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津
生命體驗與價值言說
——評傅小平《四分之三的沉默》
■曾海津
傅小平的《四分之三的沉默:當代文學對話錄》是一本可讀性很強,融入了作者精神哲思,并對當代作家作品,當代作家精神世界、文化現(xiàn)象等進行深度思考的精彩對話錄。正如他所說,這部匯合了二十一位小說家、散文家、詩人的對話集子,依然可視為他期待中的,對于寫作執(zhí)念的“擁抱之書”①??少F的是這部書有著新鮮的活力,書寫的是作者傅小平對于文學的生命體驗與價值訴求,他有著直面當下的勇氣和熱情,有高層次的精神交流和思想碰撞,這些對話為我們捕捉到了文學與時代絲絲入扣的隱秘聯(lián)系,這些文字也讓我們看到了當代文學基本形態(tài)的生成、轉型和變遷的歷程。這種展示是建立在傅小平充滿哲思意味的敘述方法和文本內容之上的。
“在場”作為一個哲學概念,被海德格爾、德里達等賦予了太多的含義,哲學的“在場”概念引入到文論批評中,有了某些細微的轉變。“在場”意味著“去蔽”,換言之,就是恢復真實感,而文學上的在場,尤其是筆者在文中所談及的在場,主要涉及三個方面:一是去蔽,恢復真實感;二是直面當下,還原現(xiàn)場;三是在場??少F的是,全書使當代作家的個體記憶成為了當代文學語境下的共同記憶,沿著這些記憶,我們能尋找到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在場者”,這種“在場”還原了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語境,在思想碰撞的火花中展現(xiàn)了不同作家豐富的文化觀念、價值訴求以及美學理想,就如一場場去蔽的精神交流,引入深思。
這本書不僅帶我們回到了作家創(chuàng)作本身,更讓我們看到了討論當代文學如何書寫“中國經驗”的嘗試,在傅小平的帶領下,讀者走進了文本背后的現(xiàn)實意義和普世關懷。同時,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離不開當今世界的主流趨勢——全球化,當代文學必須扎根于民族,愈是民族的才愈是世界的,想要創(chuàng)作出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作品,首先要回到民族精神中尋找支撐,只有在書寫出“中國經驗”時,才有可能真正躋身于世界文學之林。傅小平的談話錄不僅僅是一場對作家、作品“真”的還原,其中更是蘊含著他對價值的追求,對美、對善的理解。
對話是一種獨特的文學形式,最負盛名的莫過于柏拉圖創(chuàng)作的對話錄,在這些對話錄中,柏拉圖展現(xiàn)了老師蘇格拉底的治學方式和哲學思辨,蘇格拉底像一只牛虻一樣,不斷地發(fā)問、追問,引發(fā)談話者的深入思考,探討了美、正義、虔敬等核心問題,蘇格拉底不寫書,他的哲學就是發(fā)問,使談話者在自己的回答中發(fā)現(xiàn)自相矛盾之處,使遮蔽的真理一步步走向解蔽。
在世界文學對話錄中,既有一對一的作家訪談對話錄:如《歌德對話錄》《卡夫卡談話錄》等,也有一對多的作品集,如《博爾赫斯談話錄》《巴黎評論?作家訪談》等。中國當代文學中,也有一些文評家與作家的對談,如吳義勤的《文學現(xiàn)場對話錄》,王干與蘇童等作家的《王干文學對話錄》等。上述這些談話錄,尤以單個作家談話錄為例,往往大部分記錄了作家的平生故事、人生經歷等,如艾克曼的《歌德談話錄》別出心裁地以日記體的形式,事無巨細地記錄了作者艾克曼與文學家歌德的數(shù)次見面、通信以及往來感受體會等。一個好的對話者首先必須是一個好的聆聽者。艾克曼是一個善解人意和富有觀察力的聆聽者,他以非凡的眼光堅持長達九年來整理有關歌德的日常言談,并且督促和鼓勵歌德完成了《浮士德》的第二部。而一對多的作家談話錄,很多時候是以問題為導向的,或者是對話者關心的問題,或者是聆聽者希望探討的問題。在以問題為導向的對話錄中,對話者和聆聽者交流著彼此的看法和意見。
