學院。她聽后眼前一亮,問我想不想去她家做家教。

“不是教我,是我……”她回身停頓一下,指向醫(yī)院大門口:“我弟弟?!?/p>

大雪中的醫(yī)院正門,一架輪椅等在拱廊的避雪處。上面的男生膝蓋搭著羊毛毯,吃力地抱著一摞化驗紙袋,全身上下都透出生病太久后的單薄。

“邱皓風?!彼a充說:“他之前的鋼琴老師辭職,所以你能不能……”然而遠處的人開始喊她:“邱璐!”聲音在雪中不大,卻足以讓她放棄。我只好告訴她我還沒上完大學第一個學期,沒想到她局促一下,難以置信全寫在臉上:“比我還小兩歲?”

這回換我窘迫了。我勉強承認:“考了兩年?!?/p>

邱璐來不及再說什么,朝我招招手便轉(zhuǎn)身跑向弟弟。那男孩待她靠近,抬手把懷里的東西一股腦摔在她身上,氣憤地搖著輪椅進入雪中。而邱璐蹲在地上收攏所有x光片,長長的繳費單據(jù),跟上弟弟也跑進了雪里。

我站在原地望著他倆。過了一會兒發(fā)覺手腕沉重,抬頭才發(fā)現(xiàn)傘頂已經(jīng)被雪覆蓋,可視線穿過透明傘身注視他們,前方仍然清晰無比。

老爹認為我是音樂天才,他的白日夢不知道還要做到哪年。也許將來我會當老師,沒準導師,但離音樂家還是好遠,靈感向來與我絕緣。五線譜上的十二平均律和毛刷上的顏料一樣抽象,對音樂家來說又太過致命。老教授在作曲課上傳授方法,我如履薄冰,只得課后向他求饒。他爽快答應為我輔導,中午禮堂門口見??蛇@老家伙出了名的愛耍學生。我在禮堂門口挨了半小時,也不見他從什么地方冒出的扁禮帽,只是身邊不斷經(jīng)過外國人。我回身看看大門,墻上掛著歡迎橫幅。

忽然,在一片金發(fā)碧眼中,一個女人吸引了我。在蒼柏和積雪之間,她是那樣優(yōu)雅,盤起的黑發(fā)故意弄成松散的造型,正摟著女兒和對面的中年胖女人交談。胖女人是學校的海外部主任,我見過她。忽然她們?nèi)颂岣呗曇粜ζ饋?,那女孩就親昵地歪在母親肩上,向我這邊側(cè)頭。一件熟悉的駝色斗篷,她的瞳孔一如在雪夜中漆黑明凈。

我連忙再去念一遍橫幅:歡迎斯坦福大學交換生訪問。

“我們在一個學校,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吧?!焙髞砦液颓耔醋诙Y堂臺階上,歡迎會已經(jīng)散場了。遠處一伙美國學生大聲地開玩笑,他們投過來的眼神帶著強烈的敵意:“而且他們好像不喜歡你。”我說。

“身為學金融的卻擠掉他們的交換名額,換成你會不會急?可是我們學校這學期只有這個對華交換了。”邱璐嘆了口氣,撥弄我的飯盒。她坐得比我高些,我只能看見她穿的厚底皮鞋,質(zhì)地很棒的暗花印在馬毛鞋面上,連褲襪在太陽下泛著毛絨絨的光:“但是我能學好。我爺爺是學音樂的,爸爸曾經(jīng)在樂團干活,別人教過他小號?!?/p>

“所以你打算改行?”

“為了回國一陣,頗奇?!彼畛鑫业拿郑骸澳惆职帜?,支持你考兩年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真讓我遭受一擊。堅信我是學琴料子的父親,在大雪中向琴房送熱湯的父親。說出的話伴隨太多情感,讓我頭暈目眩。而邱璐的神情也逐漸黯然下來,她說:“這也是我回來的原因。我爸爸總認為弟弟是音樂天才,逼他練琴?!?/p>

我回過頭,以為她會以那雙率真而悲傷的眼睛凝視我,起碼抿抿嘴。然而當我回身,卻見她雙肘撐在腿上,面前一黑一白兩部蘋果手機。白色的扣著碎花保護殼,她垂下的眼光落在黑色那只上。

“上次你跪在雪里,出了什么事嗎?”我問。

“是低血糖?!彼聊粫翰耪f道,眼也不抬地瞥著黑色的手機。

究竟是什么讓我最終接受了邀請,去教她弟弟鋼琴?那時的我無從回答。只感到被什么吸引著,一如小學冬游那天,明明看到悲慘的貓,卻難以克制地心跳加快。當天下午我拿上幾本譜子,和邱璐一同來到她的小區(qū):“家里可能有點暗,媽媽喜歡那些燈。”她在電梯里提醒我,這真是及時。剛一進門,我就在一片目眩的細碎光影中摸不著北了。地板上一派流光瀲滟。從玄關延伸至客廳,蝴蝶,錦鯉,盤花,難以言狀的走獸……它們來自天花板的規(guī)則鏤空,又被更上一層浸泡在水里的燈泡投射,浮動在地上。

“他們倆是設計師,設計房子的?!鼻耔丛谇懊娼忉?。我深吸口氣,小心翼翼別讓自己破壞這氣氛,和她一同走進客廳。正想抬頭,一只花盆就這樣貼著腦門墜落。毫無征兆地,泥土濺了一腳:“你又怎么花言巧語騙他來的?”一個男孩在二樓的植被盆栽后冷冷瞧著我倆,是邱皓風。他眼睛掃過張口結(jié)舌的我,落在姐姐臉上。我在路上聽邱璐講了他氣走之前老師的事,因此感覺還好??伤麤]有善罷甘休,展開新一輪攻勢,輪椅的前輪輕輕一碰,另一只花盆就從樓梯滾落,完美砸中我的腳趾頭。

我不得不去面對這個病快快的家伙。邱璐說他因為小時候的腿傷,沒法再走路。他十五歲,舉止卻怪異得像個五歲小孩。每每我用心教授一個段落,一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他心不在焉地瞥著擺鐘,而當我要責問時,他仍舊翻眼瞧著別處,一雙手卻在琴鍵上跳躍起伏,一音不差地演奏到段落結(jié)束。我不禁有些驚訝了,手放在白鍵上琢磨更難的曲子,忽然一陣風從指頭上方橫壓下來,多虧我躲得及時,掉下的琴蓋讓整架三角鋼琴發(fā)出一聲混亂的共鳴。他用眼角看我,我看著他,平心靜氣地說道:“邱皓風,我知道你爸爸想讓你學鋼琴,盡管你可能不……”

邱皓風敲敲清漆。他湊近我,胳膊肘頂在黑琴蓋上,一副早就厭倦透這套說辭的表情。我知道他想說話,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他,我回頭看到了一個姣好的女人。

“就是他吧,我求你了璐璐。”邱璐媽媽站在門口。她終于露面,精心打扮,仿佛要趕音樂會。她毫無征兆留我吃晚飯,又開口說:“你能暫時當一會兒我們家的侄子嗎?”一副眉毛都要點著的樣子。我立刻扭臉去找旁邊的邱璐,她解釋說媽媽的朋友馬上來吃飯,說好了來看一看這侄子,可后者卻被邱璐爸爸因事扣下,無法現(xiàn)身:“爸爸剛剛打來電話說要加班……”

“好吧?!蔽尹c了頭。

到底沒搞明白侄子的缺席和爸爸加班有什么關系,但我順理成章地坐上了餐桌??腿藗儧]見過侄子本人,對我大加贊美,東問西問。好在他也是學音樂的,我開動腦筋回答他們的問題,也算蒙混過關。何況,邱璐媽媽十分健談,餐桌氣氛始終被她牢牢掌控著,沒人敢對我刨根問底,直到邱皓風突然說道:“表哥,爸爸什么時候回來?”

餐桌安靜一下。

“他什么時候回來?”邱皓風目光低垂。

我清了清嗓子。我的頭突然變得好大,眼里只剩下他用叉子搗進巧克力蛋糕的樣子。這是一個客人特別帶給他的蛋糕,他只嗅了嗅便推到一邊。我出了冷汗,是邱璐媽媽語重心長,溫雅地彌補了僵局:“皓皓,爸爸那么忙,怎么能總回來陪你玩呢?”

邱皓風看看我,對他媽媽笑了笑。那塊三角蛋糕已經(jīng)在叉子下碾成一盤碎末了。

“對不起,讓我給搞砸了。”飯剛吃完我就借口告辭。邱璐媽媽還在客廳聊天喝茶,邱璐把我送到門口。地板影影綽綽,一想到我讓她們未曾謀面,又引她們慕名而來的侄子出丑,簡直羞愧不堪。我低聲向她道歉,卻被她抱著的樂扣盒塞個滿懷。牛肉派的香氣立即鉆進鼻子,這是餐桌上離我最遠,我一口也沒吃到的。

“不,他太不懂事。”邱璐身子一歪靠在墻上,波光晃動著她的無奈,還有眼里的疲倦。

邱皓風之前的鋼琴老師辭職前,是否也經(jīng)歷了這一切呢?

第二次約見教授,我在同一地點再被放鴿子。站在禮堂外的臺階上,我百無聊賴望著底下形形色色的人,一群結(jié)伴而行的學生。打頭的胖子我認得,音樂世家的下一代,才華當然具備,卻不用和我這樣的平凡人競爭。就像今天,慢悠悠聽著身后眾人爭辯去哪吃飯,然后一句話殲滅他們絞盡腦汁討他的歡心。實話說我也不得不時常參與其中,跟在后面提他的布菲黑管。

“知不知道被放鴿子是人品不好?”肩膀被人啪地一拍。我回頭,見學姐抱著樂譜夾,笑盈盈地盯著我。說是學姐,其實比我還小一歲。眼前長發(fā)輕輕一晃,我剛要開口,胳膊就被按?。骸皠e說,我知道是誰。老頭就喜歡這么刁難新生,反正你今天是見不到他了。”

“知道我為什么找他嗎?”我嘆口氣。

“又是沒靈感?”

“是名額。”我坦白事實,有關學校的新春音樂會,還有更重要的——希望之星。這是一年一度的大賽,從全國音樂學院中選拔出各類音樂人才,在大劇院為貴賓獻上賀歲演出。這些白日夢意料之中遭到了她的譏笑:“你想去那兒?還想去哪兒???”

“我不能再讓我爸失望了。”我打斷她。她癡癡點頭,眼神模糊而遙遠起來:“是,你應該從臺階上跳下去,清醒一下。”學姐一拍讓我轉(zhuǎn)身,自己輕快地走下臺階,下到一半又突然問:“頗奇,是不是給人當鋼琴老師來著,感覺如何?”

我驚訝于學姐總能在最短時間內(nèi)連連爆料。她冰雪聰明,樣樣都讓我信服:“不太好?!蔽依蠈嵈?,她笑一笑回頭:“這就對了。幸虧我只去了一次?!?/p>

“學姐?”我啞口無言。并且,沒有辜負她剛剛對我的建議。話音剛落,我就覺得腳踝一軟,接著整個人歪倒,從高臺階一口氣滾到最底下。躺在石地上,我呻吟著,眼鏡摔丟,骨折般的劇痛席卷全身,連學姐也慌了神,連忙跑來察看我是否暈了。我蜷縮著,看著遠處驚呆的人群,嗤嗤樂的留學生,向她保證那老頭會后悔沒來看到這一幕的。

牛肉派在冰箱里擱了兩天,用微波爐叮一下仍然肉香四溢。學姐在我的宿舍享用,很快就把我沒動的那塊也消滅掉了:“你就不覺得那孩子,邱皓風簡直是有問題?”她邊說邊拿出才換不久的手機,磨砂殼子赫然一塊棕色污漬:“喝著巧克力牛奶彈琴,還要灑別人一身?!?/p>

學姐是給她外校的朋友代班,才去當了一回家教的。我腳腕敷冰袋,聽她講邱皓風的惡作劇,腦海里不斷飛旋的卻是他在飯桌上和我的對峙:“她媽媽那一天都在聊天。抱著電話一個上午,下午和客人坐客廳喝茶。琴房沒關門,內(nèi)容我聽得一清二楚。雖然她女兒那天不在,她沒一句話離開過她。”

“常春藤嘛。”我想想邱璐。

“但奇怪得很,她談話的時候目的明確。明白嗎?就好像迫不及待想知道對方家庭的某個方面,在談話中全力打聽,然后對對方所說的一切都羨慕得不得了?!?

“哪個方面?”我抬起頭。學姐邊吮手指邊聳肩,把最后一塊牛肉派遞到我盤里:“你不吃嗎?”我盯著尚有余溫的金黃酥皮,不知為何就是沒有食欲,好似離開邱璐家后,某種特別的感情也一并消失,卷走了感官神經(jīng)的纖細尾巴。

“你不會是覺得同病相憐吧。”她失望地看我。

“你見過他爸爸嗎?”我終于問。

她心滿意足地搖搖頭,靠在床柱上??吹轿叶⑦^去,于是補一句:“你還待在那自討苦吃干嗎?和那種家庭待在一起,整個人都會變得不幸?!?/p>

2

“那就先這樣子。天不早了,璐璐也該輔導弟弟功課了吧。”

羽絨服蹭過沙發(fā)的聲音令人精神一振,邱璐的眼睛倏地在客人臉上聚焦:“阿姨不吃晚飯了嗎?”她說著,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的媽媽身旁,后者將她背上零散的發(fā)攏在手里:“有空常來。”“你女兒真好?!?/p>

兩個女人相視一笑。

“哪里?!鼻耔磱寢尩穆曇敉系幂p緩,直到邱璐的眼角差點掉出眼淚,將頭順從地依偎過來,才松開了指頭。門一關上,她立即甩開手向茶幾走去:“我要是你,就不會在人家面前擺出一臉怠慢相。看看她的孩子,你算什么?你從來沒讓這家快樂過。”

“媽,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才考出去?!?/p>

“我知道別人記得回家。其他孩子一放假立刻往家趕?!?/p>

“我下個學期都在國內(nèi)?!?/p>

“是不是忘了弟弟怎么在電話里求你了?”女人環(huán)抱胳膊,又彎腰去拿茶幾上的茶杯:“外國字是不是把你的腦子啃壞了?”杯里的剩茶一氣潑向蘇鐵,但是偏了。她的耳墜隨步伐輕微搖晃:“邱璐,你簡直和你爸一模一樣。我越來越不知道你是誰了?!?/p>

頭頂最后一盞明燈關上。一陣難以適應的漆黑過后,鶴的影子在檀木地板上波動起來。多少次就這么半摸黑地送走客人呢?不想開燈,不想讓家展露在別人眼前,也不愿屈服于這份沉重。邱璐發(fā)現(xiàn)丟棄是最好的選擇。不論什么,只要輕輕提起來,再在垃圾桶上方松手,任何紛爭,遲疑,無用的溫存頃刻煙消云散,久違的舒暢遍及全身。有一陣子,甚至有清潔工專門在她家的樓層回收站蹲點,收獲頗豐。這樣的狀況持續(xù)著,直到有一天,母親從廢紙簍里拎出一只她剛剛?cè)拥舻男⊙蛲婢撸骸皠e說你忘了,這是你爸送給弟弟的生日禮物?!?/p>

“我已經(jīng)丟掉了?!?/p>

母親沒用力,但是當著邱皓風扇了她一個耳光:“扔你的,他的不行?!?/p>

紙袋打開,頗奇看到露出的綿羊腦袋。是只下垂眼角的可愛灰羊。邱璐的講述告一段落,現(xiàn)在正是飯點,食堂喧鬧,到處是菜香。這只羊讓他哭笑不得,干脆露出苦笑:“他可不是綿羊?!?/p>

隨即,一串鑰匙鏈在空中清脆地晃了晃:“我爸爸還覺得我是小鹿呢。他就好這個,責任感永遠停在我倆六歲?!鼻耔磾[著綿羊的一只前蹄,卻歪頭學著狗叫。汪汪,汪汪。然后忽然收住了口:“頗奇?!?/p>

“我在這呢?!?/p>

“我家吃飯的時候,誰也不說話,因為皓皓討厭我們邊吃飯邊講話。雖然不說話也沒什么不好,但媽媽順著他。他一哭,地心立刻傾斜?!鼻耔磳δ猩峦律囝^,對方笑了,因為鏡框是透明的,看起來格外單純:“好像要挾?!?/p>

邱璐哽住。一種難以啟齒的憋悶感迅速蔓延,讓她用無比坦率的目光凝視對方??深H奇很自然地抬起眼睛看她:“你不去催一下炒面?”

3

邱璐一走我就放下筷子。她的手機落在桌上,黑色的疊著白色,嚴絲合縫在我們之間。我反復回想剛才的情景,是我的玩笑過分了?她臉色突然變得好冷,是她從未露出的冰冷神情。我把羊丟回袋子,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鄰桌兩個女生討論的切分音上,可是好難。

突然,她的手機響了。

手機最開始振動時,我以為是黑色那只,卻只從它屏幕的反光中看到自己。鈴聲中斷,緊接著再次響起,這次格外長,使上面的手機每隨之共振一次,便響起一聲空洞而奇妙的嗡鳴,像一只小小的電鉆,吸引周圍的人注目。我悄悄把上面的手機拿開一點,安靜了,卻也一同窺視到底下的短信:你爸爸壞了的手機在哪,璐璐?

