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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賬

2016-12-07 19:47韓振遠(yuǎn)
山西文學(xué)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姥爺

韓振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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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賬

韓振遠(yuǎn)

1

馬民慶是高考恢復(fù)后的第二屆師院本科生,上大學(xué)時,他二十三歲,已經(jīng)在西馬村做了七年農(nóng)民。村里人對他種了八年莊稼又能考上大學(xué)更多的是驚訝與羨慕,他對自己能離開農(nóng)村更多的是逃離虎口般的慶幸與解脫。每次暑假回到村里,望著鉆進(jìn)玉米地?fù)]汗如雨的村人,再看他們憔悴的面容和僵硬的表情,馬民慶都有一種噩夢般的感覺。心想,多虧考上了。

1981年的西馬村還是生產(chǎn)隊,正式名稱叫桑泉公社蓮村大隊第四生產(chǎn)隊。三年前,馬民慶是這個生產(chǎn)隊的一員,每天要隨鐘聲上工,去地里干活。暑假第二天,馬民慶又是被上工的鐘聲驚醒的,三年來每次放假在家都是如此。那急促的聲音,敲打著馬民慶的神經(jīng),他忽地坐起來,呆坐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明知道那鐘聲再也不能左右自己了,心還是被敲得一抖一顫,好一陣才能平靜下來。

馬民慶三年前就沒有了爹,他媽毋翠香才四十多歲,每天掛在村頭老槐樹上的鐘聲一響,就要扛起鋤頭上工。臨走前,探頭朝馬民慶的房間里看了看,見兒子坐在炕上發(fā)呆,說:沒事了去鎮(zhèn)里看看你爺,你奶不在了,他一個人在家孤單,前兩天還念叨你呢。馬民慶說:你咋不把他接到咱家。毋翠香說:你爺死倔,非得守著他那幾間破房子,像藏著什么寶貝。

毋翠香走后,院里靜下來,馬民慶又倒頭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便想起了女友曹曉玲,光身子下了炕,翻出曹曉玲的照片看。曹曉玲是馬民慶的大學(xué)同學(xué),比馬民慶小六歲,屬于出了中學(xué)門又進(jìn)大學(xué)門的那種。照片上的曹曉玲完全是一副鄉(xiāng)下姑娘的樣子,穿一件皺巴巴的碎花上衣,梳兩根小辮,面帶羞澀,看起來是被人擺弄著照的相。馬民慶曾問她,再沒有別的照片嗎?曹曉玲說,就這還是前幾年縣文化館的人下鄉(xiāng)給照的。又說她住的山村離最近的集鎮(zhèn)也有十幾里,哪有地方照相。后來,馬民慶天天盯著這張照片看,就把曹曉玲由女大學(xué)生還原成鄉(xiāng)下姑娘,永遠(yuǎn)帶著一副羞澀的憨笑。才離開兩天,馬民慶就不記得曹曉玲現(xiàn)在的樣子。他努力想,想來想去,曹曉玲還在照片上土里土氣朝他笑。

昨天回來,馬民慶就想要不要把與曹曉玲處朋友的事說給媽。村里和他同齡的伙伴都有了孩子,唯獨他還打光棍,媽一提起這事眼睛就發(fā)紅。馬民慶上了大學(xué),媽再也不發(fā)愁了,可還操心,昨天晚上又特意問班上有幾個女同學(xué),長得漂不漂亮,有沒有哪個姑娘對他有好感?馬民慶提到了曹曉玲,毋翠香馬上激動起來,問長什么樣,脾氣好不好,什么地方人。最后翻來覆去,一夜沒睡好。

躺在炕上迎著曹曉玲的憨笑賴到八點多,馬慶民起床了,伸伸腰,洗把臉,感覺百無聊賴,便想起媽臨上工時交代的話。晉南農(nóng)村每天兩頓飯,九點多吃一頓,下午兩三點吃一頓,兩頓飯把一天分為三晌,早飯前算一晌,再不去鎮(zhèn)上看爺爺,媽就下工了。

西馬村離桑泉鎮(zhèn)三里路。馬民慶臨走時特意背上了書包,是那種洗得發(fā)白,上面印著個領(lǐng)袖頭像,下面有“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字的綠色軍用包,往里面塞兩本書,又特意將曹曉玲的那張照片夾進(jìn)書里,這才上了路。

馬民慶其實應(yīng)該將桑泉鎮(zhèn)上的爺爺叫姥爺。這一帶農(nóng)村從沒有姥爺、姥姥這一說,怎樣區(qū)分呢?辦法是按血緣關(guān)系叫,如家里爺爺、奶奶,舅家爺爺、奶奶。當(dāng)然,見了面都叫爺爺、奶奶。馬民慶的姥爺大名毋仝周,在他的記憶中,姥爺好像一輩子都是那副樣子,面容清癯,身板筆直,不管見到誰都露著客氣的笑。小時候姥爺是這樣,現(xiàn)在馬民慶都26歲了,姥爺還是這樣,一點不見老。相反,馬民慶覺得姥姥一直都是個老太太。他從不知道姥姥姓什么叫什么,姥姥娘家在北窯村,就被人叫了一輩子窯村。姥姥是個小腳女人,走路踉踉蹌蹌,特別矯情,好像一輩子都在生病,一年四季額頭上都有個青紫的火罐印,見人就哼哼唧唧,從來都是病懨懨的樣子。有幾年,毋翠香經(jīng)常半夜里被人叫醒,手忙腳亂趕到桑泉鎮(zhèn)去招呼病重的母親。如此幾次,毋翠香聽說母親病重時,就不那么慌張了。有時候甚至做完了手里的活或者等到天明才去。馬民慶問為什么?毋翠香說你奶奶是裝病哩。馬民慶不相信。毋翠香說她就是要折磨你爺哩。馬民慶這才想起,姥姥好像是越有外人病越重,人越多越要把姥爺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以后,毋翠香聽說母親病,干脆不理睬,該做什么做什么。沒想到,今年春天母親真的病危,凄慘地喊了一夜,罵毋仝周,你個沒良心的,老天爺怎么會讓我死在你前頭!又罵翠香:香娃,你也和你爹一樣沒良心,不知道你媽快死了嗎?這些都是后來聽巷里人說的。當(dāng)時,桑泉鎮(zhèn)的人來報喪時,毋翠香知道母親去了,一下子癱倒在地,雙手拍地大哭:媽,你這是何苦呢?

姥姥去世時,馬民慶寒假開學(xué)剛一個月,沒能回來給姥姥送葬,聽到消息后一點也沒有感到悲傷。毋翠香給馬民慶說過姥姥為什么要折磨姥爺。毋仝周年輕時在西安做生意,人生得風(fēng)流倜儻,又是仝盛源銀號少東家,整天花天酒地在外面應(yīng)酬,不知什么時候就和一個女學(xué)生好上了。毋翠香見過那個女學(xué)生,說那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子,像畫兒上的人,皮膚白凈,瓜子臉,高挑個兒,一雙眼睛能媚死人。有一陣子,毋仝周夜不歸宿,很少在家。后來,窯村在橋子口附近的一座小四合院找見了那女人,鬧得天昏地暗,讓毋仝周丟盡了面子。以后,窯村就想盡辦法折磨男人,裝了一輩子病,結(jié)果沒把男人怎么樣,卻把自己折騰死了。毋翠香對馬民慶說:其實你奶奶心里苦呢。

2

1981年的桑泉鎮(zhèn)街道呈十字形,南北街是新街,料礓石子墊道,風(fēng)一刮,滿街塵土飛揚。東西街是老街,立磚鋪路,有許多年了,凹凸不平,拉個平車過去,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街道都很短,站在十字口能看盡所有街景,若想轉(zhuǎn)轉(zhuǎn),用不了二十分鐘,能把全鎮(zhèn)走一遍。馬民慶來到桑泉鎮(zhèn)時,正逢集日,街道上比平時的人多了些。稀稀落落幾個攤兒,賣鐵器的、老鼠藥的、掃把的、瓜果的都默默守著自己的攤兒,看見過來人,并不吆喝,眼睛往上翻,露出眼白和一臉僵硬的笑。街道上僅有三四家商店,都占著最好位置,分別在十字口拐角處。走到十字口時,馬民慶覺得自己雖然還是窮學(xué)生,到底也算公家人了,該去供銷社給姥爺買點什么。

供銷社門市部很古樸,老式門臉兒,一溜兒五間用暗紅色柱子隔開,下班時將一塊塊鋪板拼上,第二天上班再一塊塊卸下來。聽人說,這門面有上百年歷史了。卸了鋪板的門面很敞亮,馬民慶沒走到跟前,就看見有人跟售貨員吵嘴,帶著濃重的陜西腔,一聽就是姥爺毋仝周。聲音不急不躁,緩緩的,話里卻帶刺。“售貨員就是賣貨的,不是當(dāng)干部,也不是當(dāng)官太太,對客人要和氣,對不對?”商店里冷冷清清,飄散出一股霉味兒。柜臺里站的是個不到40歲的女人。馬民慶對這女人印象極深,感覺這女人是桑泉鎮(zhèn)的名人。他上小學(xué)時,這女人是供銷社售貨員,十多年過去,女人由花兒般的女孩變成了個中年婦女,還在站柜臺賣貨。桑泉公社當(dāng)時有兩萬多口人,鎮(zhèn)上就這么一家綜合商店,所有人買東西都要經(jīng)過她的手,都領(lǐng)教過她的傲慢。馬民慶不明白姥爺60多歲的老漢,為什么會和這女人較勁。

站了十多年柜臺,這女人什么人沒見過,嘴上從不饒人。聽到毋仝周的話,女人一臉不屑,撇嘴說:“你還把自個兒當(dāng)客人啦,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像不像個只會哇哇叫的老蛤???”毋仝周一哆嗦,明顯是被嗆著了,搶不上話,對女人說:“你這女人,你這女人!供銷社早晚倒灶在你手里?!币娎褷敋獾冒l(fā)抖,馬民慶趕緊走上前,叫了聲爺。毋仝周一回頭,臉上立刻有了笑容,說:“是大臭呀!”大臭是馬民慶的小名,上大學(xué)后沒人這么叫過,乍一聽怪怪的,又覺得親切。毋仝周還沒忘了柜臺里的女人,說:“我外孫來了,今兒就不和你計較。大臭,走,咱回家?!迸苏R在興頭上,豈肯罷休,說:“你當(dāng)我愿意理你個老蛤蟆……”還要罵,馬民慶一回頭,狠狠瞪一眼,女人一愣,再張不開嘴。馬民慶長得人高馬大,臉黑,眼睛不大,一生氣那道縫里會射出怕人的兇光。女人像被蜇著了,悻悻望著祖孫倆走出去。

毋仝周家離供銷社門市部不遠(yuǎn),穿過十字口,往西拐進(jìn)池巷就到了。一路走,毋仝周一路念叨,“怎么把我叫老蛤蟆,太傷人了,我有那么丑嗎?”馬民慶說:“爺是美男子,老了也是美男子?!蔽阗谥芸偹憔忂^氣兒,說:“大臭上了幾年大學(xué),會說話了?!?/p>

毋仝周家在池巷北口。舊時,桑泉鎮(zhèn)地勢低洼,水沒去處,逢大雨全城漫溢,店鋪住戶全泡在水里。明朝嘉靖年間,縣太爺靈機(jī)一動,在鎮(zhèn)中間修了個大池塘,圓形,兩丈余深,四周全用青石條壘砌,命名官池。遇雨,鎮(zhèn)里雨水全往官池里流,又在池邊修了鏤空青磚護(hù)墻,池邊進(jìn)水道修了拱橋,以后,官池便成為桑泉鎮(zhèn)一景,名碧潭映月。毋仝周家離官池不過三四十米。馬民慶小時候來姥爺家,最高興的就是跳進(jìn)官池,在水里撲騰幾下。