《四分之三的沉默:當代文學對話錄》是以作品為中心的對話錄。傅小平從自己的閱讀感受和閱讀體會出發(fā),圍繞作家作品切著談,又從他們的作品切入這個時代與社會,談理想,談人生,談藝術,談文學創(chuàng)作,做到有的放矢。他將自己與作家的交流完整地記錄了下來,這種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不拘一格的記錄,使我們跟隨作家的思緒回到了他們創(chuàng)作的原初狀態(tài),使他們的價值訴求和理想得以清楚明白地呈現(xiàn)。整本對話錄中,傅小平精心挑選了二十一位身份不一的作家:如小說家莫言,散文家、小說家賈平凹、詩人歐陽江河、學者金雁,美學家高爾泰等。在這種跨領域的對話中,凸顯了傅小平廣博的學識,跨領域的知識結構和跨學科的視野,展示了其作為富有素養(yǎng)的批評家的深厚功底和扎實內力。
傅小平除了有駕馭文學的功底以外,還有著良好的學術素養(yǎng)和相當?shù)膶W科訓練,因此,即使在面對諾獎獲得者和諸多文學大腕的時候,它的談話也總是切入要點,鞭辟入里。這種貫通文史哲的學術背景使他的發(fā)問不同于一般的訪談、談話,而有其不可或缺的深度和高度。他不是單單站在文學的層面在回應,而是站在哲思的高度對時代精神、價值觀念、民族情懷進行思索和發(fā)問。這不僅折射出他隱藏在海面下的深思和情感,還推動了作家們進一步的思考。
如傅小平在與金雁對話時,談到“你在這本書(《“倒轉”紅輪》)里談到俄國二月革命與十月革命時,也認為這并非兩次性質迥然不同的革命,而是同一革命序列的兩個階段,這個觀點是很有啟發(fā)性的。因為受進步主義的影響,我們很習慣賦予一些前后有聯(lián)系的大事件特別的性質,似乎經由不同的命名,我們就此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而實際上如果拉開一個較長的時間看,我們鼓吹的很多所謂‘斷裂’,或許只是某段歷史的另一種延續(xù)。”②傅小平的這一觀點,很有啟發(fā)性。歷史之所以成為歷史是因為有一個敘事方向,新的歷史階段的到來并不意味著歷史完全的轉向或是“新天新地”的到來,歷史有不可忽視的規(guī)律性,但又不能對規(guī)律盲目崇拜,似乎找到了規(guī)律就可以一勞永逸,歷史中是會有偶然性的,而這個偶然性的來源就是主觀能動性的人,人的力量是可以改變世界的。傅小平的作品不僅是一個導航式的地圖,更是高度概括作品精神內核的直通車,如果僅僅只是閱讀這些作品,也許并不能領略到這種深刻的思想內涵,但是通過傅小平的啟迪,我們卻會有更多、更大的收獲。
在談及詩歌和美學時,傅小平也是游刃有余,在與高爾泰的對談中,他提到了當代思潮中的美學論爭,“兩場美學論爭中,他們都把你的美學觀斥之為‘主觀唯心論’,這是一種偏執(zhí)的理解……你只是在美學范疇里高揚‘主體意識’,其意義也不只是局限在美學領域,更帶有思想解放的色彩,有強烈的時代感和現(xiàn)實關懷。所以,你倡揚的美學,某種意義上是人生的美學、實踐的美學、關于人的處境的美學?!雹劭梢姼敌∑綄τ诿缹W的理解也不是停留在文藝美學之內,而是上升到了一定的哲學高度。只有在這個高度上才有可能理解高爾泰,對他的美學思想不只是停留于感性的認識,也不為學界的偏見拘囿,而在自己的思想中生發(fā)出來有機的哲學共鳴,有了共鳴才會有這般的深度交流,也只有傅小平這樣的對話者才能使高爾泰的美學思想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在同詩人歐陽江河的談話中“以此看,詩歌歸根到底是詩性的……政治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反抒情的,卻被納入進了抒情的范疇,所以才有了作為反抒情的抒情而存在的政治抒情詩?!雹芨敌∑降奶釂栕屛覀兿氲搅苏稳绾问闱椤⒃娙绾螌懻?,而歐陽江河針對他的提問提出的“大國寫作”令人耳目一新,這種站在“大國”立場上的宏大抒情符合于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承,同時也是一種獨特的中國經驗書寫方式。