另一條未接來電也是她媽媽。

我連忙放回了黑色手機。邱璐帶著雜蔬炒面回來,我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啞在原位看她吃面,直到我們的目光一同落在那兩只手機上。她噗嗤一笑,問我這是不是很怪。是不是像賣房子的?她說她辦了兩個號碼,這樣就能聯(lián)系到美國的朋友了。我拿筷子的手一動沒動,另一只手慢慢地攥緊著。我不知道她在講什么。黑色手機上打開的明明是通話和短信記錄的修復軟件。

下午我給邱皓風上課,家里悄然無聲。邱璐在書房一個人上網(wǎng),她媽媽自打接了一個電話,就走到陽臺關上門。我耳邊只有邱皓風毫無遮掩地吸空牛奶瓶的聲音,他用不屑一顧的神情回敬我每一次看他。我必須提醒他進度落下很多,可他把吸管從嘴里拿出來:“何必呢。我媽媽按點付錢。”

“你多大了?”我把琴譜翻到斯卡拉蒂。

“十三?也許十四,反正給我上戶口時大費周折。這練習曲是從考級曲子里改編的嗎?”邱皓風望著五線譜:“從‘E大調(diào)奏鳴曲?!闭_。我不動聲色,看他一只手在琴鍵上來回嘗試,便托他僵硬的腕子。我讓他一個指頭按下去并抬起手腕,直到感覺不到他脈搏緊繃的力氣,才松了手:“放松,就想象你在水里?!?/p>

“水里?”他喃喃重復。見他實在心不在焉,我干脆合上譜子:“如果你能再用心一點,”后半句沒能說出。陽臺上有東西倒了。旋律停止,邱皓風轉(zhuǎn)過一點輪椅,目光里的對峙態(tài)度重新染上。他甩出一句不知又是哪門子的刁難:“你覺得在水里非常放松嗎?”

“別讓你爸爸傷心?!蔽覊旱吐曇舾嬲]。誰知他不管這套:“你想什么呢。”反而挑釁地笑起來:“我坐在這,是我媽媽讓我彈鋼琴,她管這叫教養(yǎng)。至于我爸爸,整件事都和他無關。他不回家?!?/p>

終于,陽臺上爆發(fā)出了怒罵。撕破臉皮,好像把之前積壓的一切屈辱都化為叫嚷:“你把我當成什么了!”花盆一類的東西碎了。我站起身,聽見邱璐咚咚的上樓聲,她穿著襪子跑過我眼前,正要拍門時門從內(nèi)拉開,她摔了進去。我忙走到門口,眼睜睜看著燃燒著仇恨的女人目光停在我臉上,心卻不在,一字一頓地說道:“邱安民,十年了,你知不知道?十年了你還和我說這個!”邱璐這時出現(xiàn),踩過碎花盆想追過來,然而大雪一樣令人膽顫的目光狠狠剜過她的眼珠。我拉邱璐,她抬頭時的樣子嚇到我了,不光在哭,額頭和手上又是泥土又是鮮血,甩掉我,咚咚下樓的腳步聲震動耳膜,而另一旁的女人也轉(zhuǎn)身走進臥室,突如其來的摔門聲如同一個完美和聲,feroco,我站立著,一個無比豐沛的休止符。

我是什么時候走進那間臥室的?記不清,也記不清邱璐媽媽背身擦著眼淚,讓我從化妝臺上拿什么給她?;蛟S我根本沒在意過。我只記得她睫毛上的水珠,紅腫的眼瞼,因憋氣而充血的眼睛。她讓我垂下的手發(fā)抖不停,又用全力把目光注視過去,好像植物學家生怕錯過花開。等我猛然清醒過來,是她走到洗手間找邱璐,向她要那部手機。

邱璐后來一定看到短信了。我沒有多想,趁她在洗手間辯解,下樓走到書房。我看到那部蘋果手機連著數(shù)據(jù)線,電腦屏幕則顯示著同步修復的進度。我直接拔掉手機,然后,做了個沒法回頭的決定,我將它砸在青石墻壁上,一連四下,接著起身替邱璐打開微博網(wǎng)頁,把數(shù)據(jù)線團進褲子口袋。

身為母親的女人走了進來,邱璐絕望地跟在后面。我遞過手機。

“您在找這個?”

她懷疑地看著我。

“其實,邱璐今天還在學校問我哪能修好它?!?/p>

抽過手機,女人按圓鍵,屏幕一片漆黑。她轉(zhuǎn)頭看邱璐,邱璐使勁點點頭,抿著嘴流眼淚。我走出房間,經(jīng)過她時,她悄悄捏一下我的手。

“謝謝你,頗奇?!甭《鞖猓耔粗慌患_衫毛衣抵御嚴寒。在單元門口,北風吹得她睜不開眼,鼻尖通紅。她一個勁兒地哭。我讓她停一停,不管有什么事,她再哭下去我就要束手無策了:“今天的事我會當它沒發(fā)生。放心,我不會在學校瞎傳的?!?/p>

“不是……”她眼淚汪汪地擠出一段話,帶著我聽不懂的哭腔。她又重復一遍,這回更難辨別,但我竟然聽明白:媽媽當初以為可以贏,五年前,弟弟就是個要挾的產(chǎn)物。我愣著望她,邱璐拼命搖頭,終于以潰堤洪水之勢哭了起來,一舉將我淹沒:

“我爸爸有人了,她就比我大四歲?!?/p>

很奇怪的是,寒風將她白皙臉上的頭發(fā)向后吹開,發(fā)絲飛揚。我眼睛矚目著她額頭一塊微微滲血的創(chuàng)可貼,忽然就想到宿舍里還沒完成的那份作業(yè),五線譜上的空白在我頭腦中逐漸清晰起來。

我從臺階滾落的事,一夜之間成了全學校師生的笑柄。當時的確有不少人目擊現(xiàn)場,但更讓我困擾的是學姐抱著我扔給她的綿羊玩偶,盡可能添油加醋地把這事散播出去。因此那老教授拿著我上交的譜子,竟然這樣調(diào)侃:“聽說你跳樓是為了找靈感,真讓我刮目相看啊。”

我簡直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扁禮帽擱在手旁,雙手打開我的作業(yè)。一周前他布置這項自擬命題的創(chuàng)作時沒有強調(diào),但誰都知道這關乎新春音樂會的選拔。每個人極力討他喜歡,我也不例外。但是我忘了,他對快板嫉惡如仇。

“哈,feroc?!彼抛x到我的表情提示,一邊眉毛就壓下去了:“150拍的節(jié)奏?不完全小節(jié)太多了,切分音呢?”別的學生提交的作業(yè)紙在我眼前晃了晃,圓舞曲式的音符段落規(guī)律而優(yōu)雅。再看我的,簡直就是馬蜂亂飛:“你是想嘩眾取寵啊,還是笑我眼花?”教授在我跟前戴上老花鏡,瞪大的眼睛又大了一圈。我直接告訴他,上次他靈感與創(chuàng)作那一講結(jié)束后,我什么都沒懂。我找不到靈感,什么也寫不出?,F(xiàn)在我以為它來了,卻弄成這樣:“你是唯一一個。”他打斷我,放下我的琴譜,扔在其他所有優(yōu)秀作業(yè)之上。我知道再說下去自討沒趣,便閉口噤聲,微一鞠躬告辭了??删驮谖肄D(zhuǎn)身時——

“不賴。不過校級音樂會就算了?!鄙砗蟮娜搜a充一句,整個禮堂只有我倆,我停住腳步,回過頭。老頭也頓一下,摘下眼鏡,用他標志性為難新生的語氣摩挲著鏈子,說:“要不要考慮希望之星?”

我的心跳加快。

“我說著玩的?!彼龆冻隽酥i底般的大大笑容。

我還是即便認輸也笑了笑。我滿腦子都是從邱璐家回來,一頭撲進宿舍創(chuàng)作的情景。我還記得那天的晚飯,變成了學姐半夜提上樓的肉包夜宵。她湊上來才看了半行譜子,就用指頭用力捅我的肋條骨:“我說你小子給人家當當家教,還能這么靈感噴涌啊?”

4

電梯門叮的一聲,邱皓風轉(zhuǎn)著輪椅慢慢出來。每家都有連通三層的小型電梯,在邱璐家,這是他的專用梯。邱璐把餐具擺好,把煎蛋從平底鍋倒出來的工夫,媽媽也從樓上下來,沾著紅酒漬的杯子隨手扔進水池,對女兒說道:“今天我出門談事,你帶著鑰匙?!?/p>

“要我去學校接皓皓嗎?”邱璐拉開椅子。無需多言,三個人都會坐在對應自己那份食物的位置:媽媽的黑咖啡,邱璐的酸奶和水果,以及邱皓風碼放三四種蘸醬的吐司盤子——雖然都是邱璐一手完成的。平日吃飯的時候寂靜無聲,今天媽媽卻一邊瀏覽著設計合同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算了吧。給他做頓午飯都把你累得夠嗆,不是嗎?”

邱璐一聲不吭地吃著盤里切塊的水果。忽然,一把裹著檸檬醬和巧克力的黃油刀直直戳進了一塊西瓜,邱皓風的聲音傳來:“姐姐,我的午飯?!鼻耔吹梢谎鬯念I帶,把勺子撂在那塊沒法再吃的黏滑水果旁。邱皓風在市區(qū)有著豐盛午餐的私立學校上學,卻因為過敏只吃自帶午飯。邱璐背身把剛剛做好的三明治裝進保鮮盒,又放入一些夾心餅干。最后她手拿巧克力牛奶轉(zhuǎn)身,看到媽媽從紙張后露出目光:“那個可千萬別忘了,你弟弟要是喝不到,一定哭得你不得安寧?!鼻耔茨徽Z,提著飯盒上樓,又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看一眼餐桌。

邱皓風仍在靜靜凝視她,叉子在瓷盤沿劃得吱吱作響。

“早飯不吃了,同學叫我去過生日?!彼f完又轉(zhuǎn)過身去。

自從頗奇在單元門口得知真相,一連幾天中午,他都有意遲半小時再去食堂。這之前邱璐又進行過一輪坦白,好似萬分對不起他。事實的確如此。頗奇覺得這比被教授耍還難以接受。都是假的。首先是那段煽情的心聲,其實邱皓風的爸爸從沒希望兒子好好學音樂,他根本沒工夫回家。接著,那無論如何也不出現(xiàn)的侄子恐怕是擔心被同樣質(zhì)問:爸爸什么時候回家?還有那屬于父親的黑色手機。那是不久前她父母大吵,母親摔壞的,邱璐把它偷出來修好,沒想到通話記錄和短信早巳被父親提前抹消了……頗奇需要一點時間消化心里的難過,可預約的鋼琴課如期而至,他還是在邱璐家和她面對面了。

“再告訴你,我好不容易擠進這門課回國交換,只是想看著我媽別做傻事,和爸爸曾經(jīng)在樂團工作沒有一點關系?!鼻耔吹皖^說道。

在樂團工作過?頗奇再也不信了。

穿著那件駝色的短斗篷,邱璐抬起頭:“我爸爸是很出色的小號手。”

“好好,我真是被你騙到了?!鳖H奇放下手讓談話結(jié)束。那一刻,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法在這事上堅持太久,詢問太多。他幾乎一下子就被打動,原本擠藏在心中的憋悶化成了讓他自己都大吃一驚的話:“如果能幫上你,我們可以一起去找那女的?!?/p>

頗奇走到移動營業(yè)廳門口時,看到邱璐遠遠地從過街天橋跑來,呼出的白氣掠過發(fā)梢。天氣陰冷,這會兒又開始飄雪了,頗奇的傘掛在手上,拎一包豆?jié){給她:“怎么和你媽媽講的?”“沒提這事?!鼻耔磸拿导t色的包里取出一瓶巧克力牛奶,加熱過的玻璃很暖手。

呆望瓶身那頭乳牛,頗奇愣一下才接過。

“我們得拿到她的手機號?!鼻耔刺ь^重新背好包:“走吧?!?/p>

前一天的鋼琴課結(jié)束,邱璐和頗奇走到地鐵站,路上兩人又說了很多。六年前邱璐第一次目睹爸爸和別的女人約會,后來才知道父親最初的偷腥在更早的四年前。這樣算起來,完整的十年。一開始,她不知道怎么查通話記錄,來過營業(yè)廳,也坐在等候椅上大哭過。后來開通了網(wǎng)絡查詢,爸爸便給那女人換企業(yè)號,換內(nèi)網(wǎng),甚至狡猾地買了詐騙犯才用的隨機號碼,直到今天,打進來的都是不正常的數(shù)列:“但她最近用自己的手機辦了一張會員卡,爸爸上個月給我過生日,我聽見他在電話里親口說的。所以我們?nèi)9癫檗k卡記錄的話,一定能知道她的名字?!?/p>

邱璐對頗奇講了她的計劃。想法不錯,首先便是來營業(yè)廳討教??墒菦]有邱安民的身份證,誰也不知道這行不行得通。邱璐心里打鼓,結(jié)果卻比想象更糟,柜臺后的工作人員直截了當?shù)匕裇IM卡扔回來。已經(jīng)掛失了。

“我只想查號碼,那個小號原來的號?!?/p>

“哪個?”對方滿不在乎地說。

“五位的……”邱璐用力抓緊挎包:“親情號?!?/p>

“證?!?/p>

頗奇等在后排座位上,忽然問,椅子后撤,拍桌起立的聲音驚動了等候區(qū)。他抬頭,見正對面直身按著柜臺的人正是邱璐,連忙跑去。

“我們找經(jīng)理說吧?!卑阉聛?。

話音剛落,側(cè)面辦公區(qū)的門開了,穿著西裝的男人走出來。他推開前來告狀的小業(yè)務員,面色凝重剛要開口,就沖著邱璐怔住。戲劇性地,他目光染上一絲回憶,抬手的動作也變得恍惚。是你嗎小姑娘?他問,六年前那個。營業(yè)廳頓時鴉雀無聲。邱璐搖頭,又被迫地承認了。男人立刻叫人帶她進了辦公區(qū),然后他走過來,頗奇這下看清了他的經(jīng)理銘牌。

六年前,邱璐經(jīng)歷那場最嚴重生理痛的時候,也初次意識到爸爸有了別的女人。夏日晌午,她趁父親午睡時偷拿零花錢,伸手卻從柜子上碰翻手機。撒嬌,親愛,她看到短信,來不及記下號碼就被他拿走。十四歲的她忍著滿腹快要爆炸的難過,瞞過媽媽,捂著肚子行走到營業(yè)廳,在蟬鳴燥熱中排隊等待,卻因證件不全而無權查詢。當時便是這個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一個人在長椅上悶聲痛哭的她。邱璐至今記得在終端系統(tǒng)上顯示出的手機號碼,是怎樣一串呆板的數(shù)字。這東西,竟能和輕佻寵溺的晚晚二字緊密相連。

經(jīng)理安慰地站在頗奇旁邊,并未追問,但是咳嗽一聲。什么也不回答他。頗奇已經(jīng)決定,可對方開口:“她還在讓弟弟喝這個呢。”

“什么?”

男人用下巴示意他手里那只已然冷卻的玻璃瓶:“牛奶?!?/p>

得到號碼,邱璐帶頗奇直奔購物中心。在那間氣派的品牌專柜轉(zhuǎn)角,她把男生按在休息凳上,摘下他的眼鏡。用啫喱水將他的頭發(fā)糊弄成凌亂的造型,她又掏出一副墨鏡架過去,把外套拉鏈一路揪到領口:“記著我們商量的。”推他動身,自己則聚精會神地坐在長凳上。

視線中頗奇走向?qū)9瘢M門后立刻吸引兩名女店員的注意。他向柜臺后的店員拿出一張紙條,對方搖首。然而他堅持,對方遲疑了,打量他的墨鏡,最終還是拒絕了。于是頗奇收回紙離開店里。片刻后,邱璐攥緊拳頭跟了過去。

“剛剛是不是有個男生來過?”她一進門便小心翼翼,迎上兩個店員警覺的抬首:“他想找什么?”她問,那兩人緘口不答。邱璐當然知道紙條上抄著怎樣一串手機號,并且,她還知道頗奇出示號碼是為了得到機主的名字。這是她策劃的,這么魯莽的要求當然不會被同意,但她重復一遍:“求求你們告訴我吧?!?/p>

“他想知道客人姓名,可是,我們不能泄露會員信息。”一名店員說。

“所以就趕他出去了!居然沒和他照相?”

謹慎,神秘,一頭隨心而動的亂發(fā)。大腦迅速閃過一分鐘前才看到的影像,不管錯過的是什么,兩雙眼睛交換一下目光,在邱璐的描述中悄悄睜大:“還不知道那是誰?”隨便這些都能和某個備受爭議,當紅的微博博主搭上關系,反正那種人從來沒人見過。

“天吶,”邱璐一臉驚訝與惋惜,最終驚醒她們:“你們差一點就知道他的前女友了?!?/p>

頗奇把睹喱水擦凈,走出洗手間,看見正前方一個模糊的駝色人影。不是時候,學姐的電話催過來,問他們什么時候到快餐店:“馬上吧?!彼烂f,戴上眼鏡才看清邱璐的表情,邱璐朝他擠出一個微笑。

“韓佳夕?!?/p>

學姐在打工的快餐店默念人名撥通了這串電話。計劃到目前都很順利,現(xiàn)在就看對方會不會看穿這最后一步了。但是點餐區(qū)有那么多人排隊買薯條炸雞,頗奇覺得這份擔心純屬多慮。果然,電話接通后,學姐順利進入了正題。

“韓小姐,您用這手機號碼訂過餐對嗎?哎真是恭喜,積分現(xiàn)在可以滿額回饋,我們可以免費給您送去一份新品套餐,是的,現(xiàn)在。不過,需要您核對一下地址呢……”

邱璐把本子推了過去。白紙黑字,學姐謄下一份幼教中心的辦公地址。

掛斷電話,頗奇連聲道謝,學姐忽悠一指頭頂?shù)膬r目牌,意思是還沒完。

邱璐低頭打開錢包,付了套餐的錢。

邱璐只買了這一份套餐,自己全無心思吃午飯,跟隨送餐電動車來到筆記本上的地址。已經(jīng)過了飯點,頗奇陪她一同餓著,兩人在雪中繞寫字樓走了一圈。這是棟陌生的大樓,周圍噴泉池里的水早已冰凍。頗奇打著傘,雪花飄落在邱璐靠外的斗篷上,不過很快就化掉了。

“透明會讓你覺得安全?”向前走著,她忽然說道。

頗奇仰望傘頂,雪花正慢慢地,慢慢地降落著:“我討厭下雪,還有白色?!?/p>

“可這樣視線不是會變得更好……”

頗奇首先收住了腳步。玻璃后忽然閃出人影——滿面紅光,搓著手急急穿過大堂奔向摩托一個矮小的男人。頗奇一陣失望。然而接下來男人一氣拎走的五袋餐點中分明有他們買下的那份,意料之外的沖擊感籠罩了他,讓他感覺自己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聽見邱璐落在后面的聲音,這才從旋轉(zhuǎn)門的反光中看到雙腿已經(jīng)下意識地追了好幾步。

邱璐正在接電話,拼命解釋的同時翻找挎包,卡包和紙巾噼啪掉落。

“鑰匙不見了?!焙髞?,邱璐坐在寫字樓前的石臺上哭著。媽媽打電話讓她回家開門,因為邱皓風突然發(fā)燒,從學校打車回到家門口??汕耔丛趺匆舱也坏借€匙。女人在電話里等到無奈,只好把談到一半的生意放棄。

“他自己為什么不帶鑰匙?”

