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寧
經(jīng)典重讀
和與同,有什么不同
——《左傳》表達的古代智慧(三)
◎吳先寧
“和”與“同”之間的不同,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不像《左傳》時代那樣敏感了,在現(xiàn)代漢語里,“和”與“同”可以作為連詞,“我和他去了趟廣州”,跟“我同他去了趟廣州”意義完全一樣,在成語里,“和衷共濟”與“同舟共濟”好像也沒有什么明顯的區(qū)別。但是在《左傳》時代,特別是在齊國的上大夫晏子那兒,“和”與“同”的不同,蘊含著豐富嚴肅的政治智慧,仔細辨析兩者的不同,對于察人、用人、決策、施政,都具有重大的意義。
晏子是春秋時期齊國繼管仲之后的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他繼承父親的職位任上大夫,輔助齊國三個國君齊靈公、齊莊公、齊景公,時間長達50余年。雖然沒有象管仲輔佐齊桓公那樣稱霸各國,卻也能使齊國作為春秋的大國而持久不衰。所以孔子曾稱贊他:“雖事惰君,能使垂衣裳而朝諸侯”,也就是說,能使他所輔佐的齊國這幾個軟塌塌提拉不起來的國君,得以穿著垂地的莊重的冠服,接見來朝的諸侯。諸侯來朝,是國家實力和榮耀的重要顯示。輔佐“惰君”而能做到這個份上,晏子真的不容易。
晏子50多年的政治生涯留下來的嘉言懿行很多,除了《左傳》,在《晏子春秋》一書中也有許多記載,但最為著名、廣為人知的,恐怕就是關于“和”、“同”之辯的故事,《左傳》是這樣記載的:
有一年(魯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齊景公打獵回來到他的行宮歇著,晏子陪著他。這時候沒有陪同任務的梁丘據(jù)也趕來伺候了,齊景公很高興。他對晏子說,我看跟我最和諧的,也就是這個梁丘據(jù)了!齊景公這么說,也并非是這一次梁丘據(jù)特意趕來伺候,而是其一貫表現(xiàn)。晏子聽了大不以為然,他直截了當?shù)刂赋觯毫呵饟?jù)這種,他跟你國君也就是“同”而已,并不是“和”。齊景公困惑地問:和與同,有什么不同嗎?
晏子說,當然不同?!巴笔菃我缓屠淄昂汀笔遣煌臇|西經(jīng)過融合、平衡所達到的理想的、美好的和諧。他舉例說,廚師做肉,要用水燉,要用鹽、醬、醋、梅干來調(diào)味,通過各種不同的調(diào)料取長補短、互相補充,“濟其不及以泄其過”,才能把肉的腥味去掉,把鮮味提出來。這樣的菜,君子吃了才胃里舒服、心里踏實。鹽、醬、醋、梅有各自不同的味道,才能做出一道君子愛吃的佳肴,如果都是一個味道,鹽是咸,醋也是咸,那廚師還怎么調(diào)味。這就是《詩經(jīng)》所說的:“就像大廚,配齊調(diào)料,和其味道;大家愛吃,大家開心,眾人享用,眾人說好?!?/p>
晏子繼續(xù)舉例說,音樂也是這樣。從聲音來說,有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它們的清濁、大小、長短、徐疾、剛?cè)?、遲速、高下、疏密都不相同,只有這樣,互相配合、彼此呼應,才能構(gòu)成為和諧動聽的樂曲。這樣的樂曲君子聽了才心里舒服,感受到心靈的和諧,通過心靈的諧和而增強提高自己的德性。如果發(fā)出的是同一個音、同一個調(diào),那就沒有什么音樂可言了,只能是單調(diào)刺耳的噪音。因此,同不是和。進而言之,和需要不同作為基礎,不同才能和。取消不同,就是取消了和的基礎。
晏子說,政治上也這樣,君臣之間需要有不同。國君提出一個合理的、必要的決策或決定,臣應該提出不同的意見,使其更加完善而可行。國君對某事做出否定的、錯誤的判斷或評價,臣應該提出不同的意見,指出其判斷的失誤或評價的不公,使國君避免犯錯誤。只有這樣,一國的治理才是平順有序的而不是亂糟糟的,老百姓才是安居樂業(yè)而不是騷動不息的。
如果從這個觀念來看,梁丘據(jù)算不算得上是“和”呢,晏子說,梁丘據(jù)這個人,國君說“可以”,他也連說“可以可以”,國君說“不行”,他也連說“不行不行”,他這是“和”嗎?倘若做菜的時候,大廚有了水,而梁丘據(jù)提供的還是水,那大廚做出來的菜能好嗎,有誰愛吃嗎,他能輔佐大廚成為一個成功的廚師嗎?