在與同文學理論家、翻譯家葉廷芳的對話中,傅小平提到了存在主義和異化的問題?!翱ǚ蚩ū徽J為是先知。他的敏感和超強的感受力,使他遠遠走在時代的前面,他的很多憂思后來都應驗了。他的作品也可以說是現(xiàn)代主義、存在主義等思潮的預演?!雹萑说纳鎲栴}、異化的問題不僅僅屬于卡夫卡那個時代,在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中,什么樣的生活值得過,什么樣的存在是真正的存在更是個問題。那么,卡夫卡對現(xiàn)代化危機的警示,仍有深刻的啟發(fā)意義,這對于卡夫卡的研究也是必不可少的。正如葉廷芳所說“卡夫卡一直都對文明提出質疑,挑戰(zhàn)權威、偶像。從這點看,后現(xiàn)代主義實際上與卡夫卡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雹捱@些哲學高度的對話不僅對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會有很大的啟發(fā),而且對卡夫卡作品的翻譯和研究也有很大幫助,這是中國學者在哲學高度對后現(xiàn)代思潮作出回應。
在與毛尖的交流中,傅小平提問道:“這亂來與不亂來之間,是否隱含了你對某種秩序和標準,或者說是價值觀的期待”⑦毛尖的回答不僅反映了她的價值取向和人生態(tài)度,更讓人看到日新月異的中國社會在紛繁復雜的“現(xiàn)象”下涌動的生機和活力。
通過對話揭示出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進行的思考,通過回到創(chuàng)作本身,讓讀者更加清晰地感知了這些重要文學人物對文學的種種真摯呼吸。也正是通過這種獨特的敘述模式,傅小平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開放的、自由的、有生命力的對文學本真的思考,從而有效地揭示了文學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和鮮活的美學經驗。
文學,尤其是中國當代文學,無論是書寫過去,歷史抑或未來,無論從表達的內容還是著力點上,都應該觀照現(xiàn)實,書寫人性。傅小平的對話錄緊扣作品,圍繞生活的當下,具有很強的時代性。作家們在尋找各自的表達方式,書寫著文學的“小時代”,就像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所說“用針挖井”。
從對話入手進行的現(xiàn)當代文學敘述,無疑是一種新的話語策略和話語方式。近些年大量不同形式的當代文學評論,基本都延續(xù)相似的“創(chuàng)作背景、文學思潮、代表作家作品”的傳統(tǒng)結構。雖然,這一結構符合當今學術研究的范式,但這種理性的演繹分析只適合單向度的敘述文學史,而當代文學還沒有在歷史敘事中沉淀下來,是正在進行時。人文科學畢竟不同于自然科學,不能用理性的、量化的方式來做研究。德國哲學家威廉·文德爾班在他著名的演講《歷史與自然科學》中,指出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研究方法的不同,前者以描寫個人為對象,后者尋找具有普遍意義的規(guī)律。他說:“精神科學的方法是理解。采用這一方法,精神科學研究個人、一次性事件以及不再重復的現(xiàn)象,并以這種方法把握對象的個性、一次性與不可重復性;與此相反,經驗科學的方法是解釋,瞄準的是那些普遍的、有規(guī)律的、可以重復的現(xiàn)象,采用的形式是普遍有效的法則陳述”⑧這要求我們于細微中發(fā)現(xiàn)普世價值,在差異性的作品創(chuàng)作中尋求真善美本身。
