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采訪筆記,翻到9月12日,第一句話竟是:
窗外陽光正好。
那一天,是我第二次走進于振立先生的工作室。為什么首先寫下的是這句話,無法想起。
但,一切落筆,皆有因由。索性,就做了文章的題目吧。
尊敬的于先生,可否?
翻遍我所有的采訪錄音,獨獨少了和于先生的交談?;蛟S,冥冥中,是他不希望我只是一個記錄者。他的世界,需要我們?nèi)缢话愕挠|摸。這樣的觸摸,是帶著溫度的注目,是平和如月的遠望,是深刻凝練的解讀。因為,他喜歡在安靜中慢慢走過。
于振立這三個字,是一個傳奇的縮寫。我周圍有很多人,在很多場合,向我談起這個名字,贊嘆中也夾雜著些許的困惑。
他隱居的大黑山,我無數(shù)次開車去過。那個彎曲向上的路口,那座怪堡似的屋宇,我也無數(shù)次張望著猜想著。我想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像一棵獨特的老樹,守著春夏秋冬的輪回,寫著自己用色彩垂青的四季;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如一位孤獨的舞者,伴著清風明月的往來,跳著生命不斷推陳出新的舞步
謎團多了,腳步就急促了。
一個春日,我約了好友季先生帶路,想做一次不速之客。結(jié)果,眼望著屬于于先生的城堡就在眼前了,兩只村犬一身霸氣左跳右撲攔在路上,阻止了我們前行。
我和季先生無奈轉(zhuǎn)身,心里慨嘆一聲:緣分不到哇。
去年7月4日的下午,我得到商先生相助,驅(qū)車大黑山,終于拜見了于先生。
那天,天氣很熱。蜿蜒的山中小路,人少,鳥靜,高大的櫟樹左右交錯著,投下片片蔭涼,令人心情大好。隱約而至的蟬鳴,好像也譜成了調(diào)子,不那么鼓噪了。
微風把我們一行三人送到了于先生的城堡前。沒有院門,一塊寬闊的平臺算是街面吧,一條水泥、石板鋪就的小路,刻著一些充滿于氏風格的短語和符號,引導著我們走上了高高的庭院。其實,至今,我還是弄不清整座城堡的布局與結(jié)構(gòu)。我的眼里,一切都是錯落地守著秩序,參差地擁有各自的空間。那些人們津津樂道的“建材”,或隱或現(xiàn),用各種無法想到的呈現(xiàn)方式,打量著我這個陌生的來客。
但是,我認識它們。
酒瓶子,藥瓶子,舊輪胎,破電視,水泥塊,老磨盤,粗瓷碗,茶杯,碎碾子,瓦片,磚頭不腐不敗的,無毒無害的,這些在城市鄉(xiāng)村已經(jīng)生命枯萎的殘品棄物,被于先生請進山里,一雙粗壯的手,帶著對美的獨特理解與尊重,重新組合、排列,給予了它們形形色色的新生命,陪伴著于先生迎風,看雨,賞月,聽雪。這一程,已是二十余年。
于是,墻不再是那個墻,梁也不再是那個梁,連庭院,也長出了座座“酒瓶塔”“茶壺塔”,生出一朵朵罕見的“玻璃蘑菇”和一個碩大的“地球村”。每一面墻壁,每一扇窗戶,每一處庭院,都成為于先生隨意創(chuàng)作的“畫布”,油漆、酒瓶、舊物做工具,沿著城堡的起伏,布滿了幾何圖案、夸張的符號、充滿寓意的裝置,盡情地表達著于先生對生活與藝術的樸素認識。取名“涅”“救贖墻”“九五之尊”等景觀,不為材質(zhì),默默地看上一眼,內(nèi)心已是風起云涌了。不可復制的于氏造型藝術,在這個山谷里,直接平民化了,讓生長于山前屋后的杏樹桃樹看歪了脖子。
工作室的東門外,于先生喜歡坐在自制的木椅上。一支香煙燃起,吐出不規(guī)則的煙圈。一頭卷曲的頭發(fā),像桀驁不馴的海浪,簇擁著一雙靈動的目光,靜觀我的驚愕和震撼。
我終于知道,我面前的于先生,用他自己的方式,送給他生活的世界一個樸素的詞:懂你。院子里年年花滿樹果滿枝的杏樹桃樹,花壇中年年青翠茂盛的馬蓮草,也用它們的方式,送給于先生一個詞:懂你。
懂你。還是懂你。
兩個相同的詞。兩段不同的表達。
“口中口,墻中游,人在口中留為囚。