池巷位置在桑泉鎮(zhèn)中心,過去全是商戶宅院,如今所有人都是農(nóng)村戶口,屬于半城半鄉(xiāng)。馬民慶小時候到姥爺家,若有人問去哪,馬民慶會說去城里,很自豪的樣子。毋仝周是池巷老戶,門臉兒有磚雕的匾額,中間浮雕“懋厥德”三字,四面有吉草瑞獸,看上去一股富貴氣,卻因年久失修,帶著幾分破敗。

毋仝周打開黃銅鎖將外孫領(lǐng)進(jìn)門。半年沒來,馬民慶一進(jìn)院里,還是為姥爺院里的環(huán)境感嘆。

毋仝周的院子僅有門房和上房,兩座房子之間,靠西邊的地方栽了月季、牡丹。正值盛夏,月季開出紅紅白白的花??空繓|側(cè),毋仝周栽了葡萄,樹葉葳蕤,一串串青葡萄垂下來,晶瑩剔透。葡萄架下放一把躺椅,椅旁有張烏漆小桌,玲瓏別致,上面放一把青瓷茶壺和一只茶杯。馬慶民說:爺,你可真會享受。毋仝周一笑,說:“這叫什么享受,當(dāng)年在西省西安城,毋公館比這講究多了?!蔽阗谥軓膩矶及殃兾魇〗形魇。钢环N親切,像說自家的地盤兒。馬民慶從小聽姥爺說西省怎樣、西安城怎樣,就把姥爺?shù)脑捖牫闪斯适?,弄不清真假。倒是毋翠香一聽到父親說西省、西安,立馬會拉下臉,搶白:“就能胡吹,都把一家人吹成地主了,還吹!”毋仝周一聽到女兒這么說,就提不起精神。過上幾天,又會把西省、西安掛在嘴上。

毋仝周開了上房門,自己走進(jìn)去。馬民慶還在站葡萄架下,摘兩顆青葡萄放進(jìn)嘴里,酸得皺眉,這才走進(jìn)姥爺屋里。姥姥不在了,馬民慶本以為一個單身老漢會很邋遢,沒想到屋里收拾得干凈整潔。迎面的紅木方桌一塵不染,兩面放兩把太師椅,正面墻上貼一張領(lǐng)袖像,桌上放姥姥的黑框遺像。姥姥的遺像可能是在西安那會兒照的,和馬民慶印象中額頭上永遠(yuǎn)有火罐印的老太太好像不是一個人,看上去精明干練,長相不算漂亮,卻稱得上周正。馬民慶去供銷社買東西本來就是想祭拜姥姥用的,被那女人一吵鬧,忘得一干二凈,只好跪在方桌前,磕了幾個頭。毋仝周看外孫拜完,說:你姥姥沒福,眼看世道安寧了,她卻去了。

馬民慶覺得姥爺?shù)脑捓飵е?,就想,姥爺不知到底對姥姥有沒有感情。

問過外孫在學(xué)校的情況,毋仝周還為剛才在供銷社的事生氣。說:我怎么會是個老蛤蟆,想當(dāng)年,我在西安城也算風(fēng)流人物,怎么就被那女人叫成個老蛤蟆。

馬民慶覺得好笑,說:你何必和那女人較勁。

毋仝周說:怎么能不用較勁,她那樣做生意,供銷社不倒灶才怪。

馬民慶奇怪,說:你到底是生老蛤蟆的氣,還是生供銷社的氣。供銷社是公家的,倒不倒灶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毋仝周眼一瞪,說:怎么沒有關(guān)系,告訴你大臭,供銷社那門面原來叫仝盛源京貨店,紅火得很呢,逢三六九集日每天凈入二十兩銀子,平常每天也有七八兩進(jìn)項,我老毋家在里面占六股,從道光二十五年到民國三十八年,從沒有倒灶過。

馬民慶一驚,問:這么說,供銷社那門面原來是老毋家的?

毋仝周說:你當(dāng)呢,1956年公私合營,歸了公家,按說現(xiàn)在我在里面還有股份,是真正的股東,你說我該不該管管那女人。

馬民慶說:好我的爺哩,都什么年代了,還提你那股份,怕人不知道你是地主、資本家,前多年還沒受夠?

毋仝周說:受是受了,理兒卻什么時候都不能變,有我的股就是有我的股。再說,現(xiàn)在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嗎,你大臭在村里受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不都上大學(xué)了嗎?我看這世事還要變,要叫我當(dāng)掌柜,那女人早叫開除十回八回了。

毋仝周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掌柜。馬民慶和姥爺開玩笑:你就為這和那女人慪氣?怪不得我媽說你是個死倔死倔的老漢。

毋仝周嘿嘿笑,并不怪外孫,說:還是你媽了解我,人一輩子就得有點脾氣。我就是覺得可惜,全桑泉鎮(zhèn)過去有多少生意人,偏偏讓那么個不懂規(guī)矩的女人站柜臺。

馬民慶說:站柜臺就是個站柜臺,有什么規(guī)矩?

毋仝周眼一瞪,說:怎么沒規(guī)矩,做生意學(xué)問大了,過去山西字號在西省,哪個熬相公的都知道見了客人要怎么做。告訴你什么叫規(guī)矩,有幾句口訣:吃煙、喝茶、請坐下,貴姓寶號是誰家,唉 ,我給你說這些做啥?

馬民慶說:我看桑泉鎮(zhèn)來來往往的都農(nóng)民,沒幾個生意人。

毋仝周頓時神色凜然,說:講究是大學(xué)生,連這也不懂,過去桑泉縣伶俐些的年輕人都去西省做生意。

馬民慶說:從我懂事起,周圍全是農(nóng)民,沒一個生意人。

毋仝周大聲斥責(zé):胡說,你爺我不就是個生意人,當(dāng)過大字號東家。還有你家里爺爺、二爺,都在西省做過生意。說著,起身從柜里拿出一函線裝書,隨手翻開,指著上面的一行字說:你看看,縣志上是怎么說的。

馬民慶上前看,見是一本民國版《桑泉縣志》,說:你還保存著這樣的書,那幾年沒叫燒了?

毋仝周狡狤一笑,說:我藏的好東西多呢。

馬民慶仔細(xì)看縣志上的幾行字,上面寫:民國紀(jì)元前,縣民經(jīng)商陜省者常萬余人。凡子弟成年,除家無余丁及質(zhì)地魯鈍者,悉遣赴陜省習(xí)商。

毋仝周問:看明白了嗎?

馬民慶說:看明白了,你不就是想說你從小就聰明伶俐嘛。

毋仝周說:這碎慫(方言:小家伙),敢這么說爺。我是想讓你知道當(dāng)年桑泉縣有多少人經(jīng)商。可惜啊,現(xiàn)在滿桑泉鎮(zhèn)就剩下供銷社那幾個女人做生意。

馬民慶說:那幾個女人不是做生意,是干工作,掙工資,和公社那些人一樣。

毋仝周眼睛一亮,說:沒想到你碎慫還有這見識。叫我說,干工作也干的是做生意的工作,要有個正經(jīng)生意人調(diào)教,一樣能做好。

馬民慶還在翻那本縣志,說:你剛才說還藏了許多好東西,怎么樣,見識見識?

毋仝周說:好東西要遇上識貨人,你現(xiàn)在上大學(xué)了,大小也算個文化人,就讓你看看你姥爺都藏著什么好東西。去,先把大門關(guān)了,再把外面那架梯子搬來。

馬民慶突然感到姥爺變得神秘兮兮,這座舊房子也變得神秘莫測。搬來了梯子,按照毋仝周吩咐架在房子?xùn)|北角,拿個手電筒爬了上去。從下面看,房屋頂棚是木板搭成的閣樓,僅在東北角開個二尺見方的入口。馬民慶站在梯子上,將半截身子探進(jìn)閣樓,用手電筒照去,上面空空蕩蕩,放幾件落滿塵土的舊家具。毋仝周在下面喊:朝西墻那面走。馬民慶小心踩著閣樓,咯吱咯吱響,走到西墻根,又聽得姥爺在下面喊:看到那個臺階了嗎?爬上去。馬民慶照著做了。毋仝周又喊:從北墻向南量一步,看見有個蓋板了嗎,揭起來。馬民慶仔細(xì)看,只見上面平平的,落滿灰塵,哪里有什么蓋板,再用腳朝下面抹,看見腳下與別的地方稍有不同,細(xì)看,果然有個蓋板,只是沒人指點根本看不出來,也沒法掀開。毋仝周下面喊,用手掌捺住使勁往南推。馬民慶手上一用力,忽嘩嘩響,眼前出現(xiàn)一個黑洞洞的口子,塵土簌簌往下落。毋仝周喊:“看見那個口子嗎?不用怕,鉆進(jìn)去?!瘪R民慶先將頭探進(jìn)去,晃著手電筒照,看清里面是個夾墻。寬三四尺,高四五尺,長與房屋相同,仔細(xì)看,靠山墻一側(cè)立著一排柜子和幾口箱子。

毋仝周又在下面喊:“別動箱子,打開柜門把里面的書抱下來,能抱多少先抱多少。”馬民慶卻捺不住好奇,先扒拉了一下書,又走過去將箱子上的塵土拂去,卻見都掛著黃銅鎖,只好悻悻照姥爺?shù)脑?,抱一捧書下來?/p>

毋仝周在下面一臉笑,說:想知道箱子里是什么東西吧,告訴你,可不是金銀財寶,全是賬本,當(dāng)年我做生意的賬本。

馬民慶壞笑,說:怪不得人家說你們這些人有變天賬,真有?。?/p>

毋仝周說:什么變天賬?都是生意上的往來流水,本來想等戰(zhàn)亂過后,生意再開張時用,誰知再沒用上。

馬民慶笑得更壞,說:說來說去還是變天賬,人家說你們這些人,人還在心不死,果然是真的。

毋仝周說:你這哈慫(壞小子),總之那些東西對你沒用。

馬民慶并沒有著急看抱下來的書,想先弄清楚夾墻是怎么回事,跑到門外,左右看,還是看不出玄機(jī)。走到正房通往后園的過道里,才恍然大悟。原來,閣樓上的夾墻利用了過道上部空間,實際是個空中夾墻。過道也有頂棚,卻比房間里的閣樓足足低了兩三尺,上邊又比閣樓高了兩三尺。這設(shè)計看似簡單,卻很難被看出來,難怪當(dāng)年紅衛(wèi)兵將姥爺家翻了個底朝天也沒發(fā)現(xiàn)。

弄清了夾墻,再回到屋里翻看抱下來的書,約摸有十來本,大都是發(fā)黃的線裝書,仔細(xì)看,有《杜工部集》、《老子》、《莊子》,還有幾本民國小說。見外孫翻得仔細(xì),毋仝周問:怎么樣,好東西吧?

馬民慶說:是好東西。

毋仝周說:可惜你考了個師范,要不,跟姥爺學(xué)做生意,樓上那些賬本就用得著了。

馬民慶說:還是想變天呀,你看這社會,能讓人做生意嗎?

