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此處“下”是南方方言,“下飯”的“下”,指借助菜肴之類將飯吃下去。當(dāng)然不是煮餃子,將餃子下到啤酒里去。
不論中西,亦不論階層高下,食物都有一定的搭配之道,有的是廚師的發(fā)明,有的是好吃的人自己摸索發(fā)現(xiàn),久而久之就固定下來,為眾人所遵行,成為飲食中的“不成文法”。啤酒與餃子是否到了這地步,我不知道。甚至在北方這搭配是否風(fēng)行,在多大范圍內(nèi)風(fēng)行,也不甚了然。頭一回見識是79年暑假到北京。這是頭一回進京,首善之區(qū),又加北地風(fēng)俗與南邊殊異,什么瞧著都新鮮。在吃的方面,家在北京的同學(xué)告我,烤鴨、豆汁、蒜腸、酸奶,等等,都得嘗嘗,真正的北京風(fēng)味。啤酒餃子則不在其列——也是,這兩樣,哪里沒有呢?不過形成搭配,我是首見于北京?!按钆洹痹圃?,乃是得自我的觀察。
游行在外,少不得時常進小吃店,北京小館子,夏天都是瓔珞式的門簾,撩開了進去,必看見許多食客面前都豎著啤酒瓶。其時在小地方,喝啤酒尚不普遍,在南京,則多為散裝,保溫筒盛著,論碗賣,有人就立在街邊一氣灌下,抹抹嘴就走。坐下來則多少得有點下酒菜,在北京,那時常見的便是一碟油氽花生米、一碟紅腸。令我大感首都之開化的,是有些桌上,三五女子,并無男性,也很豪放地喝啤酒,這在南京就沒見識過。也有不少食客,面前啤酒之外別無他物,就一盤餃子,單個的食客,多半就是如此。見得多了,就懷疑這在北京是相當(dāng)普遍的吃法。
讓酒和餃子發(fā)生關(guān)系,別處也有的,江蘇淮陰一帶有諺云:餃子就酒,越喝越有?!熬汀笔谴钆渲?,不過這里不過是因諧音而討個口彩,此時桌上并非只有酒和餃子這兩樣,必還有許多菜,此外所謂酒,也是白酒。餃子扮演的角色也須推敲:這是以酒為主,菜為輔,餃子亦下酒菜的身份。北京人的餃子與啤酒之間,則難分主賓,說餃子是佐酒,固可;說這里啤酒如同飲料一般 (就像吃漢堡包來上一杯可樂)助食的,亦無不可。
國人的習(xí)慣,吃飯時只喝湯,不喝飲料,即使是快餐、干糧,要喝也只喝簡易的湯,或者干脆一碗白開水。過去南京人吃餃子,常是連湯帶水,不像北京人的干吃——北京人的餃子都是使盤子裝。那么前啤酒的時代喝什么呢?反正不會是喝甜的。中國人的主食與甜都不大沾邊,搭配的原則似乎只能是甜的配甜的,咸的搭咸的,甜與咸做一處,是犯忌的,老年人會嚇唬小孩,又吃甜又吃咸,頭上長癩子。吃漢堡三明治之類,配上可樂、雪碧,大家也能接受,因原本是洋人的玩意。然而吃餃子,或啃饅頭包子,你弄杯可樂試試?
所以,倘要在洋玩意里選,只能是啤酒。當(dāng)然,并不是非啤酒不可??上奶焯鞜峥诳?,沒水不行,最好來點冰鎮(zhèn)的,而國粹里習(xí)慣冰鎮(zhèn)了喝的,酸梅湯、綠豆湯之類,都不合適。倘不吃菜,就啤酒,又只能是餃子。啤酒下饅頭包子,不大對頭,因主要是面,做一處會覺著啤酒的苦。餃子則不同,是飯也是菜(正如啤酒是飲料也是酒),餡多,其味恰可解啤酒的苦。蘸點醋囫圇吃下一只餃子,再喝上一大口冰啤,真叫一個爽。說是啤酒下餃子,其實說成餃子下啤酒,亦無不可。
這可以說是跨越中西的搭配。中餐與西餐原是兩個系統(tǒng),弄在一塊兒,常常不搭調(diào),不過啤酒與餃子卻能相安無事,甚且相得益彰。以我的經(jīng)驗,夸張點說,可以稱為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