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白云

我總認為詩歌是一種審美與靈魂的追求，它會把一堆廢墟變成綻放的花園，把狗尾巴草變成理發(fā)師手里的剪刀。這種神奇好像只有身在其中的詩人們體會得更深。一首詩歌出現(xiàn)在一個詩人頭腦的時刻，它就負載著詩人這個時刻的某種特殊的意味，像是時間磁場的極，一種不可見的引力，盡管程度不同，但它在那一刻存在過，就像“時間把時間剪了一個豁口”，這種感覺是奇幻的，而詩人隋英軍把它寫了出來。他的組詩《時間把時間剪了一個豁口》向讀者的心智提供了他某些時間段出現(xiàn)的靈魂的微光或思緒的奔馳，豐富的思想、鮮明的形象，獨特的精神感受都令人為之一震。他已錘煉出使詩歌變幻無窮的各種技巧，無論是主題的貫通，枝節(jié)的敘述，句勢的變化都恰到好處。如這組詩中的《病句》“繩子里的道路大雪紛紛/一面鏡子飛行在秋風里/兩塊石頭的羽毛輕得/像一場落雨//在我通行的蛛網(wǎng)上冰霜點燈/早餐是一片柳絮和半杯花開/幸福是關(guān)夢釀酒/世界是一只大酒碗，盛花香的傷疤/和傷疤里的機關(guān)/口干時給一粒鹽巴/想表達了，先學(xué)會遺忘/請不要轉(zhuǎn)身，在你身后/風在喘息，夜空明”（《病句》）。悖論是這首詩的主要特征，詩人使用語言的魔法把他們黏合一起。詩人試圖從“病句”的角度看待世界，用完全不同的邏輯展現(xiàn)出一個面目一新或者說面目全非的的認知。

在廣闊的詩歌視域里，唯有不斷的探索，才會有更多的途徑。隋英軍就是其中的一位鍥而不舍的探索者。里爾克說：“大多數(shù)的事件是不可言傳的，它們完全在一個語言從未達到的空間?！彼?，詩歌的空間是無限而巨大的，就像隋英軍筆下“飛翔的雨”：“無法把雨和鳥兒相比/雖然都可以叫作飛翔/鳥兒剪開空氣和云層，找到方向/鳥兒死了，/它飄落的羽毛還會/幫助鳥兒繼續(xù)飛翔/雨背著閃電，踩著悶雷/雨只有一個方向/它抱起自己縱身一跳/在閃電和雷聲中/把自己埋葬”（《飛翔的雨》）。詩人把一種悲哀與愿望用一種美的信念表達了出來，詩中“飛翔的雨”既是自然現(xiàn)實又是生活現(xiàn)實，是詩人對現(xiàn)實的抗爭，是純粹的心靈不容侵犯的選擇。這種選擇有義無返顧的真誠和決絕，這是一種詩歌的力量。這種詩歌的力量在于他能做到不去直接呈現(xiàn)，通過藏匿、幻象的方式成功地把他詩歌的意味或意義引發(fā)出來。他在命定的生活中，抗拒著現(xiàn)實，承擔著現(xiàn)實，抒發(fā)著生活與心靈細小和輕微的感受，他從不預(yù)設(shè)，觸及什么就寫下什么，靈動而從容不迫，輾轉(zhuǎn)而不繁雜。慢中求快是他意味深長的標記，仿佛曲線跳躍的海豚。他在傳統(tǒng)與探險之間尋求和諧，他不避開沉重，但無論多么沉重他都給予它們一縷明快的光線，大概這也是他處世的哲學(xué)。這個特征很鮮明地膠結(jié)在他的這組詩中。如他的一首《啞寂》“旗子垂下了一角.風息了/七只耳朵在聚會，有一只/掛滿了冰霜//我知道你只做了一件事情/站在廣場上打著溫柔的手勢/還用溫柔的眼神看著人來人往的人/你多么可愛，就像春天的花朵/眼中只有幸福的陽光雨水燕子//這一切都感染了我/我打碎了一口大鐘，再把破碎的/聲音和流淌的時光，一片片地/為你收集起來”。這詩中的明快也“感染了我”。這種詩歌品質(zhì)實屬難得?，F(xiàn)實生活中的沉重促使詩人思考，但他并不一味地沉浸，他想方設(shè)法把綁在自己身心的沉重像箭一樣拋射出去，為此，他在人世挑選著力量的弓箭，就像他在詩歌里挑選著“幻象”。

博納富瓦說，“我們要在眾多的幻象中挑選，我們知道我們自己就是幻象，這種挑選就是我們的現(xiàn)實。而這或許就是我們這個新時代里一切寫作行動的出發(fā)點?！彼逵④姷倪@組《時間把時間剪了一個豁口》很多首都來自這種現(xiàn)實或心靈的幻象。我常常想象他坐在世界的一隅，點一盞香，捧一盅茶，嗅聞著，裊裊中，任由思想飛騰，和自己的神靈相遇，邊挑選著幻象，邊構(gòu)筑著詩意。就如他在《角落》中所描繪的那樣：“很小的一小部分地方，可以通過車流/也可以穿行鳥鳴/是一個沉睡的午后和寂寞的間隙/行走的過程多像穿越一個個客棧/當你看到掛起“客滿”的牌子時/就要牽一匹馬/離開小鎮(zhèn)//當沒有一個角落屬于你的時候/是否該考慮清理些什么了/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被遺忘和落滿灰塵的地方/其實是最寬闊，最干凈/的地方”（《角落》）?！敖锹洹痹谠娙说某炇澜缰谐蔀橐环N“安放”，成為詩人心靈世界的延伸，詩人在這個“角落”里掙脫了俗世的羈絆，回歸了內(nèi)心的“干凈”。此種干凈撫慰了他的理想主義，融化了現(xiàn)實冷漠的堅冰。而詩人自己也在一次次“幻象”的挑選中成為自我的意味深長。

