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西西
正午的陽光很好,白亮亮地照著大地??纯幢恚退s的是二點半,現(xiàn)在是二點十七分,剛剛午睡了一會兒,眼有一點發(fā)蒙,于是去泡杯綠茶來,看著茶葉在杯里慢慢翻滾漂浮……正看著聽到了敲門聲。
開了門,她進來了。她叫安潔,是我的第七千二百一十一個患者,她不定期在我這里做心理輔導(dǎo)已經(jīng)有兩年了。抑郁癥一度將她折磨得無法生活,在這兩年里,她漸漸變得可以不用專人照看,也變得開朗了許多。不能否認安潔是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有時我想或許造物主就是有著詭異心理,對于過于美好的事物都會埋下一個符咒。安潔坐在那里時,你完全可以認定她會是某個大學(xué)里的一朵?;?,她有很黑的長發(fā),很長的睫毛,沉靜,而且有一種異常的優(yōu)雅,仿佛她總是怕她在走動過程中碰倒了什么東西似的,一路地小心翼翼,她的唇線也非常立體,以至于在她說話時,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看她的嘴角。
她坐下,我打開了空調(diào),冷氣在我們的上方咝咝地吹。她一扭頭,看著窗戶說,我家有一個房間的窗簾和這個窗簾一樣,也是藍色的。我看了看她,穿赭色的連衣裙,顯得她的皮膚很白,肩部小小的流蘇使她微微有了一點動感。太陽光從窗戶映進來,在窗下投下白色的一塊面積,那片白色像一把刀一樣切進來,形成一個斜斜的角。我走過去,把窗簾拉上,將那片白色如刀的陽光遮蓋掉,讓房間顯得更安全一些。一般情況下,我都會讓我的患者在這里有安全的感覺,因為只有這樣,我才可能看到藏在人們心里的那顆砂。
我看到門上的玻璃有人影一閃,想來是她的父親。兩年來,每次她來做心理輔導(dǎo),她父親都會和她一起來,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兒,又有著極度抑郁的癥狀,作為一個父親定是不放心的。他看著女兒的眼神,總讓我想起一個人在看一件易碎的瓷器。他們的家并不在市里,在一個縣城里,每一次來省城做心理督導(dǎo),他們都要一大早起來,坐兩個來小時長途車,然后坐到我這個咨詢室里來。
她手里拿著一瓶康師傅礦泉水,坐下后就一直抱著,緊緊抱著。這個動作告訴我,這些日子肯定又發(fā)生了不尋常的事情。這個女孩子有一個特點,每當心理發(fā)生波動時,她就常常會手里抓住一樣?xùn)|西,怎么都不松開,就像是剛剛幾個月的孩子一樣。作為一個男性,這一切我看到了,但我從來不會去說她,而我在問她問題時,也只會在她手里無意間放下那個東西的時候。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這個女孩子才會說出最真實的感受來。
我笑著問她:“怎么,減肥了么?感覺你瘦了一些……”她挑起嘴角笑了一笑,又低下了頭。她仿佛總是這樣,總是不愿將她的感想說出來,仿佛這一說出來就變味了,變得再沒味道似的。而這一年來,我一直致力于讓她說出她的感受來,這完全像是一種對抗,有時我也有得逞的時候,但大多時候她則如一口井一樣深不可測。
這時,突然窗簾被刮起來,不知哪里起了一股風(fēng),藍色的窗簾被高高揚起,外面是白亮亮的陽光。正值盛夏,陽光銀子一樣灑向大地,熾白的光仿若可以融化掉一切,地上的一切都稍稍有點變形,有了一種虛晃的光影。
窗外的玻璃又有人影走過去了,那肯定還是她的父親,微微彎著腰。
她不說話,一直不說,就抱著那個礦泉水瓶子,仿佛那是非常珍貴的東西似的。我就這樣等待著,有時也會對她有點不耐煩,因為她多次割腕的理由就是自己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母親,她覺得她的母親還活在她們家里。我覺得是她沒有勇氣面對現(xiàn)在的一切,可是有時我也會懷疑我自己,是我對她還不夠了解,還是她真的面臨著一種巨大的力量……
“你相信我母親一直沒有走嗎?我覺得她一直在我們的身邊……”她突然說了這句話,接著抬起頭來望我。我想了想,問她:“你為什么這樣說?……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樣的問題她已經(jīng)問過我好幾遍了,而這一年多來我一直用我所有的專業(yè)理念來鎮(zhèn)壓她的這種想法,常常時而有效,時而無效。
記得去年,她拿來一件粉白色的毛衣給我看,那是一件有點舊了的毛衫,開襟的,一排簡單而亮白的貝殼小扣子,袖頭的線頭已經(jīng)出來了。那是一個秋天,窗外下著雨,那天她專門從縣城趕到了我辦公室,發(fā)尖稍稍有點濕。她將那件粉白色的毛衣放在我的桌子上,對我說:“我穿上這件衣服,我媽就像是在我身體里!我就會說一些她在時才說的口頭語……”