“他什么也不管?!鼻耔磫柩收f。這一次,頗奇沒有讓她停一停。他知道有東西勝過鑰匙本身。爸爸想當然覺得她就是的彩瓷小鹿。生日禮物。頗奇一語未說,白氣從他嘴邊漏出,傘柄向下滑動,視野經(jīng)過透明的傘身定格,靜靜地凝視著她屈膝哭泣的模樣。

5

“看著她,我覺得自己幸福多了。”

學姐盤腿在床上邊吃零食邊對我說。我其實在走神,她用蝦片丟我。事情已經(jīng)全被她知道了。我的嘴沒被撬開,只是她心明眼亮,那天我們送走邱璐,學姐轉(zhuǎn)身便用事情的真相逼問我。那天我在寫字樓下等邱璐一個小時,她哭完回家,我又站在她家樓下等了一個小時。這樣挨凍又沒吃飯,最后我們回到學??Х葟d時,我的手已經(jīng)捧不起杯子了。是學姐一直安慰她:“沒法回家?”“媽媽不想看到我?!绷攘葞拙鋯柎?,她就在心中點了頭,再加上她曾經(jīng)聽過邱璐媽媽沒完沒了的聊天,總對別人家的某個方面萬分羨慕……她什么都明白了。家庭?親情?我隱隱覺出,母親羨慕的到底是什么。我們一直坐到咖啡館打烊,我和學姐起身。最后我問邱璐想不想回去找小鹿,她無力地搖頭,只是坐在那。我們兩個望著她。

我的腳快斷了。她忽然破涕一笑,眼淚又流出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不光堅持穿駝色的斗篷,腳上也一直是那雙硬底高幫的暗花皮鞋,她的確因此顯得高挑。

“不管怎么說,至少知道了名字地址,你勸勸她。”學姐用滿是油的手指挑我放在床頭的曲譜夾:“何況還送你這個,多體貼啊?!?/p>

那是一只原裝進口的夾子,全透明。可是看著它,我卻不能感到學姐說的體貼,只是回想起在邱璐家的驚險經(jīng)歷。母親不在,還沒開始上課時,邱璐陪著弟弟在樓下吃飯。然而很快邱皓風摔了勺子,差點和她吵起來。我看著電梯運轉(zhuǎn),他上樓了,我在書房門口和他碰面。

頗奇,聽說你從臺階上跳下去過?他搖著輪椅經(jīng)過我。這讓我有點吃驚,隨后覺得這事全校皆知,就是被邱璐拿來調(diào)侃也不奇怪。我說是,他便轉(zhuǎn)過頭,輪椅轉(zhuǎn)了個圈也面對我。我忽然發(fā)覺事情有點不對頭了。他背對樓梯,按在輪子上的雙手慢慢向后。

“不是吧?今天的交流活動還有你一個?”學姐對著樂譜嚷嚷起來。

身后傳來拍門聲,大概是催我快去集合了:“市區(qū)一個私立中學?!蔽译S口說,沒法停止頭腦的思緒。那一瞬間,我?guī)缀鯒l件反射制止邱皓風,抓住他的雙臂,毫不猶豫。他被我嚇了一跳,隨即像慣常那樣,饒有興趣,目光愉快地望著我,手的力氣轉(zhuǎn)而向前。

我心有余悸。

拍門聲干脆消失了,我趕快起身收拾東西,掛上活動日的胸牌準備告辭。突然,我發(fā)現(xiàn)包里剩著的巧克力牛奶,于是把瓶子扔向床鋪,那邊立刻哇哇大叫起來:“你真可以哎!”學姐護住手機,避災星一般將牛奶甩到床頭。我嗤嗤笑了,朝她招手,腦中卻恍然閃過在移動營業(yè)廳,那名經(jīng)理偶然暗示給我的話。

我們的巴士車開進學校,見到了領導們。沒有歡迎隊伍,他們留洋多年,都是英語比中文用得溜的人。很快我們被帶向排練廳,我隨隊伍走在偌大的校園中,心想不知邱璐在哪。邱皓風的老師把她叫到學校,她答應我下午來聽演奏會?,F(xiàn)在離演出開始還有段時間,其他人百無聊賴地扎堆聊天,我打算到處走走。正是天晴的中午,我從后門出來,陽光未經(jīng)云朵照在臉上,讓人恍然覺得到了夏日。這里的孩子穿整潔的制服,我隔著操場圍欄看他們,那些黑色領帶,還有灰和暗紅的裙子。橄欖色鐵網(wǎng)很快平緩成了菜圃圍欄和石子池塘,幾尾鱒魚在淺水里機靈地游弋。我慢慢走上一處土坡,在榆樹下,看到低處白色小房的門開了。

邱皓風從門內(nèi)出現(xiàn),經(jīng)過無障礙緩坡走下來。他一手推輪子,另一手拿著午餐三明治。保鮮盒放在腿上,他停在垃圾桶旁邊,把飯盒里全沒碰過的餅干和糖果倒在其中,接著又輕輕撕開拉環(huán),一邊咬著午飯一邊將巧克力牛奶朝草坪傾倒而下。那動作如此流暢,讓我?guī)缀跽J為自己看走眼。忽然白房子的門被一個男生踹開了,他看到邱皓風,后者調(diào)頭便走,可轉(zhuǎn)角出現(xiàn)的另兩人堵住他的去路,有個笑得像白癡一樣的女孩跟在最后。最先出現(xiàn)的男生對邱皓風講話,不料被他的三明治摔了一臉。其他兩人見狀撲上來,一個被他用輪子碾了腳面,另一個被輪椅支起的后扶手撞上褲襠。

甩開生菜葉的男生一腳踹在邱皓風的輪椅上。我屏住呼吸,竟看到邱皓風反而兩手按緊扶手面對他,這動作完全是用來起身的使力。然而他慢慢松懈了,直到完全放松,我聽見那漂亮女孩咯咯笑起來,為的是出現(xiàn)在他掌心的鑰匙鏈。只不過當幾個男生爭著一哄而上時,他先一步松了手,它落在遠處的石板路上摔個粉碎。

邱璐為此哭了半個下午的彩瓷小鹿啊。

我一手撐著身體從土坡滑下來。褲子沾了土,我走過去,他們?nèi)伎吹搅耍骸扒懊媸嵌Y堂嗎?”我佯裝若無其事,可這些中學生保持敵意,我也只好放棄友愛,認真地告誡他們:“要不要我?guī)湍銈兘兄魅谓鉀Q一下?”

幾人掃一眼我的訪客胸卡,跑掉了。

可我仍滿心怒火。我使勁推起邱皓風的輪椅,把碎得不堪的鑰匙鏈踢進草叢,眼角瞥著別處,全然沒看到地上橫了一條水管。輪子撞上金屬的剎那,邱皓風摔出座位,整個臉趴在了地上??晌覜]去管他:“為什么拿姐姐的鑰匙?”

他在我的視線中吃力地爬起,反身看我,鼻血滴在草葉上:“你又為什么不早點出來?”

僅僅一句就把我問住。

“連你也覺得我是活該吧。偷了她的鑰匙,自討苦吃,簡直無可救藥了?!彼┑男7屗M力屈起身,嘗試回到輪椅卻未能如愿,干脆后背挨上草地,竟然笑了幾聲:“璐璐她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他。

“頗奇,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任性,不懂事,只會砸場面,吃甜食,讓邱璐哭?再過一陣,當你徹底厭煩了我,你就要避開這團烏云,親近白色了。是啊,誰不是想要躲開黑,親近白呢,”他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說:“可是你會嗎?”

“行了?!蔽遗查_輪椅打算拉他一把,心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堅定,隱隱盼望他說下去的欲望讓我十分焦慮,他再度開口了:“聽說你害怕下雪,連白色都怕。真奇怪啊,雪本身并沒有什么可怕,只是它掩蓋萬物。當雪覆蓋一切的時候,也是把一切變成它想要樣子的時候這點你也發(fā)現(xiàn)了嗎?”

風吹拂過草地帶來的溫和腳步聲讓他的話語隨之低下去,閉上了眼睛。然而我望向前方的瞳孔卻無限張大,感覺自己就像一枚即將被撬開的罐頭。

邱璐走過來了。視野所及的地方,她瞇眼遮陽,又離得太遠,一定看不到我啞口無言的表情。我盯著她,頭一次仿佛世界都變得陌生。紛亂的心成了一團亂麻,心臟狂跳的程度不亞于目睹她媽媽對著電話大叫,而邱皓風睜開眼,更加不著痕跡地踹來一腳:

“那只是我的看法罷了。至于你為什么害怕,說不定你根本不用擔心。你覺得在水里就能安穩(wěn)地注視外面了……”他還想說下去。

“為什么不扶他一下!”邱璐的聲音炸響在我耳畔。她跑來讓邱皓風坐起身,我也跟著手忙腳亂地拉來輪椅,看她跪在草坪上,用紙巾抹掉他臉上快凝干的鮮血。

“誰打的你?”她問。

“B班的蠢貨?!?/p>

邱璐忽然沖我抬頭,頭發(fā)亂揚:“你當時在哪,為什么不攔他們?”

我為什么不攔?我為什么沒早點出來?我如鯁在喉,一下子好慶幸邱皓風沒有把最后的話說出口。

6

邱璐沒有后悔在單元門口對頗奇講出的事,這不是她第一次說了。相反的,她的眼淚很快干在臉上,透過被風吹得擋在眼前的發(fā)梢,愣愣地望著他。這十年中,她早已習慣拿別人的經(jīng)歷隱藏自家的事,就像當初說爸爸想讓邱皓風學鋼琴的謊話。迫不得已的時候她也會吐露真相,用大哭來發(fā)泄一場。每當這時,別人總會以同情的眼神望著她,點頭,憐憫她的悲慘遭遇,以為已經(jīng)感同身受??墒穷H奇沒有。他始終安靜地聽,安靜地站著,什么也不吐露。仿佛整個人被帶到別處。就像在那個雪夜,邱璐因他彎腰扶自己而驚訝,抬頭第一眼見到他的樣子。

不過,最讓她吃驚的還是在寫字樓下。當那個矮個男人快要消失在旋轉(zhuǎn)門后,頗奇竟然快走到跑起來。如果不是手機響起,邱璐差一點就要喊他。上學的日子,當兩人在食堂或咖啡廳碰面,邱璐說起家事時總留心詞匯:他代替爸爸.那女的代替小三,好讓自己不顯得庸俗脆弱??擅慨敗靶∪辈铧c順口溜出時,頗奇總會發(fā)噎一下,繼而保持安靜聽她講完。在他眼中,閃動著一種仿佛要抓住什么的異常顏色。扭轉(zhuǎn)頭注視別處,像追溯,又像在拼一張缺損的圖。

邱璐回國時正是圣誕假期伊始。自從家里出了這樣的事,媽媽早就想把她打發(fā)出國,是邱璐堅持上完初中,在國際高中修完美國預科。明里暗里,她始終想拉回爸爸,可結(jié)局只是只在原地打圈的陀螺。新年假前的最后一天,邱璐下課后留在圖書館里。她搜羅必修課教材,好讓交換學期的樂理課對她來說不那么吃力。因此當她走出學校,已是星光滿天。橘色路燈照耀著對街大小不一的餐館,打車回家吧,她想。沒人的時候,她眼里的溫度越來越低,就像傍晚的余溫最終變成冷靜。

然而,邱璐在路對面看到頗奇。

頗奇此時此刻也看到她,她空手等車的樣子。他剛從某個川菜館走出,喉嚨辣得著火,但比起這個,更讓他難堪的是他喝多了,朝她招招手的樣子一定費力又滑稽。幾乎沒留意車子就向前走去,接下來被心驚膽戰(zhàn)跑來的邱璐扶到對面,他才意識到自己在闖紅燈。屁股挨上校門口的冰涼花壇,他抬頭看見好幾個邱璐,更是頭暈目眩,氣喘吁吁:“是,”勉強回答她的問題:是那個吹黑管的胖子拉他們喝酒的:“他手里有好幾個名額,新春音樂會的。雖然也不見得拿到……”

邱璐無可奈何地坐下來。她只是問他還好嗎,身旁的人卻喃喃自語著:“我爸爸希望我彈好鋼琴,他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啊,我連作曲課都應付不了。去找靈感,靈感……從哪里找靈感,勃拉姆斯?真的是,你能明白嗎……”

邱璐靜靜地沒說話。光線微弱,她沉默下去,任憑他剛才的話語被風卷走。媽媽從沒抱怨過沒有靈感。一旦煩躁焦慮,她便把自己扔到電話機上。打給朋友同事,說工作身體,再借機詢問某個杳無音信的老同學,最后繞回到她最在意的家庭上。羨慕別人,憐憫自己,更多時間是比較。還好璐璐爸爸向來不賭錢的……穩(wěn)穩(wěn)的語氣透出舒暢,仿佛整個人都洗滌一新,接下來便能整晚心情愉快地畫草圖。家的氣氛被這些因素控制著。至于她和邱皓風,媽媽也許想過他倆是一劑藥,一瓶酒,但到頭來邱璐還是聽到那句抱怨:你從沒讓這家快樂過。

身邊的人動了動,邱璐回過神,看到頗奇彎腰去夠地上的東西。在她走神時,手里的卡包就這樣掉了下去。她等著對方直回身子,默默將眼神挪到一旁。

舉在兩人之間的是一串光禿禿的鑰匙。

“是那樣嗎?”頗奇的聲音幾乎和鑰匙鏈反射的燈光一樣微弱。對兩人來說,這是句異常明確的發(fā)問。

如同條件反射,邱璐的嘴巴抿得緊緊的。忽地,她起身向前,在路邊伸出了手臂:“回家吧,”邱璐的手舉在空中,飛馳而過的卻是一輛輛載了乘客的出租車:“你家在哪?”她扭過頭,胳膊被頗奇拉下去。頗奇踉蹌地朝校門口走去了。他的固執(zhí)讓邱璐忽然有些惱火:“你害怕回家挨罵嗎?被爸媽罵一頓?”

“早就完蛋了?!?

她收住聲。她的話只不過脫口而出,為了讓他停下??墒侵割^攥緊,這會兒邱璐喉嚨里再也發(fā)不出一個字。

“早就完蛋了,”頗奇以為她沒聽清,就轉(zhuǎn)過身再說一遍,語氣像是盡義務的念白:“我爸媽?!?/p>

明知道照顧邱皓風耗神費力,媽媽仍振振有詞地拒絕保姆:“你能受得了一個人在你眼前晃,一天好幾個小時?”她說她可以無條件伺候,程度卻只是把他用剩的盤子摞進洗手池。因此,每天邱璐拖著疲倦的身子開門進家,把柔和的光影換成頭頂大燈時,都要倒抽涼氣。

她洗碗,媽媽便靠著廚臺喝酒。她放松地倚在白色人造石上,邊抿紅酒邊欣賞自己設計的吊燈:“璐璐,你爸爸要回來了?!?/p>

水龍頭開關上翹,底下清水如柱。一根閃亮的竹筷飛出去,沾著泡沫掉在女人腳邊:“希望你這回找個哭以外的解決辦法?!鼻耔磁惨徊绞捌鹂曜?,繼續(xù)將兩手按進肥皂泡里:“用不著求他?!?/p>

女人的身子離了廚臺。腳步從餐桌繞到灶臺,又停在冰箱前。開門的聲音。邱璐甩干雙手,看到媽媽搖頭望著桌上冰過的巧克力牛奶:“長這么大還喜歡這個,真拿他沒辦法?!彼恼Z氣裹著寵溺。邱璐默默遞去一根吸管,剛要交在母親手中,邱皓風的聲音讓她指頭一抖,吸管掉在地上。

“璐璐,頗奇的電話?!鼻耩╋L伏在樓梯把手上看她。

拿起墻上的無線電話,邱璐聽到他的聲音,頗奇來道謝:“多虧你把我扶到宿舍樓,不然我就要在草坪里過夜了?!?/p>

“是你學姐把你弄上樓,一人橫穿了男生宿舍的?!?/p>

“她從來都是那樣?!鳖H奇笑了:“夏天的時候,她在樓道里撞上兩個剛洗澡回來的男生……”他在電話里講了個小片段,連邱璐也被糗得發(fā)笑起來。她拿著電話走到媽媽視線之外的書房。電話那頭,頗奇突然沉默了。

“誰的家也不是很完美的?!卑肷危姴ú艓е曇魝鱽?,仿若自言自語。

“我知道……”邱璐摸著書架的木棱。

“我父母很早就分開了,在我很小的時候,不是離婚,我媽媽和別人跑了……”

“我知道的?!鼻耔刺岣咝┞曇?,讓頗奇不用再勉強講下去:“那天我扶你回去的時候,你全都告訴我了。”