毋仝周說:別看你上了大學(xué),還是看不透社會,爺和你打個賭,用不了一兩年,桑泉鎮(zhèn)上到處都是生意人,你要是敢放下大學(xué)不讀,從現(xiàn)在起做生意,有爺指點,三五年之內(nèi)一準(zhǔn)成個大富豪。

馬民慶說:你當(dāng)我瘋了,好容易考上大學(xué)不在農(nóng)村受苦,跟你去做生意,讓人割資本主義尾巴,我當(dāng)了二十幾年地主狗崽子,可不想當(dāng)真地主。

毋仝周說:就知道你小子朽木不可雕,沒出息,將來最多當(dāng)個老師,娃娃頭兒。所以只讓你把書抱下來。其他東西給你也是白費。咱先說好,這些書可不給你,也不能帶走,想看,就在我這里看。這些線裝書當(dāng)年花了我不少銀子呢。

馬民慶說:到底是做生意的,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想讓我天天在這里陪你嗎?

毋仝周被外孫看穿了心思,也不羞不躁,說:陪爺幾天不行嗎?你媽那里我給她說。

3

馬民慶其實也愿意陪姥爺。他喜歡姥爺院里清幽的環(huán)境,按說家里環(huán)境也很不錯,每天鐘聲響過后,毋翠香一上工,家里就剩他一個人??神R民慶偏偏最煩的就是上工鐘,那一聲聲催命似的聲音,總讓他想到噩夢般的八年,還有,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生產(chǎn)隊長春林老漢那霸道的叫聲,這聲音他聽了八年,哪怕再聽見一次,也感到恐懼。

自從鉆過姥爺?shù)拈w樓后,他將那個夾墻稱為藏寶洞。每天早出晚歸,早上不等村里鐘聲響起,就離開家去桑泉鎮(zhèn)姥爺家,讀從藏寶洞里抱出來的書,等到天快黑時,又回到西馬村陪母親,到家時,母親正好扛著鋤頭下工??匆娔赣H拖著疲乏的腳步從巷頭走來時,馬民慶心很不好受,照村里人的說法,這么個大小伙子,又在村里待過八年,哪樣農(nóng)活都得心應(yīng)手,可以替母親出工掙工分,可是,馬民慶早就厭倦了做莊稼活,自從考上大學(xué)那天起,就發(fā)誓絕不再去做農(nóng)活,等畢業(yè)后掙工資了也絕不讓母親再做農(nóng)活。

晚上,天氣熱得像蒸籠一樣,人沒法在屋里睡。馬民慶、毋翠香母子二人各拉一張涼席,鋪在院里。摸黑洗了身子,躺在涼席上。一會兒,月亮出來了,母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毋翠香談?wù)撟疃嗟脑掝}是兒子的女朋友,問家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脾氣怎么樣。這些話,馬民慶不知給母親說過多少次,毋翠香仍不厭其煩地問。馬民慶不想把曹曉玲的照片給母親看。毋翠香雖然是個農(nóng)民,但繼承了她父親毋仝周的秉性,心氣盛,眼頭高。他怕曹曉玲土里土氣的樣子,會讓母親失望。盡管他明白大學(xué)校園里的曹曉玲早就不是照片上的曹曉玲。

白天,在姥爺院子里讀書很清靜。毋仝周雖說讓外孫陪他,自己卻很少待在家里。馬民慶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翻看從夾墻里拿出的書,倒樂得沒人打擾??斓匠燥垥r,毋仝周才回家,他很少開伙做飯,回家時,手里總拎著吃食,或是幾個火燒夾肉,或是用飯盒盛兩碗臊子面。馬民慶注意到,除了這些,姥爺每次回來都要買些小食品。那些年,小食品很少,除了桃酥、沙琪瑪、餅干、罐頭、糖果之類,再無其他。毋仝周每次買的都不多,兩塊糕點、幾顆糖果、二兩散酒、一小包花生、蠶豆,買回來一次就吃喝完,下次再買。馬民慶猜想,姥爺每天至少要進(jìn)兩次供銷社門市部,要兩次面對那個將他稱為老蛤蟆的女人。一問,果然是。

馬民慶問,爺,不能一次買多些嗎?毋仝周說:能,反正供銷社也是好幾天進(jìn)一次貨。我就是要去供銷社,想調(diào)教調(diào)教那女人,指點她怎么做生意。

馬民慶笑,說:不怕人家罵你老蛤蟆了嗎?

毋仝周也笑,說:不怕,我老了,沒皮沒臉的,罵幾句也沒什么。

馬民慶忽然想起件事,這事自從放假回來就想問:爺,我看你出手闊綽,天天小酒喝著,點心吃著,光景過得滋潤,你又不掙一分錢工資,也不去地里干活掙工分,哪來的錢,是不是藏寶洞里有干貨?

毋仝周哈哈笑,說:這碎慫,就知道你這么想。哪有什么干貨,就不想你爺原來是干什么的,大生意人,大掌柜。再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就住在城里,弄幾個小錢和玩兒一樣。要不是怕工商查,你爺早就做起大買賣了。

馬民慶再次對姥爺刮目相看,覺得這老頭太神秘。湊到跟前,故作神秘,說:讓你外孫見識見識,這幾天都倒騰了什么?

毋仝周抿一盅酒,再朝嘴里填進(jìn)兩顆花生米,一臉得意,說:這可不能告訴你,還是老老實實讀你的書,等把我樓上的書都讀完了,你這學(xué)問可就大了。

馬民慶不再問。過后許多年他才知道,毋仝周當(dāng)時其實是嫌丟人,不愿意給他說,堂堂西安大字號東家,當(dāng)時只是倒販牲口、豬羊,做牙客。馬民慶覺得這并不丟人,以當(dāng)時的情況,可做的生意也只有這些。

藏寶洞里的書馬民慶其實沒讀幾本,對老子、莊子、杜工部他興趣都不太大,倒是迷上了那幾本民國小說,尤其對張恨水的《啼笑因緣》感興趣。大學(xué)里,他學(xué)過文學(xué)史,知道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作家,卻沒讀過張恨水的作品,因為系里那位正派的教授只講魯迅、郭沫若,提起鴛鴦蝴蝶派一臉不屑,他也就對張恨水、周瘦鵑之類的作家沒多少興趣。沒想到,這次一讀,竟不能釋手。讀著讀著,就有了想法,心想,以姥爺當(dāng)年在西安的財力,自己若同樣生活在那個時代,雖沒有貴公子樊家樹那樣氣派,至少也是個闊少爺,不知會不會遇到那么多花花事。

馬民慶在姥爺家讀書的第五天中午下了一場暴雨。剛剛還陽光燦爛,一會兒烏云密布,葡萄架下光線晦暗,馬民慶還沒來得及幫姥爺將院里的東西收拾好,電閃雷鳴,銅錢大的雨點砸了下來,眨眼間,雨水瀑布般從屋檐泄下,院里頓時成了個小池塘,快溢上臺階。馬民慶冒雨來到門前,站在房檐下看巷里的流水。桑泉縣地方干旱,稀罕下雨,當(dāng)?shù)匕堰@樣的暴雨叫盆雨,傾盆大雨的意思。小時候,一遇到盆雨,鄉(xiāng)村孩童會歡呼雀躍,站在雨地里淋。馬民慶至今也沒改這習(xí)慣。雨下了多半個小時,池巷里的雨水帶著從大街上沖來的雜物,山洪般往官池里流。官池那邊便有了轟鳴的水聲。馬民慶干脆脫了鞋,蹚水過去。只見官池口若懸著一條水龍,面目猙獰,睚眥欲裂,朝官池里撲。平時干涸的官池已蓄了半池水。馬民慶站在池邊,不一會,身旁便有了幾個孩童,手舞足蹈,歡呼雀躍,一起朝池水里投擲瓦片。

雨小了,淅淅瀝瀝下,天空仍然陰沉。官池東的斜坡上走下了個打油布雨傘的女人,走近了,馬民慶認(rèn)出是供銷社那女人。在官池邊的轟鳴水聲中,馬民慶覺得那女人的臉色與天氣一樣陰沉。從身旁走過時,馬民慶看到那女人臉上竟掛著淚痕,朝這邊瞥一眼,匆忙用手抹去。見女人傷心的樣子,馬民慶馬上想到了姥爺毋仝周。嘀咕一聲,這老漢。

馬民慶回到姥爺家時,毋仝周已經(jīng)回來了,正用毛巾擦淋濕的頭發(fā),桌上還放著那幾樣?xùn)|西,幾個火燒夾肉、兩塊點心、二兩散酒和一小包花生米??吹今R民慶,仿佛有什么心事,破例沒有和外孫開玩笑。馬民慶問:是不是又和那女人斗嘴了,今天一定大獲全勝。

毋仝周說:是,今天我好好開導(dǎo)了她一番,唉,這哈慫,你怎么知道?

馬民慶說:我看見那女人都哭了。

毋仝周還是一臉陰沉,喃喃說:那女人離婚了。

馬民慶說:你怎么知道?

毋仝周說:今天下大雨,阻在供銷社,和那女人多說了一會兒話,就知道了她和男人離婚了,她男人是縣上干部,看不上她,和別人好上了。

馬民慶說:怪不得看見她走路還哭呢。

毋仝周說:遇上這么大的事,能不哭嗎?

馬民慶說:人家女人離婚,你為什么不高興,和丟了魂似的。

毋仝周說:碎慫,你還沒結(jié)婚娶媳婦,不懂。

直到天黑,雨還一陣陣地下,馬民慶沒能回西馬村陪母親。晚上,和毋仝周擠在炕上睡。半夜,又是一陣電閃雷鳴,接著大雨如注。馬民慶感到大雨滂沱的夜晚很怕人,不知這幾年母親一個人經(jīng)歷了多少個這樣可怕的夜晚,就顧不得雨大,翻身起來,要趕回去。毋仝周沒有留外孫,說:到底上了大學(xué),長大了,知道心疼媽了。

雨下了兩天,馬民慶在家陪了母親兩天。毋翠香操心的還是兒子的對象,問的最多的還是曹曉玲和兒子班里的女生,這回馬民慶給媽說的很詳細(xì)。

馬民慶班里一共四十五人,陰陽失調(diào),十名女生,三十五名男生,其中有一半結(jié)了婚,剩下一半大部分也都訂了婚。大學(xué)上到一半,結(jié)過婚的有三位離了婚,訂過婚的有六位退了婚。好幾次,村里的媳婦拖兒帶女來到學(xué)校,哭哭啼啼找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大鬧校園,他們那個班就被叫作陳世美班。馬民慶是全班沒結(jié)過婚,也沒訂過婚的少數(shù)幾個男生之一,他已經(jīng)26歲了,按年齡在班里排第七,被同學(xué)戲稱馬七兒。馬民慶沒結(jié)婚也沒訂婚的原因是找不下對象。在村里時,曾經(jīng)有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對象,不是殘疾就是腦子不清楚,要不就是長相奇丑。有一回,村里的片兒叔給他介紹對象,一上來先說姑娘如何好,人如何漂亮,身材有多高挑,皮膚有多白嫩。姑娘的那個村離他們村不遠(yuǎn),他對那姑娘也有印象,確實是個有模有樣的女子。沒想到片兒叔最后一句話讓他泄了氣。片兒叔說:這女子什么都好,就是名聲不太好。他問:怎么個不好?片兒叔說:刮過娃。馬民慶心高氣傲,在找對象這樣的事上從來不屈就。但家里成分不好,又是孤兒寡母,事情就拖下來了。馬民慶以為,他現(xiàn)在考上了大學(xué),也算是有了鐵飯碗,找對象根本不用發(fā)愁,沒想到媽還是很急迫,問曹曉玲到底對兒子怎么樣,最后能不能成。

為不讓媽再為這事操心,馬民慶終于把曹曉玲的照片拿給媽看。沒想到,毋翠香很滿意,說:別看一身土氣,你看這眼睛多秀氣,這模樣多周正,深山出俊鳥,人家是大學(xué)生,現(xiàn)在肯定比照片上還好看。

