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樺
西屋的那堵墻搖搖欲墜,像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駝背老人,七年前它就是這樣了,奇怪的是它總是不倒,因為墻體鼓了出來,所以墻的上沿和屋檐拉開了約三尺寬的距離,冬季的雪和風就是從這里灌進來;雨季時,雨也是從這里飄進來,六七月份,是漫長的梅雨季,我常常站在墻前發(fā)呆,我擔心的是這綿綿的淫雨總有一天會讓它轟然倒塌一可它就是不倒,我懷疑這面墻是在等候什么,等候某一個日子,它才肯倒下來,村莊里的事情就是這樣,每一件事都要選一個時辰。
墻究竟是哪一天倒下來的,我不知道,它倒下的時候,我恰巧在另一個村子里。當我再回到村里的時候,看見了那堵倒坍的墻,不由得有點慶幸,慶幸的是它的倒坍沒有傷及我和我的家人,實際上,村莊里的許多東西都在等候之中,等候著休息,等候著遷徙,等候著成熟,等候著生,等候著死,牲畜也是這樣,那頭黃母牛是七年前到我家的,那時候,它健壯有力氣,犁地耙田,不知絲毫疲倦,偶爾慢了些,黃母牛就會挨鞭子,每個農(nóng)忙季節(jié)下來,黃母牛的身上總是鞭痕累累,但它不以為然,總是不肯待在牛欄里,當我鎖上欄栓時,它就用頭角撥開門栓,逃了出去。
幾年后,黃母牛再也不跑了,它已經(jīng)拉不動犁了,只好靜靜地坐在牛欄里,我們用棍子趕它出去,它也一動不動。黃母牛老了,眼睛混濁,流著淚水,它輕輕地吃著我抱給它的青草,要是沒有青草,它也不在乎,它就躺在那里反芻著,像是等待著什么——它能等到什么呢?它可能意識到了,一頭不能干活的牛,等待的只是被宰殺的命運。
燕子是村子里最多的鳥,它那弧線形的飛翔,優(yōu)美極了,燕子喜歡在舊屋里做窠,我家的老屋中就有好幾處燕巢一雨中的燕子,在進屋時會抖動著翅膀,把一身的雨水抖落在我的作業(yè)本上。還有一種灰鳥,總是喜歡在樹林里折騰。有時候,人想靠著樹干休息一下,它會在人的身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把你頭頂上的樹葉弄得“沙沙”作響,鳥把人惹生氣了,人撿起一塊石頭,扔到樹葉叢里,鳥就飛得一個不剩。但不到一會兒,鳥又回來了,在人的耳邊說起了鳥語,鳥是想親近人,但人不領(lǐng)情,嫌它煩——人怎么懂得鳥在說什么呢?人很累,人想的只是讓它們清靜下來。
到了秋天,鳥兒們真的清靜下來了。因為它們?nèi)荚陟o靜地等候著遷徙,鳥兒們啄著自己的羽毛,悠閑了下來,不像先前那樣勤勞和調(diào)皮了,鳥在等候中蓄積著飛行的能量,因為它們有很長的路要走一我不知道鳥要去的地方是海邊還是森林,但我知道,在冬天,那里一定比這里溫暖,鳥的旅行和人不同,鳥不帶走故鄉(xiāng)的任何一件東西,它把空巢留下來,等明年春天來時再回來住,人對鳥的感情是復雜的,鳥吃了害蟲,也吃了人的糧食;鳥排遣了人的寂寞,也吵鬧了人,現(xiàn)在鳥正等候著出發(fā),人望著鳥,心中會怎么想呢?
在村莊里,等候應該是一件常事,房子是這樣,牲畜是這樣,稻子和油菜是這樣,鳥是這樣,人也是這樣,人的等候是無時不在的,比方說在夏季,在地里干了一天活的人,在黃昏時,總愛把竹榻搬到曬場上,并把它當作飯桌,大家圍在一起吃個晚飯,其實,女主人是最為勞累的,她在干完田里的活后,還要張羅晚上的飯菜,整個吃飯的過程是默默的,鴉雀無聲,只有蟬聲愈叫愈烈,一直把西邊天上的紅火球叫到山那邊去,吃完晚飯后,女主人把竹榻抹掃干凈,一家人全都坐了上去,蒲扇慢慢地把夜晚搖了下來,點燃上青蒿草,蒿草煙是驅(qū)蚊的好手。在辛辣的煙味中,大家沉默寡言,像是在等待著什么,我知道,大家在等待這個大熱天涼爽下來,好鉆進蚊帳,美美地睡上一覺。
我總是睡不著,當?shù)诙祀u叫、牛哞、狗吠,村莊蘇醒時,當那些已經(jīng)美美地睡上一覺的人醒來時,我還睜大著眼睛一有時天太熱,我就在竹榻上,在月光下胡亂睡上一晚,也只有露天睡時,我才睡得著,那樣我才不想事情,不想事情,所以就睡得香甜,那時我十六歲,我不愿在村莊的貧窮中等候下去,卻又不得不等候著什么。
村莊是我永遠的家嗎?村里人在等候什么,我又在等候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記得我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正捧著一本書,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讀著。一大片槐花掉了下來,正巧砸在我的書上,花瓣碎了,書的封面全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