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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津

2016-12-07 17:48:18高曉楓
西湖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花圈

高曉楓

迷津

高曉楓

吳蓮重又出現(xiàn)在羅恩鎮(zhèn),是二十三年后的初冬。

我們瞧見空置已久的房內(nèi)突然閃現(xiàn)燈光,是在吳蓮回來的次日,不,也許是當天。要知道,羅恩鎮(zhèn)這個封閉衰退的小鎮(zhèn),留下的大多是孩童和老年人。我們這些睡眼昏花上了年紀的人,憋尿從床上起來,朦朧中看到的,只是窗玻璃上依稀的白光。很快,冬的寒氣,又把我們逼回溫暖的床。所以,我們并不清楚具體的時間,只知道,當晨光又重回眼前時,吳蓮已經(jīng)在那里了。

長居羅恩鎮(zhèn)的人,都會記得這幢關(guān)閉多年的老式民居。二十三年前,熱烈的酷夏中午,年僅十九歲的吳蓮?fù)蝗幌г诤舆叺氖?。每年的六月至九月,都是整年里最為慵懶的時光,幾乎所有的羅恩鎮(zhèn)人,都習慣了那種緩慢的、不急不躁的生活。于是,炎熱時節(jié),最少要到午后兩點整,沉睡的人們才會從夢中蘇醒,伴隨著懶腰和哈欠。仿佛,覺永遠睡不夠,日子永遠那么綿長。

我們大約能夠記得那天,也就是夜幕降臨前的情景。

吳蓮的父親吳爍,從深沉的酣眠中醒來時,已近傍晚。由于肺結(jié)核病,吳爍很早就從印染廠病退。年輕時,他身段頎長、外向開朗、靈活能干,卻沒能使此后的半生順風暢意。換句話說,他的時光,其實應(yīng)該從四十五歲病退的那天正式算起。之前,他不停輾轉(zhuǎn)于家和數(shù)所醫(yī)院,多年的積蓄也因病體拖累逐漸掃空。當熱烈的頑疾終于經(jīng)由醫(yī)治和調(diào)養(yǎng)所控制,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比吳蓮大一歲的兄弟,卻因急性腦炎不治突然辭世。緊接著,他的女人,吳蓮的母親,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也在兩年的抑郁中先他而去。從此,吳爍性情大變。

平時,他總是睜著他那雙蒙眬的睡眼,從臥室到堂屋,又從堂屋到灶間,仿佛這些行走,能讓明亮的過去重回;不走動時,他縮在竹藤椅上,沉默、寡歡,死沉沉地盯著前方某處。即使有鄰居或舊同事串門,他也難得集中心神。天長日久,前來看他的人日益減少,他也愈顯得孤僻怪異。

吳蓮長得不算漂亮卻很秀氣,橢圓的臉,狹長清澈的眼睛,外加小巧上揚的嘴唇。當時的同齡女孩,多喜歡飄逸,以蕾絲花邊、泡泡袖點綴的碎花長裙,配上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唯有吳蓮,卻固執(zhí)地剪成短發(fā),棉布及膝旗袍加身。她在遺傳父親臉型的同時,也遺傳了母親的豐潤和安靜、沉默的個性。在羅恩鎮(zhèn)這個相對狹小、封閉的小鎮(zhèn),吳蓮顯然獨立又有主見。

她在鎮(zhèn)上的雜貨鋪幫工。雜貨鋪在百貨店西首十幾米,坐落在理發(fā)店和藥店中間,鋪里經(jīng)營各種碗盆瓢筷之類以及舊書的買賣,由于品種繁雜需求眾多,生意遠較想象的好。無人光顧時,她就坐在柜臺前看書。每個留意的過路人,大概都會記得那扇舊木門,吳蓮鑲嵌其中,形成一道幽靜奇特的風景。遇上休息天,吳蓮?fù)ǔ4诩依铮黾覄?wù),偶爾也讀書,寫寫那個年歲的女孩才會擺弄的日記。她與所有人,都保持一種平常溫和的感情,對父親,長久以來既不疏離也不熱烈。

我們要說的,正是那個傍晚,其時的吳爍站在家門前,望著西邊天空整抹的艷紅發(fā)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臉始終呈現(xiàn)一種茫然若失的神情,直到橋?qū)Π兜乃麛倐鱽泶舐暤倪汉?,才似突然清醒。他朝門前的澄河深深嘆了口氣,嘆氣聲與往日不同,怨憤從中消失,代替的是無限惆悵。將目光抽回來時,他注意到河沿邊的臉盆,午睡前的時光依稀掠過腦?!?/p>

當時,吳蓮正端著這只翠綠色的臉盆,慢悠悠地從堂屋出來,經(jīng)過他身邊時,她不說話卻奇怪地咧嘴笑了笑,微笑不針對任何人。他的手攀在樓梯扶手上,同往常一樣,只是望了眼她淡紫色的背影。門在她身后很快地合上,他回轉(zhuǎn)身,步履緩慢又無精打采地上樓。

現(xiàn)在,他在河邊重又見到這只翠綠的臉盆,臉盆在暮色來臨前,發(fā)出燦爛潮濕的綠光。他打著呵欠,伸著懶腰,神情恍惚地朝石級走去,腦袋里充滿剛剛睡醒的混沌和虛空感。

臉盆中是他昨晚換下的褲子和已經(jīng)破了好幾個洞的白背心。吳爍彎下腰,拾起臉盆,嘴里咕噥著:衣服洗完,竟然臉盆都忘了拿進去。也就在那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衣服干燥得似根本沒有下過水。他抓起白背心,又將盆底的衣服翻上來查看,一股不祥緩慢地從心底浮上來。他急匆匆回家,從天井到堂屋再到臥室??墒?,沒有任何人回應(yīng)他,只有他戰(zhàn)栗的叫喚回蕩室內(nèi)。

其時的澄河,由于酷熱,水位已明顯下降至少三個石級,近河岸處,青苔正熱烈地生長。河水日積月累無聲的沖刷和浮苔的包裹下,草綠色的石塊溫軟光滑。遠處,大片朦朧的紅光散落河面,這些細碎的光,觸得吳爍睜不開雙眼。他的心開始兇猛地跳動,衣服臉盆都在,吳蓮人呢。

那天的吳爍,留給我們的最深印象,是穿著滿身破洞的汗背心和灰色短褲沿街尋找吳蓮的場景。他不相信她失足落水,年幼時吳蓮就學會了游泳,最大的可能,就是上班或上街了??墒牵钟惺裁礃又匾氖虑?,連拿臉盆回家的空隙都沒有?

那年羅恩鎮(zhèn)的夏天,是我們眼里最為哀傷的時光。如今活著尚未離開的那些人,幾乎都看到了吳爍滿街晃蕩的身影。他站在街頭,一遍遍地來回走動,印染廠、鎮(zhèn)衛(wèi)生院、早餐店、百貨店、雜貨鋪、理發(fā)店、藥店、供銷社、派出所,甚至挨家挨戶去敲門,得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失望的答復(fù)。

知曉事情原委的吳爍同事,協(xié)同年輕的百貨店員和雜貨鋪老板,當晚自發(fā)組織了一支隊伍,同時借到了一艘小型木板船,盡可能地循河道往遠處搜尋。他們不相信淺顯的澄河將吳蓮?fù)虥]的可能,也許應(yīng)該說,他們更不相信年輕的吳蓮就此死去的事實。

真正的澄河,遠不如他們想象的那般表淺。東西方向延伸的河道,成湖前匯聚大量的分支,灰沉沉的天空底下遼闊無邊、深不可測。隨著救援人員愈來愈疲憊,吳爍也愈來愈絕望。打撈兩個多小時的隊伍終于以失敗收場。整夜沒有睡覺的吳爍,天一蒙蒙亮,又懇請人們進行第二次打撈,烈日底下,那些臉都曬成了朱紅色。困倦與失望,最終讓所有人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現(xiàn)實,那就是:吳爍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兒,而羅恩鎮(zhèn)年輕的男孩們,喪失了擁有心儀女孩的可能。

這已經(jīng)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二十三年中,很多人離開了,年老的那撥,有些也已經(jīng)死去,其中包括吳爍。他重復(fù)他女人的命運,從憂憤到抑郁而終也不過數(shù)年。那幾年,他幾乎很少外出,除非購買必須的日用品和菜蔬食物,終日活在另一個別人無法想象的世界。

