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智禹
略談李漁詩歌的“奇”
張智禹
李漁詩風多樣、格調(diào)不一,但整體上呈現(xiàn)出“奇”的特征,奇在奇事、奇人、奇意、奇語。或用翻新,或出反意,生不能發(fā)之感,發(fā)不敢發(fā)之言。這種“奇”的風格形成,既承襲了晚明的文學思潮,也體現(xiàn)著李漁獨特的創(chuàng)作動機。
李漁雖以小說戲曲著稱,但他的詩亦頗具特色。其詩涉獵廣泛,兼?zhèn)浔婓w,既有記錄國家興亡的詩史,也有反映閑情雅致的戲筆;既有新奇鮮活的得意之言,也有應酬唱和的油滑之作。筆者認為,他的詩整體上呈現(xiàn)出求“奇”的特征。這既是對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文學思想的繼承,也受李漁“自為一家”觀念的影響。
李漁在《一家言》自序中說:“凡余所為詩文雜著,未經(jīng)繩墨,不中體裁,上不取法于古,中不求肖于今,下不覬傳于后,不過自為一家,云所欲云而止?!痹甑酪苍偨Y自己的創(chuàng)作活動說:“宏真不才,無能供役作者。獨謬謂古人詩文,各出己見,決不肯從人腳根轉,以故寧今寧俗,不肯拾人一字?!倍哒Z句極為相似,可見李漁深受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思想的影響。但李漁的思想更為激進,有著“自為一家”的追求。因此在創(chuàng)新之外,每每做出刻意求奇的嘗試。從時人的評論來看,這種創(chuàng)作頗受贊許。如其友人丁澎亦作序曰:“其匠心獨造,無常師,善持論,不屑屑依附古人成說,以此名動公卿間?!痹娂腥纭按说绕嫠伎裳a玉川、昌黎所不及”、“笠翁詩尤奇”、“儒者天性語,不待自學問中來”等這樣的評語俯拾即是。筆者認為,李漁詩歌之奇,奇在:奇事、奇人、奇意、奇語四個方面。
首先體現(xiàn)在寫奇事,大到搏虎,小到拍蚊。如《白頭花燭詩》,寫陳敏八將娶倪氏,從軍不返,倪守志不另嫁,五十年后陳歸,二人完婚。此等事不可“當一部傳奇”。另如《捕蚤二首》。第一首先將跳蚤與虱子、蚊子、牛虻等對比,認為“蚤躍無停時”使得其極難捕捉。繼而認為“誅蚊利火攻,磔蚤宜水戰(zhàn)”,水淹跳蚤,還對跳蚤說道:“入水能不濡,才服汝強健”,得意之情躍然紙上。第二首則借此生發(fā),認為“諸蟲盡勢力”,貧者肆欺凌,富貴輒回避”。富人死后置千金之棺,也和貧者一樣成為蟲蟻之食,這是一種公平。第一首詩極盡戲謔之能事,第二首又生出無限感慨。前熱后冷,可謂奇思妙筆。
其次體現(xiàn)在寫奇人,或?qū)懢仆?,或?qū)懣裆?。如《奇窮歌為山中表姜次生作》。寫姜生年少時文武雙全卻命運多舛,后發(fā)出“從來才窮稱郊島,郊島饑寒詩更好”,“身不奇窮不著名”的議論。另如《周履坦山人自畫小像歌》,生動地刻畫出一位清高畫師的形象?!秴桥d太守歌》則記錄了與一位“憐才大夫”的交往。這些人物有著共同的特點:奇。不拘貧賤富貴,都有超然物外的生活態(tài)度。
寫奇人奇事,往往要落實到寫奇意上。即李漁詩歌的“奇”,更奇在能生他人不能生之感,發(fā)他人不敢發(fā)之言。寫奇意多用兩種方式,一是翻新,一是反意。
翻新求奇,在于借古題寫新意。如《漢陽樹》、《晴川樓》二詩,取自崔顥名篇,卻不用原意?!稘h陽樹》開篇言道:“我讀崔顥詩,即思漢陽樹。及登黃鶴樓,極目無尋處。”此后便專談“樹”。樹也因國變被砍,如今雖有新樹,卻“尚未棲云霧”,因此要時時呵護,“夙夜防生蠹”。樹是國的象征,新樹已經(jīng)種下,但千百年后會不會像老樹一樣被伐?新的國家已經(jīng)建立,如果不勵精圖治,會不會和舊朝一樣走向滅亡?借樹木之小題,生興亡的大論,堪稱新奇。
