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我的朋友王威廉
草白
在沒有認識王威廉之前,我還以為他是個中老年作家。他的作品帶給我強烈的撼動,既好讀,又有思想性。那些思想似乎是由一個精致的容器來盛放,而不是任它自由地飄忽來去或者存在于抽象的時空中。那個容器當然就是敘述者所講述的故事。從這一點說,王威廉是一個以虛寫實的高手。
那篇充滿驚悚氣息的《非法入住》被我在一個深夜讀完。有種強烈的窒息感,感到隨時要昏厥過去,覺得自己就是那小說里的人物,弱而渺小,像螞蟻那樣被擠到角落里,隨時可能被碾死。很長一段時間,一想到那個小說,我都不能擺脫那種溺水者的感覺。
后來,我陸續(xù)找了一些別的作品來讀。當我從他的作品中打算尋找到明顯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寫作標簽時,又覺得茫然。因為他根本不是那種可以用一兩句話來概括的作家。當然,他的寫作不是篇篇精品,但無論哪一篇,都展示了(或試圖展示)他在人性某一方面的思索深度。
那時候,我還沒有把“王威廉”與那些小說聯(lián)系在一起,也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個小說的作者,那個叫王威廉的人,會成為我的朋友。那會兒,我還沒有開始寫小說。那些白紙上的黑字,我個個都認識,可一旦它們以奇異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卻把人驚得魂飛魄散。
我通常是個無聊的人。每讀到一個喜歡的文字,總會無聊地描述那人的長相。這個叫王威廉的人,是個怎么樣的人?像卡夫卡那樣嗎?面孔清癯,顴骨凸顯,眼神寒澈,看人的時候顯得緊張、神經質。還有那對耳朵,形狀尖利,輪廓外張,像靈敏的觸角。好像一個寫出這類作品的人,其長相也應該有奇崛、不凡之處。
忘了是怎么認識王威廉的,大概是被莫名其妙拉入的一個QQ群里恰好有他。平時大家也是不怎么說話的。那天當然是個好日子,聊天室里,有人忽然心懷叵測地尖叫一聲,啊啊,我們的威廉王子要結婚啦!隨即,有人配發(fā)王子婚禮大典的照片。有人撒花,有人鼓掌,有人歡呼。群情沸騰。他們說的當然是遙遠的英國王室里發(fā)生的事情。
可是,誰讓他叫這個名兒,這樣難得的機會又怎能放過?不用說,大家盡情調侃,種種玩笑,惡搞,皆大歡喜。
王威廉有什么反應呢?
我忘了。反正,聊天室是看不到人的反應的。當然,他定然在那個南方城市里發(fā)出爽朗的王威廉似的笑聲。他似乎在說:嘿嘿,你們這群小孩子,隨便你們怎么鬧,反正我不生氣!
確實,王威廉不生氣,也不說過激的話,他是一個穩(wěn)重的人!
也就從那會兒開始吧,我認識了一個叫“夜不寐齋主人”的人。他以目光憂郁、嘴含煙斗的加繆為頭像,當“加繆”滴滴滴地叫起來的時候,對話框里常有驚嘆號和爽朗的笑聲隨之傳來。此人就是王威廉。蝙蝠一樣慣于夜間出沒,飛檐走壁,與我的作息時間很不符。
但有一個夜晚,我們好似在深暗的海底交談。具體談了什么,早已忘了。我們大概聊到了余華——王威廉的文學偶像之一,在我所住的小城逗留過,從此坊間開始流傳他的八卦事跡。
我認識的那個文聯(lián)辦公室里嗜飲的老先生,就是余華的發(fā)小,海鹽時期的鄰居和故交,每說完一件隱秘事,總不忘叮囑一番:
“這個是超級秘密,不好告訴別人的噢?!?/p>
“好的好的?!蔽乙贿叴饝?,一邊暗笑,當然沒聽他的,事無巨細,一股腦全倒給了這個余華的超級粉絲。
“真好玩。你們那里的人可真牛啊?!泵柯牭绞裁?,我的朋友王威廉總是這么說。他對我道聽途說來的這一切,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當然,也有可能是禮貌使然。不過,他對余華的熱愛倒是真心的。
我似乎看到了他說那些話時的神態(tài),“你們那里的人可真牛啊?!比缓笫牵肮?。”我因此逐漸了解并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和對這個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他對紛攘現(xiàn)世里發(fā)生的一切總是充滿著無限的熱情,這種熱情或許就是小說家認識世界的好奇心吧。不用說,他的這種好奇心也感染了我。
王威廉的照片大都以大海為背景?;蛘哒f,他愿意與海一起出現(xiàn)。他的故鄉(xiāng)沒有海,那是一片干旱的戈壁灘,好像他兩三千公里的長途奔波就是為了離海近些,更近些。他要住到海邊。
