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安

【一】

燕王駕崩，太子陶曄登基的那天，陰暗籠罩的燕王宮終于能夠看見一絲光亮。

陶曄一身暗黑色的袍子，站在燕王宮的朝堂之上，黑袍冷硬而高貴，年輕的王上看著也同樣冷硬高貴，他的身邊站著昔日的太子妃，燕國未來的王后葉嫵。

葉嫵一身白衣，裙擺處繡著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大殿之上跪著燕國的臣子。

陶曄看著滿大殿的人，看著身邊的葉蕪，她有清秀的眉眼，有高貴的氣質(zhì)，只是原本站在這里，跟他攜手的人應(yīng)該是另一個姑娘。

那個姑娘六年來一直跟在他身邊，她將他從亂石堆中翻出來，最后不惜為了他的帝王路手染鮮血，此刻，他站在這里受眾人朝拜，他喜歡的姑娘卻被關(guān)押在冰冷潮濕的天牢中。

他心生寂寥，慢慢道：“青蘿?！?/p>

葉蕪聞言偏頭看他，眼里帶著哀意，她慢慢道：“若是沈青蘿死了，殿下會怎樣？”

陶曄閉了閉眼，道：“我不會讓她死的?！?/p>

葉蕪道：“她殺了一國之相，先王之所以不在世時殺她，就是為了讓殿下下令，以此在臣民面前樹立仁君的形象，殿下竟然不想她死？”

陶曄偏頭看她，語聲淡淡：“坐上這個位子，不就是為了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嗎？”他笑了笑，“所以我絕不會讓青蘿死的?！?/p>

葉蕪竟然無可辯駁，她心里突然有點難過，滿殿朝臣退去之后 ，陶曄起身想要快步離開，葉蕪在身后，道：“你不用去見沈青蘿了。”她默了默，“她死了，在先王病逝的第二天，她就用匕首抹了自己的脖子?！?/p>

陶曄愣在那里，許久笑道：“不可能。”

葉蕪慢慢走下來，走到他身邊，她說：“是真的，消息被我攔了下來，就是為了不讓你為此事傷心難過?！?/p>

“不可能?！碧諘下笸说介T口，厲聲道，“絕不可能！”他被大殿的門欄絆倒，摔出殿門，葉蕪上前道：“殿下！”

陶曄坐在地上，不知何時又開始淅淅瀝瀝地落雨，他看著下雨的燕王宮，突然嘔出一口血來，葉蕪一驚，陶曄伸手抱著她，他說：“青蘿，我的青蘿死了?！庇曷暺嗥啵扔曷暩悠鄥柕氖翘諘系穆曇?。

可是漫天大雨，再也無人應(yīng)他，日后朝華殿外，亦再無人等他了。

【二】

陶曄和沈青蘿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年十一歲的沈青蘿第一次踏進燕王宮，帶著長公主陶絡(luò)的一紙遺書，幾個親信，千里迢迢來到燕王宮。

那日的天暗沉沉的，十一歲的沈青蘿站在燕王宮高高的宮墻下，城樓之上是鎧甲加身的重重士兵。

她被內(nèi)侍帶進燕王宮，陶絡(luò)的親信拿著遺書在殿內(nèi)回話，那天她穿著一件繡花的小白裙，雨水淅瀝，她就站在燕王寢殿外的青石板上，沒有人上前為她披一件衣，撐一把傘。

偌大的燕王宮沉默地佇立在大雨中，顯得肅穆而莊嚴，雨水冰冷而刺骨，于是十一歲的沈青蘿對于燕王宮的第一印象就是冷漠而殘酷的。

沈青蘿站在雨中，看見一身天青色長袍的少年持著傘從長廊上跑過來，臨進殿時看了她一眼，脫下自己的披風(fēng)，然后對身后跟著的內(nèi)侍囑咐了幾句話，方才進殿。

那個少年就是十六歲的陶曄，而長公主陶絡(luò)就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

那內(nèi)侍持著傘拿著披風(fēng)走下臺階，將披風(fēng)披在沈青蘿肩上，道：“姑娘可是青平沈家的小姐？快隨老奴到廊下躲雨吧?！?/p>

沈青蘿渾身發(fā)抖，臉色被雨水淋得發(fā)白，內(nèi)侍將她帶到廊下，讓宮女拿了絲帕給她擦臉上的雨水，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同她一起回宮的親信方才出來，他站在青蘿面前，慢慢道：“姑娘，在下終沒有負長公主所托，主上已經(jīng)同意將姑娘養(yǎng)在宮中，日后，姑娘自己要多保重?！?/p>

