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廷

每天上午9點，我照例要打開電腦，去那個明知是虛擬的世界里看風(fēng)景去。我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在網(wǎng)絡(luò)里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所見所聞，感覺比現(xiàn)實世界不僅有趣得多，內(nèi)容也豐富得多。在現(xiàn)實世界，人們說話行事有很多的收斂，網(wǎng)絡(luò)世界則不同，網(wǎng)絡(luò)世界可以將自我完全坦露無遺。一個人一旦進入網(wǎng)絡(luò)，就似乎沒了方向感，也沒了山高水遠、天南海北這些空間概念，以為和自己打得火熱的對方就在目前，于是一會兒說天，一會兒說地，一會兒說情，一會兒說愛，甚至婚姻家庭、人生遭際以及種種平時并不輕易向人啟齒的孤獨寂寞之類統(tǒng)統(tǒng)向?qū)Ψ絻A訴個痛快。說到情濃處，冬天便說愿意送你一份溫暖，夏天則說愿意送你一份清涼。不著天不著地閑聊半天，下來后頭腦雖有點昏昏糊糊，感覺卻是出奇得爽，畢竟收獲的，是一種感情得到彌補的愜意和快感。

我游離其中，樂此不疲，久久不舍得離開。

忽然，我聽見幾聲“撲，撲”的聲響強烈地擊打著我的耳膜，正沉醉于如真如幻中的我，以為是電腦出了故障，后來終于分辨出響聲并非來自電腦，而是書房的某個角落。掉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一只鳥兒不知什么時候進了我的書房，正在左右上下?lián)潋v，大約是要尋找去外面世界的出路。我忽兒就有了納悶，書房窗戶是關(guān)得好好的，玻璃推門雖拉開著，但還有一層紗窗阻隔，平時一只蒼蠅也輕易飛不進來，何況一只鳥？但事實是，小鳥千真萬確正在書房撲騰，“撲撲”的聲響一陣緊似一陣，攪擾得我已沒了心情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閑逛。

于是我便將注意力投向了這只小鳥，投向了這個不期而至的天外來客。開始，我只是覺得有趣，一只小鳥何以撲進我的書房？是對一個讀書人的世界充滿了向往，然后決定躋身其中，來觀光一番？如果是這樣，這真是我大大的榮幸，從此我要對這只小鳥另眼相看。但是，如果僅僅是為了抓捕一只蟲子，誤入險境，我可就真有點幸災(zāi)樂禍了。哈哈！平時在曠野里，你是何等地從容，儼然就是天之驕子，人們仰頭望著你們，眼神里流露出多少的欣羨，可是今天你進入了人類的領(lǐng)地里，你那份與生俱來的自由還存在嗎？我如今要抓你在手，真是易如反掌??！我心里這樣想著，陡然間便生出一種欲望，要趁鳥之危，將其抓捕在手，然后圈在一個籠子里，玩耍幾日，給自己平板的生活，增添一點樂趣。誰知就在這時，小鳥似乎從我的眼神里讀懂了我的心思，于是撲騰更甚，幾乎是竭盡全力，拿自己一個小小身子，去和窗玻璃作垂死拼搏，看它使出的那股狠勁，實在無異于自殺。小鳥的這種行為，深深觸動了作為人類一員的我的良心，我為我剛才悄然而生的幸災(zāi)樂禍而感到汗顏。我曾讀過這樣一篇文章：《房子是囚人的》。蛹作繭自縛是為了蛻變成美麗的蝴蝶，人造房子自囚，不過是為了一點小小的安樂，自囚也就罷了，又每每還要想法子去囚人，譬如鳥類什么的，就常常被人類用鳥籠囚禁。囚禁就囚禁吧，還大言不慚譽之為雅趣，實在毫無道理。如今眼看著這只小鳥進入我書房中被囚的種種遭遇，心中深感慚愧，我雖未主動去囚鳥，然鳥卻因我而囚，如果一味隔岸觀火，這只鳥的命運唯有絕路一條。