7

媽媽就是小三。

這是我沒法承認,卻確鑿無疑的事實。我?guī)缀醪挥浀盟L什么樣子。后來我問老爹,他指指鏡子讓我刨去長得像他的地方。別人說她漂亮極了,就是抱著我去公園走一圈,都會讓看管兒童游樂車的老漢忘了票錢:“你兒子那么順眼,不當演員要虧了。”人家這么調(diào)侃她,她便說我們頗奇將來要辦音樂會,掙錢讓我過好日子的??伤龥]等到那天便和一個廠長逃到永遠不會下雪的地方。那年的雪厚到凍死過人,我拿著入少先隊必填的家庭情況表,從放學后的黃昏一直躊躇到路燈映亮不遠處的鍋爐房。我怎么回家交代?單元口的石凳都快被我坐穿了。我聽著女人們在暖和爐火旁議論:“頗奇他媽跟人跑了以后,多久沒見老子出門了?”“壓根就沒工作嘛。”“我說什么來著?就他那樣還想跟人家長久,何況是舞會認識的,長不了?!薄鞍フf起來對門老曹當年也是沒本事,仗著張臉,聯(lián)誼會上勾搭了女……”直到一只大手把我揪進樓道,一路揪回家。我凍得發(fā)梢結(jié)霜,又一路滴滴答答淌著水珠。老爹擺一盆熱水在我面前,給我脫鞋,我指指外面的深雪給他看。外面黑咕隆咚什么也沒有。他又好好倒倒我的鞋子:“怎么啦?”瞅著我彎腰。

“好多蝎子?!?/p>

也許這便是雪讓我不安的起源。我一直逃避著下雪,卻在小學看到死貓時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甩掉這份恐懼。也許邱皓風說的對,令我恐懼的不是下雪,也不是雪里的可怖毒蝎。那后半句沒有著落的話讓我茫然無措,又因他的那番白色理論而不安著……將一切掩蓋成想要樣子的白色。那天我拿著鑰匙面對邱璐,后來也再沒對她提過這件事了。

臨近期末,學校的交流項目多起來,獻愛心,義務演出,每年必辦的活動扎堆在新年到春節(jié)之間出現(xiàn),擠破腦袋要打亂每個人的期末復習。被抽中參加演出的人被迫把琴譜扔到一邊,和素未謀面的人坐在一起排練童謠,賣力氣,擔心怠慢會影響參選新春音樂會的可能性。然而,誰最初的不耐煩都會化作感動,只要見到那群孩子。他們從更為寒冷的地方來,光線不夠,身上羽絨服的顏色渾濁不清;而我們在學院禮堂中來一場交響演出,金碧輝煌。鞠躬謝幕時他們起立拍手,代表在演說信里感謝我們,讓男生都掉了眼淚。然后我們把一散場就撤歡著尖叫跑來的孩子們聚攏身旁,拍拍他們的腦袋,讓他們臟乎乎的小手隨意撫摸樂器的锃亮銀白,閃閃金色,即便這要花費我們很多功夫把指紋打理干凈。

可我們需要這樣。每個人都這么認為。直到兩小時過去,當我們站成一排送孩子們的校車駛出大門,才終于意識到緊束的領帶把脖子勒得有多生疼,甩甩肩膀,恨不得立刻就脫掉蹩腳的鞋子。但是沒人埋怨,一種說不清什么的完美余韻沁進心脾。女生拽一拽規(guī)矩演出服,裹身裙子下是黑色吊襪帶,她們喜歡的這種穿法曾讓學姐大加抱怨?,F(xiàn)在她們同情地望著校車遠去的路口:“哎呀,真可憐。”話的尾音伴隨四散而去的輕快步伐,才讓人意識到擁有的青春。

我是不是也這樣,把遠遠注視著邱璐一家當成了必需的事呢?可我沒什么好優(yōu)越,也沒有看夠后甩手走開。在和她免費送餐之后,我們又去寫字樓前蹲點幾次,終于在一次下班時間看到韓佳夕,邱璐拍了照。我和她分頭行動,沒幾天,連對方的住所也確定下來。多數(shù)時間邱璐在前面急急追尋,讓我跟在后面的腳步也不禁加快,仿佛再快一些,就能多抓到些關于母親的記憶。

邱璐媽媽有時候會做煎餃,這時她留我吃晚飯。她穿睡衣,即便是面對一平底鍋油汪汪的餃子,也能讓人一動不動盯著她邊喝紅酒邊翻動木勺。我坐在桌后看她背部優(yōu)美的曲線。她整個人就像她喝紅酒的方式,每次輕呷一小口,卻在不知不覺中讓一瓶見了底。然后她召來大家吃飯,通常邱璐狼吞虎咽,可她滿眼是愛地看著邱皓風。在我看來,那更多是抱歉的心情。

“好吃嗎,頗奇?”她扶額問。

“太棒了?!蔽?guī)缀鯘M口都塞著餃子。她做的每一個煎餃都是西葫蘆牛肉餡,每一個都難吃得要死。可我根本停不下來,直到在夜幕降臨的小路上,扶墻走出她家的單元門口。

她只有在酒至微醺才會這樣。更多的時候,她穿著得體時尚,測量間距或是談生意,出席聚會,拉朋友到家中聊天,茶幾上擺一滿盤西式曲奇。她從不做家務。有天她問我:頗奇,你想和我們?nèi)€個人展覽嗎?你可能會喜歡。我說好,便再一次假扮了她侄子。每每我面對賓客的微笑,心里七上八下,邱璐媽媽便不給他們提問我的機會。我想過她干嗎這么冒險,后來發(fā)現(xiàn)她在這種場面必須要個侄子在一旁讓她吹噓。一旦風險加大,她會用端起泡酒的胳膊碰碰我讓我走開,我只好到一邊去,遠遠看著邱皓風坐在輪椅上,面對周圍人關切時的冷漠。這不是讓人反感的生硬,反倒是無助,又熟練地玩出花樣來,讓那些大媽們一眼就能愛上他這可憐的小孩。邱璐媽媽的手搭在邱皓風單薄的肩膀上,只一下,就開始了對女兒的新一輪吹捧。奇怪的是,她吹邱璐,眼里卻放不進她的影子。不論在擺花的展臺前還是在筵席的餐桌后,邱璐總一副溫順而依靠她的模樣,看她為邱皓風夾小籠包子??墒乔耩╋L不吃,百無聊賴擺弄筷托。女人這時便要一面顧及交談,一面伸腳去告誡他。有次她甚至踢在我的腿上,高跟鞋重重一下。我?guī)缀鯋灲谐雎?。可她沒看我,投入和對面女人的辯論中。疼痛慢慢從小腿撕扯到頭皮神經(jīng),我喝了一口水。我明白的,她必須不停說,不停地開懷大笑,好讓別人,還有自己,暫時忽略她生活光鮮部分外的難以啟齒。

只是多數(shù)時間邱皓風不領情。這就像他在眾人舉杯慶祝時非要咬著巧克力牛奶的吸管,突兀得令人不得不替邱璐媽媽傷心:“你也夠辛苦呢,帶著這么個孩子?!彼齻兦那膶λf:“他腿上還要做手術……”她聲音也放低下去。這是真的。展覽會回來,邱皓風就住了院。而母親此刻卻表現(xiàn)出習以為常,邱皓風入院當天甚至賴床,是邱璐和我忙來跑去,一直把他送到病房里的。看他被推去做化驗檢查,我們終于在長椅上喘口氣。這是病房休息區(qū),公用冰箱旁的微波爐里轉(zhuǎn)著食物,香味讓我倆饑腸轆轆。邱璐起身買午餐,問我想吃什么。

都好。我笑了笑。

她轉(zhuǎn)身下了樓。她一走,我迅速從衣服里翻出剛剛的排號紙,在背面記下一串簡譜。這旋律從剛剛一直回蕩在腦海,膨脹得大腦幾乎不能思考。我落筆飛快,此刻念頭噴涌的感覺仿佛當時在宿舍伏案奮筆。若說那次是目睹邱璐向我袒露自家的秘密,這回呢?因為她媽媽沒有出現(xiàn),還是因為過去一段時間我見識到他們家并不美滿的生活?站在一旁目睹的我明明該感到同情,可我現(xiàn)在……一陣不適爬滿全身,低頭盯著紙上潦草的音符,腦中的音符紛紛落地了。我在做什么?公用冰箱的門就在旁邊,我拉開它,把腳邊袋子里的食物一樣樣放入,看著邱皓風擁有的小隔層填入樂扣盒,接著是牛奶瓶。

不安感很快便退卻了。然而它們變作另一種模糊的感情。不,這感覺并不陌生。如同在雪中聽那些長舌女人的竊竊私語,她們議論媽媽時口吻里分明有著這樣的……

安逸。

厚底皮鞋跟上樓的聲音讓我連忙團起紙。邱璐帶著一股冷氣擠坐在我身邊,擱來的快餐盒卻是溫暖的——蛋炒飯。出人意料,我還以為她會買漢堡或是炸雞。我們坐在長椅上開飯,她順手把一只漂亮的雕花儲物架丟進垃圾簍。那東西嶄新無比,此時卻只因塞不進邱皓風的柜子而失去了價值。

“我說,你要好好珍惜家里的東西啊。”我說著看看邱璐,她興致勃勃地吃炒飯,神情如常。走廊這會兒沒開燈,我猜不透她咬著筷頭想什么。忽然她笑了:“頗奇,你在為我著想呢?!?/p>

“要說在為你考慮……”

“你幫了我很多啊?!?/p>

我一下子接不上詞,搗弄著飯粒上的蔥花。想說的話與心里潛藏的念頭背道而馳,連我自己也捉摸不透。我在幫她?假如我為那些孩子演奏時還有種同情在內(nèi),那么現(xiàn)在的安逸……我繼續(xù)把塑料袋內(nèi)的食物朝冰箱里移動著。不是幸災樂禍就好了。

拿牛奶瓶的手被輕輕按住。邱璐將我的手連同玻璃瓶子從別人的隔間挪出:“頗奇,說不定有一天你會再也不想理我的?!蔽铱嘈σ幌?,心想沒準這話將來要由我說出。

我們一同把巧克力牛奶放在它應該出現(xiàn)的那一層。

離開醫(yī)院時,我說服邱璐把木架子拿回家,并借給她我的口袋。可這樣一來,校園卡也一并落在里面。這周末我要留校復習,沒了它連排練廳也進不了。我別無選擇只有折返,在夜色中敲開她家大門。

門并沒鎖。屋里漆黑,連往日波動在玄關的錦鯉也隱匿蹤影。邱璐一進門便倒頭睡了吧。她從早上一直陪到邱皓風做完所有檢查,肯定累壞了。我四下尋找袋子,摸黑來到書房。陽臺上竟然有燭光。我朝那方向邁步,忽然,眩目的燈光從天而降,奪去了所有的視線。

“嚇到我了。她怎么也不知道鎖門……”邱璐媽媽的聲音自陽臺傳來,關了燈。大燈熄滅的工夫,我看到燭影中佇立的紅酒瓶已經(jīng)空了一半。天寒地凍,她竟然裹著羊毛毯蜷在藤椅上,正掐滅煙頭。我忙道歉,說我把學生卡忘在這了,接著便要溜掉。

一卷毛毯丟過來,好容易才接住。女人把頭發(fā)重新扎了一下,努努下巴。小圓桌另一側(cè)還空著一個座位。她又給自己倒了一玻璃杯酒,仰在靠背上望著前方,我也一同看去,天空呈現(xiàn)出從未見過的繁星密布……只是我的想象。灰禿禿的夜空只有啟明星稀薄地閃爍。

“我長大的那個地方,天天能看到銀河。”

“我也是,”我輕輕地坐定:“我長大的地方也是?!眰闹?。

她朝我會心一笑,擦火柴點燃一支香煙:“現(xiàn)在都不行了?!苯又λκ职褵熀修D(zhuǎn)向我。未等我回應,她忽然抽手,仿佛恍然醒悟,這回真是無可救藥地笑起來:“瞧瞧我在干嗎啊?!睙煔夤谀瞄_香煙的指尖,在空中吹散。

只是我倒不反感她輕率坦然的自嘲。

“皓皓什么時候手術?”她半晌才問。

“沒確定,但不止一次。醫(yī)生說他的骨頭先天不良?!蔽覍⑨t(yī)生告訴我和邱璐的病情對她重述一遍,她邊聽邊點頭,末了終于打斷我,原因是她的酒瓶空了。她帶著新酒從屋里回來,沉甸甸的干紅瓶落在桌上,燭光猛地一抖。她先開口了:“我真不配做母親,我沒耐心。”邊說邊重新坐下,往另一只空杯斟酒:“皓皓從小就不愛上學,但他聰明,我從沒管過他。我一直以為是學校講的內(nèi)容太容易了。老師把我叫去談話,我就拿這事說他,他不理我。后來我才明白,是因為他總住院缺課,在班里一個朋友也沒有才討厭上學的……多么顯而易見的原因?!彼丫票f來:“可我完完全全忽略了?!?

我出于禮貌喝一點,吞下喉嚨的卻是酸澀的一大口。

“可是已經(jīng)晚了,這孩子后來再也不想理我,不管我怎么彌補。我只能想著他和姐姐的關系不錯,雖然他太像小孩子……巧克力牛奶從不離手?!?/p>

“你這樣認為的嗎?”

話說完我就后悔了。因為她不可思議地扭過頭來,連指間的煙都停掉了。我只得再喝一口,彈著杯子假裝鎮(zhèn)定:“也許他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又不想對你說呢,他一個人悶在教室里,想象他的同學……都是蝎子,逃也逃不掉?!?/p>

“蝎子?!边@逗得她咯咯笑出聲:“他倒說過,別人總拿他尋開心呢?!?/p>

我不再說話了。又來了,大雪中的竊竊私語從四面八方聚攏,帶著只有一人承受的灼熱無情,灼燒得心里干涸冒了火,恨不得一頭浸泡在水里……太過熟悉的感受。我走神到天邊,直到被女人伸來的高腳杯輕敲杯沿,雙眼才重新聚焦。

“想什么呢?”

尷尬的是我竟然盯著她的臉:“我母親?!?/p>

“你媽媽?從沒聽你講過……”

“她是小三?!蔽业穆曇魤旱偷綐O限。頗奇,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你完全不用這樣的,可還是用余光去瞥她眼中的好奇瞬間被碾成啞然。她安慰我。她的詢問出于無心,我卻是故意這么回答的。我抬起頭,目睹她抿抿嘴角,祈求我沒那么受傷的憐憫神態(tài)。

“我只是在想念她?!蔽壹傺b自己一點也不難過,終于坦然地望著她了。

8

頗奇仔細謄寫樂譜,標注著每一個聲音記號,即便學姐此時此刻在桌子對面忍俊不禁也假裝她是空氣。這份自創(chuàng)曲相當重要,只有提交了才有參選新春音樂會的資格,每個參選者完成一份,到時候由教授組審閱,擇優(yōu)選拔。他寫寫停停,表面上泰然自若,讓學姐心里升起了巨大的問號。

“你最近不主動找那教授挨耍,也不再跳臺階,不光那回被選上校外交流,就連上周被抽到義務演出也沒聽你半句抱怨哎……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溫順了?”坐對面的人終于忍不住開口,伸手將那團皺皺巴巴的底稿噌地抽來:“以后別說你沒靈感啊,頗奇?!?/p>

男生繼續(xù)涂黑音符,瞥她一眼,陽光透過薄紙映出住院排號單的字樣:“你想干嗎?”

“上次你們倆來快餐店找那女的,我好像認識她?!?/p>

頗奇這下真要抬起頭。碳芯筆滑過休止符的尾巴落在桌面,他揣度著對方丟來紙團的含笑樣子。頗奇差點忘了,此刻與自己對坐的學姐曾在中學時擔任全校紀律組長。離譜的是,被她滿學校追打過的混混畢業(yè)后仍常來看她,前幾天,某一伙人還騎著摩托堵在校門口,噓寒問暖向她打聽學院里一個女孩。

“那女的留級兩年,混在一群無良女生之間。韓佳夕嘛。他們偶然提到的,我就問了兩句。”

“他們也認識?”

“而且那女的到現(xiàn)在還被他們罩著?!币粡埬橗嬛饾u變得嚴肅,學姐的神情幾乎是告誡,“別跟到她家,也別想著在她公司門口貼什么布告,我可知道他們是什么人。”

頗奇點了點頭。對面的人這才挪動椅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xù)看他謄樂譜??稍俣忍?,頗奇卻覺得筆身無比沉重:“她爸爸為什么會找這種女人……”

“是有多缺愛啊?!睂W姐長長舒了口氣。

那輛路虎提前一天駛?cè)胄^(qū),是邱璐萬萬沒想到的。按原本的計劃,她打掃屋子,拉開窗簾,把枯萎的花束換成嬌艷欲滴的,直到陽光跑滿每個角落——讓一切顯出家的暖意??涩F(xiàn)在她杵在單元門口算什么?趿著棉拖,剛剛對頗奇道完歉。因為她把裝木架的口袋提進臥室,才讓他又跑來一趟取卡的……等等。不該有他出現(xiàn)的。邱璐張大眼睛,可她啞然的神色已經(jīng)讓對方轉(zhuǎn)頭。

一輛熄火的越野車。車門打開,跳下一個男人。

邱璐毫不猶豫地摟住頗奇的脖子。這動作趁他回頭時完成,讓頗奇只能目瞪口呆地盯著笑嘻嘻的男人走近。他已是中年,但一點不像,翻毛皮登山靴踩過積雪咯吱作響,隨意敞開的羽絨服前懸一副太陽鏡。十分不搭地,他竟拎了只小巧的橡木箱,頗奇目測那是小號。

“真有你的。”男人經(jīng)過頗奇時笑著說,搓搓下巴的胡茬,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又像是說給兩人聽的。他進門后邱璐才松手站回原處,看到頗奇一臉詫異。她不得不這么做。她還記得上次見面,男人一邊關車門一邊遠遠地瞇眼瞧她。就你自己啊?語氣里暗藏審視,尖刻得云淡風輕。她仰起臉,猶豫很久才直面了他的問題:那就是你爸?

