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以鮮

溯元討流——我所知道的《元寫作》

文/向以鮮

向以鮮

屬兔，四川萬源人，現(xiàn)居成都，四川大學(xué)國際儒學(xué)研究院研究員。著譯有《超越江湖的詩人》、《唐詩彌撒曲》、《觀物》、《我的孔子》、《中國石刻藝術(shù)編年史》及長篇歷史劇《花木蘭傳奇》等。詩作獲《詩歌報》首屆中國探索詩大賽特等獎、天鐸（乙未）詩歌獎、納通國際儒學(xué)獎、李白杯詩歌獎、《成都商報》中國年度詩人獎等。曾參加《詩刊》社第七屆“青春回眸”詩會，并為第八屆“四川文學(xué)獎”詩歌組專家評委。作品被收入海內(nèi)外多種詩歌選集。八十年代末與同仁先后創(chuàng)立《王朝》、《紅旗》、《象罔》等民間詩刊。

晚清江南詩人兼思想家王懶今（韜）在其《蘅花館詩錄》自序中說：“余自少讀詩，自古作者以逮本朝諸大家，皆欲討流溯源，窮其旨趣，久之，益知作詩之難。”我這兒借用王韜的“討流溯源”一語，易為：溯“元”討流。其實，元與源，本來也是相通的。

“元”是一個有著相當(dāng)漫長演繹歷史的漢字，早在甲骨文中即已出現(xiàn)。從甲骨文的構(gòu)成來看，“元”最初可能來源于一種古老的髡發(fā)風(fēng)俗，從而形成頭部、頭腦、元腦的初始本義，并引申出開始、原初、本原等諸多詞義?！墩f文》釋義：元，始也。從一從兀（削發(fā)）。元，從人的大腦出發(fā)，指向天地萬物的源起和開始，這種巨大的起始是渾沌而元邊際的，《周易》所謂“元亨利貞”，“大哉乾元，萬物資始”。顯然，很大程度上《元寫作》是在此一意義上使用“元”，這種開始，帶著創(chuàng)世的沖動，暗合了詩人們的內(nèi)心期許。這有什么不可以呢，詩歌本來就是偉大的，和光同塵，必將與萬物共始終?！对獙懽鳌返膭?chuàng)立者胡亮在應(yīng)日本一色真理主編的《詩與思想》雜志之約而撰寫《介紹〈元寫作〉》時，一再強調(diào)：“‘元'者，‘始’也，‘巨’也。‘元寫作’不可釋為‘為首的寫作’，只可釋為‘開頭的寫作’：亦即原創(chuàng)性的寫作”。

漢語這條神秘的河流，每個漢字，都是其中的卵石、波浪或泥沙。每個漢字都有其自身的前世、今生和來世。“元”也是如此，除了上面提及的基本詞義之外，“元”還散發(fā)著另外一些含義，也是十分重要的含義。這些含義，恰恰啟示著、呼應(yīng)著《元寫作》的風(fēng)神與氣質(zhì)。我注意到，元也是一個時間概念，和節(jié)氣相關(guān)（如上元中元下元），還和歷法相關(guān)。尤其是后者，根據(jù)漢代律歷志記載：十九歲為一章，四章為一部，二十部為一統(tǒng)，三統(tǒng)為一元。這個一元也太長了，得4560歲，算起來，人類的文明史，也就一元??！如果敢于把今天的寫作，置于如此宏大的時間尺度中去考量，詩人們或許會獲得完全不一樣的寫作態(tài)度。元還有一層意思，不能忽略掉：元氣。什么是元氣？于人而言，那就是本我的、固有的精神氣度；于詩歌，那就是詩歌的先天血象和脈搏；于大自然而言，那就是來自于江河峰巒的磅礴之氣、元陽之氣。杜甫在著名的題畫詩《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中寫道：“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yīng)泣?！焙靡粋€元氣淋漓：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這淋漓的元氣，也是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也是《元寫作》詩人們所要涵養(yǎng)和充盈的、無畏而又堅韌的生命之氣、血氣和骨氣。正如胡亮所指出的：只有在圭臬坍塌之處，才會有幼苗掀開巨磐。堅持這樣的寫作理想，并非無限磨尖詞和詞法的棱角，——修辭，生命，現(xiàn)實，需要構(gòu)成血肉相連的對稱。我們既對修辭上的探險充滿渴慕，又不忘引導(dǎo)此類探險服膺于對生命和現(xiàn)實的深刻呈現(xiàn)。