直到,這幢房子徹底沉默下來。它似乎默認了孤獨的命運,終日與塵埃為伴。

很多人知道,羅恩鎮(zhèn)是個古老的小鎮(zhèn),可更早以前,它有著密布的水域和豐沛的人流。人們在老式的民居里居住、繁衍。這里少有外地人,大家都說著當?shù)氐姆窖?,行為也無異于他人。作為老舊的小鎮(zhèn),它有著綿長的石板路、粗壯的廊柱、幽深的弄堂和石巷,四合院般的居住群更是充斥在鎮(zhèn)上各個地段。熱烈而騷動的外表底下,羅恩鎮(zhèn)其實有顆寂寞的心。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出現(xiàn)半空時,小鎮(zhèn)便開始新的喧鬧。

人們總能聽到小商販高聲的吆喝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踩動時清脆的咯噔聲。隨后,叫嚷聲、臉盆的撞擊聲、孩子的哭鬧聲、犬吠聲此起彼伏。衣衫不整、頭發(fā)凌亂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站在石級邊洗漱,路過的熟人則報以微笑,羨慕他們先天便捷的地理位置。

澄河貫穿整個羅恩鎮(zhèn)。循西至石板路盡頭,兩岸的距離倏然變得寬廣,不時插入的支流,承載了羅恩鎮(zhèn)第一個印染廠持續(xù)廣闊的命運。往東,途經(jīng)大量的路邊攤位和民居,老舊的鎮(zhèn)中心小學赫然在目。

這里所敘述的,是羅恩鎮(zhèn)老街的中央河道,橫貫東西的澄河,將老街分為南北兩部分。南方沿街的房屋,幾乎是翻新的磚房,與弄堂敞亮的入口、各種商店的各式店面,構(gòu)成整個小鎮(zhèn)陽光清寂的形象。站在百貨店前北眺,整排的老式木結(jié)構(gòu)房佇立對岸,它們稠密地陷落于喧嚷的鬧市,不合時宜地獨處。南方濕潤的水汽,早已將原木淡黃的內(nèi)里,統(tǒng)一滋養(yǎng)成了深黑色。這些深黑色的木屋,按照當時的習慣,又有幾乎相同的構(gòu)造:右下是正門,左上是格子窗??邕^正門門檻進屋,一堵灰棕的木墻將內(nèi)室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是堂屋,長條桌緊貼墻身,其上供奉著祖先或財神的牌位;后半部分則是灶間,用來燒火做飯。西墻根處,多是帶門的樓梯,向上傾斜覆蓋堂屋的近四分之一空間。木樓梯已經(jīng)使用多年,沾染上陳舊與死亡的氣息,一俟踩去,便會發(fā)出咯吱咯吱長而孤獨的嘆息。二樓的臥室坐北朝南,除去尋常人家的雕花大床,披著相同老舊外衣的零碎樟木家具散布房間各處。富裕人家,偶爾會有第三層結(jié)構(gòu):閣樓。閣樓挺立在屋脊最高點,鶴立雞群卻可有可無,最多用來放置多余的家什。

若留心觀察,會發(fā)現(xiàn)這些成片狀延續(xù)的木結(jié)構(gòu)房的底樓和二樓間,有大幅傾斜的瓦片群。這些瓦片群覆蓋在門梁與廊柱上端,形成一道堅固的遮雨棚,無論雨雪,這里始終晴朗如初。然而,它最大的劣勢在于:遮擋大量的陽光和雨露,使這片地域始終處于幽暗中。二樓的格子窗顯然比底樓大數(shù)倍,雙開門,有著類井字形結(jié)構(gòu)和黑洞般的陰森,其下的外墻面,幾枚鐵釘細長的尖端牢牢侵入,遺留部分相互纏緊鐵絲。色彩、粗細不等的電線,懶懶散散地掠過半空,高遠地又不可一世地凌駕澄河之上,把小鎮(zhèn)陳俗自然的一面,以張揚的姿態(tài)毫無保留地顯泄出來。

1985年,羅恩鎮(zhèn)第一條新街的拓現(xiàn),預(yù)示了老街道不可預(yù)料的衰退命運。三種不同材料不同質(zhì)地組成的新興街道的起始處,正是那些老式木結(jié)構(gòu)房與石橋的交匯點。由水泥澆灌而成的新街,其寬度更是老街的三倍。很快,水泥路以嘹亮的形象和高昂的姿態(tài),壓過了吭哧作響的青石板。作為小鎮(zhèn)不可或缺的組成和被遺忘部分,這些木結(jié)構(gòu)建筑,從此以更為沉寂幽暗的形象存在。

自西向東由石橋起始處數(shù),第七幢即是吳蓮的家。與其他房子相比,銅鎖和鐵絲銹跡斑斑,近青石路的門板上有許多灰白色霉斑。每次打開或合上,缺油的門軸便吱呀作響。

我們清楚地記得,吳爍的死是在開春二月,雪融化不久前。天很冷,即使距離死去已經(jīng)半月,尸體仍與活著時同樣:雖形銷骨立,膚色蒼灰,然五官端正,衣褲齊整無異味。

敬老院的瘸腿孤老頭,遵羅恩鎮(zhèn)政府領(lǐng)導(dǎo)的要求將吳爍埋葬。就這樣,這個從小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的孤寡男人,將吳爍收進事先準備的廉價棺材,草草埋葬于向北處那片荒蕪的竹林。此后,他徹徹底底洗了個澡,又去政府樓領(lǐng)取了獎勵金,并用這錢買了不少好酒。

似乎,他的洗澡對于吳爍是死的終結(jié)。而吳爍生前與家人分離,死后也一直沒能葬在一起。簡陋的墳包,細窄的木板上幾個歪歪扭扭的紅漆大字,證明他曾活過。“吳爍之墓”這四個字,還是孤老頭央求別人書寫的,名字寫法正確,為羅恩鎮(zhèn)政府人員提供。

吳爍去世后,這棟房子便正式成為孤居。門上沒有“奠”字,周圍也沒有花圈。

即便故事從頭到尾充滿悲傷,卻因其獨特曲折,蘊含詭異,被羅恩鎮(zhèn)人口口相傳。也許,這是公家出面的結(jié)果。鄰鎮(zhèn)看熱鬧的人不遠長路趕來,經(jīng)由門縫悄然窺探,可是除了發(fā)霉的空氣、無處不在的灰塵和對陰森可怖的想象,再無其他收獲。

所以,當羅恩鎮(zhèn)的第一縷曙光自東方升起,我們從酣眠中醒來,透過窗玻璃,突然望見那消失已久的吳蓮時,你們以為,我們心里會想些什么?

站在二樓窗前,雙眼凝視澄河的吳蓮,其姿態(tài),容易讓我們想起久已去世的吳爍。吳爍連同他的女人以及兒子早已消失,只有他的女兒,陰魂不散地重回。相較青春時代,吳蓮年輕的面孔已成回憶,滿頭的黑絲也演變成蓬亂生硬的齊耳短發(fā)。她的臉無比消瘦:細窄的腮幫緊貼顴骨,下巴尖削,顯得眼珠大而稍凸;蒼白的嘴唇緊抿著,嘴角微垂。她倚著墻,手中拿著塊抹布擱在窗臺,抹布的顏色與木框相差無幾。穿著黑外套,她似乎在沉思,眼神淡漠呆滯,整張臉呈現(xiàn)雕塑般的沉靜。后來,仿佛是什么聲響中斷了思緒,她回頭去看,隨即伸手關(guān)窗,關(guān)窗前,她又警惕地朝四周張望了一番。

這是再次回到羅恩鎮(zhèn)的吳蓮,留給我們最初的印象。

心目中,那個值得咀嚼的女孩形象已悄然死去,迅疾覆蓋腦海的,是另一個不拘言笑的中年婦女滄桑的面孔。她和羅恩鎮(zhèn)普通女人毫無區(qū)別,甚至可以說,比平時隨處可見的女人多一份世故和老成。

緊接著的幾天,吳蓮從早到晚打掃著這幢封閉多年的老宅。她用大桶的清水沖洗灰塵、蛛網(wǎng)和殘留的過去,樓上樓下的污水,猶如災(zāi)害般奔流遷延,最后,以緩慢的姿態(tài)滑入澄河。

吳蓮恐怕早已注意到,這條曾經(jīng)清澈的河流已徒有虛名。它被各種污物、下水道的排水填充,印染水在其中更是起著不可磨滅的功勞。過去二十多年的虛假光陰,那些順著隱蔽管道緩緩排放的廢水,終于做到讓澄河發(fā)綠發(fā)臭,并使所有水生物絕跡。