邱璐父親的形象與頗奇在頭腦中設想的太不一樣了。男人進家后見過妻子,一屁股坐進沙發(fā)拿出小號。他保養(yǎng)樂器的用具很專業(yè),一面擦拭,一面問頗奇可有可無的話。在上學?和璐璐在哪認識的?每當邱璐搶著替頗奇回答他都要發(fā)笑,再望一眼樓梯上的女人,后者微笑不語。他的心思并沒為女兒停留多久:“孩她媽,記得會展中心那單嗎?”轉(zhuǎn)而去談生意。裝修到一半便消失不見的老板,幾天后才知道是因為他兒子鋃鐺入獄;為老婆規(guī)劃育嬰室的丈夫,正大談理念時接到妻子流產(chǎn)的噩耗。驚奇的,難以置信的經(jīng)歷,種種心碎事勾起女人的興趣。偶然提到熟人,她掩嘴:是嗎,才一年不見,她已經(jīng)那么老了嗎……繼而對玻璃柜扶一扶自己精心調(diào)養(yǎng)的容顏。

男人提出想看看他得意的鑰匙鏈,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得知已經(jīng)壞掉了,他苦笑不堪,又因為女兒接下來的話沒了聲息。

“皓皓摔的?!鼻耔凑f:“下次我要狗,真正的金毛犬?!?/p>

樓梯上的聲音把男人的許諾打斷了。

“我不喜歡,無論什么時候都只知道撒歡打滾,誰對它好點就跟誰跑的蠢貨?!?/p>

叼一只棉撣子,男人沒搖頭,舌頭在口腔里發(fā)出含混的冷笑。他將目光從擦拭一新的小號挪開,終于投向了被冷落已久的人,仰過頭來看頗奇:“小子,懂點爵士嗎?”

頗奇覺得如坐針氈,至少是現(xiàn)在。爵士樂的即興發(fā)揮讓他應付不來,只和邱璐爸爸在書房合奏了一會兒。也許是他太心不在焉了。余光瞥見邱璐安靜地坐在一旁,他總覺得她有什么想單獨對父親說。找個時機,頗奇去了洗手間,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邱璐還坐在原位,扶手沙發(fā)中傳出了感慨:“看看你,璐璐,你都長這么大了。每次見你都有新變化,現(xiàn)在不是都有男朋友了嗎。是我當初和媽媽生了你啊。二十年前。具體來講,我真難想象二十年前我在醫(yī)院抱起你的樣子……”

“你是不敢想?!鼻耔粗挥须p眼凝視對面的父親,她面無表情。

這是一種微妙的氛圍。在午飯餐桌上,當三人重新坐在一起,他們又開始隨意地交談。父親改換輕松的話題,他們說笑,有時邱璐被逗得放下筷子,有時媽媽會和丈夫相視而噗嗤笑出聲。頗奇在一旁,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盡收眼底的是舒適與愉悅;轉(zhuǎn)眼間,一切情感又隨著一個話題的結(jié)束變得倉促,讓人以為剛剛的溫存只是看走眼。太多的費力與刻意,父親甚至沒法和女兒對視太久。另一番景象。頗奇呼吸,感覺神經(jīng)顫抖,鏡片后的雙眼幾乎不敢眨動。

午餐結(jié)束,邱璐媽媽拍拍女兒,提醒她拿上去醫(yī)院看望邱皓風要帶的東西。父親什么也沒說,離開餐桌時告訴頗奇,會把他捎到地鐵站的。頗奇連忙推辭,早就想離開了:“我看我還是自己……”這不出意料遭到三人的一致阻攔,仿佛沒他就要找不到去醫(yī)院的路了。

途中,男人將新話題的賭注拋向頗奇:“聽說你們學校能參加希望之星。正在報名呢,沒去試試?”實際上,頗奇遞交新春音樂會的作品已經(jīng)被某個教授看上,引薦給了大賽評委會,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如實講述,如果初試通過就要接受面試,這讓邱璐疑惑地轉(zhuǎn)過頭:“前一陣子你不是說沒有靈感嗎?”另兩人也通過后視鏡看過來。三雙眼睛注視著頗奇。

“黑馬啊?!敝挥星耔窗职止笮ζ饋?。

在十字路口,頗奇下了車。越野車的結(jié)實后門重重關上,震得車里氣氛一陣緘默:“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男人頭也不側(cè),邱璐還在隔著玻璃對外面招手。

母親笑了:“和你有什么關系?”她在身邊的人再開口前堵住他:“算了吧。為什么你每次見皓皓之前都要找不痛快?你可以不喜歡他。他是不是你兒子?”

“我現(xiàn)在不想談。”

“上個月干什么去了?”

“把手機給我?!?/p>

“跟誰呢?”

“是你偷偷摸摸到營業(yè)廳查號來著?”

“放屁。”

邱皓風抬起頭,對著單人病房的掛表估摸一下時間,大概猜到走廊中響起的奔跑聲來自誰。果不其然,姐姐臉色難看地沖進來,高跟皮鞋讓她的腳腕生疼,挎包直接從斗篷滑落在床上。他早有準備,手里的書慢慢合攏,仿佛知道在樓層的某個角落,那兩個大人正吵得不可開交。他仿佛看透了姐姐將說什么。

“邱皓風?!鼻耔吹氖肿ピ诖差^的牛奶瓶上。瓶里插著吸管,勉強喝掉一半。她眼睛在他臉上搜尋好一陣,忽然把瓶子傾倒,剩下的牛奶通通流進洗手池中。邱璐的聲音低得聽不清:“鼻子?!?/p>

兩個家長沖進病房,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血從鼻尖淌落領口,又滴在手指和被子上,邱皓風坐在床鋪正中,眼神茫然地盯著門口的父母:“我的天,”后者腦筋幾乎停轉(zhuǎn),差點失聲喊叫醫(yī)生,好一陣才明白這不是內(nèi)出血,他鼻子上有傷。一條口子橫在邱皓風鼻子上。男人看清楚了,卻遠遠站在門口不敢靠近。

“快找護士拿藥啊?!鼻耔磱寢寧缀跫饨?。她失控的時候不多,這讓父親趕忙離開,緊靠墻壁的邱璐也嚇得一抖。邱璐臉上的表情快哭了。她望著媽媽向男人追去,這才把頭扭向邱皓風。

“你怎么一點分寸也沒有?”

姐姐冰冷的神情清晰地映在他眼中。異乎尋常,他嘴角上揚地得意笑了:“哪種分寸?喝甜牛奶還是摔你生日禮物的?”

突然間,邱璐才意識到身后有人。她扭頭,母親佇立在門口,眼神定在她臉上:“夠了嗎?”女人審視兩個孩子,單手按門板。邱璐看出了事態(tài)的嚴峻和不可扭轉(zhuǎn),她啞口無言。然而這次女人沒有選擇針鋒相對:“你還想怎么逼他?”她走開,頭也不回:

“我都知道了,我覺得你真惡心。”

父親匆忙帶藥回來時,冷不丁被女兒狠狠攔在門口。他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什么,卻見邱璐大聲吼他,把一同趕來的護士小姐嚇了回去:“回來干嗎?你還回來干嗎!”他也頭一次見邱璐咬牙切齒,當他的面忍著在眼眶里瘋狂打圈的淚水。他辯解,緊握的拳頭捶在胸口上。這一拳軟綿綿的,卻讓男人倒退一步,幾乎有點招架不住了。

“璐璐,不是你想的那樣?!?/p>

“閉嘴?!?/p>

“你要知道,我們是一家人,我心里有你這個家,只是我對你媽媽……”

“閉嘴!別再說下去了,別再說,皓皓在這,他受不了!”

父親噤聲了,舉著的藥水被邱璐一把搶離了手。

“你欠他的?!鼻耔吹驼Z。

“邱皓風……”

“我想吃蛋糕。”邱皓風搓著指頭上的血污。

“我去買?!蹦腥嗣H淮饝?,又如同松了口氣,匆匆離開這令人疲憊的心碎空間。他走了,病房徹底寂靜下來,伴隨邱皓風突兀的一聲笑。

“真的去了。之前不是說過,像我這么一無是處的兒子不如餓死嗎?!?/p>

有護士在門口探頭探腦,邱璐抓著棉棒和碘酒坐在床沿:“怎么會,上次大姨到咱們家,是因為你,爸爸才留下來吃飯的?!彼ο雽λπ?,打開消毒紙袋,可抑制不住手的發(fā)抖:“還有那天爸爸來看我們……”

“是因為我胡鬧到讓媽媽下不來臺,還是沖冷水澡到高燒不退,才讓他勉強住了幾天的?”

邱璐眼睛通紅地抬頭。得到的是他的注視,就像之前許多次那樣安閑:“璐璐,你的演技真夠差的?!彼f:“如果你不想繼續(xù),我們就別再勉強,別想著能把爸爸弄回來,省下時間過點正常的生活?!?/p>

“你覺得只有你一個人很辛苦,很可憐嗎?”

“至少你不會站在樓梯前,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被人推下去?!?/p>

邱璐的神情變得陰冷:“因為他們兩個從不覺得對不起我?!?/p>

“你想交換嗎?”邱皓風說完頓了頓,等待回答,又料想對方?jīng)]這個勇氣。見邱璐默不作聲,他繼續(xù)說道:“如果你不對那女的做點有效的事,我打算告訴頗奇了,這一切。他被你蒙在鼓里,真的很可憐。你不去看看別人的生活,反而讓自己越來越不幸?!?/p>

“我不想從別人的生活里找安慰。”邱璐終于扯過挎包。她起身拿錢,把鈔票都掏出來。邱皓風朝鼻子抹藥,紙鈔便紛紛揚揚落在白被單上:“買你自己想吃的,”她抖出最后一張:“有事的話,去給媽媽打電話?!?

9

邱璐來拍門的時候,我差點沒爬起來。不知為什么,我知道一定是她??伤趺粗牢以诮淌夷兀课业念^昏昏沉沉,連幾點鐘也看不清,只知道在微弱的光線中戴上眼鏡拉門,噗通,她撲進我懷里,大哭不止,也不抬頭,讓人沒法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輕飄飄的體重好似身體里的水都蒸發(fā)掉。我抱著她,嘗試對她講話,因為現(xiàn)在我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了。既然要幫助,就不能看她一味哭下去。得讓她抬頭??呻p腳如此沉重,從嘴里漏出的空氣化作氣泡不斷上涌,我才恍然意識自己身處水中。她的眼睛逐漸抬起來了。就在我們即將對視時,她忽然被一股力道擊中,整個身子向遠離我的地方飛出去……

胳膊猛掃了一下課桌,差點把自己也晃出椅子。噩夢驚醒的第一刻先感到尷尬,畢竟我竟在學期最后一堂串講課上打瞌睡了。偷笑聲此起彼伏。斜前方一個女生替我撿起地上的樂譜夾,我心跳還卡在喉嚨,按了按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半小時前邱璐的短信——讓我下午六點去在韓佳夕的辦公樓下等她。我是看了短信才睡著的?,F(xiàn)在夾子回到桌上,我的目光也隨之盯緊它。封皮白得令眼睛發(fā)痛,隱約可見漆黑的桌面。我將里面的白紙取出,樂譜夾即刻變回透明,清晰地映出了桌上的木紋。

教授已經(jīng)完成了最后的小結(jié),正讓所有報名參加希望之星的學生留下,稍晚副院長會來指導。老先生聲名在外,沒人蠢到缺席,可我不斷回憶著剛剛的夢出神,想著刺中邱璐的東西。那是什么?一條尾巴,末端有毒針,是蝎子的。我忽然感覺很不好,促使我負罪般地抓起手機和紙筆,從禮堂教室中突兀起身。

尖銳的毒針,明明來自我的身后。

假如我知道這一晚將發(fā)生什么,我一定不會來找邱璐,不會答應她走入幼教公司的樓層。然而我如約而至了,老實地坐進會客室里。幾分鐘后,韓佳夕走了進來,對我初次咨詢就直接預約她感到疑惑。我當然有所準備,講講自己,把邱璐預先從鄰居借來的材料悉數(shù)抖出。我直言來幫姐姐的孩子尋找口才課,遞過去的是孩子在學校獲的獎狀,參演留影,她全都仔細看過。

她夸贊姐姐的孩子,對我笑了,臉露酒窩。

“姐姐從小對孩子管教嚴格,一般的課程她看不上的?!?/p>

“我保證她不會失望?!彼耘f微笑,凝視我。

小巧的太陽花加濕器在我們之間突突冒氣。實話說,她出乎我的意料。即便知道她比我大四歲,可用天真掩藏世故的手段,讓人無時無刻不涌起一種保護欲,絕不相信她曾經(jīng)留級多年,只有在瞥眼看手機的瞬間,才流露一絲久混社會的老練。

“我很快也要有小孩了?!?/p>

她突然中斷了有關興趣班的介紹。我為話題的突轉(zhuǎn)捏一把汗,同時又意識到這可是個大線索,于是說道:“真的,是男是女?”

“是兒子?!?/p>

“哇。你老公一定很高興。真沒想到你都結(jié)婚了?!?/p>

“我一直想有個小孩?!?/p>

“恭喜。他肯定要在朋友面前炫耀的,畢竟你這么年輕一定才結(jié)婚沒……”

“就一定要結(jié)婚嗎?”

她不動聲色地打斷我,我徹底愣掉。目瞪口呆,任由她擺布。一個笑容慢慢地,慢慢地在她單純的酒窩之間綻露:“你們學鋼琴的男生真是可惡。”

10

桌子對面的女人聽不到,頗奇卻每分每秒都感受到無線電接收器在胸口衣袋里的顫抖。他不敢想邱璐的表情。此時此刻,她就在寫字樓旁的某棵樹后,錯愕地捧著收音器卻束手無策。頗奇亂了陣腳,沒法按計劃問出對方的家庭成員,草草說了兩句便飛快告辭,直到從樓里出來也不敢放慢腳步。太過輕敵,反而招惹對方的徹底懷疑了。只是當他瞧見遠處樹下的怔怔人影時,忽然意識到情況也許沒那么糟。因為那女人自始至終,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了。

并且,她的試探也不全是針對他的來歷。

頗奇走了兩步,聽見有人追上來,一回身就被韓佳夕捉住,手里塞進一張黑色名片:“你能來這嗎,今天晚點?我都在。我們喝一點,好好聊聊?!钡昝怯⑽牡?,但頗奇知道這地址所在的整條街都是亂糟糟到后半夜的夜場。她語氣急迫:“我想讓你教我音樂。我對樂器一竅不通,但為了我小孩……”

她停頓了。頗奇沒和對方對視,卻看到她所挎香包的熟悉logo。然后他抬頭。這樣,對方的最后一句便一字不差地傳入了邱璐的耳機:“因為他爸爸喜歡嘛。”

頗奇看到邱璐時,她整個人都在發(fā)抖。扯緊斗篷下擺,不斷直身,早已沒了信號的耳機從頭發(fā)里滑落。她特意挑了一盞短路的路燈作掩護,現(xiàn)在卻覺得被拋入了深沉黏著的黑暗中。兩手擱在腿上,她對懷里亂響的手機充耳不聞,即便盯著屏幕,嘴唇也沒動彈一下。忽然頭頂?shù)臒襞葑套添懥藥茁?,兩人之間亮起一大截。又有電話打入,她立刻掛了。

“是誰?”

“皓皓?!鼻耔磳Τ臣艿氖轮蛔治刺?。反正她知道邱皓風用的是病房休息區(qū)的公用機,是不可能有事的。然而在按掉關機鍵后,她還是詢問頗奇:“能替我去醫(yī)院看看他嗎?”

