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族
黑暗中的舞者
文/王 族
王 族
現(xiàn)居烏魯木齊,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第二十八屆學(xué)員。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頁》《獸部落》,小說集《十三狼》,長篇小說《狼蒼穹》等。有作品在美國、土耳其、韓國、臺灣等地出版。
中行說是漢朝投降匈奴的第一個叛徒,他去西域之前說過一句話:“必我行也,為漢患者。”不知人們在當(dāng)時聽了中行說這句話后做何感想,但他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從此以后,我就是漢朝的敵人,不信,你們等著瞧!
那一年,匈奴不可一世的單于冒頓病死,其子稽粥當(dāng)了單于,稱號為“老上”。孝文帝為了維持漢朝和匈奴的關(guān)系,選了一位宗室的女兒封為公主,準(zhǔn)備送往西域與老上單于和親。同時,孝文帝決定派一個太監(jiān)去輔助公主,他想到中行說是燕人,熟知西域生活,派他去最合適不過。
這件事對中行說來說無疑是當(dāng)頭一棒,他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又遇上這樣的倒霉事。中行說的軍事謀略過人,但自出道后一直很倒霉,早年他從北方投身于朝廷,在登記時陰差陽錯被劃入太監(jiān)行列,一刀子下去就沒了陽根,也讓男人的自尊喪失。這些年,他在宮中茍且存活,默默打發(fā)著猶如死灰的人生。不料,現(xiàn)在孝文帝卻讓他到匈奴中去,他凄涼的內(nèi)心驟然如同結(jié)冰,想死的心都有了。
孝文帝在這件事上做得不好,因為中行說是太監(jiān)便不授他為使者,只讓他去當(dāng)公主的輔助者,說到底仍是讓中行說去侍候人。如果孝文帝任命中行說為使者,也許中行說的命運會變成另外一種。中行說在臨行前能夠說出那番話,說明他在內(nèi)心已經(jīng)絕望,恨透了強權(quán),已經(jīng)做好了當(dāng)叛徒的準(zhǔn)備。但周圍的人覺得他說的是氣話,并且認為他是一個被閹割的人,會有什么力量成為漢患?大家付諸一笑,便由他而去。
一路北上,中行說和翁公主到了西域。中行說打不起精神,心想,到了就到了吧,反正我干的就是給人家送女人的差事,送到便沒有我的什么事了?;鄦斡诜浅8吲d,見有中原美人到來,當(dāng)然心喜,便命中行說住居客帳,自挈翁公主至后帳中,解衣取樂。翁公主為勢所迫,無可奈何,只好拼著一身,由他擺布。翁公主痛不欲生,但這樣的命運早已注定,只能無可奈何地任由單于擺布。就當(dāng)時的情景而言,翁公主的遭遇與被強奸別無二致。
一道同來的中行說對翁公主的痛苦視若不見,他的心在漢朝時已經(jīng)死了,所以他對漢朝的人,漢朝的事漠不關(guān)心,甚至還幸災(zāi)樂禍。他心想,你大漢朝是怎樣對待我的,一刀子下去就讓我沒了陽剛之根,一句話就讓我到西域來,連商量的余地都沒有,現(xiàn)在,我就要看著別人欺負你,讓你也嘗嘗痛苦的滋味。
慢慢地,稽粥單于注意起了中行說,他發(fā)現(xiàn)中行說雖然不愛說話,但眉宇間有一股英氣,且神情專注,是一個內(nèi)心很堅定的人。于是,稽粥單于便請中行說與他一道飲酒吃肉。在閑談中,稽粥單于發(fā)現(xiàn)中行說分析事情時頗有見地,便產(chǎn)生了把中行說留在身邊的打算?;鄦斡趧偙砺冻鏊囊馑?,中行說馬上便知一二,表示愿意為單于效勞,會為振興匈奴盡自己之所能。