上下左右步,來來去去走。
一枝紅杏圈中候,引渡人再回到囚?!?/p>
這首寫于1988年12月的打油詩,拂去表面輕浮的泡沫,亮出了于先生嚴肅的對待藝術乃至人生的態(tài)度,也為他的轉(zhuǎn)身與隱遁做了最好的注解。
在慢慢地走近中,這種感覺尤為深刻。
批評家劉驍純是于先生交往三十多年的朋友。他在于先生《自逐》一書中,曾撰文對其藝術創(chuàng)作歷程做了高度的概括。他寫道:
于振立是個創(chuàng)作活力很旺盛的藝術家。文革十年,風華正茂,他以滿腔的熱情臨摹放大過兩百多幅毛主席像,創(chuàng)作了八十余幅政治宣傳畫,其中《歡迎哥哥姐姐下鄉(xiāng)來》《社會主義到處都在勝利前進》等,都可以列入文革美術的代表性作品。其后,隨著社會的急劇變化,他的藝術也猛然轉(zhuǎn)入了傷痕美術,代表作有《彭總故鄉(xiāng)行詩意》《國難》《老槳》等。再后,又轉(zhuǎn)向了表現(xiàn)主義,1989年的大幅油畫《吃喜酒的女人們》成為他的成名作。正當人們看好他的表現(xiàn)主義繪畫潛能時,他又轉(zhuǎn)向了布面綜合材料的抽象繪畫,并于1993年3月在中國美術館為此舉辦了第一次個人畫展,如今不妨稱其為“抽象寫意主義”。又是在學術界熱議他的抽象繪畫才能時,他又淡出畫壇,于1994年12月26日遁入大黑山蓋房子,用廢棄物搭窩,一搭就是十八年。他將自己的藝術觀念、社會憂思、莊禪信仰、人生體悟等等都傾注在了筑造過程之中,他的生活、思想、創(chuàng)作都升躍到了一個新的層面。
這段“素描”的背后,藏著一些深邃的符號,和于先生的生命歷程,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
我曾在商先生個人的收藏館里,見到了于先生當年部分“革命宣傳畫”的印刷品。
雖然無法邂逅原作,但工業(yè)化的操作絲毫沒有減弱一分飽滿的豪情。那些令人血涌的張力,在歲月的流逝里,依舊保留著旺盛的氣息。
那是于先生的青春作筆,繪就的時代畫卷。
此后,他不斷地批判自己,挑戰(zhàn)自己,用自己的獨特思考和藝術感覺,完成一個個令人瞠目的轉(zhuǎn)身:從寫實到表現(xiàn),從表現(xiàn)到抽象,從架上到房上,從房上到生活。不斷生長的房子,不斷豐富的思考,不斷創(chuàng)新的作品,不斷長高的生命,于先生將雕塑、營造裝置和觸摸等方式,結(jié)合在一起,表達著一種理解,一種尊重,一種吶喊,一種懷念和期望。
這樣的人,能不“怪”嗎?
“怪人”于先生,卻讓我心里很暖。
九月,我和幾位朋友再次拜訪了于先生。
還是工作室的東門外,我們圍著一塊青石板落座。
于先生得知我們來,早就切好了西瓜,用一個紗罩罩著。他還洗了一盤桃子,親自剝了皮給我,告訴我,吃吧,我種的,一點農(nóng)藥沒有。
那天,他的心情很好。朗朗的笑聲一陣陣回蕩在院落里,他講起上小學時,因為做的泥塑《桃子》特別形象,被學校領導表揚,被大家認為具有畫畫的天分。他還講起他的大姐,他的母親。那些久違的回憶,好幾次紅了他的眼圈。連他自己都直說:我這人最不愛回憶,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
那天,他竟然破了例,帶著我參觀了他的客廳、書房、臥室以及樓上正在布置中的工作展室。
他不喜歡別人干擾他的生活,也不愿意對別人敞開自己的空間。這些,來訪之前,我都知道。所以,盡管我來了,但我不敢提任何參觀要求。
沒想到,他獨獨給了我這個特權。
于先生說:格格,你可是參觀我“私人領地”的第一個女人啊。
或許,我是跟“格格”這兩字沾光了吧。
他的客廳,書房,臥室,一間挨著一間,全無章法的彼此相通,實在令人摸不著頭緒。每個房間里面都很擁擠,不是空間不大,而是他擺設的舊物太多,多到每個角落,都顯得膨脹,眼睛里總有讀不完的東西。以至于我常常有種錯覺,好像閉眼伸手一摸,就能抓到滿手的“舊寶貝”。的確,在于先生這里,每件舊物都是寶貝。