時間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生命賦予的財富，只是每個人消費各有不同。把時間花費在詩歌上，恐怕是詩人生命中最喜歡做的事情。當然，這其中肯定少不了隋英軍這個詩歌的堅定分子，在他的生命時間中，詩歌不僅占據(jù)著他生命重要位置，而且，他的詩歌中，“時間”無處不在，他花費起來不受任何約束。這組詩尤其如此。在詩人的這組詩中，“時間”既是詩人設(shè)置的“幻象”，又是詩人自我的存在，他在時間里，時間在他中，時間不僅如水洗滌著他的身心，更支撐了他的人生，他與時間共存于生命體中，他藏身于時間中，冷眼旁觀著時間對生命、人生的浸淫，當時間把他“擠到了深深的夜里/十一點鐘的隱匿者打開一個縫隙/曇花開了.我回頭尋找來時的路/不論白馬黑馬還是車的輪子/都跌進了黑黑的夜色中，我不知道/黎明時會原路返回/還是一去不歸//在這里藏身吧，曇花一現(xiàn)，火光一閃/十一點一刻，只一刻鐘/時間把時間剪了一個豁口/我的行囊仿佛綴上一個鐵球/沉重得讓風走一步就吐出一片冰霜/我像一個渴望流浪的流浪者/今夜不知道會和誰重逢/從十一點一刻開始，/時間如同一頭/慢行的毛驢/推著我繼續(xù)往前走”（《深夜十一點》），詩人像個“隱匿者”在時間的暗房里，回望著來路，“只一刻鐘/時間把時間剪了一個豁口”，于是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綴著“鐵球”行路的自己，當他認識了“沉重”之于人生的無補時，也就得到了解脫，也就發(fā)現(xiàn)了時間之于人生的終極意義，于是，他又一次與時間建立了和諧，繼續(xù)前行。盡管“不想說什么，躲在房間里喝茶/聽音樂，對著書房的一角發(fā)一陣愣/在樓梯的拐角隨便站一會兒/走到荒野去。和那些雜草田埂石頭們在一起/有時候真需要偷偷地憂郁一下/咂吧咂吧孤獨，并且/一下子愛上了大地和來來去去的風”（《不想說什么》）。詩人面對種種形而下的日常卻能形而上的出世。這種出世并不是對凡庸的日常生活的棄絕，而是一種相對的和解。詩人讓我們看到他有能力直面凡庸的日常生活，更有能力直面靈魂深層的精神生活，他讓我們相信詩歌只有在直面靈魂的時候，才有可能直面生活本身。如他的《城下之盟》，亦可看做是詩人與自己的“靈魂”所定的“城下之盟”你邁進我的門檻兒，看/我家還有什么東西可以交換/一塊玉，長草的土地，還有/美人跳了一半的舞蹈//我們面對面，也可以槍對槍/累了，咱就預(yù)備——/向后轉(zhuǎn)。割一塊天空給你/肯定有一個人要被迫和一捆稻草/一起遠走/不帶走一只鳥”（城下之盟》），如此的“城下之盟”雖然看起來像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妥協(xié)，實則充滿了精神的不屈。

隋英軍的這組詩還有一種細微、明銳而深摯的氣質(zhì)，真切的氣息往往與心靈不謀而合。他詩歌的層次感超好，語言綿柔暗藏張力，他有將日常場景抽象化、哲思化的能力，常在意料之外出牌，體現(xiàn)了一個成熟詩人應(yīng)有的詩性品質(zhì)。他的詩拒絕大眾經(jīng)驗的反復(fù)篩選或復(fù)制，具有獨特的個我經(jīng)驗。就如這組詩中的《春分》，完全撇開了“春分”的公眾身分，以春分為引，從它自身的詞性延伸展開，借助“春分”這個節(jié)氣形式來訴說自己對生存命運和內(nèi)心情感的探尋和理解。詩人以“春分”起始，重新開始，重新以它作為自我人生的分水嶺，以大自然為介質(zhì)，對所經(jīng)歷的和未經(jīng)歷的人生進行反芻和沉思，讓起伏的心緒和人生的坎坷與磨難交替隱現(xiàn)，并進一步以意象的疊換體現(xiàn)思緒的流淌，隨物賦形中將人生諸多復(fù)雜的體會與感慨舉在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間，豐富的層次感和沉郁的味道顯示出詩人架構(gòu)與心力推進的才能。語言的的骨感，意識流的心靈跳躍既梳理、思索了自己的人生，又淋漓地傳達了人生的一種蒼茫，讀起來讓人五味雜陳，同時又感覺到詩人挖掘內(nèi)部心靈的智慧，而這種智慧的支點不在“智”而在“慧”，“慧”在日常意識之上的覺悟，并以這種“慧”與自然風物相互碰撞與滲透，從時間的長河中深入生命之肌骨，清洗人生的前后左右。這讓我想起羅素說的一句話：“整個人類的生命，宛如一道壯闊的洪流，從不可知的過去，洶涌的沖向不可知的未來，我們每人都只是這種洪流中的一粒水滴，一個泡沫?！碑斣娙擞X悟于此時，他“不再傾訴，也不會在流淚后/一個人醒著”。他開始豁然，并以從容的釋然去踐行生命的終極。

時間通過占據(jù)生活而獲得永存，生活通過時間而獲得豐富，詩人通過時間而獲得無限。隋英軍的組詩《時間把時間剪了一個豁口》以魔幻之手向身處的時間證悟生活，證悟自我，讓身處的時間獲得內(nèi)容，在有限的人生證悟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