打掃,持續(xù)了兩天兩夜。這兩天兩夜中,吳蓮幾乎沒有歇息,每到晚上,她的身影就映現(xiàn)在窗玻璃上。燈光的橙黃使得撲朔迷離的夜沾染上似真似幻的氣息。

自吳蓮到來的那天起,對屋子固有的神秘印象,使所有人畏懼不前。廊下住著很多人家,遺留的多是老人,而且是死了丈夫的寡婦,她們坐在家門前,端著飯碗,邊吃飯邊用彼此相鄰數(shù)十年才懂的手勢和眼神,進行沉默的對話。習慣搬弄是非的女人,則大聲地用唯恐吳蓮聽不到的聲音,肆意談?wù)撨@幢房子的過去和它的將來。

倔強而奇怪的吳蓮,卻執(zhí)意讓門開著。她坐在梯肚邊,透過半開的深黑色木門,窺視外面的世界。

吳蓮終于以泰然的姿態(tài)安身羅恩鎮(zhèn),是在兩周后。期間,很多人瞧見吳蓮頂著她那頭過時凌亂的齊耳短發(fā),頻繁進出政府辦公大樓。奇瘦,眼眶凹陷,雙眼微突,眼神淡漠而警惕,使得整張臉充滿難以接近的防備表情。第三個禮拜,花圈店便悄無聲息地正式開張。

花圈店如何成為她謀生的手段,我們一概不知,直到看見她出售自己制作的陰間物什,仍不免驚詫。登記在冊的白底黑字時刻提醒著我們,她的經(jīng)營范圍包括所有與死人有關(guān)的東西。她像在和時間賽跑,妄圖跑到更前方。也許,她已經(jīng)超越了死亡和時間,所以,她停下來,開始顧盼等待。

沒有所謂的店門,也沒有所謂的招牌,甚至沒有“花圈”、“紙錢”、“殯葬”這樣的字眼。她坐在藤椅上,腿上鋪一塊碎花布,放幾張黃紙或銀錫箔紙片,折完的紙錢和元寶則放在近旁的藤籃內(nèi),籃子底部鋪著張舊報紙。她動作嫻熟,一看就是努力過很多年的手勢。

那些由紙花綴成的花圈,被放置在堂屋中央,色澤柔美清麗,盛開得大而燦爛??墒牵吘古c死亡、不祥有關(guān),所以,即使再美,也失掉了奪人的嬌艷和誘惑。

花圈的存在,為暗淡清冷的氣氛增添了些許的溫軟。吳蓮時常做一會兒,又發(fā)會兒呆。白亮的光線遠遠地從門外斜射進去,剛好落在她腳前的空地上,她的臉,便于陰影處呈現(xiàn)某種奇異的走神狀態(tài)。她的瞳仁縮在眼球中,像被追捕的鳥雀的眼睛,黑而易受驚嚇。當然,這種狀態(tài)不多見,大部分是她抿著嘴,失神的病態(tài)表情。走道晦暗寂靜,對岸的老街卻喧鬧非凡,來來往往的人流,依舊踩踏著數(shù)百年來堅硬如初的石橋。那些人在橋面稍作停留,眼神掠過這幢老屋,隨即轉(zhuǎn)往他處。

事實上,整個羅恩鎮(zhèn),又有誰不知道吳蓮的花圈店呢。她的離開和重回,她的兄弟、母親的相繼離世,吳爍孤寂的結(jié)局,已是人盡皆知的公開秘密。或許,只有吳蓮不知道?;貋砟翘熘两?,她從未向任何人打聽過任何事,仿佛,往事早已沉積,與她無關(guān)。

花圈店的營業(yè)不定時。有時清晨,有時中午。等到下午四五點鐘,上班的人差不多都買菜回家了,吳蓮才關(guān)門去菜市場。誰也摸不透她為什么總挑這個時間,她的家,和新市場不過幾十米的距離,拐個彎很快可以到。另外,這鐘點去采購,鮮活的菜差不多都已被挑盡。吳蓮看起來卻并不在乎,每天,她都會裝著滿滿的魚肉菜蔬回家,更多時候,會買回大袋的水果。

吳蓮成為議論的對象,早已不是平常事,關(guān)于她的消瘦,也屢屢被人提起。作為空余的談資,小販們尖利的目光,總在她身上游走。他們以不肯饒恕的口舌,談?wù)撝_恩鎮(zhèn)這個奇怪的女人:誰說瘦人沒有好胃口?看看吳蓮。的確,吳蓮幾乎每天買菜,滿籃的菜當天最多隔天就被消化掉。

這個女人的胃口簡直驚人!小販們說。

留意吳蓮的衣著,我們就知道,這些小販們的驚訝毫不為過。寒冷天氣,羽絨衣龐大的體型,并不能增添肌肉和活力。吳蓮應(yīng)該讓自己的頭發(fā)養(yǎng)長些,這樣,就可以將長發(fā)盤在后腦勺,蒼白的臉看上去會清爽點,也會顯得豐潤點;或者干脆將頭發(fā)剪得更短,讓五官清清爽爽地顯露出來。顯然,吳蓮拒絕任何改變,就像當初離去的決然。齊耳短發(fā),毫不猶豫地遮擋了雙頰,于是她的整個臉龐,便只露出中間的狹長地帶。這狹長的區(qū)域,最醒目的是扁而薄的嘴,由于寒冷,沒有絲毫血色。若逢雨天,吳蓮撐傘走在雨中,搖擺的身體如同枯瘦的枝干搖曳。

我們時不時地想象,這個孤單的女人,有過怎樣的二十三年?這真是難解之謎。我們通常會想到她冰冷的被窩。無可否認,我們經(jīng)常在這種想象里難以成眠。她的花圈店,她消瘦得沒有肉的臉頰,那對陰沉的眼睛,甚至她的夜晚,應(yīng)該區(qū)別于羅恩鎮(zhèn)眾多普通人家。所以,即使半夜都亮著燈,橘黃的燈光能增添溫暖,大概也比黑暗中的月亮更為清冷。她將窗簾布拉上,透過格子窗的縫隙和世界的虛空,碎花布細致精密的紋路試圖模糊我們的眼睛。

我們彼時眼中的形象,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替換了。

吳蓮的生活,看似這樣波瀾不驚地過下去。到這年夏初,差不多過去的大半年時間,足夠讓人習慣她的存在。二樓南窗,吳蓮的衣服總是垂掛在外墻的細鐵絲上,濕漉漉地等待曬干迎風飛揚。她站在窗欞前,雙眼專注地凝視前方,很難說出她到底在留意著什么。呈梯隊狀匍匐排列的黑瓦?我們在黑洞洞的室內(nèi)窺看的臉?抑或,羅恩鎮(zhèn)明亮的天空?

可吳蓮似乎很喜歡雨。雨天,她會站在窗前,眼里除了雨簾再也沒有其他。淅淅瀝瀝的雨滴,使她完全不必在乎面對什么人的目光。我們對雨的厭惡和抱怨,也完全不能影響她。

羅恩鎮(zhèn)地處浙北,浙北地區(qū)的小鎮(zhèn),常年經(jīng)受雨水的滋潤。盛夏來臨前一段時間,每個角落開始充斥黏稠、潮濕的氣息。緊接著的梅雨時節(jié),羅恩鎮(zhèn)整日整夜處于悶熱中:大量的水汽從青石底下外滲,近墻根處,草綠色的苔蘚以無法預(yù)料的速度迅速生長,門板和木墻由此布滿灰白色的霉點。沒有風的時節(jié),空氣像凝滯的液體缺乏動力。

吳蓮來到百貨店,迎著眾人的目光,買了一頂白色長方形蚊帳和一臺嶄新的臺式電扇,她在百貨店滯留了非常長的時間,幾乎買足了當前生活所有的必需品,甚至于清熱解暑的茶包。對于店員的推薦,她既沒有表示接受也沒有表示拒絕,總之用得最多的不是嘴巴而是肢體動作。對每一件感興趣的東西,她只用手指點。付完錢,她一趟一趟地將東西搬回家。也沒有誰主動提出幫她一把。

花圈店的生意在炎熱中起伏不定。從吳蓮默不作聲地做起花圈,老街盡頭的那家殯葬店生意就非常慘淡。遭逢喪事的人家,都會往吳蓮處跑。要價低廉,手工精細,以及出租的嶄新冰棺,是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在人們眼里怪異的形象,即使為了這個形象,人們也愿意接近她。