海邊的王威廉,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少年,臉型圓潤,膚色偏深,頭發(fā)細軟,微卷,穿一件咖色夾克。眼睛不看鏡頭,偏斜著望向遠方,瞇著眼,倒有點像《牛虻》里的亞瑟——是我曾見過的那個版本里的亞瑟;但是沒有強烈的憂郁氣質,也不緊張,倒是有點少年老成的味道,這老成中又略顯茫然。
在海邊的人,很少不流露出這種表情。
我慢慢接受了照片上的這個人就是我的朋友王威廉。王威廉這個名字有點奇怪,像混血兒的名字,又好像是崇洋媚外者取的筆名。這當然是真名,他也不是什么混血兒。據(jù)他說,此名是祖父為他取的,取自明清官吏引以自戒的座右銘“公生明,廉生威”,這么說,這更像是一個法官的名字,而不是作家的代號。
不管這些啦。反正,我已經認識王威廉了,并開始讀他的另外一些作品。顯然,他是那種具有鮮明辨識度的作家,一開始便建立了自己的風格,至少是明確了方向,再通過執(zhí)著而強烈的書寫確認,持續(xù)不斷的心靈拷問,他更多的是在靈魂上打開缺口、留下印記,而不是在紙上。
他讀過那么多書,好像他的腦袋里有一座圖書館。而他自己,就是一枚書蟲。或許,他最崇拜的人是博爾赫斯吧,那個把天堂想象成圖書館模樣的阿根廷作家。
王威廉在大學里學的是人類學,據(jù)說那是一門介于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之間的大學科。所有的學科都有相通之處,都是人對世界的理解和表達。那么在王威廉的小說里,他又是如何表達對這個世界的理解的?
布羅茨基在《小于一》里談到:這世上大致有兩種作家,第一種是大多數(shù),他們巨細靡遺地復制現(xiàn)實;第二種是少數(shù),他把自己或任何別人的生活視為一種測試某些人類特質的試管,測試這類特質在試管里極端禁錮狀態(tài)下的保持力……這種作家不會給出很多細節(jié),而是會描述他的人物的狀態(tài)和心靈的種種轉折。
我感興趣的當然是布羅茨基所談的第二類作家。他們不是復制現(xiàn)實,而是描述人物內心的風暴,是先驗的,自省的,超前的。是強烈的發(fā)現(xiàn)和預兆。我的朋友王威廉就是布羅茨基所談到的第二種作家,我自己分明也對第二種作家更感興趣。
或許,我們都是想成為少數(shù)的那一類。
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對他的作品如此感興趣,實在是因為那里面蘊藏著我的渴盼、夢想、希冀和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換句話說,我也想寫出那樣的文字。
當我讀到《倒立生活》、《我的世界連通器》和《市場街的鱷魚肉》這些詩性小說時,更感到了強烈的震撼。這些作品和別人的作品太不同了,它們充滿了想象力,是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寫出的那種特異質地的作品。在《倒立生活》里,王威廉讓一個叫神女的女人住到天花板上,只因為那個女人流產了,而醫(yī)生說,這可能是重力作用的緣故,而人要盡可能少地受重力的影響,最好當然是住到離地面遠的地方。
且不管倒立生活之于現(xiàn)實及精神世界的意義,一個作家怎么讓他的人物順利正常地住到天花板上并讓讀者信服,以其為真事(畢竟人不是蝙蝠也不是老鼠),這才是重點。王威廉充分調動了物理學方面的知識儲備,運用滑輪原理,讓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硬是住到了天花板上,過起了倒立生活。讀完小說的好幾天,我的腦子里竟然有這么一個女人在地面與天花板之間上上下下,身輕如燕。
有一次,我甚至夢到自己成為那個女人。
而那篇《市場街的鱷魚肉》,更是荒誕離奇到讓人詫異的地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來的。王威廉說,我的這些小說看似荒誕,其靈感卻是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這話不禁讓我浮想聯(lián)翩。那么,《市場街的鱷魚肉》是不是他某次菜場經歷的結果?而那篇《我的世界連通器》又是在哪種情景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呢?