沈青蘿眨眨眼：“業(yè)哥哥，你呢？你去哪里？”

那親信笑了一笑：“我們將回到青平，為長公主和駙馬爺守墓?！闭f完向青蘿行了個禮，轉(zhuǎn)身走進大雨中，再也沒有回頭。

沈青蘿站在那里突然大哭，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哭聲太大，陶曄走出殿來，他看著沈青蘿問：“你哭什么？”

他的聲音很清冷，猶如冬夜里青平飄飛的細雪一般微涼，她含著淚看他，陶曄道：“我已向父親請旨，日后你就住在我的殿中?！彼D(zhuǎn)身對剛才的內(nèi)侍道，“蘇慶，先帶她回去，我與父親還有些話要說?！?/p>

蘇慶應(yīng)了，帶著沈青蘿往燕王宮更深處走去，那個時候，沈青蘿不知道，她所去往的陌生地方，已然是她一生的歸宿。

【三】

沈青蘿到了陶曄寢殿之后，蘇慶讓人服侍她沐浴，晚一會兒的時候，蘇慶來找她：“殿下回來了，讓老奴來接小姐過去一起用膳。”

青蘿母親早亡，陶絡(luò)嫁過來之后，便開始親自教導(dǎo)她，一言一行不說學(xué)了陶絡(luò)十成，亦有六七成，走起路來，也有陶絡(luò)在世時候的風(fēng)采。

陶曄坐在偏殿中看著她走進來的時候，愣了愣，沈青蘿伏地道：“小女青蘿，見過殿下。”

陶曄看著她，許久慢慢道：“你的身上竟然有幾分皇姐的影子?！?/p>

地上的姑娘聞言抬眼，道：“青蘿慚愧，雖自幼受長公主教導(dǎo)，可亦沒有學(xué)到長公主一半的才學(xué)風(fēng)姿?！?/p>

“青蘿，你叫沈青蘿？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碧諘虾仙鲜种械臅鴥?，道，“從前皇姐的書信中，提起過你，說你聰明伶俐，讀書用功，練武勤快，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p>

青蘿默了默，沒有說話，陶曄伸手去扶她，那是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大抵是因為練劍的緣故，手上布滿了老繭，青蘿微愣，許久方才伸出手去，陶曄笑了一聲，拉著她去了里間用膳。

陶曄道：“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這都是按我的喜好來的，若是有不喜歡的，或者有特別想吃的，就告訴我，我讓他們做?！?/p>

青蘿點頭，吃完飯后，陶曄坐在案前道：“皇姐離世時，可有什么話留給我？”

青蘿看了他一眼，從袖中掏出一枚鮮紅的劍穗，道：“殿下，這是長公主臨終前托我?guī)Ыo你的東西，她知道你喜歡舞劍，這是她親手為你做的劍穗?！?/p>

陶曄起身走過來，接過那枚劍穗，許久開口哽咽道：“皇姐總歸是記著我的?！?/p>

陶絡(luò)是陶曄的姐姐，卻是沈青蘿的后母，當(dāng)年陶絡(luò)嫁給青平侯沈安策的時候，燕國上下無不震驚。沒有人知道，年輕貌美的長公主為何要嫁給一個亡了妻，帶個孤女的青平侯？

而青蘿也是后來在父親靈柩前才知道長公主緣何嫁來青平？緣何嫁給她的父親？

青平侯年輕時曾去帝京求學(xué)，學(xué)有所成后曾任長公主太傅，陶絡(luò)說，青平侯年輕時，喜歡穿一身白色的衣袍，喜歡一本正經(jīng)地教她讀書寫字，練功騎馬，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她習(xí)慣了他的陪伴，習(xí)慣了他一板一眼地教訓(xùn)她，長年累月，少女心里的依賴慢慢轉(zhuǎn)化成了喜歡。