他們通常看到她坐在藤椅上,白上衣,雙排扣,腰身處有明顯的褶皺,腳上是方頭皮鞋,皮鞋頭由于長時間的磨損毫無光澤。她的臉埋在一堆花圈、黃紙錢和錫箔元寶間,半明半暗的長臉上,映照著花圈淡薄的燦爛和錫紙元寶虛假的光亮。她通常不起身,即使再多人來,也表情冷淡地坐在那里,除非不得已,跳躍的眼神避免與人直視。簡短的談話一結(jié)束,她會站起來送客,用意直截明了:你們的要求我都懂了,留下定金就可以。她仿佛堅信言多必失的道理。

提到她的怪癖,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從不讓人踏足那堵墻。

那堵墻,將底樓的空間分隔為前后兩部分。越過門檻可以看到,正中靠墻處有一張發(fā)黑的空無一物的紅木長條桌,桌腳左側(cè)是從后半間筆直向上延伸的木質(zhì)樓梯,樓梯在墻邊形成一個狹長斜形的梯肚,盛放各種大小不等、規(guī)格不一的花圈雛形。各種淡黃的竹莖或鐵絲箍成圓環(huán),成放射狀連向中心;有些模樣小巧已經(jīng)完工的樣品,則懸掛在墻側(cè)的鐵釘上。黑乎乎的木板墻與冰白、淡紫的花朵,不太協(xié)調(diào)卻又完滿地融合。藤椅坐落在其中。一扇紅漆剝落的過道門,經(jīng)由長條桌右通往后半間。

曾有位好奇心十足的女人,經(jīng)半開的過道門往內(nèi)窺視,還沒看清里屋的擺設(shè),就被吳蓮一把推開。那里沒有你要的東西,吳蓮朝對方狠狠地瞪了一眼,用冰冷的語氣回絕道。她將門重重摔上,埋葬秘密般把一切都封鎖在身后。因為這件事,此后的猜忌更如紙錢般瘋長。

生老病死,是為人生存的規(guī)律,羅恩鎮(zhèn)人也同樣。1985年的羅恩鎮(zhèn),已實行火葬,幾乎所有人去世,都被運往縣城殯儀館焚燒。死后到焚燒這段時間內(nèi),尸體被允許停留家中幾天。所有人家都想方設(shè)法,試圖讓死者以最好的方式得到安息。他們請來鼓樂隊通宵吹奏,讓嗩吶凄冷悲哀的曲調(diào)回蕩人世上空。據(jù)說,陰間的路黑暗艱辛,而床底下徹夜不熄的長明燈,將為死者照亮前方的路。

羅恩鎮(zhèn)的風俗習慣,皆是如此。我們在落后的同時,不一定迷信卻更為傳統(tǒng)。我們遵從上一輩傳下的規(guī)矩,深信這個世界有天堂與地獄之分,端端正正執(zhí)行的同時期盼轉(zhuǎn)世重新為人。我們甚至相信,若整個世界被污染,死亡,能夠清洗這個被污染的世界。

每次喪葬停靈時,我們所有這些老人,都會待在死人旁引聲痛哭。床底的長明燈不滅死者不埋葬于土,我們就必須跪在旁邊哭泣不止。這些淚水想當然地發(fā)自真心,只要想到自己不遠的將來就不免落淚。而在我們的引領(lǐng)下,到訪的親戚朋友無不摧聲哭泣。據(jù)說,淚流得越多,表明陽間親人的悼念越重;對陰間男男女女的愛越熱烈,死者在陰寒的地獄前行的腳步愈堅定無畏。

其實,我們都已經(jīng)老了,老得能夠看透這個世界。我們對偽善、忠誠、感恩、孝道一清二楚,生前身后那種真實或者虛妄的繁榮,也了如指掌。虛幻的淚水、突如其來的悲哀和轉(zhuǎn)瞬的笑容,以記憶方式沉積在我們的體內(nèi)日復(fù)一日以新的方式翻騰,直到我們的腦容量、時間的折痕與心的轉(zhuǎn)角再也儲存不下它們,所有人便在心里斟酌,該是找到接班人的時候了。

只要有人死去,就是我們聚會的開啟。我們在哀樂間隙商討,將介于陰陽的吳蓮列為最佳人選。她的冷漠和無動于衷,卻由于我們過于熱烈的天性而在反復(fù)提及中被忽視。

一個酷熱的中午,我們鼓足勇氣穿過石橋,走進吳蓮家中,半開的門從容地接納了我們。吳蓮沒有干活,只是坐在藤椅上,蒼白的長手擱在兩側(cè)扶手上,眼珠隨著陌生人的進屋靈活轉(zhuǎn)動。聽到“哭靈”一詞,她的右手猛地激靈了一下,沒有開口卻耐心地聽我們把話講完。

將近五分鐘的講述中,吳蓮一言不發(fā),鷹般的眼睛滑過每個人的臉,以出人意料的沉靜持續(xù)延長商討的時間。我們局促不安地等待著,目光在交換中忐忑。

然后,吳蓮從藤椅上起身,我們衰老下彎的身體不免挺直。她的尖細的雞爪般的手指掠過藤椅的扶手,在半空擺動大約五秒鐘,五秒鐘后,這只手落到了門框上,手指在框緣滑行,堅定又絕情。我不會做你們的哭靈人,去請別人吧。話語從她干癟的雙唇吐出時,我們突然面臨無可挽回的尷尬和悲哀的悔恨。而她的目光筆直地朝向墻的某個角落,沒有朝任何人看一眼。

就在我們所有人遲疑著跨出門檻的最后一步,門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上。她發(fā)霉的烏黑的門如同她的內(nèi)心,曾讓人無限渴望又使人無限猜度,如今遺留在我們腦海的,只有厭惡和唾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這些正在老去的人,不服老地輾轉(zhuǎn)在活人和死人間,見證著時光與生命的力量。愁容在很多時候,是表象并非內(nèi)里,通過各家的緬懷方式,我們能分辨出花圈、紙錢、錫箔和綢緞背后的陰影,從行為、神情、泣哭和言談中尋得答案。流傳在我們之間的,正是這些類似秘密般的隱私。從夏到冬,再從冬到夏,“隱私”滿足了我們這些哭靈人,大家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吳蓮,越來越偏離彼此談話的中心。

自從被拒,幾乎所有人都冷眼旁觀她的命運。兩年間,我們中的一些人,透過半開半閉的門,總會看到她呆坐藤椅上落寞的身影,她無意識的停滯和失神,極為恰當?shù)仄綇?fù)了大家心頭的怨恨??墒?,相對于吳蓮,即使不攪渾澄河,也必然蕩起漣漪。

這年八月,從不在中午離家的吳蓮,迎著酷熱的太陽走在水泥路上。沒多久,蒼白的瘦臉滲出大片紅暈,汗水打濕了她的雙頰,她卻連擦一擦的動作都沒有。

恰逢周末,新街極為熱鬧,沿街都是擺攤的人。說是攤位,其實就是在地上鋪幾大張塑料布,放上各式各樣的廉價物,諸如木梳、彩繩、發(fā)夾、別針之類的小物,或是孩童玩具像微型電動汽車、積木、各類大富翁棋,甚至于多種氣息突兀的香袋、一眼就能分辨的假幣,以及布塊碎料,利用休息天賺些零花錢。到處都是圍攤看熱鬧的人。久不見面,親熱拉手交談的女人們,喜歡擇一空曠處;年齡相近的男孩,則在祖父母身前身后穿梭、嬉戲;怯生生的小姑娘則習慣留在母親身邊,看她如何討價還價。

所有這些人中,吳蓮的行走顯得匆忙又引人注目。她刻意避開繁鬧的人流,快步走過菜市場和幾家店鋪,進而消失在一扇玻璃門背后。透過那扇大大的迅速合上的落地玻璃門和徐然飄蕩的塑料垂簾,吳蓮背影底下不為人知的焦慮越過輕薄的短袖衫往外傾瀉。

羅恩鎮(zhèn)的藥店有兩家,一家位于老街道的百貨店隔壁,公家開設(shè),只接收醫(yī)生處方出售中藥;另一家其實是專治不孕不育癥兼藥品銷售。而吳蓮去的那家,正是后者。

不少人注意到,吳蓮待在診所的時間超過半小時。當門打開,她整個人如同虛脫般面色蒼白,僵硬的身體微微傾斜。緩慢合上的門隙,有道尖利的目光跟隨著她。每個人都認出,那是婦科醫(yī)生老葛。

從診所離開的第四天,吳蓮經(jīng)歷了她生命中的第二次不可能,如果把她的走失和重回當作初次的話,那么,沒人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懷孕。羅恩鎮(zhèn)所有擁有男人的女人都可以,唯獨吳蓮。回到羅恩鎮(zhèn)前,她的生活、青春與傳奇,幾乎在十九歲那年已經(jīng)過完。沒人知道她十九歲至四十二歲間的事情。她留在羅恩鎮(zhèn)已數(shù)年,她不可能帶著之前孕育的胎兒,生機勃勃地活著。