馬民慶故意逗媽:也強(qiáng)不了多少,還是傻里傻氣。

毋翠香說:能上大學(xué)的女娃娃能有多傻,再說,女人傻是男人福氣。

馬民慶說:我也是喜歡她憨憨的樣子。

毋翠香說:既然處對象,放假這么長時間,你該去看看人家姑娘,莫非還等著人家來看你。

馬民慶其實早就想去看看曹曉玲,只是覺得路途太遠(yuǎn),山里又曲里拐彎不好找,才沒有去。聽母親這么一說,打算先給曹曉玲寫封信,一則告訴曹曉玲他要去,有個心理準(zhǔn)備。二則讓曹曉玲將進(jìn)山的線路給他說清楚,免得到時候瞎撞。

4

第三天,天放晴了。馬民慶踩著一路泥濘,趕到桑泉鎮(zhèn),先去郵政所給曹曉玲發(fā)了信,又來到姥爺家,他還放不下姥爺藏寶洞里的那些書。還有,池巷口就是鎮(zhèn)郵政所,為收信快捷,他的回信地址就是姥爺家,提前告訴姥爺一聲,讓他操心收信。

下了兩天雨,桑泉鎮(zhèn)像被濯洗了一遍,官池里的水已經(jīng)快滿,混混濁濁,漂浮著從大街上沖來的柴草、廢紙。雨后初霽,空氣清爽,桑泉鎮(zhèn)氤氳出少有的濕氣。毋仝周還是天天出去,每到吃飯時都帶來幾樣食品。馬民慶卻不能再躺在葡萄架下看書,太潮濕。

馬民慶將讀書的地點選在官池進(jìn)水道的拱橋上。距拱橋十多米,是一座肅穆的廟宇,當(dāng)?shù)厝朔Q武廟,祭關(guān)公,前多年被公社占用,高高的山門前掛了塊白底黑字的長條牌子,上寫桑泉公社人民武裝部,有一種官府衙門的感覺。只是山門從沒有開過,側(cè)門也時開時閉,給人一種神秘感。馬民慶在拱橋上讀書讀得沉悶時,也走進(jìn)廟里。里面空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大殿紅磚綠瓦,氣象森嚴(yán),卻破敗不堪。隔著門縫望,紅臉關(guān)公像高坐中央,兩旁關(guān)平、周倉伺立,很是威武。許多年后,馬民慶自己也當(dāng)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才知道所謂公社武裝部,不過一兩個人,當(dāng)年竟占了那么大一座廟宇,不知道那些人住在里面害不害怕。

沉淀了兩天,官池里的水開始清澈,不時傳來幾聲蛙鳴。馬民慶就想起了《啼笑因緣》中樊家樹坐在水心亭下看荷塘的情景,覺得這官池確實不錯。官池的進(jìn)水道百十米長,八九米寬,平常沒水,這幾天官池滿了,進(jìn)水道里也蕩蕩漾漾,不時有燕子掠過。坐在拱橋上,馬慶就把自己也想成了樊家樹,圓圓的官池如滿月般浮在眼前,馬民慶有點才子佳人感覺了。

回看官池進(jìn)水道,馬民慶卻有點掃興。當(dāng)?shù)厝税堰M(jìn)水道不叫進(jìn)水道,叫官池尾巴。馬民慶也感覺這條進(jìn)水道像個尾巴,直溜溜的很不美觀。

《啼笑因緣》讀完了,又讀完了《金粉世家》,馬民慶再次上了姥爺?shù)牟貙毝凑視?,夾墻里地方逼仄,光線又暗,就不管喜不喜歡,先抱出一捧下來再慢慢選 。這天上午,毋仝周不在,馬民慶一本本翻看從洞里抱下來的書。突然眼前一亮,一本《宋詩集解》里夾著一個粉色繡花荷包,上面一對戲水鴛鴦繡得精致,另一面的并蒂蓮嬌美艷麗。馬民慶以為里面藏著什么寶貝,輕輕打開,卻見一縷長發(fā)里夾著兩根紅頭繩,編成心形。馬民慶心嗵嗵跳,感覺窺見了姥爺?shù)拿孛?。這分明是姥爺當(dāng)年和某位女子的定情物。再看夾荷包的那頁詩,是秦少游的《滿庭芳》:“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這首詞馬民慶在學(xué)校里讀過,雖覺得好,卻也讀過就忘了。這回看見夾在詩頁上的青絲,感覺完全理解這首詞了。又想,這位女子不知長什么樣?以姥爺年輕時的風(fēng)流俊逸,這女子肯定不一般。

想一會就明白了,這女子說不定就是媽講過的那位女子。這個被姥姥恨了一輩子的女人,不知只藏在書頁里,還是藏在姥爺?shù)男睦铩?/p>

馬民慶很快就看到了那女人,在一本《唐詩別裁》里,夾著一張發(fā)黃的照片。一位年輕男子與一位漂亮女子依偎在一起,頭貼著頭,一副恩愛夫妻的樣子。從相貌神態(tài)上看,那位年輕男子肯定是姥爺,留偏分頭,穿一身白色西裝,俊朗灑脫。女子著高領(lǐng)旗袍,披肩長發(fā),面容清秀。馬民慶見過姥姥年輕時的照片,斷定這女子不是姥姥,莫非和送姥爺青絲的女子是同一個人。再看那頁唐詩,卻是元稹的名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馬民慶希望還能有所發(fā)現(xiàn),將抱下來的書全抖落一遍,再沒東西掉下來。又上到藏寶洞里,將書柜里的書全抖落一遍,也沒有。

再坐在八仙桌旁看那女子的照片和青絲,馬民慶想,這兩樣?xùn)|西最少藏了三十年,不知姥爺還記不記得。

中午,毋仝周回來了,進(jìn)門就呵呵笑,說供銷社那女人對他好多了,還給他倒過一杯水。馬民慶問:你是不是沒事整天泡在供銷社。毋仝周有些不好意思,說:也不是,只是偶爾去坐坐,說說話。

馬民慶突然望著姥爺壞笑。毋仝周越發(fā)難堪,說:碎慫,你可別亂想,我只是指點那女人做生意。

馬民慶并不回答姥爺?shù)脑挘従徱鞒瞿鞘自~:“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p>

毋仝周不解,說:這是秦少游的艷詞。

馬民慶又吟:“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p>

毋仝周面色微變,一向淡定的面龐竟微微發(fā)紅,嘴唇顫動,一雙眼瞪大,望著外孫,說:給我說,你看見了什么?

馬民慶說:我什么都沒看見,就是吟了宋詞一二闕,唐詩兩三句。

兩段古詩詞觸動了毋仝周的神經(jīng),他想起了生命中的那位女子。再也沒有了平時的儒雅,沖過去,一面問外孫:在哪,在哪?給我說東西在哪?一面將堆在八仙桌上的書一冊冊抖,繡花荷包掉下來了,照片也掉下來了。毋仝周老淚縱橫,將兩樣?xùn)|西捧在手里嗚嗚哭,喃喃喊:詩涵,我可找到你了。

那天,毋仝周沒出去,一下午都沉浸在悲傷中。馬民慶從沒有見過姥爺這樣傷心。聽媽說,那幾年姥爺被批斗,戴紙帽掛木牌游街,受了多少羞辱,一開始還擔(dān)心他尋短見,沒想到姥爺竟跟做了幾回游戲一樣,沒受到一點影響。姥姥死了,他也沒這么傷心過,這回,那位叫詩涵的女子到底有何魅力,和姥爺有多深的感情,會讓姥爺傷心欲絕。

馬民慶覺得姥爺一下老了,又覺得姥爺好像比以前更年輕了。以前,他一直把姥爺當(dāng)老年人看,仔細(xì)算,姥爺是民國十一年生人,屬雞,到現(xiàn)在才虛歲六十,若在哪個單位里工作,還沒有退休,比他在大學(xué)里的許多教授都年輕。

既然揭開了姥爺心里的傷疤,晚上就不能再回去,得陪陪姥爺。馬民慶當(dāng)晚又和毋仝周睡在那面寬大的炕上。夜很靜,毋仝周聲聲嘆息,一言不發(fā)。官池里蛙聲此起彼伏,叫得悠揚。月光從窗欞間流瀉進(jìn)來,照得祖孫倆的光身子有一種原始味,馬民慶懷著好奇,想知道姥爺?shù)娘L(fēng)流事,卻怕再次讓姥爺傷心,在黑影中小心試探,問:爺,聽你說那女子叫詩涵是吧。

毋仝周嘆一口氣,半天不吭聲,月光下的老屋子若凝結(jié)了一樣,每一聲呼吸,屋子好像都顫動。馬民慶知道,他這一聲問,又將姥爺?shù)乃季w帶到一個美麗女子那里,他的腦里一定在搜尋著過去的故事。

果然,又一聲嘆息打破了老屋的寧靜。毋仝周吟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碎慫,知道這是誰的詩句嗎?

馬民慶想了想說:好像是湯顯祖的。

毋仝周說:不錯,這幾年學(xué)沒白上。碎慫,你知道她是多出色的女子嗎?聰慧、漂亮、溫柔,善解人意,才十八歲就和我好上了……黑暗中,毋仝周似乎沉浸在往昔的幸福中,說得時斷時續(xù)。馬民慶不敢打斷姥爺?shù)乃季w,任由他回憶,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講述。漸漸,他腦子里也出現(xiàn)了一位美麗的民國女孩。

5

毋仝周與那女孩相識的時候,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齡,二十五六歲便當(dāng)上仝盛源銀號經(jīng)理,春風(fēng)得意,風(fēng)度翩翩。仝盛源是老字號,毋家世代經(jīng)商,由雜貨鋪到銀號經(jīng)歷了一百多年。毋仝周雖風(fēng)流倜儻,婚姻卻并不如意。毋趙氏比他大六歲,是個只知相夫教子的老派婦女,兩個人屬于商業(yè)聯(lián)姻。毋趙氏祖上同樣在西安有生意,字號多以“聚”字打頭,有聚興隆、聚盛魁、聚盛誠、聚源魁幾家商鋪,分別經(jīng)營雜貨、綢緞、糧食等業(yè)務(wù),實力不在毋家之下。民國三十七年五月十三,是山西商人的財神關(guān)老爺生日。按照山西商人的講究,這一天要在山西會館唱大戲。西安城的山西會館有兩處,南會館和東會館。這天唱大戲的是東會館。本屬南會館的商家也紛紛攜家人來湊熱鬧。毋仝周的字號在東大街,生意又大,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上同鄉(xiāng)會副會長,算是酬神唱戲的負(fù)責(zé)人,跑前跑后,忙得不可開交。

東會館較南會館早五十年,建于清道光十五年,說是個會館,其實和廟宇差不多,紅磚綠瓦,氣象肅穆,有正殿、獻(xiàn)殿和戲樓。那天,各商家出資,專門從山西請來了蒲州梆子名角閻逢春。不等開戲,臺下已人聲沸動,坐滿了各商家女眷。毋仝周說:就是在花花綠綠的女人堆中,他第一次看見了詩涵。

那天詩涵是陪母親來看戲的。詩涵媽不到四十歲,體態(tài)豐盈,風(fēng)韻猶存。詩涵膚色白晳,穿一襲月白色旗袍,亭亭玉立,文靜端莊。從她一出現(xiàn)在戲臺下,毋仝周就被吸引住了。那天,無論閻逢春的翎子功如何精彩,女角兒的嗓音如何清脆,看戲的喊好聲如何響亮,毋仝周的眼睛始終沒離開詩涵。