可是他比她整整大了十二歲，還未等她長到足夠的年紀，他就成了親回去青平，他臨走時的前一晚，陶絡(luò)哭著道：“沈大哥，我喜歡你?！?/p>

青平侯愣住，跪地俯身道：“公主還小，此話權(quán)當(dāng)微臣沒有聽到，此后萬萬不可再提?！?/p>

青蘿的母親嫁進沈家第三年生下青蘿，可是卻在青蘿兩歲那年突然去世，三年后，陶絡(luò)不顧眾人相勸，執(zhí)意嫁來青平。那時候，青平侯因為妻子的亡故，開始整日嗜酒，身子越發(fā)不如從前。

青蘿記得父親離世前的那段時間，不知為何，心情郁郁，不得寡歡，在一個下雪的冬日，離世。而陶絡(luò)也在給青蘿安排好退路之后，服毒自盡。

那時候的青蘿想，長公主大抵是真的很愛自己的父親，而父親究竟有沒有喜歡過長公主，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原來天底下真的有這樣一種愛，至死方休。

【四】

從前陶絡(luò)在世的時候，總是跟青蘿講起陶曄，她說：“青蘿，那是我最親的弟弟，我們的母妃離世得早，從小小曄就最黏我。”她說這些話時，就如同隔著千里之遙看著遠在皇城的陶曄一樣。

那個時候，青蘿想，陶曄之于長公主，應(yīng)如同父親之于自己一樣重要。

青平侯也會帶著青蘿騎馬，每每這個時候，陶絡(luò)都會坐在帳中用溫柔和善的目光注視著他，陶絡(luò)嫁過來五年光陰，青蘿幾乎從未見過她有任何失態(tài)，在她漫長的人生歲月里，陶絡(luò)是她對皇室人員最初的印象，以至于后來在長公主死后的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也一度以為皇室中人都該這樣溫柔和善，尊貴而優(yōu)雅。

但是后來她才知道，在這深宮高墻之內(nèi)，從未有過至善之人，包括陶絡(luò)。

大抵是由于陶絡(luò)的原因，沈青蘿被特許可以跟陶曄他們一起念書上課。她一向聰明，又曾受教于春陵城最負盛名的夫子，就連太傅大人都對她贊不絕口，教她禮教的姑姑亦說過：“青蘿出身雖比不得皇室宗親，但教養(yǎng)規(guī)矩卻是與逝去的長公主如出一轍。”

青蘿不知那是好還是不好，因為她終究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甚至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可憐蟲。

初入宮的時候，她也會經(jīng)常被人欺負，因為文采斐然，引來那些驕縱跋扈的公主們的不滿，聯(lián)合著宮女太監(jiān)將她推進宮里的池塘里去抓魚，她從小練習(xí)騎射武功，此時此刻卻也不敢反抗。

她站在池水里，聽見有女子清亮的聲音：“如果不是青平侯，絡(luò)姐姐就不會這么年輕就死去?！?/p>

她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是五公主陶涼，青蘿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裙 ：“長公主是自殺的，并不是我父親害死她的?！?/p>

陶涼冷笑：“絡(luò)姐姐自殺為的是誰？還不是因你父親的死！你以為絡(luò)姐姐送你進宮來，你就能跟她一樣身份尊貴？你以為太子哥哥護著你，你便跟我們一樣了？沈青蘿，說到底你不過是一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青蘿沒有說話，因她本來就沒有人要，可是她突然替自己的父親感到悲哀，長公主的死怎么能算在父親頭上？

冬日的池水冷得要命，她站在池塘里雙腿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等陶曄找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因為寒冷凍得暈了過去，被宮女們拖出來放在岸邊冰冷的石頭上。

陶曄叫她的名字，她伏在陶曄胸前，迷迷糊糊中只能聽見少年的心跳聲，一聲一聲，猶如擂鼓。

【五】

她生了一場大病，病中她一直在說胡話，叫著娘，叫著父親，叫著長公主，也叫著陶曄。

她眼角的淚滾滾而下，她說：“陶曄，我想回家，我想回青平，想吃家鄉(xiāng)的榛子酥。”服侍的宮女心下聽得心驚，直呼太子名諱，這宮中可沒幾個人。

轉(zhuǎn)頭看見長身而立的陶曄時，撲通一聲跪下，陶曄緩步走進來，坐在床邊，用手去擦青蘿眼角的淚水。

沈青蘿抓著他的手，迷迷糊糊地開口：“陶曄，長公主說，進了宮就要跟著你相依為命，她說你會保護我的。”她眼角的淚洶涌而下，“我沒人要了，真的沒人要了?！?/p>

陶曄靜靜地聽，任由她拉著他的手，直到沈青蘿睡熟了，方才起身離開。

青蘿那場病來得急，燕王過來看過她，看著床上一直囈語的小姑娘，道：“青蘿命苦，吩咐過去，讓幾個孩子日后不得再欺負她了。”