傅小平的這部對話錄從個體的現(xiàn)當代作家出發(fā),從他們彼此不同的創(chuàng)作事件中透視文學現(xiàn)象本身,揭示文學創(chuàng)作表層下的潛流。“在《老生》后記里,你寫道,能真正地面對真實,我們就會真誠,我們真誠,我們就在真實之中’,實有頗多感慨。我疑惑的是,作家怎樣才能真正地面對真實?!雹豳Z平凹的作品一直熱度很高,對他的批評和贊譽不絕于耳,傅小平看賈平凹的作品跟別人的視角不同,他看的是賈平凹文字背后的精神力量,賈平凹作品時常被人誤讀,因為那些人只看到了文字的表層,沒有看到海面下涌動的深意。賈平凹是在試圖用小說探索人之為人的形而上的意義,他的小說人物重要,可故事更重要,人物主要是講故事的人,不是故事在講人,這是因為他想書寫的是具有普遍意義的中國經驗,而不僅僅是個體的人,通過故事去探索“人的本質”。
傅小平對對話者的挑選和作品的選擇,不僅讓我們看到這個時代有影響力的作家及那些具有時代精神的作品,他深入文學細節(jié)的發(fā)問和追問,還引發(fā)了我們更深入的思考:為什么這個時代會產生這樣的作家?這些作家的作品為什么會脫穎而出,并引起人們的極大關注?誠然,在宏大敘事下,我們很難做到如此細膩的思考。但當閃光燈聚焦在作家身上的時候,所有的細節(jié)都會生動畢現(xiàn),作家的思想、情感、生活方式、想象方式,包括他使用的語言,都會讓我們看到更深層的東西。作品就是海面上的冰山一角,而作者的思考和回應則是洋面下的冰山實體。
在與莫言的對話中傅小平問道:“你近年的創(chuàng)作,從《生死疲勞》到《蛙》,都在試圖對當代歷史上的某一重大命題作出一種小說式的‘解讀’,比如土地改革、計劃生育等。從某種意義上說,不妨把這種問題意識和現(xiàn)實針對性很強的寫作,看成你對歷史、家族寫作的一種新的探索?!雹庀襁@樣一些涉及當代文學生產方式和基本機制的問題發(fā)人深省。文學創(chuàng)作不可能離開歷史語境,而歷史語境作為影響整整幾代人的大背景,對它的書寫離不開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內容。如果文學完全不談政治、完全脫離國家機器,只談美,只談現(xiàn)實之外的高蹈的東西,就顯得虛無縹緲,也是沒有根基的。傅小平的提問恰恰切中了這個也許很多人認為敏感的東西,離了政治就不會有真正現(xiàn)實意義上的文學??梢哉f,正是在對諸如莫言、賈平凹這樣重量級的作家的焦點透視中,傅小平在時代和社會的精神結構里進行發(fā)問。這些提問讓我們看到文學與社會之間的對應不是表面的吻合,而是內在精神結構的對應。在這二十一篇對話中,他的對話人物及篇章之間雖然沒有很明顯的邏輯順序,但正是這種“不連貫性”使我們看到其中蘊含的絕非單向度的歷史敘事,而是千姿百態(tài)、各領風騷的文學景致。
傅小平的對話錄給我?guī)淼母蟮挠鋹偸?,對話雙方在富有張力的答問中所迸發(fā)出來的思想火花。在與安妮寶貝的對話中,傅小平說“事實上,任憑自我如何生長,時代始終或隱或現(xiàn)地存在著。某種意義上,越是往自我的深處探索,越能觸摸到深切的時代感。即便是對時代的逃離和規(guī)避,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對時代的直覺和體認?!?傅小平對自我與時代關系的探索,讓讀者更清晰的看到以“對話”的方式,將“感受”作為展開的策略和手段,對話雙方與指涉物之間自始至終維系著一種情感的紐帶,敘事者在記錄對話的同時,也在梳理著人物的心靈史。這樣的書寫在力求科學、實證的同時,還用更生活化的、更在場的方式,讓我們看到這些文學現(xiàn)象本身,看到作家創(chuàng)作本身。如在傅小平與莫言的對話中,我們覺得莫言不再只是諾獎得主,他對世道人心的看法,他為人處世的原則,他的心靈世界、價值訴求躍然紙上。