戲散后,毋仝周打聽到,那女子是南大街萬興和號掌柜陸夢佐的二小姐,十八歲,正在陜西省立女子師范學(xué)校讀書。

毋仝周根本沒想到他還在對陸詩涵單相思時,竟有媒婆找到店鋪,要給他保媒納二房,女方正是陸家二小姐陸詩涵。媒婆說得天花亂墜,說陸家如何看上毋少東家一表人才,陸小姐如何傾慕毋公子,情愿做小。最后,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原來陸家生意艱難,欠下一大筆債,被債主逼上門,眼看就要破產(chǎn),急需借一筆錢。到這時,毋仝周才知道陸家小姐早已輟學(xué)在家,幫助父親打理生意。毋仝周雖傾心于陸家小姐,卻不想乘人之危,再者,他過不了毋趙氏這一關(guān)。毋趙氏雖是老派女人,從不參與生意上的事,娘家卻財大氣粗,家里事從來就是她說了算。當(dāng)時,他們的女兒毋翠香已九歲,沒有兒子為嗣,毋仝周曾有過納二房的念頭,不料一提起就被毋趙氏一番哭鬧攪得沒脾氣。還有,他惹不起毋趙氏娘家人。

毋仝周不知道當(dāng)時陸家已陷入困境。十多天后,媒婆再次找上門,告訴了他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說陸掌柜走投無路,投入浐河自盡。陸家字號抵了債仍不夠,陸太太和陸小姐就要被賣入窯子。毋仝周大驚失色,又想起了亭亭玉立的陸詩涵,再也顧不得什么,當(dāng)天就帶小伙計晉生趕了過去,通過中間人還了債主的錢,將陸氏母女接進(jìn)橋子口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毋仝周后來才知道陸掌柜是掉進(jìn)了炭市街混混黑三才設(shè)下的套子。黑三才以放高利貸為業(yè),人生得如三寸釘般低矮,卻是個滾刀肉,有心機(jī),遇事敢拼命。陸掌柜就是被這樣一個無賴設(shè)了套。先一起打牌,抽洋煙,逛窯子,漸漸越陷越深,欠下一大筆錢后,黑三才突然翻臉,要納陸家小姐為妾。陸掌柜自知無法還上這么一大筆錢,無顏面對妻女,投河自盡。

毋仝周將陸氏母女接進(jìn)橋子口四合院并不敢讓毋趙氏知道。起初,除偶爾給母女送些錢物,平時很少去。每次去,陸氏母女都要給毋仝周做些可口的飯菜,陸氏很會做河?xùn)|家鄉(xiāng)菜,瑪瑙肉、拌菜、糖醋里脊都做得入色入味,香美可口。一天,除了這些飯菜之外,又加了一壇竹葉青,幾杯美酒喝下去,眼前清純文靜的陸詩涵就變得嫵媚多姿。毋仝周本來是個多情種子,怎能把持得住,待到天黑還不想走,結(jié)果,那天晚上西安城戒嚴(yán),想走也走不了。這一夜,他與陸詩涵有了肌膚之親。

從此,兩個人如膠似漆,再也分不開。相攜去阿房宮電影院看過電影,去英華照相館照了相,相互送定情信物,還悄悄拜了堂。在毋仝周心里,陸詩涵就是他這輩子的伴侶,雖然還有所顧忌,但他基本將毋趙氏母女忘在腦后,經(jīng)常以忙生意搪塞,在橋子口小四合院過夜。

事情的變故發(fā)生在三個月之后。先是天順車行老板薛生雨向毋仝周借款一千塊光洋。薛生雨名為開車行,其實只有一輛大道奇票車。大道奇票車是美國貨,價值黃金百兩,薛生雨四處借貸才從南京買了這輛車,拉從渭南至西安的客人,早晨從渭南發(fā)車,下午返回渭南,一天一個來回,因為跑票車,薛生雨雖然人不長住西安,卻與山西同鄉(xiāng)極熟絡(luò),人緣也好。那次是出事讓幾個兵痞訛上了。車已進(jìn)西安城東門,兩個傷兵見車開來,順勢躺在地上。司機(jī)緊急剎車,卻已來不及,前胎恰恰挨到傷兵腿上。幾個傷兵大吵大鬧,槍抵到司機(jī)頭上。薛生雨知道遇上了麻煩,盡量笑臉相迎,想花些小錢了事。不想,當(dāng)兵的獅子口大開,扣了車,沒有兩千光洋不放行。薛生雨雖為車行老板,身上哪有兩千光洋。恰好那天毋仝周帶小伙計晉生去渭南辦事,回來坐的就是薛雨生的票車。見毋少東家在車上,薛生雨求毋仝周出面解圍。毋仝周生性爽朗,見山西老鄉(xiāng)被人訛,當(dāng)即和那幾個兵痞周旋。說薛老板出門在外,跑車風(fēng)里雨里不容易,一天也落不下幾個錢。話語間又露出幾位大人物的名號,幾個當(dāng)兵的總算讓了一步,提出一千塊光洋雙方各走各的。就是一千塊薛生雨也沒有,毋仝周好人做到底,提出讓幾個當(dāng)兵的隨自己回家拿錢。車已過東關(guān)城門,離家不遠(yuǎn),毋仝周回到家里,身后跟著幾位面目猙獰,咋咋呼呼的兵痞,毋趙氏一見先嚇軟了腿。等毋仝周將事情說明,毋趙氏二話沒說,拿出一千塊銀票交給丈夫。毋仝周再交給薛生雨。薛生雨讓當(dāng)兵的寫了收據(jù),將銀票交給其中一個領(lǐng)頭的。薛生雨雖擔(dān)驚受怕,卻順利解決了麻煩,對毋仝周夫婦感恩戴德,跪倒在面前,發(fā)誓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盡快還毋東家錢。毋仝周卻并不領(lǐng)情,說借錢給你是應(yīng)急,我本來就是開銀號的,借錢給人自是分內(nèi)事,今天這事本應(yīng)按規(guī)矩辦,事情急,就先從我太太手里拿了錢,借據(jù)卻不能少,利息也不能少,我也不乘人之危,月息二分還算公道吧。薛生雨將頭點得像磕頭蟲一樣,連說公道公道。毋仝周說:既然公道,就在借據(jù)上寫明,另外還要找個保人,你看晉昌號崔掌柜怎樣?薛生雨說:那是咱河?xùn)|猗氏縣老鄉(xiāng),好人。毋仝周交代時,小伙計晉生早拿來了紙筆,薛生雨寫好借據(jù),標(biāo)明“月息二分”字樣。晉昌號崔經(jīng)理就住不遠(yuǎn),晉生一溜煙跑去請,不一會,胖乎乎的崔經(jīng)理就來了,見面就打拱作揖,說:“毋東家為人仗義,薛老板善交朋友,咱又是同鄉(xiāng),這保人我當(dāng)了?!碑?dāng)下,手續(xù)辦好,薛生雨千恩萬謝去了。

當(dāng)天天色已晚,加上出門幾天沒有和家人在一起,毋仝周不好意思再去橋子口四合院與陸詩涵相見。第二天,不等用過早餐就心急火燎,趕往橋子口,沒想到四合院大門緊閉,敲了老半天門,開門出來的竟是炭市街混混黑三才,身后跟著個濃妝艷抹的女子,正在毋仝周發(fā)愣之際,黑三才打了個拱,一臉奸笑,說:不知毋東家到舍下有何示教?一種不祥預(yù)感出現(xiàn)在毋仝周心頭,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問:“什么時候成了你家院子?”黑三才從懷里拿出一張紙,說:這是房契,毋東家請過目。為買這座院子在下花了整整一千塊光洋。

毋仝周幾乎要暈倒在地,聲嘶力竭大聲喊:你說,院里的人呢,你把她們弄哪了?

黑三才一把摟住身后的女子,說:什么人,我買的是座空院子,再說,我有小紅柳,還要人干什么?

毋仝周愣愣站著。黑三才和女子一陣嬉笑,親個嘴兒,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大門。一陣風(fēng)吹來,他清醒了許多,隱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以后的幾天,毋仝周帶著晉生跑遍西安城大街小巷,又托朋友四處打聽。后來,又?jǐn)M了稿,打發(fā)晉生在《國風(fēng)報》上登尋人啟事,幾天過去,陸詩涵母女像從人間蒸發(fā)一樣,無影無蹤。第六天,失魂落魄的毋仝周在東門口又碰見了薛生雨。說起陸詩涵母女,薛生雨說:前兩天我車上倒是搭過一對母女,也是山西人,說是要回老家,到渭南下車后,再不知去哪,估計又轉(zhuǎn)車過了河。

毋仝周詳細(xì)詢問那對母女的長相、衣著,認(rèn)定就是陸詩涵母女。當(dāng)即要乘薛生雨的票車去找。薛生雨說:毋東家,你對我有大恩,我就實話說了,現(xiàn)在山西那邊亂得很,有錢人逃都來不及,你這西安城出了名的少東家敢去?一句話,說得毋仝周泄了氣。

6

講到這里,毋仝周不再說話。窗外月光如水,祖孫倆卻都瞪眼望著黑乎乎的頂棚,門前官池里的蛙聲如泣如訴,為寧靜的夜晚增加了幾分喧鬧。馬民慶回想那個讓姥爺魂牽夢縈的民國女孩,感覺今天才算真正了解姥爺。

黑暗中,毋仝周問:碎慫,聽明白了嗎?

馬民慶說:聽明白了。

毋仝周問:知道誰把四合院賣給黑三才的嗎?

馬民慶說:知道。

毋仝周說:你比我聰明,當(dāng)時我是傷心了好長時間才反應(yīng)過來的。

馬民慶說:你是為情所迷,我是局外人,一聽就知道問題出在哪??墒锹犖覌屨f,當(dāng)年是我奶奶上門鬧騰,把那女人趕跑的。

毋仝周說:你媽一輩子都不了解她媽,你奶奶出身富家,身體嬌弱,性格要強(qiáng),怎么可能像個潑婦般哭鬧,再說那時候男人興娶二房,西安城里的山西掌柜哪個沒有幾房老婆,她又沒有給毋家生下子嗣,我要明給她說娶陸詩涵,料她也說不出什么。

馬民慶說他明白,其實也只是想象加猜測。包括毋仝周在內(nèi),也不清楚事情的細(xì)節(jié),他從沒有向毋趙氏問過這件事。后來他所以能猜出是毋趙氏給詩涵母女設(shè)的局,是他記得銀票落款日期,恰恰就是他去渭南辦事那幾天。借給薛生雨的那張銀票就是毋趙氏賣橋子口四合院的錢。毋趙氏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納了外室,只是不動聲色,任由丈夫和陸詩涵在橋子口四合院甜甜蜜蜜過了幾個月。毋仝周一開始就犯了個錯誤,這個錯誤注定了他與陸詩涵的悲劇。他忘了,橋子口四合院是當(dāng)年毋趙氏的陪嫁,房契一直都由毋趙氏收著。毋趙氏其實一直在暗暗等待機(jī)會,一旦毋仝周離開,她馬上就會實施自己的計劃。她的這個計劃確實狠毒,一石二鳥,斷了陸詩涵的念想,同時對毋仝周產(chǎn)生怨恨。其中最毒的一招是將院子賣給一直想霸占陸詩涵的黑三才。為了賣給黑三才,陸趙氏不惜將院子折價賤賣,無論多少,只要黑三才要就行。這些事,毋趙氏沒有自己出面,通過娘家字號的一個伙計都辦妥了。那伙計是個精明人,自家小姐一點就明白怎么回事,先找黑三才交涉,談好價錢,又領(lǐng)黑三才看了房子。陸詩涵母女雖躲在屋里沒出來,但一見買房子的是黑三才,早就嚇得六神無主,不等那伙計再來催,自己先搬了出去,從此不知去向。后來,毋仝周打聽過,依那座院子的位置、質(zhì)量,最少值三千塊光洋,黑三才撿了個便宜,只是黑三才也沒想到,他實際上被毋趙氏當(dāng)了一回槍使,將她的情敵硬生生嚇跑,甚至連等毋仝周回來的機(jī)會都沒給她留。

馬民慶說:你沒有怨恨我奶奶嗎?