《元寫作》出現(xiàn)于蜀中遂寧，乍看來具有一定偶然性，如果沒有胡亮，如果沒有蒲小林、阿野等一大群詩人，可能就沒有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這本堅持了九年之久，并且還將繼續(xù)堅持下去的民間詩刊。當(dāng)然，歷史沒有如果，也不認(rèn)可如果。但是，只要我們略微梳理一下遂寧的來龍去脈，或者說，只要去遂寧大地親歷一遭，就會立即強烈意識到，2007年“偶然”出現(xiàn)的《元寫作》，其實是一件必然要出現(xiàn)的詩歌或文化事件。人們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也可以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詩歌。這和法國學(xué)者丹納（Taine）在其名著《藝術(shù)哲學(xué)》中所提出的，影響一切文學(xué)藝術(shù)（當(dāng)然包括詩歌）的種族、環(huán)境和時代三要素是相吻合的。

胡亮注意到遂寧獨特的地理空間之價值，曾征引晉人常璩所著巴蜀史《華陽國志》中的記載：青石山，此蓋古巴蜀二郡之界。這座青石山，古來或?qū)侔涂?，或?qū)偈窨?，今歸重慶潼南。巧合的是，《元寫作》中有個重要同仁阿野，他就是潼南人氏，但這個阿野偏偏又喜歡自稱四川遂寧人氏。因此，胡亮指出：“從遂寧到潼南，不過三十公里，正是一個過渡地段：從蜀郡過渡到巴郡，從平原，經(jīng)丘陵，過渡到峽谷。胡亮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遂寧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兼具兩種古文化：巴文化和蜀文化。巴文化熱辣，蜀文化安閑，在兩種文化的瞻顧之間，遂寧已然豢育了——正在豢育著——豐盈的詩意?！?/p>

人們對“巴”字的解釋有多種說法，許慎說：巴，蛇也?；蛟皇诚笏?。甲骨文的巴字，如同一條蜿蜒的長蛇。也有人認(rèn)為“巴”就是“虎”，巴人稱老虎為巴，老虎為巴族圖騰：金文中出現(xiàn)的“虎方”，就是甲骨文中的“巴方”。這種兇狠的動物，對于成就巴文化的根脈，起到了重要作用。巴人品質(zhì)，巴文化的熱辣和風(fēng)骨，曾在一個名叫巴蔓子的將軍身上，得到過最為強烈的表達：周之季世，巴國有亂。將軍蔓子請師于楚，許以三城。楚王救巴，巴國既寧，楚使請城。蔓子曰：籍楚之靈，克弭禍難，誠許楚王城，將吾頭往謝之，城不可得也！乃自刎，以頭授楚使。楚王嘆曰：使吾得臣若蔓子，用城何為！乃以上卿之禮葬其頭。巴國葬其身亦以上卿禮。地方史學(xué)家常璩贊美道：“若蔓子之忠烈，范目（秦漢之際閬中巴人部族長）之果毅，風(fēng)淳俗厚，世挺名將，斯乃江、漢之含靈，山岳之精爽乎！”