中行說在匈奴中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在漢朝與匈奴和親時,漢朝給了匈奴不少衣物和食品,從稽粥單于到貴族都十分喜愛,想學(xué)習(xí)其制作方法。中行說對稽粥單于說,其實大家見到的漢物在漢朝的好東西中不足十分之一,匈奴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也就是漢朝一個郡的人數(shù)而已,但匈奴至今仍獨霸一方,說明我們靠的是我們自己,現(xiàn)在大家都那么喜歡漢物,愿變舊俗,時間長了,恐怕大家都會因為漢朝有那么多好東西而心生向往,到時候會有人投降漢朝。
稽粥單于一聽中行說這番話很吃驚,但他也很喜歡那些東西,不愿遽棄,于是便招來諸番臣商議,匈奴們議論紛紛,持不同的意見,稽粥單于一時也沒有了主意。中行說靈機一動,將一件絲綢長袍穿在身上,騎馬在荊棘里馳騁了一圈,荊棘將那件長袍劃成了碎片。中行說回到帳中對匈奴們說,這是漢物,真不中用。說罷,又換上匈奴的衣服,仍騎馬在荊棘里馳騁了一圈,因匈奴的衣服為毛皮所制,所以沒有絲毫破損。他回到帳中對匈奴們說,漢朝的繒絮,遠不及此地的氈裘,奈何舍長從短呢!匈奴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便一一脫下那些絲綢衣服扔掉,穿上了匈奴的衣服,從此匈奴對漢朝的東西不再感興趣。
中行說成功教唆匈奴放棄漢物后,便又教匈奴識數(shù),匈奴也就是從那時候?qū)W會了數(shù)人和數(shù)牛羊。同時,中行說也學(xué)習(xí)匈奴語言,像匈奴一樣大碗喝挏馬酒(奶酒),大塊吃膻肉,飲酪漿,渾身裝束都是匈奴衣衫。
有一個漢朝使者到了匈奴,看見中行說已完全匈奴化,就嘲笑他忘根丟本,已完全忘了自己的老祖宗。中行說與他辯駁說,匈奴有什么不好,你又了解匈奴多少?使者說,匈奴人不懂得尊重長者,是一恥。中行說一笑,漢人奉命打仗,哪個老人不是節(jié)衣縮食,赍送子弟?我們匈奴打仗十分注重戰(zhàn)斗力,老弱不能斗,??可賶殉鰬?zhàn),所以好吃的東西必須給青壯年輕人,讓他們上戰(zhàn)場去打仗,保衛(wèi)家室,你怎么能說我匈奴輕視老人呢?使者又說,匈奴父子同睡一個帳篷,父親死了,兒子便娶后母為妻,哥哥死了弟弟娶嫂子為妻,所謂的逆理亂倫,到了匈奴這里已成為極致。中行說仍有他的見解,說,父親或哥哥死了,妻子外嫁,便會使家族絕種,不如自家人娶了,可以保全種姓。所以從表面上看匈奴似乎不講究這些,但其實是在立宗保種。而你大漢雖然有那么多的條條框框,但親兄弟反目為仇,互相殘殺的事舉不勝舉,所以那些條條框框?qū)嵞擞忻麩o實,徒事欺人,何足稱道呢?使者覺得中行說能這樣說已是無仁無義之徒,在匈奴中,這些話不應(yīng)該從一個漢人口中說出。中行說不耐煩了,厲聲對漢使說,你少在這里廢話,回去告訴孝文帝,讓他按和親之約把東西送來,一件都不能少,而且還要質(zhì)量好的,如果做不到,我匈奴在秋高馬肥之際便派鐵騎南下踐踏,到時候你不要怪我匈奴不講信譽。使者見他已變得很可惡,便不再與他說話。
在這場辯駁中,中行說一口一個“我匈奴”,儼然已是匈奴人,完全忘了自己本來是漢人。而在漢人中發(fā)生的親兄弟反目為仇,互相殘殺的事情,在他看來已成了漢朝不可見人的傷疤,他要揭一揭,讓你痛一痛。他面對的實際上只是一個使者而已,但他如此狠毒,除了發(fā)泄仇恨心理外,又能怎樣呢?他因為曾經(jīng)有過很大的失落,所以他在這種時候出一口氣,他便覺得很舒服。