頗奇把手里的卡片攥成一團:“我們誰都別去這。”

的確,邱璐的眼神定格在男生手中的名片上:“我想回趟家?!彼f。

同一時刻,邱皓風放下話機聽筒,把輪椅搖向窗邊。護士給他擺的畫架上有一幅即將完成的素描,他用鉛筆繼續(xù)著。又有人來用電話。片刻安靜后,走廊里便回響起輕松的暢談聲,不同于他,好像每個人都能順利聽見電話那頭的聲音。邱皓風強迫自己埋頭畫畫,直到頗奇的身影從轉(zhuǎn)角出現(xiàn),他抬頭。沒有邱璐。他重新緊盯著畫紙,掩飾自己的失神。

頗奇在長椅上坐下,見身旁的人重新盯緊畫紙,臨摹的是一張照片中的白軟玉:“這是學校的美術作業(yè)?!鼻耩╋L說道。頗奇一陣吃驚,為這難得的不請自來。他剛想努力搜羅話題,對方的聲音切斷他:

“我姐姐,剛剛和你在一起吧。”

“她回家一趟,這就過來。”頗奇對他講了之前發(fā)生的事,在辦公室與韓佳夕面對面,被硬塞在手里的名片,當然略去關于孩子的。未等他講完,邱皓風拿起橡皮開始擦畫。原本清晰的線條瞬間模糊,花掉的痕跡拖著碳印,在溫潤的白玉內(nèi)形成一片涂抹不去的灰色瑕疵,如同玉瑕。頗奇連忙拉住他。

“給璐璐打個電話?!鼻耩╋L說。

邱璐的手機沒法接通。情況如此,兩人吵了架便是顯而易見的事了:“可你也用不著為了這個……”頗奇覺得素描被破壞十分可惜,然而邱皓風把橡皮丟回筆槽:“這是我。”指頭在玉瑕之上畫了個圈,默默說道:“和她吵翻的是媽媽。頗奇,她不可能回家?!?/p>

頗奇收腿離開椅子。.他當然知道她會去哪:“我這就過去。”起身后雙腿發(fā)抖,他才走出休息區(qū),輪椅的轱轆聲便緊隨而至:“等等,帶我,”邱皓風不給他鎮(zhèn)靜一下的機會,追上來,頗奇回頭想讓他老實待好,可后者的神情讓他幾乎下意識地推起他輪椅的后扶手。頭一次,頗奇見他語氣變得艱難,緊皺眉頭,仿佛字句維艱:“我連媽媽也聯(lián)系不上了。”

頗奇從沒想過自己這么早就要為一架輪椅忙前忙后,在地鐵車廂中時刻留意著剎車與平衡。他起初因打不到車而上火,回到地面又為擁堵的路況心存僥幸,推著邱皓風闖進酒吧街。這是周末,人們比往日更提早出門享受夜晚時光,人氣夜場外已被圍得水泄不通,所過之處,兩人惹來四面八方的注視。然而頗奇眼中只剩了那間名片所指的夜店,他停穩(wěn)輪椅,勉強擠進其中,才到門口便被兩名安保攔下來。他們讓他排隊,接著對任何發(fā)問不予理睬。想在這種地方尋人簡直異想天開,何況沒有熟人,頗奇一邊退出一邊再撥邱璐的手機——還是關機。

不遠處一家酒吧正在處理打架問題,鬧事的小子被踢出門口,又不甘地罵著滾回去。頗奇站在輪椅后目睹,手臂漸漸垂了下去。他明白,如果不是小孩的事,邱璐不會這么莽撞地跑來的。而且讓她不顧一切的不是韓佳夕要生小孩的事實,而是那最后一句:因為他爸爸喜歡嘛。不說就不會有這種情況出現(xiàn)的。頗奇手心里出了汗。胃里的壓迫感讓他別再想下去,可這一次,他無法控制自己地將場面拉回和韓佳夕面對面的時刻,并再度看到她因遲疑而拖長了話尾:為了我的小孩……她明明不想繼續(xù)的。可他偏偏在那時抬頭。

在對方的瞳孔中,頗奇清晰看到自己渴望聽見她慘烈地講下去的眼神。

忽然他感覺自己跪了下去,視線幾乎與邱皓風的腦袋水平。這樣的錯覺只停頓一秒,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并非他雙膝著地,而是輪椅上的人站起了身。邱皓風忽然站起來,手離開緊緊按著的扶手。更大的震驚讓頗奇想推輪椅卻踉蹌一下,已經(jīng)追不上他了。只見對面酒吧門口,鬧事的小子再次被扔出來,在他之后的還有個穿駝色斗篷的人。

“奶奶的,這小娘們居然動手……”混混叫囂著,若不是被酒吧經(jīng)理以報警威脅,一腳便要踢在比他弱勢很多的女生身上:“你和韓佳夕什么關系啊?給我記住。”眼看周圍人聚集而來,他拉緊帽子罵著逃掉,地上的女生始終沒有還口。扶她坐起的當然是邱皓風。然而邱璐用盡力氣推開他,扯過挎包爬起身子。邱皓風不甘示弱地一把揪住包帶,玫紅色的包包就這樣懸在兩人之間。

“松手?!鼻耩╋L站立著。

邱璐當然沒有為能夠和弟弟平視而驚奇,蓄積著怒火:“你想干嗎?告狀告上癮了嗎?”頗奇身前圍了幾個看熱鬧的人,他一動未動,湮在人群中。

“把包給我。”

“我不是正在做‘有效的事嗎?”

“姐姐……”

“把事情都告訴頗奇啊,和我沒關系了,找他去啊?!彼屏怂?,用力一下。連頗奇都聽見從周圍傳來的小聲尖叫。也許輪椅只是幌子,但在醫(yī)院聽到醫(yī)生所分析的病情是不會有假的。普通人退一步便能穩(wěn)住身體,邱皓風卻明顯重心側(cè)傾,膝蓋關節(jié)不穩(wěn)扭坐在地。這一摔一定很疼,他連聲音都變了:“你滿意了?”磕在地面的腿完全沒法動彈,他把疼痛全部變成提高的音量:“你還想怎么騙自己?”

“別逼我?!鼻耔春ε碌每蘖恕G耩╋L咬牙再去搶她的挎包,邱璐不敢動彈,卻也死死不放手,眼淚打轉(zhuǎn),直直望著他。邱皓風也凝望她:“這么多年你還沒看出來嗎?再讓他覺得欠我的,再讓他覺得愧疚,他就能回來嗎?早就放棄了。他早就奇怪怎么會把你生下來,璐璐,不惜一切用你的方法,他早就知道我從出生就是用來威脅他的!”

最后的話讓眼淚從睫毛忽閃而落,邱璐全身都在顫抖:“所以你才告訴媽媽的……”自言自語的語氣在挎包脫離雙手的瞬間,忽然爆發(fā)成大喊,跟著甩出包包的筆記本,簽字筆和小刀紛紛墜落:“所以你就對媽媽說了吧!”

“是我。”頗奇在外圍靜靜說道。

11

“是我說的?!蔽以谶h處望著他們倆。前面兩個女孩訝然讓開,邱璐的眼神愣愣落在我臉上,凝固的氣氛沒有持續(xù)多久,趁這間隙,邱皓風即便身子還在地上,已經(jīng)搶過包去翻手機,邱璐當然不會罷休,突然打入的電話讓她一把將手機奪了回來:“媽?”只招呼一聲便沒了聲息。她屏息凝神,臉上由焦躁逐漸轉(zhuǎn)為愕然,接著變成了深深的恐慌。

皓風終于努力從地上爬起半個身子:“快報警,打120。”

我們趕到醫(yī)院,邱璐媽媽已經(jīng)躺在了輸液監(jiān)護室。腦門上的傷止血并做了處理,現(xiàn)在正輸著兩種點滴,其中之一是醒酒時才會用到的葡萄糖。早在我和邱皓風沿街焦急尋找邱璐的時候,女人的一個朋友就因應約拜訪卻無人應門而納悶,連鄰居也叫過來,最后兩人合力撬門沖進屋子,這才報警。那通電話是醫(yī)院打來的,讓我們快點過去。依照救她的兩人所說,他們一進門聞到酒味,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大理石臺旁的女人倒在地板上,額角的血染了兩條毛巾,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她手里還攥著電話。她倒地后一定打電話求助過,然而環(huán)顧醫(yī)院走廊不見她丈夫,倒是邱璐的手機接收了成票的來電提醒短信。

護士讓我們在急診單上簽字,把繳費單據(jù)交給邱璐。這離邱皓風的住院樓只隔一條小徑,她直接向著收費處走去,中途看了眼錢包,又尷尬地停下了。我代勞。急診窗口的人很少,結(jié)款員二話不說便給我們辦清手續(xù)。我和邱璐同去同回,空蕩蕩的走廊中,邱皓風的輪椅停在靠窗的地方。抱著胳膊坐在上面,他看到我們,照舊不發(fā)一言,讓人不相信他剛剛雙腳還踏在地面。

“好點了?”邱璐察看他膝蓋上綁的冰敷袋子。

輪椅的轱轆側(cè)向一邊,邱皓風固執(zhí)地瞥著窗外住院部的燈火。

“為什么你不早點告訴我媽媽的事?她這幾天喝了多少酒,為什么不早點對我說?”

“你問過我給你打電話有多辛苦嗎?”

空氣里的火藥味瞬間高漲,我真擔心這兩人又吵起來:“要負責啊,”邱皓風已經(jīng)把頭扭過來:“你不是告訴媽媽,我這種小孩子不需要使手機,也不可能會用嗎?要是早點把家門鑰匙給我,你會被罵嗎?反正誰都沒有你可憐。現(xiàn)在你害怕了,怕我把這些說給頗奇聽?!?/p>

邱璐一定被這些刺到了。我就站在她后面,她背對我,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她深深吸氣:“如果不是你這樣,爸爸才不會那么想要兒子?!?/p>

低如耳語的話語徹底終結(jié)了一切。突然,看護室中發(fā)出一陣猛烈的咳嗽,伴隨含混不清呼喚女兒的聲音。意識到媽媽醒了,邱璐連忙跑進病房,連邱皓風也轉(zhuǎn)著輪椅緊跟過去。我想想還是留在了外面。很快,一聲清脆的耳光打破還沒多久的團聚,也打斷了我在走廊的靜靜等候,只見邱皓風的輪椅迅速出來,他遠遠叫住一個剛要進值班室的護士,跟她拐入樓道轉(zhuǎn)角。又是一聲耳光。原因可想而知。不算邱璐關機的任性,母親一醒來便看見邱皓風冰袋陣痛的腿,一定早已將罪過全加于女兒身上,何況她還喝多了。這掌摑過,邱璐開口,辯解卻湮沒在了下一聲中。皮鞋的鞋跟讓她重心不穩(wěn),我隱約看見她身子撞在墻上,再也不敢靠近母親。這時邱皓風的輪椅又出現(xiàn)在走廊中了,他和那護士一同走上通往住院部的直梯。

沒一會兒,邱璐也扶著臉頰從病房出來,還未關上房門便已落下眼淚,一氣坐在我旁邊的等候椅上,啜泣不息。她說過的,總有天我會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伤芤庾R到,在她努力用這些辦法挽留父親的同時,也在折磨自己,讓自己變得越來越不幸嗎?邱皓風將永遠是不用負責的小孩子,而她努力成為最好的卻討不到賞,付出換來的只有痛苦和壓抑。這樣下去,越陷越深。即便不去想她這樣是否值得,只覺得這種狀況十分可悲。

我暗自嘆氣,一面蹲在她身邊,一面悄悄從貼身口袋里拿出一塊碎片,希望能借此吸引她的注意。她淚眼朦朧,看見這只彩瓷小鹿的美麗單角:“我撿的,”我希望她拿著它:“并不是什么都沒有了?!?/p>

“原來那時候你就發(fā)現(xiàn)了。”她眼里又染上霧汽。

“很多年了吧?!?/p>

“是的?!?/p>

我看她小心地把碎片取了過去。其實早在這之前,營業(yè)廳的經(jīng)理就已經(jīng)暗示過我了?!斑@對你弟弟不公平。”

“我知道沒用處,可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彼湎У赝约旱恼菩模骸拔蚁胱屗X得對不起我們。皓皓天生身體不好,只有他能讓爸爸無可奈何。他在我們小時候從不對他嚷嚷。”

“他慣著邱皓風?”

“是失望。他說了,等他有一天長大,身體好些了,絕對不會再多看他一眼。但是在這之前,他保證……”邱璐的眼神閃爍起來,垂下雙眼,我不禁想拍拍她,就如上次在單元門口,這回換我將她攏進懷中,我?guī)缀醺械剿瑯悠诖?。可剎那間我停住了。蝎子。未等她轉(zhuǎn)過眼,關著的房間門內(nèi)又傳出幾聲大叫,女人仿佛知道邱璐一定就在外面,大聲命令她進去。我站起身,她使勁叫住我卻欲言又止,懼怕地搖頭。我可以想到她臉色蒼白的樣子,但此刻她被墻壁擦到的半邊臉頰都紅腫起來。

這時,輪椅從敞開的電梯內(nèi)駛出,邱皓風一個人回來了。兩瓶巧克力牛奶放在他腿上,他直直向邱璐而來,伸手便拾起其中一瓶,臉上緊繃。即便是這么冷的冬夜,瓶身仍因離開冰箱而結(jié)了薄薄一層霧汽,令邱璐頓時傻了眼。他完全可以勒令她喝掉這個,就像當初無數(shù)次她做的那樣。假如這是報復,這真是最解氣的時候。邱璐兩手在空中,當然不敢去碰這瓶牛奶,于是邱皓風身子向前,他很用力,將它按在她泛紅的左頰上,使對方整個腦袋都隨著動作側(cè)向一邊,直到抵住墻壁。被迫用手按住瓶身的瞬間,邱璐小心翼翼地停止了掙扎,按著臉上的冰涼瓶子,睜大眼睛望著他。

“能管點用的?!陛喴无D(zhuǎn)向了監(jiān)護室:“好好待著,我應付得來。”

等到看護室的大門再次打開,邱璐終于在弟弟的示意中小心走進去。這一次,連我也一同被叫入其中。女人已經(jīng)平靜了,躺在潔白的床鋪上,兩瓶點滴還沒見底。她看著我說:“這回要多謝你?!薄澳睦铩蔽疫B忙回答,同時也看她,她臉上沒有一絲難看的跡象。我放心地低下了頭。我以為她會唇干口燥,眼圈泛青,然而她最多是發(fā)梢有些凌亂罷了:“是你找到邱璐的?”她又問我。

“是皓皓。”邱璐代替我說。

邱皓風在床尾保持沉默。

女人把一雙眼睛投向了天花板。能感到她舒了口氣。她望著點滴袋子看了好久,看得眼角都酸痛出一滴眼淚來,然后她悄悄伸了伸手,探向邱璐坐著的床邊一側(cè):“對不起。”輕輕說著。邱璐抓住了她,哽咽得不曾有一絲猶豫:“璐璐,我覺得……”我們都站在旁邊側(cè)耳傾聽,她還是那么美,憔悴得有些凄涼。

“我想我們應該養(yǎng)一只狗。”她忽然說。

邱璐猛地破涕為笑。她緊緊拉住了媽媽的手,臉上是瀕臨于絕望的喜悅。這樣子看得我好心碎。我?guī)缀趼犚娒麨樾暮暮Y(jié)冰的聲音。然而剎那間,另一種奇妙的安逸又吞噬了我,就像無數(shù)次目睹她悲慘的生活似的。我想起她為父親的事哭泣,想起她媽媽賣弄的歡笑,巧克力牛奶冷冷熱熱的溫度,見她渾身積滿落雪的夜晚,自己埋頭譜曲的夜晚,還有無數(shù)次隔過透明傘望她時,由心而生的恐懼……還有那個夢。四散的點不斷匯聚,仿若變作由空中翩然而落的雪花。我忽然明白,我害怕了這么多年白色,甚至把東西都換成透明的,其實根本不是在逃避。邱皓風說得沒錯,我根本就不用擔心,因為我……

始終站在白色里。而且,自始至終看著她悲慘的處境,就像在透明的水里安穩(wěn)地注視外面的一切,我告訴自己,假如是我希望她就這么不幸下去呢……

反而,透明是白色的極致。

我緩緩摘下了眼鏡。這恍然大悟令我感到從未有過的作嘔,胃里翻江倒海。我逃著雪里的蝎子,卻不知道我恐懼的其實是自己。它匍匐在我后背,由我自身的不幸而生,又用欣賞別人的不幸來滋養(yǎng)自己。我仿佛能看到它勾起蝎尾。而同時,我也能看到在此刻邱璐沉默的心湖中,冰層微微裂開了縫隙。

“我不會放過那女人的?!?/p>

走出看護室時,邱璐的語氣和步伐一起在微微顫抖。這并非她說出口的話,因為我們正跟隨護士把邱皓風送回他的病房。她看我,我能感覺到她悲傷的心情:“下次,你一定得幫我?!笨晌壹傺b看不見,只是戴回我的鏡框,喉嚨發(fā)緊。我是沒法抱她的。腳步慢下來,他們超過我向著早已熄燈的病房區(qū)走去了。

我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離開或是留在樓道。她肯定以為我會選擇前者,而我挑了她下樓的必經(jīng)之路守在原地,這樣經(jīng)過幾分鐘,當她走過轉(zhuǎn)角再度望見我時,一點希望又在眼中跳躍起來:“我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p>

我知道坦白很難,但我決定將一切都說出了:“邱璐,謝謝你……”

12

“我晉級了?!鳖H奇輕松地朝邱璐抬起頭。

邱璐不太確定地愣住,顯然被這番感謝攪得一頭霧水。她詢問,這才知道他在希望之星中順利打入復賽,成為學院十名代表的其中之一。他說復試的時候,她一定得來聽他的演奏。

“你一定要來,”頗奇坦誠相對:“你一聽到我的曲子,就會熟悉得不得了。”

“我?guī)湍阕V過曲嗎?”

“是感覺。書上不是這么說嗎?你會看到畫面。沒人比你更熟悉。”

“什么畫面?”

“你爸爸拋棄你們?!?/p>

邱璐的想法戛然而止。她不可思議地盯著頗奇。如果這是玩笑,那么太過火了,何況他怎么會輕易說出這些話?以他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然而在頗奇凝視而來的眼神中沒有猶疑:“還有你每一次哭的時候。你不是奇怪我怎么會突然有靈感嗎?實話說看你活得這么悲慘,我覺得自己還挺幸福的。”

“所以你一直在拿我做比較?”