那時我問她:“你說什么話讓你覺得是你母親才會說的口頭語?”她說:“她在的時候,常常會說,怎么是這樣的呢?怎么是這樣的呢?還有,她總是會說,窗外有人!”說這話時,她也向窗外望去。此時,屋里非常安靜,完全沒有一點點太陽的光亮。我問她:“你這段時間可按時吃藥么?”她抬眼看著我,顯出一種委屈來,我知道她明白我不相信她說的話。
我不能任由任何一個患者這樣焦慮下去,那是在走向一個深淵,她的黑眼圈已經(jīng)向我說明了這些。我給她開過很多藥,能讓她興奮并且開朗起來的藥。她很乖,在她不被抑郁病癥折磨的情況下,其實是一個很善解人意的姑娘。那些粉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藥丸,她就像小學(xué)老師給她布置的作業(yè)一樣老老實實地吃,有一些有副作用的,她也完全不在意,那些淡淡的惡心,莫明其妙的手抖,她都克服了??傊€是相信我的。
那件衣服我沒收了,我碰到的這樣的病人太多了。大多時候,我們都像是在和病人進行一種僵持戰(zhàn),有時我們能拉回多一點,有時我們能拉回少一點,但我想一切還是在我的控制內(nèi)的。
現(xiàn)在她坐在桌子對面,仍舊兩手握著那個礦泉水瓶子,只是將瓶子放到了腿上。我倒了一杯水遞給她:“喝點熱水吧……”我期望我能換出她手里的礦泉水瓶子,她伸出一只手接過杯子去,然后放到桌上,接著又雙手抱住那個礦泉水瓶。遞給她水杯時,我碰到了她冰涼的指尖,我轉(zhuǎn)身走到桌后,徒然坐下。
我問她:“你家院子里的向日葵熟了沒有呢?”她向我說起過,在她們那個小小的縣城里,她們家有一個小院,院里她種了很多向日葵?,F(xiàn)在正是盛夏,也是向日葵該開花結(jié)籽的時候。聽到這個問題,她好像清醒了一點,然后仔細想著告訴我:”開花了的,也結(jié)盤了,但是都是空的。滿院子的向日葵花盤,卻都是空的,為什么會是這樣子呢?為什么會是這樣子呢?”聽她說到這里,我悄悄有點不自在,她仿佛是在自己問自己,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仿佛不是在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在自問自答。而不知為何,空洞的向日葵花盤也對她會有一種暗示,我有點后悔問了這個問題。
“你父親最近還咳嗽嗎?”我又問她。她向窗外看了一下,對我說:”不咳了,可是他的眼睛開始跳……他去廠辦的醫(yī)院看病,總是說眼里有一只小蟲,可是醫(yī)生看了許久,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小蟲?!闭f完,她又看向我,仿佛怕我不相信她似的……在她們那個小小的縣城里,她的家庭已經(jīng)成了一個被人側(cè)目的談資,人們看到她時往往覺得就像是一個異類。她常年抑郁,而且伴有各種不正常的行為,她蒼白的皮膚也白得特別,仿佛是一種接近空靈的白。這種白的膚色更將她和她的父親與縣城里的人的生活區(qū)分開來,以致成為悚然的一個特例。作為一個心理醫(yī)生,我一直告誡她這一切是正常的,她只是心理壓力過大而已。但我同時也知道,她再這樣下去,可能拉都拉不回來了。
她看著窗戶,看著那藍色的窗簾,然后對我說:“陳醫(yī)生,我今天早上起來后,突然覺得很不對勁兒,就像身體里有另外一個人似的,而且那種力量特別強大,沒有人可以拉住我,讓我往一個地方去。我開始還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后來我知道了,那是我母親的墳?zāi)埂欠N力量完全是不可控的……我去了她的墳?zāi)埂彼灶欁缘卣f著,我在桌子的這一旁看著她,慢慢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空調(diào)仍舊在我與她的上空咝咝吐著冷氣,她手里仍舊抱著那瓶礦泉水,倒給她的那杯熱水慢慢在桌上冷了。
“我母親的墓在一座寺廟后面,那座寺廟的后面有滿山的杏花,每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那一天,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一大早就往那個地方走了,我覺得好像母親有話要和我說一樣,她很委屈很委屈……我能感知到那種委屈……”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變化,安潔竟然放開了那瓶礦泉水瓶,手指慢慢伸展開來,顯得異常的長而纖細,而且在一瞬間看起來又是那樣地白,甚至能看到她手上淡藍的毛細血管。我稍稍挪了一下身體,讓自己在椅子上可以舒服一點。
“我看到母親一個人坐在墳邊哭泣……墳邊有一個淡藍的影子,我看到了,我知道那是我的母親……她喜歡藍色……我常常在我家里看到藍色的東西……那一天,那個藍色的影子朝我走過來,我覺得呼吸緊張,覺得那個藍色的影子仿佛要走進我的身體,而我一點力氣也沒有……那個藍色的影子向我的身體里滲透,一點一點,有一種涼涼的感覺,還有一點麻麻的感覺……”這個時候,我看到安潔的手放開了那個礦泉水瓶子……