吳蓮去了鎮(zhèn)醫(yī)院。據(jù)超生室醫(yī)生有意無意的透露,B超清晰地顯示出宮內(nèi)胎兒存活已近三月。因為藥物墮胎失敗,流了很多血并經(jīng)受持續(xù)陣痛的吳蓮,不得已來到醫(yī)院做流產(chǎn)術(shù)。手術(shù)時,她沒有叫喊一聲,也沒有掉一滴淚,一俟冰涼的儀器連同模糊的血團落入托盤,便不顧醫(yī)生的勸阻艱難起身。溫熱的空氣中,她的身體簌簌發(fā)抖,大片的鮮血在黑色長褲上凝固,成為抹不去的陳痕舊跡。

此后很多天,吳蓮閉關(guān)鎖門,窗前樓下幾乎見不到她的身影。

她的流產(chǎn),到底是傳開了。眾多的猜測和閑言伴隨著懷疑、譏諷仿佛鮮花盛綻,開遍整個羅恩鎮(zhèn)。幽閉獨居的她,成為鎮(zhèn)上唯一公開談?wù)撍矫艿膶ο蟆?/p>

這段時間的她如何生活,她的飲食、疼痛和心情均無人問津,她的家也如死城般寂靜,唯有洗凈的內(nèi)褲在細鐵絲上久久飄蕩。我們不得不承認,每個人所關(guān)心的無非是同一件事,這件事像藍色天空中的霧團不輕易散去。

瘋傳的言論一直持續(xù)??墒?,即使流言蜚語籠罩上空,吳蓮也在兩個月后再次營業(yè)。她仿佛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自己面對的一切,埋頭干活,盡力將生活恢復(fù)到先前。

陰歷十月,天氣漸冷,八點過后的街道少有人走動。天快速黑下來,細柔的燈光如金銀碎片倒映河面,美得令人心動。夜晚的河,看不到真實質(zhì)地,它平靜流淌帶來黑暗和死亡,而黑暗,也最大程度地掩蓋著它的丑陋,使之幽靈般神秘魅惑。

當夜的安寧被敲門聲突然打破,我們正關(guān)了電視坐在窗前,而時間,分秒不差地指向八點一刻。對岸,灰沉沉的廊間站著一個陌生人,他的手正用力錘擊在左數(shù)第七扇屋門上,敲門聲在這樣靜瑟的夜發(fā)出脆弱的嘶喊。那恰是吳蓮的家。令人費解的是,吳蓮并沒有下樓應(yīng)門,齊耳短發(fā)作為深灰色長夜醒目的標志,在間間斷斷將近半小時的敲擊里持續(xù)峙立在窗欞中央,用她冰冷的背影拒絕那個闖入者。

羅恩鎮(zhèn)上,無數(shù)睡著的人被驚醒,醒著的人同樣惱怒:他的存在打碎了我們的寧靜和安逸,對吳蓮我們更是報以極端的蔑視。如果沒有急事,誰會在這樣睡夢正酣的秋夜擾人無止。

那人在我們最終無法忍受前選擇了離開。他耷拉著腦袋走向石橋,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他在橋腳邊停留了大概有兩分鐘,目光卻一直盤旋在那扇緊閉的屋門上。這兩分鐘里,借助近旁的路燈,我們看到他模糊的外表:短發(fā)、消瘦、格子外套??峙?,這是我們所能把握的最多特征了。

次日清早,我們用雙方讀得懂的語言彼此對視,由于失眠,雙眼和臉頰都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浮腫。后來,我們在澄河邊、菜市場以及哭靈的間隙,諱莫如深地閑聊交換觀點。敲門人始終不被人知。作為羅恩鎮(zhèn)首個敢于半夜敲響吳蓮家屋門的人,卻給我們留下了鮮明的印象。即使多年過去,提起這個人,仍對他的勇氣、執(zhí)著和鍥而不舍表示由衷的欽佩。

關(guān)于午夜敲門人,加油添醋地傳遍整個小鎮(zhèn)后,吳蓮的花圈店幾乎在一夜間被所有居民不約而同地抗拒??咕?,其實就是不給她生意;哪家有親人去世,就去另一家。曾經(jīng)遭逢過吳蓮的冷漠,更對自己先前的選擇耿耿于懷的人家,怨憤的同時不免幸災(zāi)樂禍。

門照樣半開著??此撇皇苡绊懙膮巧?,眼窩里的晦暗更深了。當她干活時,淚水偶爾會滴到黃紙上,紙錢便愈加顯得皺巴巴,她用手順著眼睛一擦,便只留下微紅的眼眶。墻上掛滿了完工的銀錠,一大串一大串在清涼的白天散發(fā)著晶瑩的寒光。土黃的紙錢則被收在一個長方形樟木箱里。倒是花圈總不急著做,圓軌狀的鐵絲圈逐漸增多,卻都只是雛形。

持續(xù)差不多半年的狀態(tài),直到柳姓女人身上才得以消除。

四十多歲的柳姓女人罹患乳腺癌,輾轉(zhuǎn)過多家縣、省城醫(yī)院,自知治愈無望,離世前叮囑男人,希望死后家人燒給她的紙錢,均從吳蓮手中所買。親手制作的冥幣在她眼中,遠比那些經(jīng)由批發(fā)的物品深含意味與價值。就這樣,女人的死,換來了吳蓮的生。所有柳姓女人的親戚、朋友,被婉轉(zhuǎn)告知遺愿。他們站在吳蓮的屋門前,等待著接受她的沉默和冷淡的同時,不予任何討價還價。

吳蓮整日整夜干活?;ㄈΦ牟始埳?,散落著絲絲縷縷的血痕,它們在純白色的皺紙間出落得美好且生動。而傾斜的屋檐匯聚成巨大的暗影投射在岸邊的青石地板上,暗影與白晝的光亮完滿地融合一起。當這些人滯留門前,等待吳蓮把花圈、紙錢交付時,光陰便顯得如此悠長。

柳姓女人的死,幾乎經(jīng)由吳蓮的巧手,完成了整個安息過程。也就是說,這個倒霉的女人,躺在一堆吳蓮親手制作的花圈中央,身心仿佛得到了徹底的安撫。她的丈夫、幼子以及親友,伴著哀樂含淚坐在天井,雨棚底下,嗩吶哀傷的曲調(diào)不?;匦?。

不管怎么說,柳姓女人就這樣走完了她凄涼憂傷的一生。她后來被葬在南山坡,眾多公墓中不起眼的一座。她的身旁還有個空穴,留給丈夫,等他百年回歸同在一起。

其時,吳蓮就站在二樓的南窗前,眼神清澈又渺遠。她一直站到深夜,仿佛在緬懷那個柳姓女人,又仿佛在預(yù)見自己最后的光陰。

這年冬天與往年沒有任何區(qū)別,只是變暖的氣候讓雪來得著實不易。然而,雪終究落下來了。起先的紛紛揚揚,很快轉(zhuǎn)變成鵝毛大雪。一夜間,雪片以廣闊的姿勢,覆蓋了整個羅恩鎮(zhèn),原先的青石板、黑瓦和臨時搭建的頂棚,都改了既往的模樣。這幾乎是羅恩鎮(zhèn)最為清澈的時節(jié)。那些早起上班的人,借著鞋底踩出一條嘎吱作響的雪路,雪路在后來的循環(huán)踐踏中才變成骯臟的黑色。

羅恩鎮(zhèn)終究是個安穩(wěn)的小鎮(zhèn),它承襲數(shù)百年來的傳統(tǒng),沉著、慢節(jié)奏地生活。那些不用上班的年輕人和年邁的我們,連門也懶得開,屋內(nèi)溫暖的被窩和暖水袋占據(jù)全部的心神。窗外白雪皚皚,觀看以及遠眺對我們來說,是莫大的享受。

青石路由于瓦檐的寬闊和傾斜,現(xiàn)出被時間和季節(jié)遺忘的姿態(tài),它們在白的世界遭遇無情冷落。廊下所有人家,這個時節(jié)都閉門鎖窗,將嚴寒的風阻擋在外。從前聚在一起閑談的景象難再。而吳蓮家,吳蓮家一直都是異類,幾天不開門是司空見慣,雖然這是一家店,還是一家花圈店。吳蓮當然會出門買菜,卻懶得打傘,一任六角形雪片或稀疏或濃烈地落在黑羽絨衣上。