后來,孝文帝向稽粥單于傳了一封長一尺一寸的信,這封信被中行說看見了,于是他又開始動腦筋了,他想到了匈奴的書信沒有大小,于是便教稽粥單于給漢朝寫一封一尺二寸長的信,比漢朝的信長一寸,封上的印比漢朝的大,然后寫上倨傲不已的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
中行說最終還是命運不好,正當(dāng)壯年之際,一場大病卻讓他躺下再也爬不起來。當(dāng)時,漢武帝加大了對匈奴的打擊,伊稚斜抵不住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等人的猛烈攻擊,將單于庭向漠北高原撤退。伊稚斜讓人抬著中行說走,并對他說,我伊稚斜若不倒下,便不會扔下你不管。也許是被伊稚斜的話感動,有氣無力的中行說居然有了精神,用斷斷續(xù)續(xù)的話給伊稚斜出了一個主意:把病死的牛羊扔入身后的這條河的水源,追來的漢朝軍隊必飲這條河中的水。說完便咽了氣。
伊稚斜按照中行說所說去做了。中行說在彌留之際回光返照,若是常人,倒也讓人同情和憐憫,但他不放過任何打擊漢朝的機會,在臨死之際都要為匈奴出主意,所以他換不來后人對他的同情。人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中行說至死都沒有化解內(nèi)心的仇恨。而且,最后一次他又成功了。漢朝軍隊一路追趕伊稚斜的匈奴隊伍,已多日缺水,見到一條河,便紛紛用手掬水暢飲起來,很快,喝了河中水的人便中毒而亡,就連年輕的霍去病將軍也未能幸免于難。
伊稚斜按照匈奴最高的禮節(jié)埋葬中行說。那可能是一個很沉悶的日子,匈奴被迫逃亡,又失去了中行說,他們的心情一定不好受。伊稚斜對中行說是有感情的,中行說像他的左臂右膀一樣重要,他要為中行說舉行隆重的葬禮。急促逃亡的匈奴隊伍停下來,號角嘶鳴,匈奴們搬來石頭壓在中行說身上,很快,草原上留下了一座孤零零的墳。中行說的墳前擺有很多石頭,這是匈奴喪葬的一種紀(jì)念方式,一塊石頭記錄他殺死過一個人,他墳前有那么多石頭,說明有很多人死于他的計謀。
中行說痛苦煎熬的人生終于結(jié)束了。在他身后,留下了一條恥辱的人生之路,他一直試圖改變它,讓它順從自己的意志向著光明的未來延伸,但命運卻偏偏與他作對,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讓他走上了一條他從未設(shè)想過的道路。他一腳邁出去,從此不再回頭,直到在蠻荒的草原上合上雙眼,他焦慮的靈魂才得以安息。這一切,都與他有理想有關(guān)。理想是愛,他為了實現(xiàn)那些愛,才不知不覺地使自己被扭曲。人們啊,請小心,有時候愛實現(xiàn)不了,就會變成恨。中行說就是一個例子,他由愛生恨,后來又被恨再度扭曲,變成了一個只為仇恨而活著的人。
大愛生大恨。
李廣的孫子李陵先假降匈奴,后又真降,其命運一波三折,歷盡坎坷,一想起他就讓人內(nèi)心酸楚,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悲苦的人。
李陵剛出道時便顯得與眾不同,渴望能夠上戰(zhàn)場去打仗,在這一點上他像極了爺爺李廣。不久,李陵得到了一次打仗的機會,他率800騎兵,深入匈奴腹地2000多里探視行軍地形,圓滿完成了任務(wù),因功被封為騎都尉。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李陵有膽識,而且還是一個能夠聽話守規(guī)矩的人。這樣很好啊,由此證明李陵不是毛躁的小伙子,有控制自己的能力。騎都尉雖然是小官,但李陵年輕,有的是時間,只要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想必在將來一定會有一個好前途。