引導我走進客廳的是一張于先生自己設計的海報?!皻g迎您到此一游”,紅色的美術字,倒是灑脫,令人神悅。右側(cè)偏偏豎著四個大字“注意八項”,三個驚嘆號,又生出“八項注意”,從“注意安全小心荊棘”到最后的“注意時間小心浪費”,讀罷像是走到一位長者的面前,又像是遇到一個調(diào)皮的孩童。特別是第七項“注意預告小心身體”,唯恐見者不明其意,還特意用箭頭標示在左側(cè),進行細解:“提前通知約會自然”。
帶著這些“注意”走進客廳,我的嘴角還沒有收住笑意。
掛在客廳里的老母親的畫像,是客廳里最莊重的陳設。這幅畫于1984年的油畫,承載著于先生太多的情感。母親走了,誰再心疼他怎么瘦了?誰再關心他冬天屋子里冷不冷?這個世界最疼愛他的那個人去了天堂,他成了孤獨的孩子。每天,唯有站在母親的畫像前,再續(xù)母子間無人能懂的情話。
于先生極其念舊,自己看病帶回來的x光片子制作成簡易的燈罩,上面爬滿了或明或暗的圖案,間或粘上去一兩張奇形怪狀的備忘錄,在夜晚的燈光里,陪著于先生,編寫著日月春秋的密碼。沒有誰可以破解,也無需向誰表達。它們已經(jīng)習慣了,和于先生一樣,在沉默里守望、停留,至于那些表層的震撼、不解或是猜想,隨風而去就好。
于先生給予我的特權,讓我走進書房、臥室的每一步,都是驚嘆而行。
哪有這樣的人,用書營造了自己的秘密家園?
他的書房、臥室,到處都是書。架上的,地上的,角落里的,被子上的,好像一低頭,一抬手,各種書就等在那里。他的書桌上,像是書籍們下了課,隨心所欲地跑到桌上漫步,并一直走到他每日要記的“生活手記”里。從1994年12月進山造屋,他就沒間斷過記錄。20年了,房子在長高,筆記在增厚,至今已完成三百萬字20整冊,記錄著于先生的生活經(jīng)歷、閱讀感悟、生命體驗、工作室改造方案等。他的思考與認識,他的感悟與體量,在文字和圖畫里,真實地傳遞著一種聲音,一種與周遭世界的對話及自我的警醒。
我很好奇,我的今日來訪,于先生會記些什么呢?
一抬頭,一本《從卡夫卡到昆德拉》闖進了我的視線。我著實吃了一驚。我沒有想到,于先生也在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里探尋。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于先生看的書很雜,除了繪畫,還有大量的哲學經(jīng)典、文學名著及不少自然科學方面的書籍。
原來,他躲在深山城堡里,是在尋找內(nèi)心的精神高地??!
也許,卡夫卡的獨孤,他最能懂。
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臺灣的蔣勛先生坐到于先生的面前,會不會徹夜暢談?因為,只有內(nèi)心高度契合的人,才能在靈魂深處聽到共鳴。
隱居深山的于先生,原來并不孤獨啊。
在書房里,于先生給我播放了一段錄像。是兒子婚禮的錄像。在兒子的婚禮上,他流淚了。或許是因為激動,他的祝福演說很是另類:
你們要帶著喜悅的心情去做一切事??赡苓@個過程很痛苦,而生命就是一個痛苦折磨的過程。真正的喜悅是努力獲得的,一切的喜悅就當做汗水淚水去做吧,把艱難當做喜悅?cè)ザ冗^
拋卻俗常的祝詞,還有什么能比這樣的真情令人動容?
大黑山響水觀溝35號,于先生的工作室。東門外,有一座用舊瓶子做成的裝置,名日“載”。里面,是幾簇綠油油的馬蓮草。那種蓬勃,忘乎所以,無拘無束。每個春天,開放在座座“瓶塔”間的桃花杏花,恣意奔放,自得其樂。坐在二樓露臺上抽煙的于先生,常常望著它們,望向風來的地方。
那次拜訪,于先生說,下雪時,這里很美,你們來吧。
于是,我盼著今年的雪落。也許我的筆記上,還會寫著:
窗外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