這本對話錄最真實、本原地還原了人物,提供給讀者一場一場去蔽的精神交流。于細膩的勾勒中,凝練出那些極具個性化的、易被遮蔽的歷史真相。在新書自序中,傅小平說:“我們渴望棲居的世界,從根本上說是對話性的,由對話才會走向真正的包容與理解,而文學因其天然的民主性、多元性、開放性,為自由平等的對話提供了最好的場域。”?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對話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種向著文學本源的切實回歸。對話不只是對種種思維范式的突圍,還通過還原那些“在場者”的活生生的社會場景,重現(xiàn)不可刪除的歷史的復雜性,在新的文化空間與真實的內心對話,為文學書寫社會現(xiàn)實做了合法性的背書。
不在歷史中或是脫離國際視野討論當代文學,對當代文學只會是狹隘的,非現(xiàn)實性的理解。只有在具體的歷史語境和國際視野中討論當代文學,才是在場的,也更有價值和意義。
嚴格說來,“當代文學”的語態(tài)只能是現(xiàn)在進行時,它正在發(fā)生、日新月異、還并沒有找到一個確定的歷史方向。但在“經典化”的過程中,當代文學史的敘事也在不斷的生成。只有經過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的沉淀、細化,我們才能找到它的歷史敘事方向。一部作品能不能成為當代文學的典型,有沒有反映出時代精神,有待學者、批評家反復的琢磨和沉淀。因此,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和全球化的趨勢,實際上對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部作品有沒有資格進入文學史,有沒有在全球化的態(tài)勢下呈現(xiàn)出鮮活的中國經驗,這些課題給學者們賦予了新的歷史使命。他們不僅要給當代文學的歷史化提供標準,更得甄別出書寫中國經驗的好作品,從而使得中國文學更有其世界性意義。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中可以無拘無束,肆意揮灑才情,把最民族、最質樸的東西發(fā)揚光大,可學者們需要對文學進行規(guī)范化的指導,他們肩負著梳理中國經驗書寫的歷史使命,他們要說明在全球化的視野中怎樣的中國經驗值得被書寫,怎樣的中國經驗堪稱偉大,怎樣的中國經驗書寫具有普世價值和意義?傅小平對這些問題做了相關思考,他有意識的就“經典化”和“全球化”的趨勢等,與作家們做了深入交流和探討。
傅小平對如何書寫中國經驗這一問題可謂執(zhí)著。在同哈金的對話中,他尤為關注如何在全球化時代書寫中國經驗,如何發(fā)出中國的聲音。他把“中國經驗”這個問題不斷地拋給哈金,有幾個問題都是圍繞“中國經驗”以及中外文化交流的層面提出的,這不僅體現(xiàn)了他對于當代中國文學時代使命的洞見,更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中國人感時憂國的家國情懷。他看到全球化歷史語境下,中華民族的文化要想樹立,以致拔擢于世界文化之林還是一件很艱巨的任務。他提醒乃至啟發(fā)這些有才華的作家進行“中國經驗”的書寫,使得“中國經驗臻于偉大”,這是他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和民族情懷的體現(xiàn)。
在與莫言的對話中,傅小平還提到:“所謂偉大的長篇小說,并非要貫穿一個大事件,除了給世界文學走廊提供了典型的人物形象。它一般還能提煉出一種能體現(xiàn)國家和民族精神的理念來?!?這讓我想到提及中國文學,許多外國讀者心中還是那個拖著長辮子的東亞病夫,還有靠精神勝利法自我安慰的阿Q。我們如何在文化交流越來越頻繁、程度越來越深、領域越來越多的情況下,塑造出新的具有現(xiàn)代中國人精神氣質的“中國形象”,從而在文化上彰顯中國的獨特影響力。怎么樣通過新的經典人物形象使中國人的精神風貌得到展現(xiàn)。傅小平提出的這個問題必然會牽引作家的思考。