是鷹,看一眼就知道能飛多高。朝廷發(fā)現(xiàn)李陵是塊好料,在天漢二年,讓李陵去料理李廣利的西征軍后勤,年輕氣盛的李陵一看有仗打,祖?zhèn)骰虮阍诠穷^里鼓漲,他自請獨當(dāng)一面,直接和匈奴交戰(zhàn),以減輕西征軍開拔的壓力。朝廷準(zhǔn)許了他,李陵帶步兵5000人出征,出居延澤向北艱難跋涉了30天,抵達了浚稽山(今杭愛山)安營扎寨。
李陵在這件事情上是不是太急?當(dāng)時的他肯定沒有任何察覺,他一路上走在爺爺李廣當(dāng)年走過的路上,他想起爺爺?shù)恼鲬?zhàn)英姿,但他沒有想起爺爺?shù)淖罱K下場,不知不覺把自己和那5000步兵推到了最危險的前沿,不知道前面有多于他20多倍的匈奴在等待著他。很快,李陵與匈奴相遇,匈奴出動三萬人馬,李陵率眾拼殺,雖射殺匈奴好幾千人,但軍隊卻傷亡慘重。
一仗下來還沒等李陵喘口氣,又有八萬匈奴騎兵黑壓壓地殺了過來。此時的李陵只有拼殺的份兒,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們邊退邊戰(zhàn),奮力殺死上萬匈奴,匈奴害怕這個少年了,尤其是當(dāng)他們得知此少年是李廣的孫子時,就更害怕了,他們準(zhǔn)備撤退。然而,這時候李陵的一個部下投降了匈奴,向匈奴供出李陵無援兵,且糧草已所剩無幾。一子落錯,全盤皆輸,這個叛徒導(dǎo)致了一支軍隊的命運變化,也導(dǎo)致李陵從此走上了另一條人生道路。匈奴復(fù)又殺來,李陵終因矢盡糧絕和援兵不到而全軍覆沒。
匈奴讓李陵投降。李陵決定假降,以圖日后獲得機會東山再起。這是一步無可奈何而為之的棋,一旦你投降了匈奴,人們按常理就將你定為國家的叛徒,家族的敗類,你日后能不能干成事兩說,但你的名聲卻先壞了,尤其對李陵這樣是名將之后的人來說,走這一步就更難了。李陵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但他還是硬著頭皮那樣干了,可見,李陵的用心是何等良苦!
世間的事情總是相互牽連。司馬遷得知李陵投降匈奴后,知道他是為了東山再起,在忍辱負重等待機會。于是,司馬遷向漢武帝進言,聲稱李陵是假降,希望朝廷能夠理解李陵,不要怪罪于他。漢武帝正在為李陵投降匈奴而惱火,一聽司馬遷的話,更是怒不可遏,氣急敗壞地下令對司馬遷施于腐刑。司馬遷由此對權(quán)威的看法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自此以后再寫《史記》,聞著下身被施刑后散發(fā)出的惡臭,內(nèi)心也止不住一陣陣凄涼。
但這時發(fā)生的一件事卻再次把李陵推向命運低谷,在匈奴中有一個叫李緒的漢朝降將,他死心塌地投降匈奴,一門心思給匈奴訓(xùn)練軍隊,李陵看不下去了,心里琢磨著找個機會除掉這個狗東西。但他還未動手,一個陰差陽錯的消息卻傳到了漢武帝耳中,有人誤把李緒說成李陵,說他在幫匈奴訓(xùn)練軍隊。漢武帝一聽之下大怒,要誅滅李氏家族。
李家這時已沒有站出來說話的人,噩運像一朵沉重的烏云,將李家遮罩得光明全無。次年,朝廷將李陵的老母和妻子斬首長安街頭。在西域苦苦企盼著東山再起的李陵聽到這個消息,如遭晴天響雷,淚水止不住沖涌而下。事到如今,李陵一下子便崩潰了——我李氏家族世代為你漢朝效命,你卻讓我們代代受屈,我為何還要忠于你?
