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搬了住處,物品都挪了位置。這下怪怪的,屋子里像形成了另一種頑固的邏輯,扭不過來,無法操持。那種感覺,仿佛是住進了親戚家,優(yōu)待是有的,自便是沒了,隔山隔水了一點。特別是,常常要翻讀的那些個非常上心的書,遍尋不見。伸手摸不到它們,對于我是很驚心的事。
這上半年,光記得倒騰地方這檔子事了,年初先是換工作,存在出版社的那些私人藏書,成捆成箱的作者與讀者來函都得帶走。這些個沉重的紙品,說雅了是人生信仰的一部分,說俗了是作為文人的吃飯家什。它們留的年代越久,感情上就越不肯松手。人并不是什么都能割舍得下的。陸續(xù)運走了幾車,至今仍剩下16箱在昔日的辦公桌前。
又輪上搬家。舊房子前后住了十年,家具、櫥具舍棄也罷,但那堆得滿處的書籍、報紙雜志多得沒辦法,也不想請搬場公司,別人不會對這些有好聲色的:書有多少多少冊,單是那些文稿,一部部書的提綱、初稿一垛垛摞起來,齊挨挨高過肩膀。對于別人而言,它們只是舊紙和舊去的字跡,而對于我,它們都是記憶。太多的彌足珍貴的印記都被匆忙的生活篩走,而通過留在字面底下的心境,有些珍貴的真情或許還能得到片刻的復蘇,真的不想讓人在搬運中讓它們磕磕碰碰。
親自搬運這些書,實在是苦差事。連續(xù)數(shù)日,一家老小總動員,這邊裝滿一電梯運下,那邊裝滿電梯搬上,沒完沒了。新鄰居不知深淺,還以為搬進來一家圖書批發(fā)所。唯一值得慶幸的,我這一家人看上去文弱,仿佛只會為這力氣活操碎心,沒料都手能提,臂膀尚屬有力,肩能扛,搬了幾日幾夜,照樣能吃能喝。
新家進門就是書柜,已是有點參照著閱覽室的格局來設計,偏偏,書還得按類別歸屬陳列,這就更像了一點。跟先生結婚已滿十八周年,細軟錢財早已彼此不分,唯有書,卻永遠是“你的書”“我的書”分得清清爽爽,水火不容,他買的書都得放在他的櫥里,一本不能少。我的書當然也如此。我倆合用一個書房,有意搭出一個錯層,分出高低,讓雙方的書隔開些,免得放在一起搏斗。他在底層,多是經(jīng)濟類書籍,那一層干脆取名為“經(jīng)濟基礎”,我在高處,文學哲學多些,故取名為“上層建筑”。有時我買回來的書中,有其中意的,他往往會讓竊喜從眉梢里露出來,也許感覺上可以白看覺得那已是個令人看重的大便宜。
不過,即便親自搬書也會出些小紕漏。搬了兩天書后,先生發(fā)現(xiàn)他所愛的一摞書不見了。他真是茫然相向,心心念念,失戀一般。一個人丟掉幾本書就難受成這樣,差點茶飯不思。這種人,想必更舍不得丟棄已擁有的一切,會小心翼翼地守護本分。后來書找到了,原來是這先生太寶貝,唯恐出偏差,把它們藏得太好,以至于連自己都找不到了。
小女漸次也成書迷。她平日里基本是個乖女孩,像個小尾巴,在母親大人身后東跟西跟??芍灰みM書店,立馬與我分道揚鑣,顧自尋覓其喜愛的書去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迷上了老版本的書,走進舊書店猛淘。心里明白,她這下算是基本入門了,只是,得給她立一條規(guī)定,每次逛書店不能過久,超時恕不久等。小女的書櫥內(nèi)有一大排童年起就熟讀的經(jīng)典書,從那些翻舊的書里,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她幼時的精神富足。有一天,我冷不丁發(fā)現(xiàn)那之間插進她自己寫的那本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話說本班男生》??瓷先ズ苡|目,我便將其取下。過不久,發(fā)現(xiàn)它又躋身其間。太狂了點兒,把小肇事者找來,問下來,說是想在那些從小相伴的書里沾上點大師的靈氣,相信大師暫且會恕其之罪。
古人云,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枯燥,面目可憎。好書就是能讓人心智由混沌變清晰。想必讓孩子多讀些書,實在是像給最好最貴重的厚禮。書讀得對頭,長了見識,做人深廣些,想雅能做到大雅,即便雅不了,要俗也能俗在正路上。
在防“非典”的特殊時期,出門少了,讀書多了,又想著如何把留在出版社的書早點取回來,想著它們歸來后,哪一路的書與哪一路的書挨著最好,哪些書和哪些書最好分開,免得它們互相搏斗,互不相讓。
書是越藏越多,貪著心地買,對于傾心愛著的藏書如相伴的知己,悄悄藏起來,留在手邊,時時感覺到溫熱飄香的氣息,哪天讓別人借走,會若有所失,風度不再,茫茫然催討索要。又想著把所愛的書放一部分去新出版社,反正,哪天在身邊聞不到它們的香味,這世界立刻就少了許多美好。
摘自《靜聽花開的聲音:秦文君談閱讀與寫作》,秦文君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