青蘿的病大好已是半月后，她裹著陶曄的披風(fēng)坐在殿外的石階上，她從前覺得，天底下所有的公主都應(yīng)該尊貴優(yōu)雅如陶絡(luò)，直到她身處此地，方才漸漸明白，這里身處高位的驕縱慣了，身處低位的又卑微慣了，其實遠沒有平民百姓來得真實。

因為燕王發(fā)了話，青蘿在宮中的日子便就開始安靜平穩(wěn)起來，陶曄帶著她出去，幾位皇子公主再也沒刁難過她，偶爾還能同她講上幾句話。

有一日陶曄去朝華殿見燕王，讓青蘿在屋里看書，蘇慶拿著小點心進來，道：“太子聽說青平的榛子酥最是出名，命人做了，姑娘嘗嘗可是家鄉(xiāng)的味道？”

青蘿微愣，放下手中的書冊嘗了嘗，不由得想起從前，她總是央著家里的廚娘給她做榛子酥。

蘇慶笑道：“姑娘若是喜歡，日后這道點心便就加在每日的菜單上了?！?/p>

青蘿笑了笑，蘇慶給她倒了杯水，道：“太子當(dāng)日將姑娘帶回來后，又去找了幾位公主，將其狠狠訓(xùn)斥了一番?！彼戳饲嗵}一眼，“在這深宮之內(nèi)，姑娘這樣的身份，還是不要鋒芒畢露的好，方能平平安安度過?！?

青蘿凝眉默了片刻，許久道：“青蘿日后會注意，多謝公公提醒?！?/p>

蘇慶未曾說話，躬身告退。那晚大雪，聽說陶曄因為與葉相葉楨政見不合，被罰在朝華殿外罰站，青蘿撐了一把小傘一路小跑著去了朝華殿，雪天路滑，摔了幾跤她也不在乎。

陶曄站在雪地里，看著穿著一身小白裙的青蘿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衣服上還有摔跤弄上的冰碴兒，他不由得皺眉：“你來干什么？”

青蘿默默將傘撐在他的頭頂，低聲道：“天氣太冷，青蘿怕太子凍著?！彼M宮之后，一向溫柔和順，此刻看著陶曄的眼神也帶著怯弱。

陶曄不知道說什么，伸手去接她手里的傘，發(fā)現(xiàn)她持傘的手上殷紅一片，他有些急了：“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青蘿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受了傷，她笑了笑：“不礙事，許是剛剛摔跤劃在樹枝上了?！?/p>

陶曄臉色陰沉，從懷里掏出手絹替她把手上的冰雪擦去，葉相出殿，路過他們身邊，看了一眼站在陶曄身邊的姑娘，躬手道：“殿下，微臣告退?！?/p>

陶曄沒有說話，沉默地擦拭著青蘿的手掌，葉相持傘緩步離開。燕王在殿內(nèi)看著，許久吩咐道：“讓太子回去吧，別凍病了。”

內(nèi)侍應(yīng)了，在回去的路上，青蘿問：“葉相對殿下的威脅很大嗎？”

陶曄撐著傘沒有說話，青蘿以為他生氣了，偏過頭去看他，豈料腳下一滑，陶曄伸手扶住她，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在雪道上：“葉楨十九歲入朝為官，二十三歲拜相，時至今年二十五歲，是燕國難得的青年俊才。”

青蘿不知為何看著陶曄牽著自己的那只手，有種莫名的感覺，她聞言問道：“聽聞，葉相曾為殿下陪讀，之后才入朝為的官，而且當(dāng)年兩人親如兄弟?！?/p>

陶曄回頭看了她一眼，道：“那是當(dāng)年，現(xiàn)今，君是君，臣是臣。”