“從我決定扶你的時候。”

“頗奇……”邱璐的落魄浮現(xiàn)在臉上,她已經(jīng)詞窮,卻努力想再說點什么。

“沒關系,你要是難過,我可以現(xiàn)在就走人。然后再也不理你了。”

“不,其實我……不趕你走?!鼻耔囱氏聺M口語無倫次,稍后又重新開口,搖了搖頭,“我以為你會明白的?!鳖H奇的手都捏緊了。然而邱璐低垂的眼光盯著地面:“你們沒有錯,人要是不和別人做對比的話,會覺得自己悲慘到活不下去。媽媽就是這樣,皓皓也總說我想不開。的確只要去看看別人的生活,我并沒有那么不幸,至少爸爸還沒有離開我們??晌也幌胍惠呑佣贾挥袕膭e人身上找安慰,才能覺得自己幸福。”

邱璐抬起頭。頗奇覺得此刻應該在她臉上找到堅決,信心甚至是沉靜,然而映射在他眼中的,卻只有逐漸醞釀的瘋狂。他看清了,從冰縫中張牙舞爪而出,蠢蠢欲動的怪物,呈現(xiàn)出蝎子的形狀。

“我一定會讓那女人付出代價?!彼⒁曋H奇說。

事實上,希望之星的復試名單里雖然寫著頗奇的名字,情況卻并沒他說得那么可喜可賀。因為邱璐的事,頗奇拿到面試單時感覺不到喜悅,并且,自從他上次曠掉教授的指導課,所有人就對他另眼相看了。那節(jié)面試輔導,全學院只有他大搖大擺地缺席。老師們完全可以盛怒之下劃掉他的名字,但他們狡猾地把他留下了。誰都想看看頗奇大腦缺氧張口結(jié)舌的樣子,來自全國的復試官教授坐成一排審問他,而他對他們挑剔的提問手足無措。

壓抑的氛圍讓頗奇差不多想要放棄了,從沒這么強烈地想撒手丟掉他日夜夢寐的參賽名額。他去參賽組找負責人老師,臨到門口又調(diào)頭走向禮堂。他得對那老教授講清楚,畢竟他才是當初推薦他參賽的。已經(jīng)放假了,留校的學生基本上都為了準備希望之星或?qū)W校的新春音樂會,頗奇一路走進禮堂,才在坐席上看到些討論譜子的零星學生。強勁的節(jié)拍器在偌大的空間中左右搖擺,屋里安靜,老頭坐在講桌后為幾個學生指點,頗奇等了一會兒才能站在他面前。他開門見山,講出他不打算參賽了,他覺得好累。

節(jié)拍器的聲音戛然而息。決定了?老頭盯著他,畢竟后天就是復試了。見頗奇執(zhí)意點頭,他雖覺遺憾,但也只好眨眨眼,答應晚上之前就把這個報到上面:“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交上的幾個片段挺出彩的?!?/p>

頗奇無動于衷。

“寫下去,好嗎?”教授嘗試問。

“寫不出結(jié)尾的,這曲子沒法有結(jié)尾。”

邱璐家的事沒法有結(jié)尾。那天頗奇走出醫(yī)院,末班車剛剛停入不遠處的公交車站。他追趕兩步,接下來就感到一陣徹頭徹尾的疲倦。能不能上車已經(jīng)是不重要的事了。他看著車子離開,獨自一人沿路走著,無法解釋心中的脫力。在對邱璐坦白那些話的時候,他原本想在最后告訴她,正因為她能不去笑話別人的不幸,她才比她自己想的好得多。可轉(zhuǎn)念頗奇又感到這話的虛弱,幾乎能替邱璐反駁自己:就算她優(yōu)秀一點,生活因此改變了嗎?事情沒法得到解決,母親繼續(xù)放任下去,爸爸對孩子的態(tài)度將永遠是看似笑嘻嘻的冷漠。好那么一點點,又有什么用。

此時此刻,頗奇又站在了公交站前,只不過是學校門口的。學姐馬上要過生日了,已經(jīng)好幾次催他買禮物,必須付諸行動。送什么呢?他想到那只彩瓷小鹿,思緒卻沒能順著生日禮物走下去,眼前逐漸勾勒出邱璐父親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嚴肅的大人,一舉一動透出孩子般的魅力。若說他的充沛活力無時不吸引著周圍,那么他在和自己兩個孩子相處時,蒼老與彷徨便全都暴露無遺了。

進站的公交車??糠€(wěn)當,后門大敞,一件灰藍色的羽絨大衣停在了頗奇面前。衣服的主人似乎愣了一下,這讓頗奇疑惑地抬頭,嘴巴立即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張開了:“爸?”

得知兒子即將參加比賽復試,父親特地從老家趕來的。沒有對頗奇講,是怕他緊張。頗奇的發(fā)愣惹來周遭人的詫怪眼神,他忽然有點后悔當初打電話告訴他打入復賽。不過頗奇不難堪,衣著整齊是父親一直以來的優(yōu)點。洗干凈的衣褲穿在他身上,即便舊得有點破出毛邊,一樣將他襯托成絲毫不比教授遜色的帥老頭。父親一下車便環(huán)顧著音樂學院的氣派大門,無比仰慕地睜大眼,畢竟這是他從兒子小時候便為之奮戰(zhàn)的地方。頗奇看得出他想進去走走,但已經(jīng)是吃飯鐘點,他拉父親上車去餐館,后者卻無論如何要求在附近解決。最后兩人還是坐在了明亮燈泡下的包子小鋪里。頗奇問了問他的近況,父親木訥應著,接著迫不及待地問出腦袋里唯一的問題:“比賽?”

“還好吧?!鳖H奇沒看他的眼睛。

“后天什么時候?”

“下午?!?/p>

父親使勁點點頭,不再講話,埋頭大口吃包子了。晚飯后兩人在校園里散步,父親走走停停,頗奇跟在一旁,昏暗的光線為他掙到些時間,讓他能夠偷偷拿出手機撥出號碼。還在禮堂的教授接起了電話。面對反悔,他沒有半點指責的意思。相反,電話中的聲音笑得很得意——

“我就知道你會回心轉(zhuǎn)意的。因為你那幾支曲子真的不錯?!?/p>

頗奇長舒一口氣掛斷了線,抬頭時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的學生中有熟人,對方驚羨地望著他的父親。的確,父親是一個帥老頭,假如永遠不和他對話的話。

把父親送回他暫時落腳的小旅館,再放上一袋新鮮水果,頗奇終于拎著剩余兩大袋零食去找學姐了。想來想去,沒什么比吃的更讓她開心。后者在電話里興高采烈地要到校門口歡迎他,可頗奇走出車站的樹影,卻看到學姐被幾個刺頭模樣的青年堵在了門口。以她的交際履歷,頗奇并不擔憂,類似混混的人不止一次拜訪過她。只是這次他們用輕便摩托將她圍個水泄不通,絕對是在盤問。想到曾經(jīng)在酒吧門口的遭遇,混混中又有人認識韓佳夕,頗奇不禁為自己的疑慮捏了一把冷汗。

摩托很快引擎突突地離開了。學姐早就看到頗奇,招招手,并為他停在遠處沒露面而慶幸:“知道嗎,他們在問你呢。”她臉上有些不悅:“我不是說過別再找那女的了嗎,上周你在酒吧街冒什么泡啊?”

“我去找邱璐,我怎么能把她丟在那不管?!?/p>

“嗯,他們也不管,他們反正是記住你了?!?/p>

頗奇沒了話。學姐緩了緩氣拍拍他:“好在你已經(jīng)跟她沒什么交道啦?!贬t(yī)院坦白的第二天,頗奇就辭去了鋼琴老師的工作,他親口告訴邱璐媽媽的,當時女人已經(jīng)出院:“馬上就復賽了吧?”學姐繼續(xù)問。頗奇點點頭把食品袋子交給她。

“好好加油。”她笑了。頗奇不把父親來看他的事說出,當然她也不知道他心里為此做出的苦澀掙扎:“頗奇,后天能幫我在打工的店里站兩個小時嗎?”

“不是剛剛還讓我好好比賽嘛?!?/p>

“晚上嘛?!睂W姐有些拜托地看著他。頗奇被她這樣子感染,竟也露出了同樣有口難言的表情:“我說啊……”他吃力開口:“他們剛剛是不是在說錢的事?”

13

她約見我,我完全有理由拒絕的。假如當時她讓人把邱璐從酒吧扔出來后,走到門口看一看,一定能看到扶著邱皓風輪椅的我。那么這回她讓我單獨過去的意圖就太明顯了:揍我一頓。

“現(xiàn)在有一期特別適合你姐姐孩子的演講課……”她在電話里的語氣都迫切起來。然而我去了。不出所料,她沒說幾句便從幼教班的話題跳轉(zhuǎn),連敞開的文件夾都合上。我們走到玻璃辦公室之間的走廊,下班后的房間人走燈滅,她眼神直直地注視我:“你有沒有錢?”

“出事了?”我望著對面的美麗眼睛。

“Jessy!”某個玻璃隔間傳來呼喚她的聲音。她沒時間了,從容不迫完全變成懊惱,讓我在長凳上等一等,自己則向著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小跑而去。我差點笑出聲。她太一本正經(jīng)了。當時我費了點力氣才忍住想直言發(fā)問的念頭:難道你還少有能騙到錢的地方嗎?然而這想法后來發(fā)生了改變。會不會是保護費呢?我問學姐,她聳了聳肩膀:也許是舊賬。中學時候和混混打太多交道,沒那么好擺脫的。不過我聽說她家不止她一個孩子。以前我見過她弟弟來學校找她……

“C2組!”

命令聲讓我一下回過神。高跟鞋的腳步與樂器碰撞而出的雜音一時問充斥耳邊,我茫然中看到由禮堂側(cè)門走出的學生,手在胸前緊攥到一張冰涼的卡片——希望之星準考證。馬上就要面試了,我松開手,收回有些酸疼的眼神。另外四個學生正依序走入昏暗的禮堂,見我也跟過來,冷冷地掃來一眼。只是我沒空看他們。不管是等候室還是幾乎全空的大禮堂,哪一個都不見父親的影子。

“能再出去一下嗎?”我停在緊守門口的傳號老師旁邊。

“五分鐘?!彼攘艘粋€巴掌。

我連忙跑出走廊給父親打了電話,得知他先是坐反了車,這回又跟著一起撞車事故卡在某個十字路口,動彈不得?,F(xiàn)在他下車了,正朝這邊趕。雪已經(jīng)下了一陣,所幸地上積得不深,我告訴他千萬別急,個人彈奏前還有十分鐘的面試。掛斷電話我又暗自松口氣,為他不會看到我和另幾人面對考官爭搶風頭的狼狽相。我跑回禮堂時,面試已經(jīng)開始了。沒有趕上自我介紹部分,我直接遞交材料,幾個教授看后竊竊私語一陣。這時,我邊上的男生開口了:

“我認為是嗅覺。很飄忽,無法琢磨。但你可以講,氛圍,情緒的到位,準確說……”

“得了”一個戴眼鏡年輕些的評委敲敲鉛筆打斷他,轉(zhuǎn)而向我:“你?!?/p>

我腦袋一片空白。

“告訴我,”這名姓孫的教授仿佛用盡一個世紀的耐心對我重述一遍:“什么是靈感?!?/p>

后來,我在賽場外的臨街長椅上緊握父親的手,和他一同看著來往學生的時候,仍對自己當時的作答羞愧不已。眼望前方的父親穩(wěn)若磐石地沉默,我卻知道他心中有多焦急地盼望復試結(jié)果出爐。這讓我十分慶幸他只趕上了我后半段的鋼琴獨奏。

“靈感……從別人身上來,”我冒著汗說,整理了一下思路,“你看到別人的生活,然后感慨。你心里有一只蝎子,不斷……隔著水捕捉別人的悲慘故事?!?/p>

“哪里來的水?”在座所有人目光齊刷刷盯過來,包括我兩邊的競爭者們。

“別人的不幸就是水,蝎子必須在水里才能活?!?/p>

不管是老教授還是年輕人,對面的人緩緩微笑。我暗自猜測他們的心思,能說出這樣的答復,于我自己也是意料之外。鉛筆又在記分卡上敲了敲,我抬起頭,聽到了來自對面的最后問題:“頗奇同學啊,你是不是那個為找靈感從臺階上跳下去的?”

我停頓好久,望著他們眼中的零星笑意,然后說是的。

他們強忍著笑,還是輕輕笑出聲:“好了,六點鐘會公布入選名單的。”

六點了。路燈早就亮起多時,映著雪花細碎的影子。父親仍一語不發(fā)著。自從媽媽跑了,他整個人就變得越來越頑固難以溝通,不變的只有模樣。遠處有和我一樣緊張等待結(jié)果的人盯著手機,忽然,幾聲高亢的短信鈴聲打破了凝固的空氣,狂喜的尖叫從不同地方同一時刻響起,我的手里卻一直安靜。而且,恐怕要這么一直靜下去了。落選的孩子可憐巴巴地望著家長,有從外省趕來的父母親捶胸頓足,恨不得抽孩子手心,憤憤地緊緊背上的包袱朝門口走去??磥砦疫€不算最慘的,不用灰溜溜地趕雪夜的火車。然而心中的寬慰并沒能減輕內(nèi)疚,我難過地側(cè)頭看看父親,他埋藏在路燈的光線下的半張臉:“哎,我從不打你手板的?!编f道。我的指頭被他粗糙的手掌捏了捏,他用了點力氣將僵硬的身子從長椅上提起:“我就知道,你肯定彈得好……能比我有出息?!?/p>

父親問我想不想吃點東西。我一年到底也難得被他主動邀請一次,可此刻我毅然坦白自己必須幫學姐頂工,那份錢對她來說太過重要。他點點頭,我們于是在車站分別了。我看他走上公交車后尋找座位,腦袋里回響的全是他上車前對我最后講的。

“別總盯著別人,別跟人比較。不然你要是也像你媽那樣,我可再也受不了?!?/p>

我喉嚨堵得就像腫了,看他終于找到最后排的座位坐下。

學姐打工的地方從快餐廳換到川菜館,從站在柜臺后點餐變成跑堂上菜,一成不變的是工作的忙碌。這家餐館緊鄰大街,雖然進出的客人來往不斷,大多數(shù)人吃完后便回到川流不息的大馬路上,很少有人推側(cè)門出去,走入兩座小區(qū)之間的僻靜林蔭路。我端了數(shù)不清的饞嘴蛙,又把無數(shù)油膩的空盤搬運到后廚,腦袋里被擠壓得只剩了桌位號碼和客人的招呼。好容易盼到客流高峰稍稍過去,剛收拾干凈的靠窗座位又坐入一對父子。男人入座后招呼啤酒,又給兒子要了柳橙汁:“冰的,”他叮囑我,我點頭時看到那胖小子也眨巴眼睛望著我:“冰的!”學著爸爸的樣子嚷道。男人將一雙拐交給我,讓我立在輕易碰不到的角落。我照做了,接著就被另一桌喊過去。等到我再看他們,那兩人已經(jīng)就著熱辣的水煮魚吃喝起來。父親似乎在講故事,兒子專注地聽,圓嘟嘟的小臉聚精會神地望著父親。

這樣的情景真讓我駐足。不管媽媽為什么沒出現(xiàn),這孩子是一臉完全信賴爸爸的親密神情,而男人專心致志講故事的目光,也是我從未在父親臉上讀到過的沉靜。羨慕之余,我并未停止忙活,傳菜臺擱來一盤油潑面,我看了桌號朝他們走去,那兩人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靠近。只是偶然一低頭,我瞧見了孩子由右腿垂向地面的褲管,空空如也。

恢復視線,我的動作猛然停住了。他們察覺到我態(tài)度的異樣也暫停交談,男人懷疑地挑眼,可我還是不能自已地呆呆站著,眼睛越過桌子盯著外面一一

一道玻璃將熱火朝天的滾沸香辣和樹枝椏杈間的大雪街道隔開,邱璐此時此刻幾乎與我相對而立,看不到桌子下面情況的她,神情還停留在無限留戀中。我躊躇不知該怎樣招呼才不嚇她一跳,誰知她慢慢提高眼神朝我望來,眼神空洞而透明。

又閃耀著命懸一線,又歇斯底里的瘋狂光芒。鞋跟扭轉(zhuǎn),她撒腿向前跑去。

“邱……”我撂下菜盤差點直沖側(cè)門,才轉(zhuǎn)身便見領班兇巴巴地逼近。到現(xiàn)在剛好兩小時。我一把扯掉圍褂,把頭上的紙帽也團起扔掉,拼命跑向門口。中途領班有力的胳膊一把拽住我,另一手舉起我嗡鳴不停的手機,我推開他趕路。然而當雙腳踏上靜謐街道的落雪,我稍微猶豫了,那號碼既不是邱璐也不是父親的,陌生的座機蘊育著微乎其微的希望……

“邱璐!”我朝她走掉的方向追過去,大聲呼喚她。這附近的小區(qū)居民把私家車停在路邊,隨著氣溫降低,不同顏色的車頂上已經(jīng)清一色地蓋起了一層白被。我跑過小水果攤,外貿(mào)服裝店,健身器材店,竟沒有看到一個路人。天這么冷,親人們大概都團聚家中享受著周末最后的晚間時光吧。我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經(jīng)過了私人診所,前方的街口之后,便又是無限縱深而去的寂靜街道。

“你松開手!”忽然,身后響起一聲尖叫。

我回身,只見私人診所門口的玻璃門猛烈晃蕩,兩個人影從臺階上跌撞著扭打下來,直接摔進一旁的灌木中。是韓佳夕在叫喚。她似乎被死死按在了草坪上,邱璐的聲音蓋過她的掙扎:“你跟我去給我媽道歉!”前者差不多在掐她的脖子,我看到韓佳夕狠狠踹過去一腳,掙脫了對方:“她可不見得不高興!”然而她爬起來時又被邱璐扯住后腳跟,整個人一下子被拽趴在地:“關你什么事??!”“她是我媽!”“你媽每個月都給我匯錢!”兩個人都急紅了眼。

下一秒,韓佳夕猛地尖叫起來。

“我不會讓你把孩子生下來的?!币话唁h利的小刀對準了韓佳夕。這小刀始終放在邱璐的挎包里,如今被她劃開握在手中,直逼對面的人。見狀我連忙向兩人跑去,宣告我的出現(xiàn)。韓佳夕見到我,原本無措的慘白面龐這才恢復了血色,失聲嚷道:“你讓她把那玩意收了!”

“璐璐,別把警察招來?!蔽也坏貌桓嬲]邱璐,卻感到自己的力不從心。雪不斷落在我們四周,也落在她的斗篷上。假如邱皓風說她是雪的白色,那么任何勸阻都將徒勞。雪雖然可以隨心所欲地掩蓋事物的真實,總歸有融化的那天,當一切露出原本樣子的時候,雪便也沒法再控制自己的原貌,只有融化成泥水。

“你和她一伙的?”邱璐瞪著我的神情近乎陌生。她挪動拇指,一刃比已經(jīng)伸出的刀尖更加鋒利纖長的刀鋒從手柄跳出,雪白明亮,幾乎要達到一只彈簧刀的長度。韓佳夕戒備地從我身后站起來,后退一步。從最初,她便表現(xiàn)得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如今見地上的人亮出了真刀,她反而從容地露出了一絲悲哀的冷笑:“你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邱璐被她說得一愣,但還是痛恨地瞪著她不語。

“你想干嗎?捅我一刀然后被抓進局子,在獄里蹲個十年二十年,讓你身邊的人從此不得安歇。家里就你一個孩子嗎?你有弟弟吧。”

“我弟弟沒法快快樂樂地生活,都是因為你?!鼻耔匆Ьo牙齒。

“我是說,你養(yǎng)活過只比你小一點的人嗎?一定沒有??纯茨愦┑男樱刻旌偷艿苤\劃著怎么報復我就是你生活的全部了,所以才會無聊到現(xiàn)在用刀子對著我……簡直像過家家一樣?!?