而成都，古稱蜀，則是另一番風(fēng)景?！笆瘛弊忠渤霈F(xiàn)得很早，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蜀”是一種柔軟的蟲（蠶或毒蟲）?！墩f文》中說：“蜀，葵中蠶也。從蟲，上目象蜀頭形，中象其身蜎蜎?！对姟吩唬和浲浾呤瘛！敝档米⒁庹撸熳终邽槭裁磿诖送怀鲅劬@個符號？有學(xué)者認(rèn)為蜀字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動作，表示睜大眼睛，目的在于警惕周圍叢林中潛存的危險。這個說法有一定道理，《韓非子﹒說林下》中就有記載說：蠶似蠋，見蠋則毛起（懼）。這種蟲子或就是一種蛾類幼蟲，它們隨時可能被天敵吃掉，因而得時時警惕地睜著眼睛。據(jù)統(tǒng)計，甲骨文中，“蜀”字有二十多種寫法，雖然寫法不同，但無一例外地都在其上方示一巨眼。有學(xué)者從三星堆的縱目人等文物考察出發(fā)，認(rèn)為蜀字表現(xiàn)了遠古蜀人對于眼睛的崇拜。研究方言史的學(xué)者認(rèn)為，蜀字是一個蜀地方言詞，唐世貴就認(rèn)為：上古蜀山氏與采桑飼蠶有必然的聯(lián)系。野蠶性孤獨，各據(jù)一葉，以保證其食葉充足。故“蜀”字又引申為“孤獨”之意。楊雄《方言》曰：“蜀也，南楚謂之獨”?？追f達《爾雅·釋山》疏曰：“蟲之孤獨者蜀。是以山之孤獨者亦名蜀也?！弊钤缭卺航庸瑞B(yǎng)野蠶的部落，把他們居住的山，就稱之為蜀山，部落就稱之為蜀山氏，其后與中原黃帝部落聯(lián)姻。無論如何，蜀之蜎蜎，那種曼妙的，舒緩的甚至優(yōu)美的姿態(tài)，顯然是和巴之強悍大不相同的。

俗語中有得巴蜀者得天下的說法，這句話拿到詩歌中來說，還真像是那么回事兒。而遂寧獨擅巴蜀之長，于此，我們當(dāng)對《元寫作》寄予更為宏偉的理想。獨特的地理空間使遂寧在巴蜀兩大文化版塊間左右逢源，出入自由。不特如此，遂寧還有著自身的悠久文脈，尤其豐沛的詩學(xué)傳統(tǒng)。胡亮詩意地描述著：就在遂寧這塊土地，就在涪江兩岸，從唐代到清代，曾出過兩位大詩人：唐代有陳子昂，清代有張船山。在美國學(xué)者斯蒂芬·歐文（StephenOwen）——亦即宇文所安——看來，陳子昂可以視為李白的前奏。而在兩位清代學(xué)者——吳修和顧翰——看來，張船山可以視為李白的再世。從陳子昂，到張船山，均能獨抒性靈，誠已連接起一個暗含著李白的小小傳統(tǒng)。

除上述兩位不了起的先賢（陳子昂、張問陶）之外，遂寧還有一條隱秘的血脈，那就是信仰的血脈。胡亮在為《元寫作》第8卷撰寫《編后記》時提及1913年秋天，郭沫若途經(jīng)遂寧抵重慶時曾致信樂山父母，信中談到遂寧縣城外的廣德寺，寺中的玉觀音和觀音菩薩肉身等事。胡亮說：廣德寺，玉觀音，今天都還在；至于觀音菩薩肉身，亦非無稽，因廣德寺內(nèi)有善濟塔，始建于貞元三年（787年），乃是唐代高僧克幽禪師瘞骨之所?？擞?，或名無住，俗傳乃是觀音菩薩轉(zhuǎn)世。這些故鄉(xiāng)風(fēng)物、名勝或掌故，其實正是《元寫作》的秘密印跡。還有兩個大師應(yīng)該提到，一個是來自西域的鄒和尚，他在遂寧城北傘峰山首創(chuàng)窨制糖霜（冰糖）技術(shù)，造福一方人民。這種提純工藝具有某種象征性（包括對外來文化的包容與接受），那白色晶體的糖霜，正是鄒和尚所書寫的植物史詩之一章。還有一位，就是北宋禪宗龍象雪竇重顯，這位來自遂寧的云門宗師生前曾寫下著名的《頌古百則》，被后來另一位來自成都柏條河的僧人圜悟克勤深深熱愛，朝夕評唱，最后寫成名傳天下的宗門第一書《碧巖錄》，此部充滿詩意與禪心的著作，對構(gòu)成遂寧的文化底色，起著不容低估的作用。因此，我們才會在《元寫作》中看見胡亮所敘述的互文場景：他們，比如蒲小林，比如阿野，比如安遇，比如張丹和雪君等等，不僅固守了寫作的理想，還增強了“寫作”與“生活”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怎樣生活，就怎樣寫作，是怎樣寫作，就怎樣生活，在山水蔥蘢之間遙繼著古代詩人交游、旅行、登臨、宴飲、雅集和贈答的傳統(tǒng)。而禪宗的本質(zhì)就是互文性：生活與禪意互文，萬物與心性互文。