我抓住這個機會,馬上打斷她:“你是不是發(fā)生幻覺了?”通常情況下,她聽到這種問話都會把手里的事情停下來,但這一次,她仿佛并沒有聽到我的問話,繼續(xù)說下去:“我覺得母親進入了我的身體,我可以看到一切,看到我過去沒有看到的東西,看到了母親小時候有個掉了一條胳膊的布娃娃。我清楚地看到那布娃娃眼睫毛很長,穿著紅格子的小小連衣裙,深棕色的頭發(fā),藕節(jié)一樣的胳膊。但不知為什么,后來被外公燒掉了。外公為什么要燒掉那布娃娃呢?我看到那個布娃娃被扔進灶膛里,悄悄燃起小小的火苗,我還看到母親用過的一只綠的塑料碗,碗上起了一層白色的皮,那是被開水燙的……”她自顧自地說下去,低著頭,完全不看我的眼睛。
“為什么我外公外婆要這樣對待我的母親呢?他們?yōu)槭裁醋屛夷赣H受盡折磨,以至于母親總是要來向我述說委屈?還有,這一切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我的母親總是要向我訴苦?”這時她突然抬起了頭,看向我,擊得我一振。就在這一瞬間,突然我發(fā)覺安潔的瞳孔竟然變成了一種淡藍色,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光,我被駭住了……
她猛然間站起來,用手撐著桌子,我的身子向后仰去,她沖我喊道:“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那個只有一條胳膊的布娃娃為什么要被燒掉……我的布娃娃去了哪里……”這時,我看到安潔的臉完全失去平時的那種優(yōu)雅,而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氣息來。她臉頰處的毛細血管爆起來,微微抖動著……這時的安潔不再是一個易碎的瓷器,她仿佛充滿了力量,大喘著氣,直視著我的眼睛。那眼睛竟帶著一種奇怪的誘惑力和震懾力,我仿佛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攝住了心,怎么都動不了。這個時候,有一陣風(fēng)飛吹來,藍色的簾被吹起來,接著落下去。那一瞬間,也吹起安潔的長發(fā),我看到她的頭發(fā)呼地一下飛舞起來,臉頰處的微藍的血管一清二楚。空調(diào)依舊在頭頂上方發(fā)出咝咝的冷氣,我的腿像被灌了鉛,一點都挪動不了。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了?
安潔看著我越逼越近,淡藍的瞳孔逐漸放大,仿佛有東西要從她眼睛里跳出來。她抓住我的手臂,我感到她的手充滿力量,深掐進我的胳膊里,有微微的痛感。這是怎么了?我從未感到過恐懼,而此時,我感到了一種涼意從后背心漸漸向上滲透,直到脖子彎。我感到我要被凍住了……
這時,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喝一聲:“夠了,不要說了!”然后用手在桌上猛力一撐,才將自己撐離那張桌子。我感到喘不過氣來,拔腿走向窗戶,“嘩——”地一把拉開藍色窗簾,午后的陽光頓時射進來,窗前的地上一片亮白。
安潔陡然跌坐到椅子上,蜷縮在那里,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力量。我疑惑地看著這一切,想剛剛是怎么一回事兒?我怎么了?這時我從開著門的洗手間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臉色煞白,滿是恐慌……
這時,再看安潔,已完全癱軟過去。我打開門,叫她父親……
安潔在休息室里睡了整整兩個小時,當她再醒來的時候,已成為曾經(jīng)的安潔。我遠遠地站著看她,她扭過頭來,看到我,叫了一聲:“陳醫(yī)生……”她的眼睛同往常一樣美麗而無辜,她伸出細長而白暫的手向父親要一張餐巾紙。父親遞給她,她將餐巾紙疊了兩折,然后小心地擦著眼睛。他父親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以為自己的女兒又發(fā)病了,無望地看了看外面,悄悄地長出一口氣。
他們準備回家了。安潔又帶著我給她的一袋又一袋的藥丸,那些色彩斑斕的藥丸要回去。在洗手間的外面我碰到了安潔的父親,我問他:“你們家有藍色的窗簾嗎?”安潔的父親看著我,很茫然地看著我,大約詫異于我為何要問這樣的問題,隨后搖了搖頭說:
“沒有?!?/p>
我走進辦公室,看著窗戶上的藍窗簾,在內(nèi)心對自己說,我是一個心理咨詢師,我有過七千多個成功案例!然后我過去,一把扯掉了那個藍色的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