說話的人身子沒動,嘆息聲卻夾雜著她的冷哼:“當然了,還算上你怎么好好學習,怎么費勁心思讓弟弟做出假象卻要自己忍著挨罵。邱安民和你都有目共睹了?!?/p>

“你閉嘴,我爸爸不知道這些?!鼻耔丛居行┧尚傅氖滞笥挚嚲o了。

“他知道的。”笑容在只比她大四歲的女人臉上彎出嘲諷的弧度,帶著她酒窩的甜甜印子:“所以他才讓我懷了孩子。他可憐你實在太累了,想讓你們解脫?!?/p>

在邱璐錯愕得幾乎無法動彈的幾秒之間,韓佳夕忽然朝馬路沖過去,抬手便攔下一輛正好駛過的出租車。然而邱璐的反應比我想象得更快,在前者的手剛觸到車門把手的時候,她已經(jīng)撲過去切斷了她逃跑的可能。我當然首先把刀子奪過來,鋒銳的尖刀在車前保險蓋上猛戳一下,彈到了路的另一側(cè)。出租車司機心驚肉跳。是非之地不久留,他二話沒說便一腳油門迅速擺脫了我們。韓佳夕跌倒在柏油馬路上。然而她沒機會再打到下一輛車,幾輛摩托的引擎轟鳴著從小路盡頭席卷而來,經(jīng)過我身后,掠過她們兩個女生身旁。車上戴頭盔的叫囂青年們只是閃瞬即逝的影子,揮起的木棍光輝卻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殘酷弧光。

咚!沉悶地擊中韓佳夕的腦袋。她這回徹底撲倒,再也沒了聲息。

要怪就怪你爸爸,我又不是第一個!耳畔還回蕩著她和邱璐糾纏時的最后喊叫。

我和邱璐眼睜睜注視著眼前發(fā)生的。映在我們眼中的韓佳夕長發(fā)散開,趴伏在地的樣子一動不動。警惕地對峙片刻后,我們都有些慌了。忽然,溫潤的光澤像一條小蟲子,從她濃密的長發(fā)中蜿蜒而出,蔓延在漆黑的路面。殷紅的微光呈現(xiàn)出血的顏色。僅僅片亥Ⅱ功夫,扭曲的蟲就變作地上暈開的一片,并繼續(xù)向邱璐彎起的腿逼近。邱璐穿著黑色連褲襪的膝蓋向后瑟縮一下,接著忽然重重地跪倒在血泊里:“喂!”使勁抱起韓佳夕,不管對方是否已經(jīng)昏死,只是緊緊抓住她的大衣,斗篷瞬間染上鮮紅。剛剛被我們嚇跑的出租車這時從馬路對側(cè)的車道繞回來,這一次本能地剎了車:“救救她……”司機一定瞧見了邱璐眼中的驚恐失措,她聲音發(fā)抖,滿手都已經(jīng)是鮮血了。

我們把韓佳夕送到最近的醫(yī)院,急診處的病床車火速推她去處理傷口,留我倆在樓道坐立難安。邱璐用對方的手機撥通她家人的電話,并未解釋原因只讓他們趕來,接著將其余事托付給護士,和我匆忙離開了這里。不想與她的親人面對面是一個原因,在跑出醫(yī)院大門時,邱璐脫掉斗篷要扔進垃圾桶。

“等等,”我阻攔她,風口夾著雪朝我們吹打著。

“不能讓皓皓看見?!鼻耔催€是松手了,再度去攔車。我這才知道邱皓風在今天做手術,就是剛剛。邱璐原想把韓佳夕帶到醫(yī)院向媽媽道歉,沒想到不光遇上這么一遭,還耽誤了在弟弟手術結(jié)束后照顧他。當我們急忙奔到邱皓風的病房樓層時,值班護士抬眼認出了我們。她表情怪異一言不發(fā),我們連忙朝病房趕。

邱皓風安穩(wěn)地坐在床上。一邊的腿已經(jīng)固定好支架,他看到我們,轉(zhuǎn)了一圈拿在手里的樂扣盒蓋:“媽媽還沒來?!贝蛄克憬阏f。

我和邱璐扭過頭,只見走廊里一個男人甩著濕漉漉的空飯盒走過來。四目相對,他十分熱情地笑了。

“爸?!鼻耔搭澏兜亻_口。

“頗奇……”邱皓風在病房里朝我招招手,我走了進去,四周一下子安靜了。想到剛才的驚魂未定,我其實很想把心里的恐懼向別人傾吐,只是當我走近他身邊,在白凳子上坐到能和他平視的角度,我忽然又咽下懸懸不安的心,決定絕不向他吐露什么。我的防備只堅守了短短一秒。

“是他主動來看我的?!币苍S麻醉劑的效果還未過去,他看起來有些虛弱,使得無力控制說話的樣子,流淌出未經(jīng)掩飾的小小真誠:“媽媽又忘了時間。他很準時,還給我煮了粥……我想他是真的想來吧?!?/p>

見邱皓風想去取貼床豎放的一塊板子,我搭了把手。這是那幅白玉素描,曾經(jīng)被擦黑的地方裝飾出陰影,雕花的邊沿卻完好保留,變作一只靈巧的琥珀:“我們一起畫的?!?/p>

可這還算臨摹嗎?我在心里發(fā)問,聽他繼續(xù)說道:“他說了,美術組要是不收下,他就親自去學校和他們好好聊聊?!币娧矍暗娜艘荒樞乓詾檎娴谋砬椋也挥傻眯α?,沒想到接下來他話鋒一轉(zhuǎn):“頗奇,事情嚴重嗎?”

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自己手背留下的一絲血跡。他似乎知道姐姐去干嗎了一般,眼神不由自主落在床頭的玻璃水杯上,那里面插了一枝康乃馨:“如果她這樣下去,我最好也……”

“和你沒關系?!蔽疫B忙說,并且起身,要這就把邱璐和她父親叫進屋來。邱皓風平靜卻難過地看著我。不用的。他仿佛在說,卻終究沒有攔阻。

“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我信誓旦旦地向他許諾。

14

頗奇出了病房,沒看到男人,甚至連邱璐的影子也沒看到。走過樓道,回廊,那兩個人就像偷偷躲在一旁觀察著他似的不現(xiàn)身。頗奇倒真希望是那樣。他問護士,對方朝他指了指兩部直梯。窗外的雪更大了。頗奇乘電梯來到一層,腳步不由得加快,推門走到了外面。并未放松多少的心此刻再度緊懸,并漸漸冰冷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沒想到最后還是把她弄丟了。頗奇慢慢在大雪中走動,等到回神四顧時,周圍已經(jīng)變得相當靜謐。由于是雪夜,就連值夜班的醫(yī)生也選擇從兩棟建筑之間的屋檐下匆匆穿行。車道上只有他一個人。松柏之間,皚皚的白雪覆蓋萬物,讓記憶中的場面清晰重現(xiàn)。仿佛回到了小學。完全被吞噬回那種恐懼之中,一寸一寸,茫然而失去參照物的感覺,讓心干涸而焦灼起來。蝎子啊。他輕輕對自己說。沒有他人不幸所作的參照,心中那只蝎子便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滋養(yǎng)。

從拐角一閃而出的大燈照亮了身前的雪路。頗奇轉(zhuǎn)了個身,同時被那對車燈晃到眼睛。越野車的大燈沒有因耀到行人而熄滅,反而,司機按了按喇叭,催他讓路。頗奇勉強睜開眼,看清駕駛室中的男人一一邱璐爸爸一臉魂不守舍的顧慮讓他永遠沒法忘記。然而此刻男人牽動嘴角,習慣性地給他一個勉強微笑。

頗奇讓開一步,男人駕駛車子急急地朝醫(yī)院大門駛?cè)チ恕?/p>

邱璐一定就在附近。

頗奇加快腳步。改變方向,他三步并作兩步邁過急診大樓轉(zhuǎn)角,果然,由路燈照亮的地方,邱璐以雙手按入雪中的姿勢撐住身體,散開的包包旁躺著本子鉛筆,錢包,那只握柄猶帶血跡的小刀也在一邊。沒有了斗篷的她顯得十分單薄。頗奇緩下步子走過去,邱璐望見他,努力讓凍僵的身體站起來:“他還是沒留下……”

然而她一邊的鞋跟已然斷裂了。馬毛沾了雪,變得亂七八糟。看著這一切,頗奇忍不住避開眼神:“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想看你這么狼狽的樣子?!?/p>

“不是早就看到了嗎……”邱璐喃喃笑著,身子下墜,整個挨在了雪上:“最初?!?/p>

頗奇睜大眼睛。這感覺猶如時光回溯,邱璐在他頭腦中的印象開始飛速延伸,已經(jīng)不變的端點掙扎著與此刻的心情相連,畫完了整整一個圓。頗奇忽然明白了她的全部:“最初就是……”

“我一直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求他別走?!?/p>

黑色的襪子浸在雪里,雪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色。

“被拋棄就是這種滋味嗎。”

“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p>

“為什么明明很好的人都會選錯人?”

頗奇看見她隨話語奪眶而出的淚水。轎車駛離的方向,逐漸走來一個人影,舉著傘,步伐很慢,又似乎是在辨識著這邊的兩人。邱璐的眼神在對方沾雪花的長大衣上聚焦:“媽媽!”身子向前盡力喊道。女人仍是那副有點憔悴的模樣,找尋中的彷徨在聽到女兒聲音的剎那變成一絲希望,進而快步踏過落雪跑了過來,失而復得一般將她摟入懷中。

頗奇心頭的焦灼漸漸熄滅了。好似終于找到參照物一般,只是這次并非目睹不幸時的僥幸快意,而是萬分認真地注視著她們。別人的苦難化作溫暖的水,讓他心中翻攪的毒蝎徹底平靜了。

春節(jié)的時候,頗奇回到了老家。在自家院里迎接他的父親被一群活蹦亂跳的小狗包圍,是大黃生了崽子們。在電話里,他知道邱皓風恢復得不錯,在邱璐和媽媽的一同照顧下已經(jīng)出院了。返回城市后最先做的,頗奇送給邱璐一只小狗。雖然不是金毛,但邱璐珍惜地接受了……不過,在這些之前還有一件事。

當頗奇把手機從學姐打工的川菜館要回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撥那串電話。連接座機的線路嘟嘟地響著,只是再沒有人接聽了?;氐綄W院,他在花園旁的雕塑下看到合影歡呼的學生,那些被選上希望之星的幸運兒們。吹黑管的胖子能入圍是毫無懸念的,看他們在雪中興高采烈,頗奇沿著旁邊的小路慢慢走到樹影中。迎面而來的幾個學生拉來教授加入他們的狂歡,后者只有哭笑不得地看著年輕人鬧騰。在他們之中頗奇瞧見頂熟悉的扁禮帽,他心有愧疚地抬頭,被對方指了一鼻子。

“你小子。掛我的電話倒是挺利索。”佯怒地笑著。

頗奇怎么會知道川菜館的經(jīng)理擅自掛斷電話來著,而且,不止一次。他驚呆了,稍微一問更是汗顏,竟然是希望之星評審團打過來的:“五個?”

“孫老師給你打了第一個,剩下的是我的。外校名額里有個孩子不能去了,所以他……”

頗奇仿佛預見一絲希望。老教授也面對他開心一笑:“現(xiàn)在晚了?!彼f道:“多不值當,你下次可別再這么使小性子了。”

頗奇的心慢慢降回了原位。他點了頭,沒做解釋。

“如果你想得開就回個電話,也沒什么不好,畢竟是他第一個想到你?!?/p>

頗奇照做了。他鼓起勇氣道歉,再表示感謝,讓對方著實一愣,逐漸覺出他是誰,便欣然接受他的歉意,頓了頓又問出一個疑問:“喏,如果我不去看別人的不幸,心里那只蝎子能消失嗎?”

“蝎子永遠不會消失。”頗奇說道。

電話那頭哈哈笑起來:“你真有點意思。真的。如果音樂會那天你想過來,我隨時歡迎。不過好話說在前面,只能是跑跑腿?!?/p>

就算是跑腿,對頗奇來說也是太大的恩惠了。于是他一躍也成為學院趕赴音樂會的一員,轟動全校。掛著工作證站在舞臺下的暗處,頗奇無數(shù)次看看那架離自己很近的三角鋼琴,再掃視觀眾席,在流水般的樂聲中看到了邱璐。中場休息的時候,他一路跟隨人流走到長廊,原想找她說話,卻遠遠看到她和母親站在一起。她仍是依偎在母親肩上的乖順樣子,面對著母親的朋友。女人額角的傷口已經(jīng)痊愈,高談闊論中不忘攏一攏坐在旁邊輪椅上的邱皓風。兩位友人憂心地問他,后者搖搖頭為她們上演一個悲傷的故事,幾乎騙到半升眼淚。他用他的方式打動人,從來沒有失手過。但母親只讓這插曲點到即止,接著便把氣氛再度扯回斯坦福。她說得那么投入,以至于邱璐推著弟弟悄悄離開也沒能打擾她。那兩個人顯然對母親的健談無可奈何,剛過轉(zhuǎn)角,邱皓風便從輪椅上站起身,一邊按著酸痛的后背一邊嚷嚷口渴,接著便拿到邱璐遞來的飲料,一瓶純凈的礦泉水。

頗奇不禁微笑。

而且,也頭一次不再反感女人的談笑風生。以自我為中心的高談闊論,也許正是利用自身的光芒保護了兩個孩子。說出的話越多,便越能吸引別人的目光,兩個孩子受到的責問就會更少一些,直到可以躲進寂靜卻又相對安全的角落。只是在感慨中,頗奇同樣感到一絲捉摸不清的呼喚。好像從遙遠地方傳來的絮語,又像是早已模糊的親近面龐……讓他不禁追想母親抱自己逛公園的午后,她也會這樣守護自己嗎?如果是母親的話。

帶著小黃狗走下火車,頗奇直接去了邱皓風的學校。正是上午,已經(jīng)開學了,私立校園中樓臺交錯,柳枝抽芽,草地上的迎春花已經(jīng)開放。他在一排及腰高的磚墻旁看到她,那時她正在望著更高一層的展覽櫥窗。如果不是邱璐說她會半途從家長會會場溜到這,頗奇幾乎不敢叫她。她變化真大。昔日的斗篷換成了休閑夾克,八分褲,露著一節(jié)腳腕,就連腳上也搭配地穿著一雙樂福鞋。未曾改變的是她明澈的眼睛。頗奇把懷中的紙箱交給她,邱璐小心翼翼向里張望,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在里面熟睡。為了挨過火車上的難熬時光,頗奇給它吃的藥丸藥勁還未過去。

“媽媽會答應嗎?”頗奇問她,邱璐笑了笑,仍舊看著小狗:“媽媽也害怕一個人?!?/p>

“你爸爸……”他的話欲言又止了。忍耐地又看了一會兒酣睡的小黃狗,頗奇終于還是開口:“她呢?”

“做完就回去了?!鼻耔淳従徍仙霞埾涞纳w子,放在旁邊的矮墻上:“無論怎樣,她不可能把孩子生下來。因為那是我爸爸。我不想和她記仇。他也知道誰對誰錯?!?/p>

“你的意思是……她回老家了?”

“總比在這邊被她弟弟的朋友糾纏著好?!?/p>

頗奇沉默地點點頭,忽然聽見耳畔傳來邱璐的招呼:“你看。”她抬手指了指他身后。頗奇轉(zhuǎn)身,在矮墻之后的展覽箱中看到了邱皓風的畫,在其他許多幅之間,正中位置。別人老老實實畫的玉,只有他的是琥珀,就算不被擺在中間也十分搶眼。

“原本老師不要他的畫,他來了一趟學校,就成這個樣子了?!鼻耔吹穆曇衾飵е稽c無可奈何的笑意。頗奇看看那畫,在陽光下,陰影的部分隱隱呈現(xiàn)出獨特的形狀:“你不覺得那里面有什么嗎?”頗奇一邊說一邊邁步上了矮墻,想要離近一些,邱璐也跟著爬上去:“是什么?”

“蝎子?!蹦猩粍硬粍幼⒁曋菈K陰影:“琥珀嘛?!?/p>

邱璐笑笑地看著他。新的學期還沒開始,校園里就流傳起他用大毒蝎一舉奪得希望之星評委賞識的傳說了,就連他當初滾過的臺階都籠罩了一層神秘。邱璐當然知道那并非真的蝎子,她搖搖頭:“可我不覺得從別人的不幸里找滿足是什么正確的事。”

“不然,蝎子總有一天會爬出來傷人的?!?/p>

邱璐將目光也一并投向了琥珀里的模糊影子:“得過且過?”

“是看到比別人幸運一點的地方。哪怕一點點。這樣的話……”頗奇說著頓了頓。這樣你就不至于緊攥著滿手不幸的碎片了。你會看到媽媽始終沒有離開你,你弟弟也是,你們一直在一起,努力讓這家繼續(xù)。

“這樣理所當然的事都會變成幸福?!彼p輕說。

只不過,太多的水會不會反倒讓蝎子游出水面呢?在某一天,更輕易地傷害別人和自己。頗奇解釋不清,抓不住一點頭緒,只想抬頭看看天空。雙眼倒映出云的輪廓,下一秒他忽然覺得重心搖晃,這才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可是蹲在矮墻壁上啊,可是已經(jīng)太遲了。后仰的感覺如同掉入水里,讓他預想到在透明中無能為力地不斷墜落,努力向前伸卻夠不到岸,看來最終還是要被那蝎子……

邱璐緊緊抓住他忽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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