青蘿被他看得一愣，大雪吹到她的臉上，她看著路旁盛開的紅梅，是妖冶至極的風(fēng)光。

【六】

燕王在位二十五年的時候，夏日雨水多，燕國許多地方都發(fā)起了大水，太子陶曄請命前去防洪，葉楨陪同，朝中大臣商量對策到深夜。

青蘿聽見消息，一直在朝華殿外等著陶曄出來，大臣散去，葉楨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青蘿一身青色的衣裙等在殿外，他想起那個大雪之夜，這個姑娘也曾冒雪來到朝華殿。

陶曄出來之后，看見青蘿并未驚訝，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要他在朝華殿里待得久了，出來總會看見這個姑娘，每次那個時候，他的心就莫名變得安定起來。

陶曄回去后，讓人收拾行囊準備明日出發(fā)，青蘿道：“我也去收拾一下?！闭f著就要走，陶曄抓住她的手，挑眉：“你收拾東西做什么？”

青蘿道：“我要跟你一起去?！?/p>

陶曄笑了一聲：“你去做什么？南方到處發(fā)大水，一路上不知道會遇見什么情況，青蘿，你好好待在宮中，乖乖等我回來?！?/p>

青蘿看著他，眼里是從未有過的執(zhí)拗：“正因為路上危險重重，太子千金之軀，我要跟著去保護太子安全?！鄙蚣沂窃趹?zhàn)場上得到的功勛，青蘿自小練武，雖看似柔弱，武功卻不錯，陶曄宮中侍衛(wèi)少有敵手。

陶曄默了默道：“我的安全何需你一個姑娘來保護？”他撫了撫她的頭頂，笑道，“青蘿，那是男人的戰(zhàn)場，你只需要在這里等我回來就好了?！?/p>

從十一歲到十七歲，六年光景，沈青蘿從未違抗過陶曄的命令，那一晚，她在陶曄面前還是妥協(xié)了。

陶曄一去就是兩個月，可是就在啟程回來的路上，遇上塌方，據(jù)探子回報，隨著太子和葉楨去的侍衛(wèi)，幾乎全軍覆沒，葉相受了重傷，而太子卻不知所終。

青蘿請命連夜帶著人趕往冶城塌方的地方，而此時距離塌方事故已經(jīng)過去三天，她命人一塊一塊翻開石塊，她每翻出一具尸體，心就涼一分，她的指甲都被翻開，鮮血淋漓。

她想，即便翻出的是陶曄的一具尸骨，她也要帶著他回去帝京，也要帶他回家。

就在所有人都累得搬不動石塊，幾乎絕望的時候，那個十七歲的小姑娘突然痛哭出聲，她說：“陶曄?！蹦锹曇羰菑奈从羞^的凄厲。

她在亂石堆里，翻出二十九個侍衛(wèi)的尸體，在第三十個侍衛(wèi)的尸體下，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陶曄，那侍衛(wèi)在危急時刻護住了他，大抵也算是陶曄命大，否則亂石堆下三天三夜，常人是堅持不過來的。

青蘿出宮時雖帶了御醫(yī)，但還是馬不停蹄地趕回皇宮，她看著馬車上渾身血污的陶曄，身子不停地發(fā)抖，她說：“陶曄，你要活下來，你一定要活下來?！闭f完眼淚就洶涌而下。

她想，陶曄若是死了，她該怎么辦？那是她在宮中唯一的親人，唯一的支撐，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全部啊。

【七】

陶曄傷勢太重，回宮之后一直昏迷不醒，東宮突然陷入異常嚴肅的氛圍中，沈青蘿一直陪在陶曄身邊，衣不解帶地照顧他。

連御醫(yī)都不敢保證陶曄一定會醒來，只能竭盡全力吊著他的一口氣。

他醒來是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殿外風(fēng)雨凄凄，滿院桂花凋零，青蘿伏在床頭沉沉睡去，陶曄看著坐在地上的姑娘，眼里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他叫她的名字：“青蘿?！?/p>

那聲音很小，幾乎聽不見，但是原本睡去的姑娘還是被驚醒，她眼里帶著血絲，含著淚水哭著道：“陶曄，你醒了。”