家族的積怨終于掩蓋了李陵投降的內(nèi)疚,他索性真降,先前想在邊疆立功,振興李氏的理想隨之破滅。他知道,一個人在國家的動蕩之中去追求理想,他顯得多么無足輕重!我李氏家族代代積怨的原因就在這里,現(xiàn)在,讓我做一次徹底的了結(jié)吧。
李陵死心塌地地投降了匈奴。
按說,像他那樣熱血沸騰的男兒,應(yīng)該在沙場上多馳騁幾回才對。只可惜,筆者坐在今天的書桌前,手敲電腦鍵盤無力讓時間為李陵停留在某個時刻,好讓他重新作出選擇。我家的窗外有一棵大樹,從早晨開始就刮起的風(fēng),此時將它的枝葉吹打出了聲響。我停住寫李陵的思緒,聽著風(fēng)聲,心中的悵然久久不能散去。
李陵的面孔真正變得明朗和真實時,是他下定決心要真心投降匈奴的時候。李陵的軍人命運雖然坎坷,個人遭遇也頗為艱辛,但他從追求英雄到還原為真實的人的這個過程,在這時變得真實起來——他既看清了李家世代積怨的病根,又看清了做英雄的艱難和苦痛,他知道朝廷已將他視為叛徒,就連最了解他的司馬遷也因他被割了男人最重要的東西,失去了男子漢的陽剛;再則,身處眼下這等處境,他又如何去做英雄。李陵發(fā)出一聲長嘆,唉,英雄呀,原來就是這么一種虛無縹緲,而又讓人備受折磨的光環(huán)。他在《答蘇武書》中發(fā)問:為什么“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婁悉廊廟宰?”我李家世代忠良,從爺爺李廣開始,卻沒有一個人落得好下場,朝廷啊,我們對你忠,你卻對我們不義,我們這樣賣命圖什么呀?
自古以來叛徒千千萬,唯有李陵做得坦坦蕩蕩,無怨無悔。走失的駱駝只能另跟商隊,失群的獨狼只能獨自流浪。也許李陵在作出那個決定時忍不住流下了淚水,想必他的淚水一定非常復(fù)雜,我們無法揣摩出他的淚水里到底有多酸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當(dāng)一個人為自己不愿再當(dāng)英雄而流下淚水時,那才是一個人最為真實的淚水。
匈奴單于封李陵為右校王,賞他的女兒給李陵當(dāng)妻子,這樣的生活是李陵從未預(yù)料到的,也是他以前不想要的,但命運一步步把他推向另一境地,他必須得接受這些不想接受的東西。原妻和母親被朝廷斬殺,他在西域娶一個匈奴女子為妻,以后好歹算是有了一個家,家是讓一個人生存下去的基本依靠,所以李陵慢慢地便也就平靜了。至于右校王這個官職,李陵大概是不怎么在乎的,他在匈奴中越有地位,在漢朝的恥辱就越大,因為他在匈奴中的所有都是用“叛徒”二字換來的,在別人眼里,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恥辱。而且,他的根還在漢朝,他從骨子里而言還是一個漢族人,人們還會按漢人的要求來對待他,這樣就會讓他內(nèi)心的良知遭受煎熬。
李陵如此這般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他雖然只有一個名字叫李陵,但他卻已經(jīng)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漢朝,是隱形的,被人們議論著;另一個在西域,有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但與匈奴已別無二致。一個人要這樣活下去,沒有堅強的意志力是不會變得輕松的。寫到這里,我想,李陵只有在內(nèi)心做一次決絕的了斷,才會使他少受一些痛苦的煎熬。