毋仝周說:怎么能沒有,后來就不怨了,反而覺得對不起她。你奶奶是個老派女人,一輩子唯一要守護(hù)的就是自己的男人,她的生命里只有自己的丈夫,絕不允許別人從她手里奪走,因為除了丈夫她再也沒有別的。為達(dá)到這個目的,她用什么手段都不過分。

馬民慶說:后來你問過我奶奶嗎?

毋仝周說:沒有,一輩子都沒提過,兩個人心照不宣,這件事是兩個人心里共同的傷疤。誰提起都會痛苦。后來,生活艱難,我自己蹲過獄,掃過街,還被游斗過,活得沒有臉面,過去的事就當(dāng)一場夢。加上日子過得苦巴巴,我一個堂堂大東家,連肚子都填不飽,1960年那一場饑餓,你奶奶為省下飯留給我吃,自己卻餓出了病,從此身體沒有好過一天,就都不再想那回事了。

馬民慶說:我奶奶身體真不好嗎?可我媽說她有時候是裝病。

毋仝周說:香娃這女子,幾十歲的人,一輩子都沒有弄懂她媽,你奶奶哪里是裝病,不過是把病生得有些夸張,她是富家女出身,讓人伺候慣了,有個小痛小癢都受不了。

馬民慶問:再沒有別的原因了嗎?

毋仝周說:有,這是她的小伎倆,就是要把病生得轟轟烈烈,讓親戚朋友、四鄰五舍都知道,她知道我年輕時花心,想讓我一刻也不離地待在她身邊,可她也不想想我這些年的境況,年紀(jì)老邁,窮困潦倒,又是人見人欺的地主分子,早就不是當(dāng)年地位優(yōu)越、年輕氣盛的少東家了,哪個女人能看得上。

馬民慶說:奶奶愛你愛得那么深,你對奶奶有愧疚嗎?

毋仝周說:有,也沒有。說有,是年輕時孟浪,說沒有,是你奶奶用她的法兒讓我彌補(bǔ)了過錯。你媽說你奶奶裝病,其實也沒說錯,但她只是裝給我一個人的,本來就和她這個當(dāng)女兒的沒關(guān)系。我又何嘗不知道她是裝,就是真正病的時候,她也不希望你媽來,有我在身邊她就滿足了。你奶奶死前,你媽沒來,是我沒讓人告訴她,你奶奶也不想讓她來,對你媽來說是遺憾,我和你奶奶卻都很滿足,那幾天,我一步也沒離開過她,這座屋子里就我們兩人,她看著我,我看著她,最后,她死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一絲氣力,只是瞪著我嘴唇抖動,我知道她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她就這么死了。只留下我在這世界上。

毋仝周說得很平靜,馬民慶卻已經(jīng)被姥爺描述的場面所感動,盡管他知道,姥爺這么做只是盡丈夫的義務(wù),為自己贖罪。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你愛過我奶奶嗎?

毋仝周說:沒有,始終都沒有,你奶奶比我大六歲,娶她時我才十四歲,十六歲就當(dāng)了爹,憨憨的什么都不懂,我們沒有感情。

馬民慶說:你真愛陸詩涵嗎?

毋仝周說:愛,真愛,到現(xiàn)在還愛,盡管我們只偷偷摸摸在一起生活過幾個月??上В赖雷兓?,不管當(dāng)年她去了哪里,現(xiàn)在又在哪里,始終都裝在我心里。她是民國十九年生人,比我小八歲,比你媽大八歲,現(xiàn)在也不過五十出頭,真希望她還在人世,臨死前我們能見上一面。

馬民慶問:后來你還找過陸詩涵嗎?

毋仝周說:找過,我自己去過一趟渭南、潼關(guān),后來,給晉生拿了一筆錢,記得有一百多塊光洋吧,打發(fā)他去河?xùn)|找人,吩咐找到人后,留下一百塊光洋接濟(jì)詩涵和她母親,剩下的做路費。那小伙人機(jī)靈,姓吳,在店里熬相公三年,眼看就要出徒了,又是河?xùn)|人,深得我信任,誰知一去也無消息,這幾十年再沒有見過,我不怪他,亂世中他能自己活下來就不錯了。詩涵失蹤后沒幾天,解放軍就入了陜西,去山西的路斷了。又過了些時候,西安城被圍,再后來天下就換主了。

馬民慶問:你知道陸詩涵是哪兒人嗎?馬民慶這么問的時候,甚至有為姥爺找見陸詩涵的沖動。

毋仝周說:怎么能不知道,她生在西安,老家在山西翼城縣,具體什么地方弄不清。當(dāng)年,打發(fā)晉生去的就是翼城縣。

馬民慶說:翼城縣離咱這兒不算遠(yuǎn),也就二三百里路,以后你沒有去找找。

毋仝周說:哪有條件去找,在生產(chǎn)隊里,我是被管制對象,連出門走個親戚都要給隊長請假,去找過去相好的,別說不批準(zhǔn),光這罪名就夠批斗幾回!再說翼城縣那么大,又沒個具體地址,到哪去找啊。

馬民慶為姥爺感到惋惜,卻也無能為力。毋仝周還在捧著兩個人的照片看,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的日子。說:詩涵和你奶奶不一樣,新潮,說即使不能和我結(jié)婚,也會跟我學(xué)做生意,自己開個店,當(dāng)女經(jīng)理。

馬民慶問:這么多年,你一直沒見過這張照片和那縷青絲嗎?

毋仝周說:沒有,當(dāng)年西安城兵荒馬亂,家里丟了不少東西,書也損失不少,沒想到這兩樣?xùn)|西還在書里夾著。這些年我雖受了不少罪,老天爺還算有眼,待我毋仝周不薄,起碼讓我又看到了詩涵的照片。

7

自那一夜與姥爺交談后,坐在官池拱橋上看書,馬民慶精力再也不能集中,姥爺與陸詩涵的故事老在頭腦里轉(zhuǎn)。好容易定下神來,卻被官池旁路上走動的人擾亂了心。有幾回,看見供銷社那女人沿著官池尾巴走來,竟以為是姥爺照片里的佳人。那女人三十多歲了,身材保持得不錯,竟也娉娉婷婷,頗有風(fēng)姿。

每次看見女人路過,馬民慶知道她下班了,姥爺毋仝周一準(zhǔn)也回到家里,便合上書,離開拱橋,回家陪姥爺喝酒。才過了兩天,毋仝周似乎已經(jīng)把照片中的陸詩涵忘掉,不再提那件事。他說過,那是一場夢,現(xiàn)在夢醒了,該去面對現(xiàn)實。他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供銷社的女人身上。這天回家,毋仝周很高興,說那女人對顧客好多了,像個生意人模樣。又說現(xiàn)在他知道女人叫陳美蘭,小名好看。

馬民慶說:爺,老風(fēng)流啊,連小名都打聽出來了,是不是真對人家有意思,老牛想吃嫩草啊!

毋仝周說:你個碎慫胡說什么,她比你媽還小幾歲呢。

馬民慶說:你別說,今天我又看見那女人了,如果對顧客不那么惡,還真是好看。

毋仝周說:我不管她好不好看,只希望供銷社別倒灶在她手里。

馬民慶說:還想你那仝盛源京貨店吧,仝盛源早不存在了,供銷社是公家的,那女人只是個職工,倒不倒灶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

毋仝周說:生意上的事你不懂,怎么能沒有關(guān)系。社會一活道,供銷社倒灶是遲早的事,只要不在她手里倒灶就行。好看要用心,供銷社還真一時倒不了灶,你別說,好看做生意是把好手。

馬民慶對姥爺?shù)恼f法很不屑,問:怎么個好法?

毋仝周說:業(yè)務(wù)熟,腦子清,人又麻利干練。

馬民慶說:站了二十年柜臺,業(yè)務(wù)不熟才怪呢。

第二天,馬民慶從西馬村來時,大門緊鎖,知道姥爺肯定又泡在供銷社里,也不去找,從門檻下取出鑰匙開了鎖,準(zhǔn)備拿書去拱橋上讀。沒等出門,毋仝周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jìn)來,兩手空空,一臉慌張。這么多天,馬民慶第一次見姥爺從街上回來手里沒提東西。問:什么事能讓我爺慌張得屁滾尿流。

毋仝周說:這慫娃和爺說話就不能揀好聽的,今天好看沒上班。

馬民慶說:或許是家里有事,請假了。

毋仝周說:可是換了個年輕女娃子。

馬民慶說:她請假總得有人替她吧,你著什么急。

一上午,毋仝周再沒出去,馬民慶也沒上拱橋讀書。只見姥爺焦躁不安,仿佛情人失約一般,在院里來回踱步。下午,見老頭更加焦躁,馬民慶說:這么兩步路,你就不能再去看看,要還不在,問問那女娃子怎么回事不就清楚了。

毋仝周仿佛豁然開朗,連說對對,卻又不肯去,說:我總感覺有什么不好的事,你年輕,腿快,就替爺跑一趟。臉上竟是哀求的神色。馬民慶知道姥爺不好意思接二連三問一個女人的去向,裝作不情愿的樣子,無精打采出了門。

供銷社里還是那么清冷,沒一個顧客。一個滿臉長著青春痘的女孩坐在柜臺里,嘴里嗑著瓜子,見有人進(jìn)來,并不抬眼。馬民慶問:請問陳美蘭在嗎?女孩不理會。馬民慶敲敲柜臺玻璃,提高了嗓門再問,女孩抬起了眼,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氣:誰是陳美蘭?馬民慶說:就是昨天還在這里當(dāng)售貨員的。女孩說:她呀!開除了!她誰?你媽呀。馬民慶突然發(fā)火,氣呼呼指著女孩動了粗口:你奶奶。

回來后,毋仝周還躺在躺椅上,一聽說陳美蘭讓開除了,渾身都像軟了一樣,問:好看真叫開除了。

馬民慶說:就她那服務(wù)態(tài)度,連我姥爺這樣的風(fēng)流才俊都敢罵老蛤蟆,開除了很正常。

毋仝周說:服務(wù)態(tài)度差點也不至于開除,她從十六七歲就在這里站柜臺,二十年了,怎么說開除就開除,沒一點人情。再說,這些天我早把她調(diào)教好了,見人親多了。

馬民慶說:爺,你是糊涂了,你想啊,以前她服務(wù)態(tài)度不好,是因為她男人是縣里干部,有人罩,現(xiàn)在一離婚,沒人罩了,她又是個臨時工,不開除她開除誰?