想到這一層，我立馬起身走到窗前，將一扇窗門拉開，然后退至遠處，祈望還這只小鳥以自由。誰知此后事情發(fā)展并不如我所愿，鳥兒有氣無力地匍匐在窗臺一角，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窗外，表情異常絕望，身子卻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死神的降臨。我朝它“噓噓”幾聲，意在提醒，也在鼓勵，我想告訴它，窗門已打開，只要雙翅一展，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自由世界，可小鳥還是無動于衷。莫非它對我不信任？抑或……后來我終于明白，罪魁禍首是那些窗玻璃，窗玻璃從一開始就欺騙了它，玻璃內(nèi)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對這一點它毫無認識，它看見了窗外的樹，甚至看見了在樹上跳躍不止的同伴，它一次次向著樹，向著同伴撲飛，結(jié)果卻一次次遭到重創(chuàng)，作為一只鳥，在它的整個生活經(jīng)歷中，絕沒有此類事情發(fā)生過，它實在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于是它徹底失望了，氣餒之余，不想再作無謂的掙扎。一旁的我卻焦急萬分，真想前去抓它在手，然后丟出窗外去，但細想想如此行動未免太魯莽，我去驚擾它只會增加它的恐懼，從而使它更缺乏自信甚而加速它的死亡，于是只有等待，等待它恢復(fù)體力，等待它恢復(fù)意志。

這樣等待下去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等待的結(jié)果竟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時我的電腦還開著，電腦里是一幅清晰逼真的山水畫面，這幅畫面是我調(diào)了好久才調(diào)出來的，遠山近水，樹木蔥蘢，田園屋舍，錯落有致，給了我很好的視覺享受。這時我發(fā)現(xiàn)這幅絕美的田園風(fēng)光也吸引了窗臺上那只神不守舍的小鳥的眼球，幾乎是一剎那間，窗臺上一團黑影騰空而起，只聽“撲”地一聲悶響，黑影把電腦撞個正著，緊接著又是“撲”地一聲悶響，黑影跌落塵埃，一動不動，悄無聲息，整個書房死一般寂靜。

我是在足足過去了一分鐘之后，才弄明白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小鳥死了，死在我充滿了書香氣的書房里。

小鳥是撞擊電腦而死，它分明是將電腦中的畫面當(dāng)作平時飛翔自如的寬闊無垠的曠野了。窗玻璃欺騙了它，電腦屏幕再一次欺騙了它。

我腦子里當(dāng)時不由自主奔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是誰殺死了這只小鳥？是我嗎？可我哪能擔(dān)當(dāng)起這個罪名？但小鳥雖非我殺，卻是因我而死，我沒有理由不捫心自責(zé)，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將小鳥托在手心，見它腳爪仍在顫抖不止，忽然腦子里掠過一個念頭：我要想辦法拯救它。記得小時候，一只雛雞被孩子們誤踩昏死在地，不能動彈，母親便拿來鍋蓋，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一陣，雛雞往往就蘇醒過來，蹦跳如初，我如今照此辦理，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呢。事不宜遲，我匆忙去廚房找來鍋蓋，一邊攜了小鳥，奪門而出。在一塊草地上，我布好陣勢，虔誠如佛門弟子，將手中鍋蓋當(dāng)木魚，叮當(dāng)之聲，在我居屋的樓下持續(xù)約兩三分鐘，小鳥竟然奇跡般蘇醒過來，而且奇跡般在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一飛沖天，落于窗臺前方不遠處的一棵桂花樹上。那棵桂花樹上原來就有幾只小鳥，見它死里逃生，重又回到伙伴們中間，喜不自勝，于是嘰嘰喳喳之聲，不絕于耳。我聆聽良久，不知所云，但我可以猜度出它們話題的大意，一定是由這只小鳥報告其歷險經(jīng)過后，大家都在感慨于生命之可貴，感慨于人類所行所為的神秘不可測，感慨于在今后的生命歷程中，必須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不要被一些假象迷了雙眼。

回到書房，我忽然感到身心俱疲，電腦雖然還開著，畫面還是那么絢麗迷人，可我已沒了興趣去觀賞，小鳥事件的陰影還在腦子里如亂云般翻滾，揮之不去，這時我就想，自己是不是那樣一只在書房里上下左右撲騰的小鳥呢？是不是呢？

當(dāng)然，沒有人會回答我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