不知什么時候,她手中的籃子已經(jīng)換成布袋,深藍的布袋口露出蘋果,另一只塑料袋則裝滿了菜蔬肉類。她的左肩,因為右手的重負奇特又可笑地上翹,側(cè)著身她努力保持雙肩的平衡。走到橋腳前,腳下突然一滑,整個人撲倒在地,蘋果從袋里滾出來,散落在滿是腳印的污垢雪地上。我們仿佛看到吳蓮眼中的淚光,可定睛再望,那縷晶亮的東西不見了。

吳蓮站起來,以無法想象的速度脫去毛線手套,撿起散落一地的蘋果一一放進袋子。她依舊讓右手承受大部分重量,堅定同樣無畏地朝前走去。

回到羅恩鎮(zhèn)的八年間,吳蓮正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度過每天。她獨自買菜、做飯、睡覺、購物、繳納稅款和水電費。林立的磚房、開闊的視野、敞亮的窗玻璃都與她絕緣。她的屋內(nèi),一如既往的陰暗、寂寥,若非走動,可以從長時間的冷寂里聽到灰塵和死亡的叫喊。

期間,吳蓮多次去藥店。除去帶來無盡遐想的那次流產(chǎn),她分別患過感冒、腸炎、氣管炎、胃病、失眠癥、神經(jīng)衰弱和心絞痛,僅后者去醫(yī)院就診,其他幾次都是在藥店和診所買的藥。當時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給她做了心電圖,卻看不到任何關(guān)于心臟缺血痙攣的征象,無奈中開給她些許緩解疼痛的藥片。年輕醫(yī)生對她說,如果再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趕緊上醫(yī)院。然而,醫(yī)生的關(guān)切沒能換來一絲謝意。

那次病痛過后,吳蓮臥室的燈熄滅得早了。透過路燈的白光,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兩個影子,黑暗中一高一低,偶爾重疊偶爾依偎一起。我們中一個老頭說,那是白內(nèi)障的緣故。

你知道,當你終于老得患上白內(nèi)障,視線會模糊,像月亮緩緩上升而太陽緩緩下降,其過程漫長不易察覺。事實上,你的眼睛從出現(xiàn)錯覺的那刻起就在走下坡路,很快,它就會喪失一切的功能直到你再也沒法指揮它利用它。

對于老頭的說法,我們更愿意相信關(guān)于衣架的傳言。很多人看到她在白天踩縫紉機,縫紉機上是未完工的白麻布喪服??p紉機、大量的白麻布和塑料衣架,是她幾個月前特意在百貨店購買的。

后來的許多人也都證實了這一觀點。那些人分別從她手中買下了數(shù)目不等、尺寸不一的壽衣,無一例外是吳蓮親手縫制。它們都套著衣架掛在釘子上,用白色的身體裝飾昏暗的空間。

吳蓮做完當年的最后一套喪服已近年底。為母親的死定制裹尸布的女人臨走前動了惻隱之心。她遲疑著,用吞吞吐吐的語調(diào)告訴吳蓮關(guān)于她父親吳爍的埋葬地。吳蓮聽完,臉上沒有丁點兒表情,把衣服交給對方時她用冷冰冰又惡狠狠的語氣告誡道:別再對我提這個名字。那人瞪大眼睛,張著合不攏的嘴,除了驚訝更多的是憤怒——但凡吳蓮有一絲活人的心,應(yīng)該報答她而不是如此這般絕情。

然而,這事過去沒多久,吳爍的荒墳上出現(xiàn)了一束白色的野菊。寂寞一生的他最終同他的妻兒一樣,被某個人所懷念。沒有任何人在附近見過吳蓮,唯有精致細膩的紙花見證她的手工。

吳蓮進入五十二歲的深秋清晨,樓下的堂屋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男人。開始,我們都以為那人是購買花圈的顧客,很快,借著室外明亮的光線,我們注意到吳蓮與陌生男人非凡的關(guān)系。

男人坐在近門擺放的靠背椅上喘著粗氣。他身段中等,臉龐細狹,滿頭的白發(fā)下有對不安的眼睛。因為天氣寒冷,身穿一件深灰的套頭毛衣,毛衣嶄新細膩像是手工編織;兩只布滿褐色斑點的手,牢牢支撐在膝蓋上,看起來試圖借助外力緩解氣急。喘不過氣時,十指就緊摳膝蓋,手背上的青筋暴突。他仰起頭,閉著眼睛,似乎忍受著無限痛苦深呼出長長的一口氣。

吳蓮從里屋出來,手上拎著一只黑包。走到男人身邊,她把包帶挎在手臂上,彎下身用了很大的勁才把他從椅子上攙起來,讓他的身體毫無顧忌地倚靠在自己身上。他的手,同時越過她的后脖頸緊緊摳住她的肩膀。她騰出左手拽住他的胳膊,右手則摟住他的腰,慢慢地一步步跨出門。出門以后,吳蓮的身體阻擋了他,我們便只看到吳蓮不自然彎曲的腰部和擱在左肩上的另一只手,那只手緊握著拳頭,仿佛用盡全力般地抵抗著虛無和絕望。緩慢蹣跚的行走中,吳蓮原本細瘦的身體擠成了烏黑狹長的側(cè)面,這個側(cè)面,像是冬季脫光枝葉的枯樹干。

攙扶著陌生男人,吳蓮費力地跨上門廊與橋腳焊接處的石級。她憂傷卻又不卑不亢的眼神,顯示她并沒指望誰能幫助自己。橋面上三三兩兩走來的路人,另有兩個站在橋級一角邊抽煙邊聊天的男人,并沒有朝她多看一眼。其中一個只是朝空中吐煙圈的當兒向他們瞄了瞄。吳蓮抬頭望向那個人的臉時,那張臉正好朝向她,鼻腔里呼出的最后一絲煙圈模糊了她的視線。

最后看到吳蓮和那個尚能走動的陌生男人,是在距離醫(yī)院二十米的地方。男人蒼白的臉瞬間變得青灰,無力吐出的一口氣終于將他憋死在這條無比喧鬧卻又無比殘忍的水泥長路。吳蓮坐在地上,腿抵在他的身體下,目光呆滯、遙遠又空洞,仿佛一瞬間,所有的往事排山倒海般涌來。過了大約十分鐘或者更久,吳蓮才回過神來,她凝視著他,伸手撫摸他的臉和眼睛,想哭卻終究沒有哭出來。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地朝她圍攏。她慢慢站起身,沒有朝人群望一眼,而是將他沉重的、綿軟又不由自主的身體抱起來。她的手仍在他的腰部,像來時所做的那樣用盡全力。沒人相信,瘦弱的吳蓮竟然能夠背起他,所有人卻都看到她怎樣孤注一擲地將他拉上身,一手托住他的屁股另一手摳住他的胳膊踉蹌前行。每次快要撐不住時,總會有股什么樣的力量支撐著不讓她倒下。

陌生男人死去的這天上午,吳蓮在家設(shè)了靈堂。原先死沉沉的花圈鋪,如今真正燭火通明。

從臥室卸下的棕床被擱在兩張分開的長條凳上,上面鋪著塊白麻布,已經(jīng)換上喪服的男人與他的“床”完美融合。男人躺在中央,周圍的木墻上懸滿小花圈,蒼白柔美的大花圈包繞著他。床底下和長條桌上點滿了白蠟燭,百貨店所能供應(yīng)的最大存貨量將陰暗的室內(nèi)映照得無比通明。他躺在那里,青灰的面孔已由平靜的蒼白所替代,不再思考也不再痛苦的面龐上寧靜永存。

吳蓮拿著嶄新的白毛巾,從腳邊的盆里擰水,細心擦洗他臉上的每個部位,又用剪刀修剪了他花白的頭發(fā)和胡須。最后,吳蓮拿干毛巾撣去殘留在他身上所有的碎屑,重新抹平整麻布。

鎮(zhèn)里的工作人員上門時,所有的一切已安排妥當。

那些人是如何撥開圍觀者,從她緊閉的嘴中掏出事實經(jīng)過已無人在意;通過種種渠道,可能還有經(jīng)事人員不經(jīng)意的泄露,大致的故事才得以慢慢浮出水面。而隱藏了三十三年的秘密,只為獲得一張死亡證明,這張死亡證明能夠讓這個男人直面世人,最終入土為安。

三十三年前的羅恩鎮(zhèn)上,曾經(jīng)有戶人家。男主人姓周名鑒,是鎮(zhèn)中心小學的語文老師,女主人就職于百貨店,是位普通的營業(yè)員。兩人育有一子一女。

