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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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腳步穩(wěn)健而從容。我循著綠陰的走勢移步換形,躲閃著與驕陽的親密接觸。有松針墜落的輕響,我看到它們跳躍在柔軟的草地上,像是悲壯而虔誠地同大地完成了一次甜蜜的親吻。隨風舞動的楊葉間藏匿著一群瘋狂的歌者,那此起彼伏的歡唱震蕩著我的耳膜,卻在另一個層面上滲透出一種莫可名狀的孤獨。
如何讓平凡生活接受藝術靈魂的高貴洗禮?也許,許多藝術皆是一場寂寞的盛宴。一路上,諸如此類的論題像一縷縷鉆過枝丫的陽光,倏地變幻為金色的小圓片打在我的身上、臉上,生動、搖曳,真實卻觸不可及。
我想,單憑我現(xiàn)有的閱歷與悟性尚難參透如此厚重的命題,然而我還是無比執(zhí)著地認為前輩老夏會給我一個確切的說法,或許那時留給我的將是某種與之相關的隱喻,亦如生活意味或藝術真諦的不可言傳。老夏是我業(yè)務上的師父,工作之外,老夏精通音律、擅長國畫,尤工楹聯(lián),文字功底相當深厚,多年來有大量詩文作品見諸報刊。近幾年受他的感染,我也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豆腐塊”,在被同事們冠以“才子”稱號的當口,老夏總是諄諄地告誡我,短暫的得意無可厚非,但萬不可就此忘乎所以。于是,我的生活里又多了一個難得的諍友。
風聲依舊,響徹山谷的蟬鳴像是工廠里機器切割金屬的聲音,過分地叫囂已然是一種歇斯底里的聒噪。老夏的家就坐落在山麓旁的小溪邊,三間青磚瓦房,籬笆圍成小院;東墻上的爬山虎已攀至最高的位置,仍在另辟蹊徑朝著太陽的方向努力伸展。我推開虛掩的門扉,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斜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她并非閉目養(yǎng)神,只是安靜而孤寂地坐著。這是老夏的母親,她太老了,老得再也聽不到林間的蟬鳴。但也許這一刻,她那些蒼老的記憶正在午后的時光里緩緩走近,一如眼前細小的塵埃,正在陽光投下的光柱中悄無聲息地旋轉與升騰……看來,時間真是一個尤物,許多煩憂與喜悅之事皆會在歲月的長河里被洗凈鉛華。
在與老人的交談中,我知曉老夏每年都會利用假日在此承包一塊田地,這在以前我是全然不知的。當聽說這會兒老夏夫婦還在林子后的稻田里勞作時,我驚詫不已,老夏真算得上是新時代的隱士,而他的高明之處,還在于他能在眾多的角色或生活的場景之間巧妙轉換,心態(tài)陽光、平和,不露一絲痕跡,且每件事又總是干得那么出色。更富詩意的是,通過自己勤勞的雙手而吃上無公害的糧食,是否算作以一種自由的方式接近生活的美呢?
我沒有等到老夏回來就起身向老人告辭了,因為我不想打擾這份安寧。蟬鳴是盛夏的音符,在歸途上,踏著此種隱秘而獨特的節(jié)奏,我悠閑地吹起了口哨,任由思緒輕舞飛揚,一時間,那愜意便如山間黃鸝的鳴囀,那安詳便如遠山的蔥翠……
—2———————————
晨光熹微,一聲聲清脆悅耳的鳥鳴宛如跳蕩在琴鍵上的音符,輕柔地將稻草人從安謐的夢中叫醒。稻草人舒展著曼妙的身姿開始隨風舞動,身旁那一畦畦綠是它日夜守護的陣地,這項神圣的職責一度讓它的生活境況陷入了悖論的泥沼:籬園深處,飛翔或棲息的鳥兒是詩意的制造者,而一旦活躍的它們涉足菜園,之前那種被渲染得純粹的意境遂將分崩離析。
從我棲居的五樓向東南隅的菜地遠遠望去,稻草人與我之間會形成一個絕佳的觀察角度。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它與周圍不可分割的環(huán)境,是在瞬間就能擦亮我眼眸的重要風景。雖然我未曾看清過稻草人的表情,但當一筐筐鮮嫩欲滴的蔬菜被菜農抬出菜園,再運到農貿市場販賣時,我仿佛能聽到它律動的心弦,一如風中緩緩飄蕩的馨香和歌聲,總被幸福與喜悅緊緊包圍。
與此相比,我所處的樓層看似比稻草人要高出許多,可這種不接地氣的高孱弱得讓人漠視。一次又一次,我于惶然中揣度,在那些揮汗如雨的菜農的談資里,我們這些房奴一族到底算著什么。
時光如水流淌,波瀾微微漾動。四季的田園里流轉著迥乎不同的景致,唯有稻草人盡收眼底,而更讓它心旌搖曳的是主人對它的精心裝扮,春天的青衫、夏天的裙裾、秋天的長袍、冬天的棉襖,循時變換的服飾每每將它打點得惟妙惟肖。由此我完全可以推斷出稻草人在菜農心里的分量,它儼然是一位不可替代的功臣。不久前,他們又給稻草人佩戴了一頂舊草帽,這使它更加神似真人,聯(lián)想到隨后即將肆虐而來的高溫酷暑,此種微妙的舉動不禁令我怦然心動。
我是在途經(jīng)菜園時才去近距離觀察稻草人的,那時,它漂亮的衣襟已被鳥雀們啄出了許多破洞,肩上更是布滿了令人惡心的鳥糞。剎那間,我倏然想起,原來此時已是被腥咸的熱風吹過的炎夏。周末,我會去郊外的小湖邊釣魚,這當然是我的興趣所致,只是可有誰知,那些可憐的魚兒竟能讓我簡陋的晚餐盡量豐盛一點,這真叫一個男人羞于啟齒。好在我全家人都比較喜歡吃鮮魚,更值一提的是,愛好國畫的兒子憑此將游魚描摹得活靈活現(xiàn)。此外,在冰箱里還長年冷藏著魚干。塵沙未至,我卻早已習慣像駱駝一樣貯存生命的養(yǎng)料。
作為一名鄉(xiāng)村教師,我每月的薪水在繳完房貸、水電費后便所剩無幾,于是日子必須湊合著過。頭戴“園丁”的花環(huán),身邊簇擁著一朵朵盛綻的鮮花,如此詩意昂揚的畫面屢屢刷新著我的夢境,卻在每一個醒來的黎明將我的生活拖入現(xiàn)實的泥潭。此刻,我在不堪的掙扎中仿佛又隱隱地觸摸到稻草人的心跳:每享受一聲愜意的鳥鳴,或許就得悄然忍受一團骯臟的鳥糞。
然而,消極或頹廢絕不是生活永遠的主題,我之所以這么堅定地認為,是因為我突然想起:我不是個稻草人,何況稻草人也一直在暗自攫取著自己必需的精神養(yǎng)分。在幾場清涼的雨水之后,我驚喜地看到稻草人裸露的身體上居然長出了幾棵綠油油的小草,以及許多矜持地伸著小腦袋卻香遠益清的小花……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