在地理區(qū)位和歷史文脈方面，遂寧堪稱得天獨厚。但誕生于此地的民刊《元寫作》，卻不能完全用地方性寫作來界定。這一點勿需多說，只要看看《元寫作》的欄目設(shè)置，就很清楚了：每卷分為四大板塊：其一，外國詩板塊；其二是外地詩板塊；其三是同仁板塊；其四是批評與理論板塊。最具特色者還在于：每卷設(shè)有10個插頁，影印當(dāng)代知名詩人、學(xué)者及批評家手稿。此外，每期還有題名篆刻。如此匠心設(shè)計，使《元寫作》不特富有前瞻性和世界眼光，而且頗饒文獻之趣，在詩歌、手稿、篆刻與裝幀方面，悄然搭建起一個精致的超文本空間。

在譯介外國詩歌方面，民刊《元寫作》展現(xiàn)了過人之處，他們將注意力集中于優(yōu)秀的外國新詩人（而不是成為詩歌殿堂的“名人蠟像館”），讓我們看見了詩歌新生的力量。除譯介歐美詩人之外，對近鄰日本的現(xiàn)當(dāng)代詩歌著力最多，一色真理和時里二郎的詩歌，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

民刊是中國所特有的一種詩歌文化傳播形式，從經(jīng)費、傳遞、立場到美學(xué)精神等均皆保持相對的獨立性。這是一種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民間文化形態(tài)，與作者的社會身份無關(guān)，只與其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在的民間原創(chuàng)性相關(guān)。民刊并不總是與官方的刊物形成對峙，很多時候，彼此之間也會達成默契與和解，甚至互相反哺。從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以來，現(xiàn)在還活著的民刊已經(jīng)不多了，同《今天》《他們》《非非》等民刊比起來，《元寫作》的歷史并不算太長，但它卻以自己特有的氣質(zhì)，一個理論家（主編胡亮）的氣質(zhì)，一群詩人（元寫作同仁）的氣質(zhì)，一個地方的氣質(zhì)，贏得了人們的廣泛認(rèn)可?！对獙懽鳌肥且槐居徐`魂的民刊，一本有血液的刊物，一本一以貫之的刊物。

《元寫作》第8卷，刊載了胡亮的《遇真記（蘇小小接受史小綱）》。據(jù)作者說，這篇文章的寫作，緣于2015年4月《元寫作》部分同仁的江南之行。胡亮試圖運用若干西方的批評工具，來研究蘇小小接受史，并深入解讀中國歷代男性文人的夢游：“他們不憚于冒犯身邊的女性，甚至冒犯同時代的女性，反復(fù)建造著這個遠未竣工的異性烏托邦，并書寫著這部永不完稿的‘蘇小小叢書’”。突然想到，本文開頭所引的那位晚清蘇州詩人王韜，他在早年游歷英倫，后來又前往日本考察，并寫成《扶桑游記》。這，算不算是一種巧合？

《元寫作》快十歲了，十年，對于一本民刊來說，乃是一段相當(dāng)艱難的崢嶸歲月。十年??！當(dāng)然，如果以漢律歷的算法，《元寫作》之元，還處于發(fā)芽階段呢，未來，真的還未來。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