陶曄活過來了，沈青蘿自然也就活了過來。

陶曄那傷一養(yǎng)就是幾個月，因為他的腿傷了，青蘿就每天扶著他在院子里走路，陪著他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親自給他熬湯端藥，凡是關(guān)于陶曄的事，她都親力親為。

整個后宮都看在眼里，都說，這沈家姑娘怕是要當(dāng)太子妃了?？墒撬纳矸莓吘故邱€馬爺?shù)那Ы?，而太子又算是駙馬爺?shù)牡艿埽@關(guān)系著實有點復(fù)雜。

其實今年陶曄已經(jīng)二十二歲，沒有太子妃，就連侍妾也未有一個，燕王提過很多次，皆被陶曄以各種理由拒絕，久而久之，燕王便也不再提了，隨著陶曄的性子。

陶曄此次死里逃生，燕王就想著給他找一個太子妃，陶曄此次也未推托，只是道：“父親，太子妃人選我已經(jīng)想好了?！?

燕王看了他一眼，問：“是青蘿？”

陶曄點頭：“我想娶青蘿做我的太子妃?！?/p>

燕王眼中情緒莫名，那晚太子請旨要娶沈青蘿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王宮都鬧得沸沸揚揚。

沈青蘿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因為她覺得，身為太子，身為日后的燕王，陶曄的太子妃理應(yīng)是一個家室背景很好的姑娘，而不該是一個從十一歲就被寄養(yǎng)在皇宮的孤女。

燕王的同胞兄弟謝王爺大壽，不知為何，燕王竟派遣太子親自送禮去度安城祝賀，陶曄原想帶著青蘿，燕王道：“舟車勞頓，青蘿還是待在宮中吧?！?/p>

陶曄走前的前一天晚上，拉著青蘿在桂花樹下喝酒，他說：“青蘿，等我從度安回來，我們就成親?！?/p>

青蘿低眉笑道：“我等你?！?/p>

那時候，陶曄是真的覺得，他從度安回來就可以娶她。沈青蘿也是真的覺得，她是可以嫁給陶曄的。

但是就在陶曄離開王宮的那個晚上，燕王宣她覲見。

燕王屏退左右，只余下青蘿和他兩個人，他坐在桌案前，道：“青蘿，你來宮中也有六年了吧，我常?？匆娔?，都會想起阿絡(luò)，那是我最疼愛的女兒，有時候看著你就像看著她?！?/p>

青蘿低頭道：“長公主是舉世無雙的女子，青蘿怎敢與之相提并論?！?/p>

上座的男人好像是嘆了口氣：“你在小曄心中也是舉世無雙的姑娘。”他停了停，道，“青蘿，我可以許你嫁給小曄，但在此之前，你需要幫我做一件事?！?/p>

青蘿皺眉看他，燕王一字一頓道：“殺葉楨！”

沈青蘿聞言一驚，脫口問：“為什么？”

燕王慢慢道：“這些年，我疾病纏身，恐命不久矣，在我將燕國交給小曄的時候，我希望這個國家只有忠臣，沒有奸佞?！?/p>

青蘿道：“王上的意思是，葉相是奸佞之臣？可是，這些年，葉相在百姓心中一直都是清廉忠貞的形象，青蘿不明白?！?/p>

“你可知葉楨的身份究竟是什么？”燕王道，“葉楨的母親是我的胞妹，而他的親生父親乃是玄國的國君，青蘿，你不會不知道，玄國和燕國之間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

青蘿當(dāng)然知道，沈家祖輩在戰(zhàn)場上得到的功勛，而戰(zhàn)場就是玄燕兩國的戰(zhàn)場。

燕王看著底下面色蒼白的姑娘，道：“在葉楨還不知道真相之前，青蘿，他必須死，否則孤心難安，小曄帝王之路不平?！?/p>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青蘿嗓子嘶?。骸盀槭裁催x擇我？”

燕王似有些不忍，但最終還是道：“因你愛小曄，只有你才不會背叛他，只有你才會為了他不遺余力地去殺葉楨?！蹦谴蟮质菤⒁粋€人最好的借口，亦是最殘酷的理由。

青蘿離開的時候，緩緩道：“王上心中太子妃的人選是誰？”

燕王微愣，青蘿好似笑了笑：“王上從未想過要我嫁給陶曄，我殺掉葉楨之后，必定被世人唾棄，萬人所指，所以我永遠不能嫁給陶曄了，是不是？”