毋仝周說:我看那女娃子比好看更差。

馬民慶說:好我的爺哩,你是把好看瞅順眼了,罵你老蛤蟆那會,你怎么不說她好。

毋仝周說:你這娃,心就這么硬,不瞅你姥爺正難受嗎,還火上澆油。

這一下午,毋仝周再沒出去,也沒有從供銷社買東西,坐在屋里唉聲嘆氣。馬民慶望著姥爺壞笑,毋仝周說:你碎慫又想怎么奚落爺。

馬民慶說:我看你現(xiàn)在還是花心大蘿卜,剛剛看到老情人的信物、照片,還說要去找人呢,又糾纏人家好看。

毋仝周說:我只覺得好看是個能干的女人,沒別的想法。你小子雖讀了幾天書,還是不懂爺心思,和你媽一樣。

馬民慶知道姥爺說的是實話,但既然不是看上好看,又為什么呢?想一會,心頭一亮,還是為了詩涵,姥爺是把好看當(dāng)詩涵來疼的。

8

馬民慶又上藏寶洞抱下來一捧書,這一回,再沒什么驚喜,挑來挑去,沒什么滿意的,還有幾本民國小說,讀過幾頁就沒了興趣。有時,讀著讀著,腦子里就出現(xiàn)姥爺和陸詩涵的故事。這才明白,原來,姥爺?shù)睦寺适乱颜紦?jù)了他的大腦,姥爺與陸詩涵的愛情才是個活生生的民國故事,足夠他回味一陣子,比看張恨水、周瘦鵑的小說有趣得多。他每天還要去官池拱橋坐坐,一則官池水面上蜻蜓點水,鳥兒翻飛很有情趣,二則看過往行人也可散散心。有時候,武裝部的門開了,他也會進(jìn)去走走,在廟里的寂靜中回味姥爺?shù)拿駠适隆?/p>

沒有了那個被姥爺稱做好看的女人從官池旁走過,再坐在拱橋上看池水,馬民慶覺得少了情趣,他突然悟到,原來自己以前所以選擇在拱橋上看書,其實是想看到那女人,解開那女人與姥爺?shù)年P(guān)系之謎,不管毋仝周怎么解釋,他總覺得姥爺對那女人有非分之想。

正晌午時分,太陽將池水照成了一面鏡子,反射出藍(lán)悠悠的天。官池旁的路上沒一個行人,陽光似乎已將官池和藍(lán)天連成一體,馬民慶的眼前只剩下白花花一片,腦子也有幾分恍惚。他看見陽光下,官池旁好像站著個女人,這是誰呢,好興致,這么熱的天站在太陽下看風(fēng)景。那女人一動不動地站得筆直,馬民慶就不眨眼地看。陽光下的女人身體凹凸有致,漆黑的短發(fā)閃爍出耀眼的光。官池遠(yuǎn)處,他看見姥爺毋仝周正在朝這邊跑,急迫地?fù)]手,不知向女人還是向他。他突然明白過來了,心想不好,丟下書朝女人沖去。

那邊,女人緩緩朝前走,好像走在一條平坦的大路上,人就這么直通通地栽進(jìn)官池,好像純粹是個意外,一點也沒有自盡時的決絕與悲傷。毋仝周只差了幾步,沒能拉住女人,卻沒有停止腳步,跟著女人跳進(jìn)了池里。馬民慶一驚,心想莫非姥爺要為這女人殉情。在他看來,姥爺入水的姿態(tài)比女人要好看的多,幾乎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完美的入水動作。他在學(xué)校游泳館里學(xué)過游泳,不想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姥爺被這污濁的池水奪去性命,正要跳下去救人,卻見姥爺冒出頭來,一只手抱著女人,朝他喊,大臭,還不過來幫忙。

馬民慶驚異姥爺?shù)乃?,他從不知道生活在干旱平原的姥爺會水,正發(fā)愣,那邊毋仝周已抱著女人朝池邊游,馬民慶一伸手,先將女人拉上來,不等放下,毋仝周已像條河豚般爬上來。女人雙目緊閉,躺在池邊,濕漉漉的衣服裹出身體的曲線。毋仝周將女人抱起來,臉朝下,在背上重重拍打,又掰開女人的嘴使勁做人工呼吸,嘩一聲,女人吐出幾口黃水,接著又哇一聲哭出聲來。

毋仝周將女人攬在懷里,說:好看,你嚇?biāo)廊肆?,沒事了,沒事了。

女人淚水簌簌,毋仝周說:好看,好看,你這是何苦。

馬民慶站在旁邊,一點忙都幫不上,毋仝周喊:大臭,看熱鬧呢?快過來,幫我先把好看扶到咱家。

毋仝周下水及時,女人除嗆了兩口水并無大礙,從毋仝周懷里掙出來,說:我沒事了,再不會尋死,你回去吧,我自己走。

馬民慶發(fā)現(xiàn),女人說這話時,臉上竟泛起一片紅暈。

毋仝周說:你這一身水,一身泥的,怎么回去,還是先到我家,換一身衣服再說。

馬民慶這才看清,女人和姥爺身上都還在淌水,衣服被濁水泡過,粘滿污物,也勸女人回姥爺家換身衣服,又一想,姥爺就一個大男人,換誰的衣服啊。

女人堅決不去毋仝周家,說:不去了,走幾步就到自個家。

毋仝周略顯失望,說:要不叫大臭送送你?

女人說:不用,我能回去。

女人沿著官池尾巴旁的路緩緩朝西走,毋仝周一臉的擔(dān)心,朝女人喊:憨女子,再不敢這樣啊。那一會,馬民慶感覺姥爺對這女人若女兒般親切。

毋仝周望著女人一步步走遠(yuǎn),馬民慶卻在望著全神貫注的姥爺,等毋仝周回過神來,馬民慶又笑,說:沒想到我爺老了老了,還俠骨柔情,英雄救美,我就不懂,你什么時候?qū)W會的游泳。

毋仝周說:你不懂的事情多著呢,當(dāng)年在西安,我常在浐河、灞河里撲騰,回山西過黃河,一高興能游過來呢,多少年不游,剛剛猛一下水,喝了兩口。老了,不行了。

馬民慶說:我看你是救美心切,想都沒想,就是不會水,那會兒也會往下跳。

毋仝周說:這哈慫(壞蛋),就知道損你爺。又露出不安的樣子,說:大臭,你說說,好看還會不會尋短見?

馬民慶說:她要真想尋死,神仙都擋不住,別說你。

祖孫倆回到家里,毋仝周一會兒長吁短嘆,一會兒坐著愣神。到下午,毋仝周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來,手里提了一大包東西,有罐頭、糕點、餅干,還有幾斤雞蛋,一塊肉。馬民慶問:爺,買這么多東西干啥?是不是今天救美有功,想犒勞一下自個兒?

毋仝周卻一本正經(jīng),沒想和外孫開玩笑,說:大臭,和我去看一個人。

馬民慶說:看誰,是你的好看嗎?她又沒傷沒病,和你一樣,就喝了兩口水,何必買這么多東西?

毋仝周說:咱今天不光是去看人,還要辦一件大事。

馬民慶說:什么大事,不會是和好看定親吧,我又不會說媒拉纖,要去你一個人去,何必讓我當(dāng)燈泡。

毋仝周說:人命關(guān)天,你這娃心就這么硬。又賠著笑臉,竟是央求的神色 說:爺一個人去不是怕人說閑話嘛,好大臭,陪爺去一趟。

馬民慶說:要我陪你去也行,有個條件,閣樓上的書,得讓我隨意挑幾本。

毋仝周說:這小子,倒和你爺做起生意了,行,隨你挑。

9

陳美蘭的住處離官池也不遠(yuǎn)。沿官池尾巴往西走,過一道琉璃牌坊,經(jīng)過文廟,再往前是舊縣衙門,陳美蘭就住在舊縣衙里。桑泉鎮(zhèn)原本也是個縣城,一九五四年撤縣,衙門廢棄,被縣里黨校占去,因為沒幾個老師,又常年沒學(xué)員,不太像個學(xué)校的樣子。拐進(jìn)黨校,遠(yuǎn)遠(yuǎn)的,舊署衙大堂高高聳立,氣勢逼人,像張著一張大嘴,隨時要將進(jìn)來的人吞噬。好看住在大堂前的一個小院里,本來這里是黨校學(xué)員宿舍,因為常年沒有學(xué)員,即便有也沒人住校,租給了在桑泉鎮(zhèn)上班的職工。祖孫倆進(jìn)了小院,一個老太婆正抱著個嬰兒,嗚呀嗚呀地教學(xué)人話,見二人進(jìn)來,瞄一眼,說是找好看的吧。又努努嘴,伸手朝一間屋里指指,很神秘的樣子。馬民慶便想,姥爺果然想得周全,不然這老太婆不曉得會傳出多少閑話。

進(jìn)了屋,卻見好看怔怔坐在床沿,看見二人進(jìn)來動了動沒有起身,毋仝周并不尷尬,說:我和大臭來看看你。

馬民慶朝屋里望。屋子并不大,一張床占了一多半地方,卻收拾得整潔,飄散著淡淡的香皂味,彌漫出單身女人的氣息。

毋仝周自己找只凳子坐下,說:好看,你說你是何苦,供銷社站柜臺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一個月才三十幾塊錢,到哪隨便都能掙到。

陳美蘭眼淚簌簌往下落。毋仝周說:這年頭,想做大事不好辦,若還想站柜臺,那還不容易,當(dāng)年在西安,我家字號里光站柜臺的有十幾位,全是店里腦子不開竅的伙計,機(jī)靈些的都跑街當(dāng)掮客,獨當(dāng)一面。

馬民慶埋怨姥爺:人家正傷心呢,你說這干啥?

毋仝周說:我說的是實話,好看,你才三十幾歲,日子還長著呢,就打算站一輩子柜臺?

陳美蘭淚眼迷蒙,可憐兮兮望毋仝周,終于開了口:你說我不站柜臺,還能做啥?

毋仝周說:經(jīng)過這件事,你也算到閻王爺那里去了一次,以后,就要重新開始,再不能稀里糊涂過以前的日子,這柜臺就是讓咱站,咱也不站了。

陳美蘭一臉迷茫,馬民慶也一臉迷茫,不知道毋仝周要干什么。

毋仝周說:不管哪個社會,要想發(fā)達(dá),讓老百姓過好日子,都離不開買賣人,我看現(xiàn)在這社會要變,用不了兩年,生意人又會吃香,就看你敢不敢干。

馬民慶插話:那又能怎樣?

毋仝周并不理會,直勾勾望著陳美蘭,說:好看,你敢不敢自己干,在桑泉鎮(zhèn)開一家自己的店?

馬民慶心里一驚,他明白,這就是姥爺要辦的大事。

陳美蘭也一驚,隨即眼里放光。說:能行嗎?

毋仝周說:能行,你站了二十年柜臺,開店是老本行,再說,你業(yè)務(wù)熟,腦子清,人又干練,自己開店熟門熟路,我敢打賭,你若自己干,不出三年,供銷社就得關(guān)門。

陳美蘭滿臉疑惑,說:政府允許嗎?

毋仝周說:現(xiàn)在或許還不允許,我敢肯定,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允許,說不定還會鼓勵。不聽廣播里天天喊要搞活經(jīng)濟(jì)嗎,憑什么搞活,就是要讓人做買賣。

陳美蘭臉上終于露出了笑,毋仝周也露出笑意,說:這就對了,女人就得笑,笑了才叫好看。

馬民慶知道姥爺又老不正經(jīng)了,怕這樣一來,被陳美蘭輕看,對姥爺說:你說得容易,自己弄個店容易嗎?

毋仝周說:確實不容易,能吃苦受累還不行,還得腦子活,會經(jīng)營。不過,這都不在話下,好看不知道,你小子總該知道你爺是誰,這么個小店能難得住我嗎?

毋仝周說得起勁,陳美蘭目光卻黯淡下來,毋仝周問:好看,你覺得這事怎樣?

陳美蘭呢喃不語,毋仝周又問:是不是沒這膽量?心怯?