這樣寫著李陵,心中對他充滿復(fù)雜的感情。無意間,看到了日本作家辻井喬寫的一篇小說《李陵之墓》。小說寫了一個從美國留學(xué)回來的歷史學(xué)家在北京突然設(shè)想李陵:“自己還活著,并且和周圍的人一起迎來了清晨?!边@句話一下子堵在了我心頭,讓我的心情變得快樂起來?!白约哼€活著”,這多么強烈啊,讓我覺得一個更清晰的李陵突然站在了面前,而且讓一個本來平靜的早晨也似乎有了另一種意義。辻井喬是日本人,他為什么要如此揣摸李陵的心情呢?其實,小說的開頭就已經(jīng)強烈地散發(fā)出了“還活著”的氣息:“一滴水從沒有關(guān)緊的水龍頭嘴滴落下來,在晨光的映照下閃閃發(fā)亮,左鄰右舍已經(jīng)有開始起床的動靜,與雞鳴、臉盆磕碰什么東西的聲音、劈開柴禾扔進爐灶的聲音和開門的吱扭聲等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從外面?zhèn)鬟^來?!杯h(huán)境的氣氛無不在強調(diào)一種從容的“還活著”。再看《李陵之墓》的結(jié)尾:“他想回宮殿,邁上斜坡,看見阿巴坎河在遠處注入了葉尼塞河,正反射著陽光,閃亮耀眼?!敝链?,李陵的內(nèi)心應(yīng)該說能夠徹底釋然了。這個日本作家挺厲害的,他從一個暗示中寫出李陵對生活的態(tài)度,同時,我們也可以相信這是李陵的生活狀態(tài)。以前看到過張承志、高建群寫李陵的文章,現(xiàn)在又有了辻井喬,李陵的那份平常心和渴望回歸的真實的心情終于被人們理解了。
李陵在匈奴悄無聲息地生活了20年后病逝。他最終沒有得到朝廷的理解,他的愛與恨變得模糊不清,非常復(fù)雜地糾結(jié)在一起,愛中有恨,恨中有愛,折磨得他不得安寧;還有他的生存,也是一波三瀾,先假降,忍受屈辱;后真降,郁郁寡歡,直至最后隨時間一起在西域化為烏有。
就在李陵投降匈奴的前一年,蘇武出使匈奴被扣。后來,李陵宴請?zhí)K武,李陵給蘇武斟滿酒說:“你不降匈奴,忍辱負重,名揚天下,功勞蓋世?!碧K武雖被匈奴放逐苦寒之地貝加爾湖畔,但他一心忠于朝廷,始終持漢使節(jié)杖不變。蘇武之舉,讓李陵為自己到了這一步而悲痛欲絕,但蘇武和李陵在朝廷時是好友,他相信李陵并非是貪生怕死之徒,便安慰了李陵一番。李陵深為蘇武的寬心而欣慰,他推心置腹地對蘇武說:“我投降的目的原本是想找機會劫持單于,為國家效勞。卻不料漢皇不了解我的心志,殺了我的老母和妻兒,絕了我的歸路?!?/p>
李陵絕望了,而且他是大絕望,在身后了無路途,家破人亡,讓他只能在異域蠻邦麻木地打發(fā)余生。不是李陵一心要當(dāng)叛徒,他腳下實在無路可走,你讓他如何是好?為了活下去,他只好委曲求全。李陵一腔熱血,竭力報國,卻落得家破人亡,身死異域,成為李氏家族最大的悲劇。站在浪尖上的人,離輝煌和悲愴實際上都只有一步,這一步走好了,將步入輝煌,走不好,就一個跟頭栽入深淵,從此不得翻身。不能怪李陵,命運給他提供的舞臺太小,他只能為活著而活著,別的,便都無法顧及。
不想當(dāng)英雄的人啊,在歷史的煙塵中隱匿吧,隱匿得越深越好。
哪怕從此被世人忘記名字。
與其他幾個叛徒相比,李廣利最不應(yīng)該向匈奴投降。其他幾人除了李陵外,投降了最多背個罵名,但李廣利的身份特殊,他投降匈奴便把人丟大了,他妹夫漢武帝的臉頓時沒地方擱了,一時沒有了處理這件事的主意。
司馬遷在《史記》里寫李廣利時,不見任何感情色彩,只介紹了他兩次遠征的經(jīng)過,另在《匈奴列傳》中又記錄了他投降匈奴后的生活,以及他在臨死之前才發(fā)出的本該在戰(zhàn)場上發(fā)出的憤怒——“我死必滅匈奴”。這是錚錚鐵言,只是來得遲了。一個人在臨死前才變得憤怒起來,又有什么用呢?