大殿里的燈火很亮，青蘿眼里的淚觸目驚心，燕王許久道：“是葉嫵，葉楨的妹妹。”

青蘿點頭，哽著嗓子道：“我明白了?！?/p>

她明白了，明白燕王打了一個怎樣的算盤，殺葉楨名不正言不順，而她只是為了滿足一個帝王私心的兵器，在殺掉葉楨之后，燕王為了平穩(wěn)跟葉楨交好的官員，為了安撫百姓的心，讓葉楨的妹妹葉嫵入主東宮是再好不過的方式，也是最能夠撇清此次刺殺關(guān)系的重要一步。

原來，帝王之心需要這樣算計。

【八】

青蘿在刺殺葉楨之前曾去府中偵查過情況，因而得以見過葉嫵。

葉嫵不算頂漂亮的姑娘，但是勝在眉眼之間的清冷，她修養(yǎng)好，文學(xué)一流，處事沉穩(wěn)，在帝京是出了名的大家閨秀。若說燕國上下誰最能匹配太子，除卻在深宮無人識的沈青蘿，葉嫵大概是最好的人選。

青蘿常常也會想，葉嫵喜歡陶曄嗎？若是不喜歡，那么在刺殺葉楨這件事上，究竟犧牲了多少人？

青蘿去刺殺葉楨的那天，正是寒露之夜。

她偽裝成了玄國的暗探，身上也偽造了玄國的令牌，甚至因為玄國暗探頸間都有一個圖騰，她還為此忍痛文了圖騰。

她是從大門進去的，說是替王上來傳些話給葉楨，葉楨在宮中出沒之時，經(jīng)?？匆娝?，偶爾還會同她說幾句話，對這個小姑娘并無多少防備。

沈青蘿的武功很好，只不過鮮為人知，葉楨是文官，從前學(xué)的都是基本的防身之術(shù)，與沈青蘿較量起來，本就是必敗的局面。

當(dāng)青蘿的匕首割斷葉楨的咽喉之前，青蘿曾問他：“若是今日你不死，你會背叛陶曄嗎？”

葉楨靜靜看著她，道：“我不能保證，正因為我不能保證，王上才派你來殺我的?！?/p>

青蘿皺眉：“你知道？”

葉楨道：“我的身份是玄國的秘密，是燕國王宮的恥辱，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彼谷恍α诵Γ澳銡⒘宋?，沈青蘿，你也必死無疑?！?/p>

青蘿道：“我知道?！?/p>

葉楨緩緩道：“有你陪著，這未嘗不算是一件好事?！?/p>

青蘿沒有說話，手中匕首飛快地從葉楨脖子上劃過，血濺在她的臉上，她抱著葉楨的尸體，沒有任何動作。

她想，一國之相，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真是一點都不像大人物的死法。

青蘿殺掉葉幀之后并未離開，她的一身白色衣裙皆被鮮血所染，她看著葉蕪抱著葉幀痛哭，然后她說：“人是我殺的，帶我進宮吧?！?/p>

她并沒有見到燕王，而是直接，你知道我們所有人的命運都掌握被關(guān)押到了天牢，她想起陶曄曾經(jīng)問過她一句話，他問：“青蘿在誰的手里嗎？”

那個時候她沒有回答，陶曄牽著她的手站在大殿窗后，看著即便是晚上亦是宮燈不息的燕王宮，淡然道：“我們的命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p>

青蘿當(dāng)時聽得懵懵懂懂，現(xiàn)在她知道了，陶曄錯了，不是所有人的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最起碼，她現(xiàn)在在燕王宮存活下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將自己的性命獻給即將登上帝位的陶曄。

【九】

沈青蘿不知道，殺死葉楨究竟是對還是錯，但是她知道，只要是為了陶曄，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青蘿在牢房里聽獄卒說，太子殿下回宮后，得知葉相死訊，本執(zhí)意要到天牢提審罪犯沈青蘿的，不料被燕王阻止，關(guān)押在東宮之中，并將在半月之后迎娶葉相的妹妹葉嫵。