好吧,我看他的小說,只覺得那個文字的世界真奇妙??粗粗乙曹S躍一試,很想親自創(chuàng)造這么一個世界出來。
王威廉的小說給我的啟示是,什么才是好小說,好的小說就是要呈現(xiàn)人類精神和靈魂的困境。當我閱讀那些小說時,總有一種強烈的存在感,好像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的眼睛正從高處往下看著我,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沒有移開過片刻。
有人說王威廉最為文壇熟知的是兩副臉孔,一謂荒誕,二謂靈魂,它們在其小說中都構成了敘事系列。然后,他們把他的寫作稱為“逆時針寫作”。
在此,我忽然想起一個詞語,漩渦。
王威廉的作品節(jié)奏緩慢,整體上的那種懸念和驅動力,就像是水波里翻滾攪動的漩渦,所不同的是,它是緩慢的持久的,慢慢地,一點點地,把人心攪得不安,使人深陷其中,深感惶恐。當獲知真相的那一刻,整顆心早已緊緊揪作一團。
他擅于設置情境,鋪墊情緒,把讀者慢慢引入其中,進入一個個非現(xiàn)實的空間里,隨后,沖突和障礙不斷發(fā)生,并不斷得到解決。這個過程給人一種猛烈的撼動,甚至有種連根拔起的感覺。
王威廉小說里出現(xiàn)的事情或許是荒唐的,荒誕的,但是,一旦經過靈魂這個過濾器,一切都符合古老美學的準則。靈魂享有自由,尤其是游離于軀體之外的靈魂,比攜帶肉身狀態(tài)時,更能方便地想象。
有時候,我覺得王威廉有一顆比別人更加碩大、沉重的靈魂。是靈魂,而不是思想。它時刻在進行著創(chuàng)造活動。它有不確定的路程、行跡,它在游蕩;它沉重如鐵,輕盈如風,有無窮的穿透力。
我們于2011年在網絡上初識,期間無數(shù)次筆談閑聊,切磋技藝,交流心情,一直到2015年夏在《文學港》雜志社舉辦的小說筆會上,才君子相見,故人重逢。
這一次竟然是在海邊,是王威廉喜歡的大海。
直射無礙的陽光,成群結隊的海風,破敗荒涼的舊廠房,腥寒的海風,撲上崖壁的海水……這一切,太像文學作品里所蓄意描寫的,一處荒僻干燥的現(xiàn)實場景,也是某種粗糲環(huán)境的隱喻。
可是,在海上,在深碧蒼茫的東海之上,我們閑聊,歡笑,沉思,默想,并且,輪流做船長。就像一個夢,在另一個夢里實現(xiàn)了。
“大海,多好啊——”在敞開的船長室里,我的朋友王威廉把著船舵,就像一個真正的船長那樣,目視前方,雙眸蒼茫,海風將他的頭發(fā)吹得凌亂。
有一刻,他閉上了眼睛。他或許想到自己的千里跋涉,從大西北的褐黃奔向南中國海的湛藍……大海就像一個盛放靈魂的器具。永恒,動蕩,給人不確定感。大海,還讓我想起那只叫精衛(wèi)的鳥,想起人魚的眼淚和塞壬的歌聲。它們散發(fā)出自由的氣息,同時也是死亡和禁錮的氣息。那也是王威廉作品里的氣息吧?可是,大海到底是什么?那靜謐淵深又無限動蕩的海水深處,無數(shù)微生物朝生夕死的地方,又能給人何種啟示?
我們在海邊拍照留念。身后,那一條條一根根纏繞著黏連著的海帶,躺在石板上,懸在竹竿上,隨意攤放在沙石上,無遮擋地任炎熱與風將自己逼干。它們是大海的賜予,也是歲月的饋贈。
這一次,我終于見到了我的朋友王威廉。我們在海邊待了兩天,聊了許多,卻沒有因此而完全了解。他的作品與他本人,我只能以不同形式去接近,熟識,卻無法知道更多。
就像我無法認識真正的海。
現(xiàn)在,我們分別已經半年多。我時常閱讀他的文字。他新出版的小說集《聽鹽生長的聲音》被我在火車上仔細地看完了。在延續(xù)之前詭異、神秘的書寫氣質的同時,我似乎讀出了一份深情。一種人心的輕微顫動。他對愛,語言,記憶,存在等永恒之物的關注,呈現(xiàn)的是幽暗之物的生長及碎裂過程,讓人看到在人性的淵深及裂縫中仍有希望生長。這與我之前的閱讀感受,有所不同。或許,每每讀別人的書,我們讀到的不過是自己。
《北京一夜》中對愛的理解讓我感到溫暖。想起一年前,我們在《文學界》雜志上做過的一期訪談。威廉說過一句話,我至今記得。他說:“我始終沒有忘記,我們寫惡的最終目的還是要發(fā)現(xiàn)善,是惡的濃重加重了善的價值。沒有足夠的惡,我們就會太輕浮,無法深刻理解人類無助的處境?!?/p>
當時,我被這句話震了震。
或許,了解別人的最大目的,還是為了更深地了解自己吧。很高興在文學之路上,遇到這樣一位溫暖的同伴。寫到這里,我似乎聽到我的朋友王威廉在說:“哈哈哈,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