相信很多人都記得,年輕女人有張姣好的臉,舉手投足間帶上些許的優(yōu)雅。雖然只是個鎮(zhèn)百貨店的營業(yè)員,且只是小學畢業(yè),卻追求物質(zhì)的高雅與享受。她對家,也可謂盡心盡力,要求整潔有序一塵不染。她還是一個對生活要求過高的女人,喜歡購買當時時興的玻璃器皿和精美的花瓶。她性格倔強易怒,又過分敏感,不易結(jié)交,與同事的相處也了了平淡。

平常,她按部就班地工作,空余時分與人聊些無傷大雅的話題。下班后,她全副心思都在孩子和丈夫身上。她買菜、做飯、洗衣,無所不能。她的行為和面容,有著大致的統(tǒng)一。

作為語文老師的周鑒,擁有幾乎羅恩鎮(zhèn)所有男人最為美好的品行:戀家、不嗜煙酒不好賭、性情溫和近乎怯懦。他本是喜愛閱讀之人,只要有書,對什么都無所謂。他的家,坐落在百貨店左側(cè)十幾米的澄河邊。因為擁有名正言順的休假,周鑒經(jīng)常帶孩子外出閑逛,偶爾經(jīng)過吳蓮的雜貨鋪,他會進去買幾本舊書。他和吳蓮交往自然,沒說過幾句話,僅限于顧客與伙計的關(guān)系。雙休日若不出門,周鑒喜歡坐在天井里喝茶品書,書的油墨香和身旁的綠茶以及獨善其身的性情,完美地結(jié)合。

離他遠走前幾年,不,應(yīng)該是他失蹤前幾年,我們經(jīng)常聽到間接的傳聞,這些傳聞一度成為所有人的笑談。百貨店女人對周鑒的不滿,表現(xiàn)在普通男人的通?。簯猩?,臭襪子亂丟,不在乎生活的細節(jié),對未來缺乏規(guī)劃和目標。心高氣傲對優(yōu)良品性的追求,驅(qū)使她時時觀察他,甚至對他的飯后飽嗝都充滿無法容忍的憤怒。類似的爭吵一次接一次,如同玩笑你拒我迎。每次都是周鑒先自我檢討再賠禮道歉,百貨店女人才前嫌盡釋??偸遣坏揭鼓唤蹬R,兩人便和好如初。

有多少人記得,那個三十四年前的夏天——

吃過晚飯,店員通常在木盆里洗澡,隨后在澄河邊洗衣,語文老師則帶著他的兩個孩子在河里游泳。河水清澈,映照著即將消失的最后一抹艷紅。他和她默契地相視而笑,目光停留在孩子身上。如果沒有記錯,當時的他三十歲,他的兒子應(yīng)該是七歲,比女兒大兩歲。

他們爆發(fā)有史以來最劇烈的一次爭吵,是在同年的那個冬日下午。

那天,朝向澄河的他的家門毫無顧忌地敞開著。周鑒的書從二樓的北窗窗口被甩出來,稀里嘩啦往下掉,擦拭得透亮的窗玻璃,映出他陰沉下垂的臉,表情既憤怒又絕望。而她,泛著唾沫的嘴巴扭曲又張狂。他的那些無比珍愛的書,從她的手中被撕裂、踩踏、丟棄,所有紙張如同紙鶴般翩然飛離。當時似乎沒有風,所以他的書大多落到了青石地面上。路邊站滿了人,不管是有意經(jīng)過還是無意駐足,都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無人勸架,大半個羅恩鎮(zhèn)人都知道,這樣的架無從勸阻。

直到天快暗下來,這些散落的紙頁被逐一踐踏,爭吵聲才逐漸消停,合著百貨店員女人尖利的哭聲??蘼暵犉饋砑任挚尚Γ现L長的哽咽,很快淹沒在死去的寂靜里。只有二樓臥室的那盞燈整晚沒熄,甚至連同后面的幾天都通宵徹亮。

石板路上的書,有些被人當成廢紙拾去,有些被好事者踢入河中,總之,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本,被人堆到他家門旁的墻角??芍荑b始終沒去撿拾。半個月后的一場大雨,所有這些殘余的紙張被淋得濕透,碎紙終于不堪忍受摧殘,在以后多個有風有雨的日子里霉爛、吹散、消亡。百貨店店員似乎在家待了幾天,具體的時間不清楚,只知道上班時,眼皮還略微浮腫,除了比平時多些冷漠,安靜和嬌柔重又回到身上。

這次劇烈的爭吵過后,很多人斷定他們必然離婚,可是,他們竟然又相安無事地生活了下去。明眼的同事倒是發(fā)現(xiàn),周鑒從此不再看書。課程間隙,他總是坐在辦公桌前,盯著教科書發(fā)呆。偶爾,他也會出學校散步。校門前大片的空地上有個籃球架,不善球類運動的周鑒,一個接一個地盲目投籃。

離爭吵過去大半年后的六月中旬,下午第二節(jié)語文課后,周鑒收拾完桌上的書本,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顧自走出辦公室。當時的他,穿著漂得過白的淺藍色短袖和灰色長褲,神情如常。他后來又在學校的大門前停留了幾分鐘,盯著白底黑字牌匾的臉若有所思。

那天,周鑒沒有回家。他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下午四點以后的路邊車站。當時,除了手上的黑皮包身邊沒有任何人。

他的失蹤,在羅恩鎮(zhèn)沸沸揚揚了整個夏天,正好與吳蓮的溺水重疊。所有人在關(guān)注他的同時,更多的目光放在吳蓮身上。畢竟他的離開,更多含有賭氣的意味,而相對于吳蓮則生死未卜。

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了,死去的男人正是周鑒。他和吳蓮在外漂泊整整二十三年后又重回這里。他們曾過著怎樣隱姓埋名的生活?為什么回來?所有這一切已無從猜測。從身份揭曉的那一刻起,我們其實都已經(jīng)明白,他一直躲在吳家二樓的臥室。十年間,他或許下過樓,卻從未離開過這幢房子。只有夜幕降臨,他才能站在黑暗中窺視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只要他妻子還活著,他和吳蓮就不能出現(xiàn)在別人面前。

這種想法,禁錮了他整個后半生。

周鑒的尸體,只在家停置了三天。這三天中,我們協(xié)同羅恩鎮(zhèn)好奇的鄰舍,以及陌生的路人遠眺近看卻無人走近它。周鑒的短命兄弟已于幾年前死于車禍;哀傷的父母直到死前仍在對百貨店女人進行詛咒;作為他兩個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孩子,拒絕看父親最后一眼。他們或許認為,他不配成為父親,他們已將他丟棄在曾經(jīng)的童年不想再找回來,為了記憶寧可留住他在那個年代最后的形象。至于百貨店女人,頭發(fā)早就全白,舊日的優(yōu)雅徹底消失,蒼老的臉木然呆滯,對任何喜怒哀樂都閉目鎖聽。兄妹倆沒有將事情最后的結(jié)局告訴她。

只有吳蓮,整日整夜坐在他身旁,穿著他猝死那天所穿的灰上衣,凌亂的頭發(fā)垂下來,遮擋住左眼的前方。她神情淡漠,目光總是停駐在前方某處——青石地上的某個凹陷或墻角的某個破損。起初,我們以為她借著這種凝視在想心事,久而久之便發(fā)現(xiàn),失卻的心智正在追隨那死亡的靈魂。第四天,我們從高高的窗前俯視,竟然發(fā)現(xiàn)玫瑰般的笑容在她臉上盛綻。

火葬場的汽車到來后,吳蓮親手將周鑒抱上擔架。我們都以為她不會回來了,像多少年前人們眼中的溺水身亡或逃離失蹤。出人意料,十年前將男人帶回故鄉(xiāng)的吳蓮,捧著他的骨灰盒再次回到祖屋。長條桌上沒有周鑒的遺照,除了骨灰盒,周圍空空如也。

我們在花圈店關(guān)閉前最后一次見到吳蓮,她的整個人完全變了形——整張臉青灰又僵硬,顴骨和眼眶高突,眼珠深陷,像是風干的雕塑。她應(yīng)該很久沒有喝水了,所以嘴唇干裂,破口處有鮮血滲出來。她沒有去注銷營業(yè)執(zhí)照,也沒有再去繳納稅款。那本執(zhí)照,想必依舊懸掛在木板墻上,與所有曾經(jīng)參與哀悼的花圈接受同等的命運。