青蘿一直在等，等到陶曄迎娶葉嫵進宮，等到燕王病重的消息，然后她終于等到了陶曄。

陶曄來的那日，青蘿隱隱約約能夠聽見外面的下雨聲，他臉色蒼白，站在青蘿面前，跟著他長大的小姑娘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竟然也會揮刀殺人了。

他覺得難過，嘶啞著聲音開口，道：“青蘿?！?/p>

青蘿縮在黑暗中，許久哽著嗓子開口：“陶曄，你來干什么？”

陶曄看著面前臉色蒼白，愈加清瘦的姑娘，幾乎就要慟哭出聲：“青蘿，為什么？”

沈青蘿極力答得淡定：“我是玄國的暗探，陶曄，我來燕國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掉葉楨?！?/p>

陶曄聞言，突然冷笑：“你十一歲入宮，跟在我身邊，整整六年，你跟我說，你是玄國的暗探，沈青蘿，你當(dāng)我是傻子嗎？”

青蘿眼里的眼淚終于掉下來，她突然開始哭起來，陶曄伸手去擦她的眼淚，他說：“青蘿，你殺葉楨，是父親指使你的對不對？”

青蘿哭著道：“太子回去吧，天牢這種污穢之地，太子不宜久待?！彼霋觊_陶曄的懷抱，卻被陶曄死死抱住，他厲聲道：“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決不會讓你死的！”

沈青蘿許久輕聲開口：“我若不死，陶曄，你如何去堵悠悠眾口？你如何去走你的帝王路？”她終于伸手環(huán)住陶曄的脖子，流著淚親吻了陶曄的嘴唇，她說，“我十一歲孤苦無依，幸得太子收留，我感激不盡，殺掉葉楨是我唯一能夠為你做的事情?！?/p>

陶曄一生沉穩(wěn)，此時此刻卻痛哭出聲，他說：“青蘿，沒有你，我如何去走那漫長而又艱辛的帝王路？”

沈青蘿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許久道：“陶曄，沈青蘿一生無所求，只求你能平安喜樂，君臨天下?！鳖D了頓，道，“你要好好待葉嫵，那是我們欠她的?！?/p>

很多年后，天牢的獄卒想起當(dāng)年還是太子的陶曄去看女犯人沈青蘿的時候，不顧身份，抱著她不肯離去。

最后是那姑娘用環(huán)在太子脖頸后的手，擊暈了太子，太子方才被帶出牢房，送回東宮。

沈青蘿殺葉楨可以說是辜負了燕國上下臣民，縱使她辜負了天底下所有的人，只要沒有辜負太子陶曄，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她死后要背負千古罵名，遺臭萬年。

【尾聲】

燕王病重時，曾將真相全部告訴陶曄，最后他說：“小曄，青蘿必死，這是最后的一步。”

新帝必須要先用殺掉名相葉楨兇手的血來開啟自己的帝王之路。

他們自以為是地為陶曄鋪了一條平順安穩(wěn)的帝王路，為他找了一個足以匹配帝王之后的妻子，為他在燕國臣民面前樹下仁君的形象，為此，他們舍棄了他一生最喜歡的姑娘，將她推入絕境，置于死地。

從來沒有人問他愿不愿意，想不想，難不難過，難道要成為一個國家的帝王前，都要舍棄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人嗎？那么一個連自己心愛的姑娘都無法保護的帝王，就算坐擁天下權(quán)勢，江山富麗，又有何用？

燕王病逝于那年的寒冬，臨死之前，曾秘密派人前往天牢，青蘿后來抹脖子的那把匕首，便是那時送進去的。

當(dāng)時的內(nèi)侍還曾傳了句話給沈青蘿，那句話是：其母之死，乃長公主所為。

青蘿聽后曾于天牢之中，凄聲大哭，滿目是血，若是陶曄看到，一定會很心疼?？墒翘諘蠜]有看到，他本打算登位大典結(jié)束之后，就將青蘿接回來。

他不知道，青蘿早于燕王死后的第二天就已經(jīng)抹了自己的脖子。消息被蘇慶和葉蕪攔了下來，直到他正式成為燕國帝王之后，他才得知青蘿死訊。

后來，他親自護送青蘿的遺體回到青平，葬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他知道，漫漫余生，他或許還會遇到讓他心動的姑娘，卻都比不上沈家青蘿了，那個有時怯弱，有時又很勇敢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