其實,李廣利能作為遠征將軍,他身上存在著皇室家族相當(dāng)復(fù)雜的背景,他的妹妹是皇上寵愛的李夫人,這就多多少少為李廣利出場提供了便利條件。好在李廣利一上道便頗為爭氣,干出了一些很漂亮的事情——“發(fā)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shù)萬人以往,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闭者@樣發(fā)展下去,李廣利應(yīng)該有一個很好的前途。
之后,李廣利成為軍中翹楚,先后遠征大宛、樓蘭、姑師,還俘獲了樓蘭王。然而,正當(dāng)人們看好李廣利,對他抱有很大期望的時候,他卻摔了一個大跟頭,從此再也沒有爬起,讓人們?yōu)樗械酵锵?。在打敗大宛后不久,李廣利第三次進攻西域,他這次要打擊的敵人很明確——就是匈奴。進攻途中,樓蘭、尉犁、危須等西域六國與李廣利聯(lián)手,共同攻打車師,很快就“盡俘其王民眾而還”。戰(zhàn)爭最容易激發(fā)出人的殺戮心理,李廣利一上戰(zhàn)場,很快就在血腥味中殺紅了眼,無法冷靜地控制自己。等李廣利的脖子上架上了匈奴的幾把彎刀,喧鬧的戰(zhàn)場突然沉寂下來時,他才意識到了什么,但一切都晚了,他的士兵死的死,俘的俘,已沒有一個人能夠拿得起刀槍,而匈奴像頃刻間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在他身邊黑壓壓地密集成一大片。完了,我吃敗仗了。那一刻,李廣利的內(nèi)心一定非常凄楚,將軍和侯在他內(nèi)心搭建而起的理想大廈,在頃刻間便倒塌傾覆。
匈奴很高興,這一仗大獲全勝,而且還捉了漢朝皇帝的大舅子,真是過癮。他們將李廣利關(guān)押起來,便去舉行歡慶勝利的儀式。他們唱歌、跳舞、喝酒盡興了好幾天,才慢慢平靜下來。
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讓匈奴很吃驚的事情——李廣利提出請求,他要投降匈奴,并聲稱以后要盡忠匈奴,與漢朝為敵。是貪生怕死,軟弱與奸猾心理在那一刻左右了李廣利,讓他不顧名義道德,只為茍且偷生,死心塌地投降了匈奴。
李廣利投降匈奴后,匈奴單于日逐王知道他在漢朝時是“大將貴臣”,也沒慢怠他,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讓他在西域安家。在這一點上,匈奴做得很認真,只要你真心投降我,我便不會虧待你,會給你一份像樣的生活。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其實是一種策略,用賞妻封官的方式把這些投降到匈奴中的漢人留住,讓他們不再有回中原的夢想。既來之,則安之。李廣利知道自己已沒有退路,好死不如賴活著,就這樣在匈奴中混著吧,有單于的女兒給自己當(dāng)老婆,在匈奴中也還算有地位。到了這種地步,李廣利也像中行說和李陵一樣死心塌地投降了匈奴。
李廣利向匈奴單于講了許多漢朝的事情,由于他很主動,他的地位便很快升高,比早他多年投降匈奴的漢人衛(wèi)律的地位還高。衛(wèi)律也是一個死心塌地投降匈奴的人,為匈奴干了不少事,出了不少力,卻不如李廣利會做事,所以李廣利后來居上,衛(wèi)律心里不舒服。時間長了,李廣利的感覺很好,衛(wèi)律的感覺便不好了。同為叛徒,顯然李廣利得到的比衛(wèi)律得到的多。其實,衛(wèi)律也為匈奴做了不少事,尤其在軍事方面更是給匈奴出了不少主意。但衛(wèi)律不會走上層路線,所以是一個只會干活,不會討人歡心的人。衛(wèi)律為此便心里不平衡,我們都是叛徒,都付出了一樣多的東西,為什么你要比我得到的多,你沒來的時候,我是匈奴的座上客,你一來便沒了我的份,我怎能容你?既然不能容,那便只有一個辦法,除去李廣利。在遙遠的西域,兩個投降了匈奴的漢人要展開一場生死之斗了??磥?,即使當(dāng)叛徒,也并不怎么好當(dāng),還會有一些事情要讓你再去斗,再去爭,否則,想當(dāng)一個心安理得的叛徒也不行。