此前齊景公得了瘧疾,拖了一年也沒有痊愈,各國諸侯都派使者來探望問候。名為探望問候,其實也是看齊景公的好戲:你這病這么長時間好不了,鬼神為什么不保佑你,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讓鬼神生氣了?齊景公臉上掛不住、心里不痛快。生了這么長時間的病好不了,誰能痛快?齊景公巴不得找個由頭泄泄憤,出出氣。
這時候梁丘據(jù)出現(xiàn)了。他跟齊景公說,您祭祀鬼神,祭品要比先君豐厚得多,但現(xiàn)在您病了這么長時間鬼神也沒有來佑護您,讓您盡快康復,讓各國看笑話。這里面肯定有原因,就是那幾個主持祭祀的祝使在鬼神面前說了謊話,沒有如實向鬼神報告您的祭品的數(shù)目,惹得他們生氣,而諸侯各國并不知道這個內(nèi)情,以為是您對鬼神不敬。所以應該把這幾個在鬼神面前說謊的祝使殺了,懲治他們的罪行,也是告訴各國,您的病這么長時間好不了是誰的錯!
瞧瞧這梁丘據(jù),費盡心機揣摩君主的心理,投其所好給國君下藥。
齊景公聞言大喜,就要殺宮里幾個祝使。
事情被晏子知道了,他對齊景公講了另外一番道理。
晏子說,一個有德的國君,內(nèi)政外交都不荒廢,行為舉措符合老百姓的好惡,國內(nèi)上下都沒有怨言。這時候祝使向鬼神報告,他的話就都是誠心誠意、無愧于心,與事實相符。在這種情況下,鬼神保佑國家,使國君長壽健康,祝使也就是有功的。如果一個荒淫無道的國君,貪心不足,縱欲無度,無所顧忌,“高臺深池,撞鐘舞女,斬刈民力,輸掠其聚”,不考慮鬼神暗中在觀察,不反思百姓背后在咒罵。這個時候祝使在鬼神面前還歌功頌德,他就是十足的欺騙、是矯誣。在這種情況下,鬼神不保佑這個國家反而要降下災禍,祝使也就是有罪的。因為他服從暴君的指使,以欺騙矯誣得罪了鬼神。
齊景公聽懂了,他就問晏子,那怎么辦,還殺祝使嗎?
晏子說,那您說呢?
齊景公還是一個明智、理性的國君,他沒有再理會梁丘據(jù)的諂媚之“同”,而是聽從了晏子的話,令有司寬政,撤去收費的關隘,放開山林讓老百姓可以去打柴狩獵,減輕稅收。
那么齊景公的瘧疾后來好了么?《左傳》沒有說,但是應該好了。
晏子的“和”、“同”之辨,是其政治智慧的重要內(nèi)容。稍后的非常贊賞晏子的孔子,把他的“和”、“同”之辨概括為“和而不同”與“同而不和”兩個命題,在《論語·子路》中,孔子提出了“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見解,把此作為衡量君子、小人的一個重要標準。但如果我們深入地、拓展地思考,孔子這一提法其實是有局限的、不夠的,大大壓縮了晏子“和”、“同”之辨的豐富內(nèi)涵。如果和、同僅僅作為君子、小人的分界,那么就是把履行“和而不同”這一高貴的原則的責任,僅僅歸于君子。在中國歷史上,這一原則也確實激勵了大批志士仁人、高尚的君子,獨立特行、沖險犯難,甚至冒死直諫,丟掉性命。但是他們就沒有問一下,和而不同是誰跟誰?如果你“和而不同”,但社會氛圍和政治制度容不下“和而不同”的時候怎么辦。那君子只有一個選擇,要么心甘情愿冒坐牢殺頭的風險,要么放棄和而不同的原則做一個同而不和的小人。這就是孔子的局限,傳統(tǒng)思維的局限。(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