反意為奇,較翻新更近一步,往往要刻意相對。如《古從軍別》,大凡從軍詩,多寫離別之悲、征戰(zhàn)之苦,表達對戰(zhàn)爭的厭惡和對和平的向往。李漁則反其意而用之,以妻子的口吻表達了對即將上戰(zhàn)場的丈夫的鼓勵。開篇便說:“丈夫亦有淚,但不灑兒女。兒女亦有情,獨不阻義舉。”明確了態(tài)度:只要戰(zhàn)爭是正義的,就沒有阻止的理由。此后說:“人生學何事,忠孝而已矣。”在難以兩全的情況下,鼓勵丈夫忠心報國,而自己要居家盡孝。吳修蟾評曰:“直作《列女傳》讀”并不為過。另如《古離別》,先言“陽關”與“長亭”故事,表達依依惜別之情,繼而話鋒一轉,要“不如猛然別,令人莫措手”。正是因為感情深厚,才要采用“猛然別”的方式,勿使對方傷心過度,而郎君走后,“妾淚將盈斗”。區(qū)區(qū)數(shù)字,生動地刻畫出夫妻分別的場景,可謂一字一淚。更如《行路難》,借李白題,卻句句反李白意。如李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李漁則說:“人生得意緩行樂”。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還”與“輕舟已過萬重山”寫盡快意,李漁則感嘆:“人逢佳景愁易過”。這種感慨與《十二樓》之《鶴歸樓》中的“惜福安窮”異曲同工。
為了寫奇人、寫奇事、寫奇意,往往要用奇語,即采用不常有甚至不可解的語句。如《前過十八灘行》中有“水勢奔騰類兵甲”句,以士兵喻江水,寫盡水勢之險。《富春道中》寫當?shù)匾慌伞皾O家田是獺,獵客虎為鄰”的景象,“虎為鄰”顯然是用夸張以彰顯民風之淳樸。李漁常在詩中表達對“驚人句”的追求,如《江行阻風四首》中“驚人句始來”。
以上我們略舉幾例,說明李漁刻意求奇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并以寫奇人、寫奇事特別是立奇意的方式付諸實踐,故作出許多奇語。這種求奇繼承了公安派的精神,但更為激進。如吳戰(zhàn)壘先生所言:“李漁詩詞那種大膽潑辣的作風和新奇鮮活的意趣,繼承了晚明公安派的創(chuàng)新精神,并顯示了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此說頗為精辟。但需要注意的是,“奇”是李漁的自覺追求,因刻意求奇,往往顯得生硬??傮w而言,以這種態(tài)度進行創(chuàng)作,難出佳作。反而是一些有感而發(fā),隨意寫出的作品,更有韻味,藝術水平更高。
結語
本文探討了李漁詩歌的“奇”。筆者認為,李漁這種求新求奇的創(chuàng)作動機,承襲了晚明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思潮。但李漁有“自為一家”的雄心,有著刻意求奇的追求。故而寫奇人、寫奇事、寫奇意,尤其是借用古題,翻新出奇乃至反用其意。這種創(chuàng)作頗有新意,但有時顯得生硬。也許是隨意寫出的態(tài)度使得作品流于油滑,也許是于小說戲曲上著力過多而無暇顧及詩歌創(chuàng)作,也許是本不欲以詩名世,也許是其詩才的確不高。不論為何,客觀而
言,李漁的詩的確沒有什么經(jīng)典之作,因此學界對此議論甚少。筆者認為,作為中國文化史上一個不可多得的天才,明末清初文人中絕無僅有的一個特例,對于李漁的詩應該做更深入的討論,或許可以為研究李漁本人、李漁的其他作品、為研究明末清初文人的心態(tài)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張智禹(1993—),遼寧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
遼寧大學文學院 1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