衛(wèi)律在匈奴中時間長,知道用什么辦法管用。他悄悄行動,而李廣利卻渾然不覺,不知道有人要暗算他,依然那樣優(yōu)哉游哉地當(dāng)著單于的女婿,過著自我感覺頗好的小日子。忽略敵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你不知道他已經(jīng)想好了收拾你的辦法,或許他馬上就要收拾你了,但你卻渾然不覺,不知道如何去對付。
看看衛(wèi)律神不知鬼不覺使出的是何等厲害的招數(shù)吧——他利用單于的母親得病,讓薩滿做法術(shù)占卜說,以前匈奴經(jīng)常殺俘虜來的士兵祭天,單于的母親便不得病,現(xiàn)在您的母親得病是一種不好的兆頭,因為沒有殺俘虜來的李廣利,單于您為何不殺李廣利祭天以防您母親病重呢?這個衛(wèi)律夠壞的,可以說是骨子里的壞,但他又很聰明,非常善于捏弄事非,在背后搗鼓別人的壞話。誰碰上這樣一個小人,便一點辦法都沒有,因為他就想活成一個小人,他活著,必須要用小人的勾當(dāng)來經(jīng)營自己,一般人怎么能知道他的心思呢?他要是想害你,你又怎么能防得住呢?所以,他要整李廣利,李廣利便逃不脫他的魔掌;他想整死李廣利,李廣利便活不成。
李廣利命中注定要毀在衛(wèi)律的嘴里,不過,李廣利走到了這一地步,已從昔日的將軍下降到了人生的最底層,如一只小蟲一樣掙扎,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憂也是難免的。因為他想極力效忠的匈奴一直被漢朝視之為敵人,匈奴不高興了,便自然而然也要把他這個漢人當(dāng)成敵人,一殺快意恩仇,再加上衛(wèi)律這樣的小人搗鬼,他的處境就更加危險了。
匈奴很迷信薩滿的話,所以單于一聽衛(wèi)律的話,馬上派人抓來李廣利,要砍他的頭。李廣利吃驚不小,怎么會這樣呢?他原以為自己投降后便是匈奴的人了,不料人家仍把他當(dāng)做俘虜對待,不過他又想,我是你的女婿,你不會說殺就殺吧?殺了我,你的女兒不就成了寡婦了嗎?李廣利有如此一連串疑問是可以理解的,他雖然已經(jīng)叛變了漢朝,死心塌地投降了匈奴,但他作為漢人的心理還沒有徹底轉(zhuǎn)變過來,他覺得女婿就是半個兒子,怎么能說殺就殺呢?其實李廣利不明白,匈奴并不怎么注重親情,單于能隨便把女兒給你,便就不在乎她的婚姻,單于高興了,你便是他的女婿,不高興了,想讓你死,你便沒有活的出路。
單于一聲令下,李廣利被幾個匈奴拖了出去。這時,李廣利才憤怒了,大聲罵道:“我死必滅匈奴!”李廣利一心要當(dāng)叛徒的心理崩潰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忍辱負重仍然當(dāng)不了一個茍且偷生的叛徒,最終仍要命歿西域。他由絕望而憤怒,說出了心底最想說的話。但這個憤怒來得太晚了,已不足以對他起到任何作用?!斑青辍币宦?,李廣利的人頭落了地。
李廣利死后,匈奴中出現(xiàn)了奇怪現(xiàn)象,雨雪交加數(shù)月,牲畜在生產(chǎn)時大量死亡,好多人染上了疫病,莊稼到了收割時居然不熟。單于害怕了,以為李廣利死后在作怪,就趕緊為他立了祠室,一番神秘的敬天儀式進行完畢后,天氣終于變好,一切很快都平靜了下來。
今天,我們找不到李廣利祠室的遺跡,我們同樣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最后讓他焦灼不安的心終于得以平靜下來在另一個世界安息。大漠的風(fēng)沙一場場刮過,一個背叛了故鄉(xiāng)的人,沒有了歸途,在異地也仍然在漂泊,他走來走去,總想走到可以讓自己放松的地方,但那個地方在哪里呢?
李廣利把自己弄丟了,他愿意這樣做嗎?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