再比如,與翻譯家、詩人李笠的對話中,傅小平提到:“怎樣在你承繼的中國民族文化傳統(tǒng),和你現(xiàn)在所處的北歐文化脈絡中,尋找到自己詩歌寫作的根基?”?這一提問使我想到,許多重要作家現(xiàn)在都不在中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了,他們擁有兩層文化線索,兩套語言系統(tǒng),兩種文化背景,如果能夠把這些豐富的資源,融于中國經驗的書寫,將會使他們的寫作,更具世界性的意義。
對話不同于文學批評,許多作家并不能完整的看到學界的批評,但對話是直接的,沒有中間環(huán)節(jié),是能夠直接傳達給作家本人的,因此傅小平對于中國經驗書寫的思考或會引發(fā)作者本人的思考。為了去回答這些提問,就算作家們沒有考慮過相關的話題,或是過去沒有把這個問題看得很重,當他們受到傅小平的追問,他們或許會對這個問題進行深入的思考,傅小平對于“中國經驗”書寫方式也有很多深入思考。例如民間寫史的書寫方式。他說:“所謂‘民間寫史’當然寫的不會是關于歷史的信史。那換成知識分子寫史,是否就能寫出一部信史呢?他們寫出的卻常常是被時代偏見左右的,或為意識形態(tài)固化的歷史。以此看來,民間寫史反而有可能從民間的角度寫出某種真實?!?民俗民風是一個國家最接地氣的文化形式,也是最具有典型性、最切實的民族經驗,民間寫史把最普通的人搬上了文學舞臺,讓這些最鮮活最接地氣的人的生活得到展現(xiàn),這種書寫最“中國”、最民族、最活潑。
再比如方志敘事。在與阿來的對話中,傅小平論述道,《瞻對》既是歷史的寫作,也是一種地方志的寫作,因為瞻對只是一個民風彪悍的部落,放到全球化的背景下,它并不是一個特別起眼的地方,況且若要以阿來著力表達的西藏怎樣融入現(xiàn)代的主題論,瞻對也并不具有很強的典型性。他接著問道:“這倒是讓我想到你的感慨,現(xiàn)代人看似對天下大勢無所不知,但對于自己置身的那么一小塊地方卻一無所知。你怎么看‘小’與‘大’的關系?怎么想到以瞻對這么個小部落切入,來寫你要表達的宏大主題?”?與民間寫史不同,民族方志敘事寫得主要是少數(shù)民族人民的生活,我國地大物博,這些獨特的民族構成了中華大家庭,五十六個民族各有各的民族經驗,這些經驗一起構成了中國經驗,對少數(shù)民族獨特經驗的書寫使書寫語言更加豐富,更使得中國經驗具有更多的普世意義。
莫言的《蛙》《豐乳肥臀》,賈平凹的《秦腔》《古爐》,阿來的《塵埃落定》《空山》等,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具有經典品格的長篇小說。這些小說主題多樣,風格各異,但其對中國經驗的文學書寫呈現(xiàn)出一些鮮明的共性特質,他們都是作家化用中國傳統(tǒng)的方志來觀察表現(xiàn)鄉(xiāng)村世界,也因此,它們被劃歸為“方志敘事”。正因為這種敘事形態(tài)往往會把自己的關注點落腳到某一個具體的村落,以一種解剖麻雀的方式對這個村落進行全方位的藝術展示,以一種中國特色的方式去書寫中國的經驗,尤其值得我們關注。
還有風俗描寫:“有一個特點,或許貫穿于你大部分小說之中,就是注重風俗描寫。在你的新作中也有所體現(xiàn),比如對娘娘灘、娘娘廟的敘述……你在小說中似乎有人類學層面的考量?!?在更多的時候李銳的小說創(chuàng)作被視為寫史,傅小平提出“風俗描寫”是站在民俗學的角度對中國經驗的書寫提出的。民俗民風在質樸中包含著中華民族最深刻的思想內涵、倫理規(guī)范,寫民俗民風能夠以一種巧妙地切入展示中國形象。