要不是她屋內(nèi)的燈光,我們可以殘忍并且冷漠地認為她死了。

因為此后,我們很少見到她出門。她當然還活著,只是幾乎淡出眾人的視線,我們對她的了解,也僅限于窗里窗外的那束燈光。燈晝夜亮著,幾乎沒有熄滅的時候,蒼黃的光線透過窗的縫隙,不緊不慢地漏出來。這么多年,固執(zhí)的吳蓮在我們眼中,一直用著同樣的燈泡,即使白熾燈管始終以閃亮的姿態(tài)存在,也絲毫吸引不了她。

偶爾,吳蓮站在南窗前,穿著她褪色的大紅衣裳。衣裳日漸泛白,昭示她消逝的舊日生活。也許,作為新婚華服,滲透周鑒的溫存和撫摸,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曾無比溫柔地流淌過它的全身;也許,作為走失那年秋天周鑒贈送的禮物,蘊含虧欠的酒宴、美好真誠的祝福以及再也無法回轉(zhuǎn)的青春。

再后來,我們看到她的日子更少了。不經(jīng)意出現(xiàn)時,她的頭發(fā)變長了,零星的白穿插在黑發(fā)間凌亂四散。她的那雙曾經(jīng)慌亂無定的眼睛,如今安然待在青絲后面。

這是周鑒死后的第三年春,萬物復(fù)蘇的三月竟迎來一場出其不意的大雪。漫天雪花將所有不必要出門的人,率性地阻隔室內(nèi)。等到大雪徹底融化,河水潺潺流淌之際,已是四月,羅恩鎮(zhèn)蘇醒的氣息,似乎從此時才真正開始。

吳蓮長時間躲在家中,像冬眠的龜類,等再次出現(xiàn),零星的白發(fā)已交雜成鉛灰色,扎成細長馬尾拖在后腦勺,與她氣球般吹大的身體形成奇特對應(yīng)。較之先前看到的她,其形象完全改變,瘦臉憑空消失,精明的目光由木訥替代??傊?,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她肥碩的被無故放大了很多倍的身體,發(fā)腫的眼泡下,凸起的顴骨突然生成大團肉塊,連同雙頰、下巴形成合體。鼓囊囊的腰多了幾圈厚厚的贅肉,隨著行走,肉塊不情不愿地左右搖擺。

如今,再也沒人需要偷窺,吳蓮幾乎察覺不到也不再留意任何眼神。

她走在水泥路上時,雙眼凝視著前方卻沒有定點。不管身旁走著行人,或身前身后有自行車鈴聲提醒,她依然固執(zhí)地按自己的路線行走。我們時常試圖借助她的眼神,推測視線所及,顯然,這些努力都不過白費勁。她習慣夾著她的黑皮包,皮包表面已經(jīng)磨損,碎片狀物不時脫落,甚至拉鏈也壞了。沒有拉鏈頭的皮包卻被她帶在身上,也不準備換一只。

再后來,我們看到她的腿瘸了,右臂無力地下垂。據(jù)說,某天早上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半肢體麻木刺痛,拖了很多天終究拖不下去的時候,她才去了鎮(zhèn)醫(yī)院。很多人聯(lián)想起周鑒的死,怕她沒法撐著走過新街,可是,他們的估計失誤了,吳蓮順利地到達醫(yī)院并帶走了大包的西藥。

那位給她看病的醫(yī)生說,她的肢體活動受阻,完全是腦部小血管的堵塞所造成的。

經(jīng)過那次就醫(yī),她再也沒去過醫(yī)院,而是讓頑疾毫無錯失地保留下來。服完所有藥片,她把藥品的外盒一并丟進垃圾桶,用處理垃圾的方式埋葬了所有治愈的可能。

偶爾外出的我們湊巧會看到,吳蓮用慢于年輕時五倍的速度出門。她的左腳總是先跨出一步,右腳顫巍巍跟上,腳尖先行,腳后跟隨之慢慢落地。她的右手無力地低垂,每當身體轉(zhuǎn)動,它便晃悠悠地蕩過體側(cè),其模樣,更像是身體中多余的死去的部分。

再后來,再后來,總之我們記不清時間,老得終于沒法出門了,我們只能心安理得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透過窗欞,日復(fù)一日地眺望底下的澄河。

十一

距離我們坐在窗前無法外出又過去兩年。這兩年間,我們中的一些老人相繼去世,艱難活著的人繼續(xù)體會命運的殘酷和對衰老的無能為力。門窗打開又合上,她的臉從晦暗的窗欞間顯露。我們已經(jīng)認不出她,灰撲撲的天空底下,她鉛灰的頭發(fā)與世界渾然一體。

我們總是躺在床上回想過往,感覺這一生,還沒開始,怎么就結(jié)束了;還沒等細看,暮色怎么就來臨了。我們等待自己的黃昏的同時,也等來吳蓮的黃昏。我們真正發(fā)現(xiàn),時光就像網(wǎng),不輕易揮撒,一旦展開便無從掙脫,而且,所有用來睡眠和做夢的時光,也被卑劣地計算了進去。

瓦片開始碎裂是在彌漫著霧氣的十月清晨。當我們攀附著窗框越過澄河遠眺,最先聽到的,卻是碎瓦墜入河中的聲音。它們一小塊一小塊地從傾斜的屋檐上滑落,掀起一束束細微的波紋,波紋如同時光刻在臉上的印記,神秘又謹慎,不愿為人所知。

眾多圍觀者閃現(xiàn)在灰蒙蒙的天空底下和我們的眼中,是在瓦片完整落空之后。透過霧的間隙,我們望見幾個穿著深色長褲的男人在吳蓮家門前忙碌,他們的腿一半陷在屋內(nèi)一半留在屋外,用沖破冷寂的聲音交談,話音在喧嚷和失重的空氣中變形。

沒多久,我們看到了擔架,擔架由兩個男人分頭抬著,借白色防護服和厚實的白口罩與眾人分隔。他們的身后,是養(yǎng)老院的孤老頭,五十多歲的年紀,神情、衣著與曾經(jīng)埋葬吳爍現(xiàn)已死去多年的瘸腿無比相像——胖乎乎的圓臉上,一貫遲鈍又善良的眼睛。

許多人都說,吳蓮死去時全身赤裸,躺在二樓的地板上,兩手大張雙眼圓睜。室內(nèi)陰暗,窗簾布一直合攏著。殯葬人一用力拉開,漫天的灰塵便飛揚在白晝充溢霧氣的光線中。

足夠容納兩人的雕花大床,占據(jù)著臥室最大的空間,上面擺著兩個陳跡斑斑的枕頭。發(fā)黃的棉被凌亂地堆在床尾,散發(fā)著經(jīng)久不散的霉味。殯葬人留意到,朱紅的床頭柜上放著幾本書,其中一本夾著幾頁紙,紙的上端外露,或許在讀或許已經(jīng)讀完。表面那本封底朝上,周身已經(jīng)發(fā)黃,經(jīng)過時間氧化生成的大量橘黃色斑點細細碎碎沉積其中。他們沒有動手去翻,而是將視線集中到一件深灰色的毛衣上。毛衣攤在枕頭旁,線頭松散斷裂呈現(xiàn)奇怪的灰白,不像蟲噬更像經(jīng)由長時間的揉搓所致。床緣垂直的木地板上,依舊放著兩雙塑料拖鞋。藍色的那雙嶄新干凈;粉紅的一看就穿過很長時間,鞋內(nèi)側(cè)各有一道細長裂痕延伸向外,由灰塵和骯臟混合的黑色早已深入它細致的紋理。殯葬人走動時,一不小心將其中一只紅拖鞋踢進了床底。

至于吳蓮身體最后的遮蓋物,是養(yǎng)老院的那位孤老頭獨自完成的。他從樟木箱中取出那套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大紅衣裳試圖替她穿上,脆弱的纖維由于身體的變形而被撕裂。他后來翻箱倒柜地尋找,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粗細麻布做成的白喪服,只在樟木箱的最底層,尋得一套看得過眼也足夠大的黑衣褲。他又用一塊干燥的白毛巾,覆蓋住死去的吳蓮眼中最后的形象。

吳蓮的尸體在縣城的殯儀館火化,孤老頭陪伴著直到焚燒結(jié)束,充當她路盡頭唯一的男人和親人。他把骨灰盒領(lǐng)回,又特意去了趟她的家,將她與周鑒的骨灰盒并排擺放在長條桌的中央。他走到門邊又回頭望了最后一眼,跨過門檻,吱呀聲中,將門重重地撞上。

現(xiàn)在,再也沒有什么能夠阻隔他們,越過生與死的界限終于共同長眠的——吳蓮和周鑒將主宰屋里的一切,包括:塵埃、情感、禁忌、法律,與久到永恒的孤寂。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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