如果說,當下時代是一個文化“全球化”的時代,那么,“書寫中國經驗”最根本的意義和價值,就在于以一種形式層面上的本土化努力來構成對于“全球化”態(tài)勢和西方話語霸權的積極對抗,這一點突出地體現(xiàn)在地方志這種形式的原創(chuàng)性運用上。既然文化“全球化”意味著強勢的西方文化對于中華文化形成了現(xiàn)實的某種威脅,我們就應該以不同方式對之做出回應。惟其因為存在這樣一種直逼眼下的文化危機,中國作家更需要在“書寫中國經驗”上做出努力。但“書寫中國經驗”不僅僅是對抗,更是一種積極參與競爭的本土化實踐。當今中國在國際經濟、政治舞臺上都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大國崛起不能僅僅是物質層面的崛起,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更得及時占領文化高地。沒有民族精神的國家也就沒有凝聚力,只是一個有著龐然身軀的無腦巨人。只有在文化、精神上有長足的發(fā)展和進步,中華才有可能長盛不衰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正如楊煉所說,“這部對話集,宏觀處從中國時空透視全球化語境,微觀處用顯微鏡觀察細節(jié)的水滴。”?《四分之三的沉默:當代文學對話錄》不僅是一部回歸文學現(xiàn)象本身,通過“在場”更加澄明地傳遞作家的價值理想的優(yōu)秀作品,更傳遞出了傅小平自身的社會關懷。傅小平有很敏銳和準確的現(xiàn)實感、時代感,他對當代文學史的語境有著深刻的體認,他清楚明白當代現(xiàn)實的復雜性,也能理解這些當代作家的創(chuàng)新之處。甚至在一些問題上,傅小平看得比作家本人更深遠、更寬廣,因此他能全面地看到作品所觸及到的世界。
在這本書里,傅小平不僅僅是在做文學批評,更是在“發(fā)現(xiàn)文學”,通過和優(yōu)秀的當代文學作家的對話,找到當代文學的價值。這種“發(fā)現(xiàn)文學”的努力能夠拓寬文學表現(xiàn)的界限。在當代文學的語境中,傅小平通過對話錄的形式,“記錄”了自己對當代文學的理解及作家本人的價值訴求,帶我們回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本身。我們由此更加清楚地理解作家的意圖和價值取向,看到現(xiàn)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關懷,看到這些小說是怎樣深刻地回應了社會問題,看到在全球化的歷史背景下,這些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中國經驗書寫的努力。這本書呈現(xiàn)的是一場解蔽之旅,以清楚明白的方式給了讀者一條發(fā)現(xiàn)文學的道路,使讀者能與當代文學親密對話,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書。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⑨⑩???????? 傅小平:《四分之三的沉默——當代文學對話錄》,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8月版,第1、283、214、390、238、239、290、58、41、328、42、77、51、56、87頁。
⑧ 漢斯·波塞爾:《科學:什么是科學》,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174頁。
? 傅小平:《對話,作為一種批評,傅小平》,《文學報》,2016年6月7日。
? 鄧瓊:《傅小平:“無孔不入的文學偵探”》,《羊城晚報》,2016年9月18日。
(作者單位: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