陳美蘭咬咬牙,說:我都死過一回了,什么事不敢?叔,你是我恩人,你說怎樣就怎樣??墒情_店要有本錢,我一點都拿不出來。

毋仝周哈哈笑,說:這就入題了,說的是內(nèi)行話。我這一輩子,只做過十幾年生意,可娘胎里就是生意人,說話辦事都是生意人脾氣。錢由我想辦法,好看,咱可說好,我也不白幫你,你也別報答我。店開起來,咱倆五五開,你我各半,照過去字號里的規(guī)矩,這叫人銀對半,你當(dāng)掌柜,我當(dāng)東家,我只有一點要求,你答應(yīng)了,咱這店就開,不答應(yīng)權(quán)當(dāng)今天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陳美蘭已經(jīng)被毋仝周說得躍躍欲試,哪里肯放過這種機(jī)會。問:叔,我這命都是你給的,有什么條件不能答應(yīng)。

毋仝周說:其實也沒什么,三年后,這店名字必須叫仝盛源,桑泉鎮(zhèn)上了年紀(jì)的人都知道這名號,以后,咱這店就是百年老店。

至此,馬民慶算徹底明白了姥爺?shù)男乃肌?/p>

陳美蘭問:就這么個條件?

毋仝周說:就這條件。

陳美蘭又笑了,這一回,馬民慶覺得這女人像個女孩般,笑得很甜蜜,很純真,風(fēng)韻猶存這詞兒用到她身上很合適。陳美蘭說:叔,就按你說的辦。

毋仝周說:好看,你我既然一起開店,就是合伙人,以后再不能叫我叔,叫老毋,或什么都行。對了,你以前不是叫我老蛤蟆嗎,就這么叫,我愛聽。

馬民慶覺得好笑,又想,陳美蘭雖不是天鵝,姥爺分明是想做吃天鵝肉的蛤蟆。

聽毋仝周這么一說,陳美蘭臉色通紅,竟露出嬌羞狀,說:都怪我不好,以后再不會這么叫了。

馬民慶壞壞地笑,說:就這么叫,我爺愛聽。

毋仝周呵呵笑,說:還是我外孫懂得他爺心思。

10

以后的幾天,毋仝周幾乎不沾家,不停氣地在鎮(zhèn)上轉(zhuǎn),看中了好幾個門面,都因為是公家的,被嘲笑了一番后,黯然離開。

馬民慶關(guān)注著姥爺和陳美蘭店鋪,更焦急的是總不見曹曉玲回信。因為回信地址是姥爺家,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問過毋仝周有沒有他的信。一天中午,毋仝周拿著一封信,眉飛色舞地朝馬民慶揮舞,說:碎慫,里面有照片,是不是女朋友寄來的,能不能讓爺看看,也幫你拿個主意。

馬民慶說:我可不敢讓你看。

毋仝周說:為什么?

馬民慶說:她是真天鵝。

毋仝周眨眨眼,反應(yīng)過來,說:你個哈慫,繞著彎罵你爺呢。

信封里果然有曹曉玲的照片,好像是新照的,照片上的曹曉玲笑得很甜,帶著幾分嫵媚,沒有了馬民慶說的憨氣,反倒讓他覺得不習(xí)慣。與照片一同寄來的信寫的很簡單,話語里流露出女孩子的矜持,三言兩語就結(jié)束,只有半頁紙,讓馬民慶好生失望。信紙另一半畫著簡單的線路圖,標(biāo)明從什么地方下車,再去什么地方倒車,什么地方進(jìn)山。馬民慶看了頭疼,根據(jù)這幅圖顯示,要到她所在的山村,需要倒兩次車,下了客車還要步行十多里。

毋仝周早把照片拿在手里,一邊看,一邊贊嘆,說:好女孩,到底是上大學(xué)的,氣質(zhì)不一樣。

馬民慶說:其實就是個山里女娃,土氣得很。

毋仝周說:不是人土氣,是照片沒拍好,角度不對,光線也不對。

馬民慶說:山里照相館能拍成這樣已經(jīng)不錯。

毋仝周說:什么不錯,你見過我和詩涵的照片吧,那才叫照相,當(dāng)年,蔣二公子緯國與大華紗廠老板石風(fēng)翔女公子石靜宜成婚照,就是那家照相館照的。你應(yīng)該領(lǐng)著人家女孩,挑省城最好的照相館,美美照一張。

馬民慶沒忘記揶揄姥爺,說:以后,你和好看也美美照一張。

毋仝周說:再不準(zhǔn)開這種玩笑,我和好看只是合伙做生意。又瞥見外孫手里的信,問:寫的什么信,怎么彎彎曲曲的像地圖。

馬民慶說:是曹曉玲給我畫的線路圖,過兩天我準(zhǔn)備去古魏縣看她。

毋仝周問:你對象是古魏縣人嗎?

馬民慶說是。毋仝周愣了一會神,說:我想起來了,大臭,上閣樓去,把那兩箱東西搬下來。

馬民慶預(yù)感姥爺又有什么寶貝要重見天日,有種探秘的沖動,覺得那窄窄的夾墻更加不凡。搬梯子上了閣樓,抱起箱子。箱子不大,分量也不重,不像藏有珠寶的樣子。小心翼翼抱下閣樓,毋仝周用一把鋤頭狀的鑰匙捅開了銅鎖,打開箱蓋,一股陳舊氣彌漫開來,果然是一冊冊發(fā)黃的賬簿,封面都有豎寫的名目。馬民慶有些失望,問:真是賬本???

毋仝周說:早給你說過,就是不相信你爺。

毋仝周戴上老花鏡,開始翻賬冊。那一會兒,馬民慶突然發(fā)現(xiàn)姥爺?shù)氖质悄敲磁c眾不同,頎長靈活,在發(fā)黃的紙頁上若游龍戲鳳,一會兒食指伸出,點住一行字,一會兒,又若長蛇捕蟾,輕靈迅捷,捕捉到一組數(shù)字,翻頁時,食指與中食輕輕一動,若玩雜耍,等賬頁翻過來,食指又微微抬起,如故地重游,舉目張望,若非手背有幾點老年斑,誰也不能相信這是雙年近六旬的老人的手。老花鏡已經(jīng)落到鼻尖,毋仝周全神貫注,一頁頁翻,馬民慶立刻想到了電影里賬房先生的樣子。

馬民慶不知道姥爺究竟找什么,問:這都是幾十年的陳賬,翻它干什么?

毋仝周頭也不抬,仿佛從一筆筆賬目往來中回到了過去的歲月,一會兒癡呆,一會兒微笑。一箱賬冊翻完了,毋仝周眼里放出光,馬民慶從沒有見過如此精明干練的目光,那目光里透出的智慧分明與學(xué)校里的教授大不相同,掃人一眼,感覺到的是老謀深算與毋庸置疑,馬民慶被這樣掃了一眼,就聽姥爺喊:還發(fā)什么愣,不是還有一箱嗎,搬下來。

馬民慶又上了閣樓,突然感覺自己就像姥爺手下的小伙計,只有聽東家吩咐,一溜煙地小跑,容不得說半句話。

第二口箱子又搬了下來,仍然很輕,馬民慶已無好奇心,打開看,果然還是一些賬冊,只是多了一疊借據(jù)。毋仝周一張張仔細(xì)翻看,眼睛一亮,說:就是這張,沒想到還在。

馬民慶問:為什么非得是這張?

毋仝周將借據(jù)遞過來,說:你看看。

馬民慶細(xì)看這張借據(jù),只見發(fā)黃的生宣紙上寫著幾行毛筆字:茲借仝盛源錢莊毋仝周光洋壹千元整,月息貳分,壹月清償。借款人:天順車行古魏檀凹村薛生雨。時間是民國三十八年三月十八日。

毋仝周問:知道為什么非得是這張了吧。這一沓借據(jù)總共五十八張,都是幾十年前仝盛源銀號客戶的借據(jù),世道變化,早就物是人非,其他借據(jù)也就是一張紙,唯獨這張我還想討回來,一則這張借據(jù)關(guān)系重大,二則薛生雨和我年齡相當(dāng),估計還健在,當(dāng)年就出了名的好人,講信譽,肯定不會賴賬。

馬民慶明白這是一張什么借據(jù),原來,它正是姥姥為將陸詩涵趕走,賣了四合院,又把錢借給天順車行老板的那張。這發(fā)黃的借據(jù),可不單是一千塊光洋,還負(fù)載著一段恩怨,一段糾葛,怪不得姥爺要將它挑出來。

毋仝周又問:知道為什么讓你看嗎?

馬民慶故意裝糊涂,說:不知道。

毋仝周說:這薛生雨和你對象一樣,都是古魏縣人。

馬民慶知道姥爺要做什么,仍問:莫非你想討回這筆錢?

毋仝周說:就是想討回來,借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薛生雨知道這道理。

馬民慶說: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再說,你連字號都充公了,這借據(jù)還能算數(shù)?

毋仝周說:社會變是社會變,這借據(jù)是我和薛生雨的私人往來,時間越長,他越應(yīng)該還,薛掌柜可是個厚道人,心性又強(qiáng),不會賴賬的。

馬民慶說:這關(guān)我什么事?

毋仝周說:好大臭哩,再幫爺這一回,我和好看開店正等用錢,你不正好去古魏縣嗎,多跑不了幾步路,少和對象親熱一會就把事情辦了。爺也不讓人白跑腿,討回這錢,閣樓上的書全歸你,怎么樣?

馬民慶說:不行。

毋仝周說:這哈慫,倒和爺認(rèn)起真來,好好,討回賬算你一成,怎么樣?

馬民慶說:這還差不多,按說我要兩成才合理。

毋仝周嘿嘿笑,說:這碎慫從哪學(xué)的這一手,還別說,我開銀號那會,討賬抽兩成是少的,話說回來,我不是你爺嘛,總得講個人情。見了薛生雨,你對他說,利息就不算了,只還本金,一塊光洋合一塊錢人民幣,他可占大便宜了。

馬民慶說:誰占便宜還不一定呢,我要是薛生雨,就不認(rèn)賬,再去政府告狀,不判你罪算輕的。

毋仝周說:薛生雨不是那樣的人,肯定認(rèn)賬,再說,他就是告狀又能把我怎么樣,這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他欠我錢,政府也不能不講理吧。

馬民慶說:我可把話說到前頭,我只負(fù)責(zé)把借據(jù)給薛生雨看,人家給不給,我不管。

毋仝周說:薛掌柜看到字據(jù),肯定會還錢。

11

古魏縣離桑泉鎮(zhèn)并不遠(yuǎn),卻隔著一座中條山。馬民慶小時候,就常常望著遠(yuǎn)處的青山遐思,想那座山為什么有時候是黛青色,有時候是蔚藍(lán)色,有時候又沒了蹤影。大了在生產(chǎn)隊干活,知道那座山叫中條山。有一回生產(chǎn)隊修池塘拉石料,馬民慶和其他兩個年輕人被派去,坐馬車走了一天,顛顛晃晃來到山腳下,才知道中條山不是黛青色的,也不是蔚藍(lán)色的,而是蔥綠蔥綠,像一幅畫兒。中條山呈東南西北向,到黃河邊就斷了頭,河西面不遠(yuǎn)就是華山。上大學(xué)后,馬民慶才知道,中條山與華山本應(yīng)是一條山脈,以后地質(zhì)裂變形成溝塹,黃河才能從兩山間穿流。

桑泉鎮(zhèn)在中條山北,隔著涑水平原,距山腳不過三四十公里。古魏縣藏在中條山南,從桑泉鎮(zhèn)去古魏縣要先到蒲東縣,再乘車從山盡頭繞,沿黃河再走三四十公里,才能到古魏縣城,算下來路程有上百公里。

馬民慶清晨從桑泉鎮(zhèn)坐上客車,先到蒲東縣城。等了兩小時,換上去風(fēng)陵渡的客車,站在河邊看了一小時黃河流水,等到去古魏縣的車,下午三點才到古魏縣城。下了車,馬民慶早就饑腸轆轆,一邊從書包里掏出火燒大啃,一邊看曹曉玲寄的線路圖。火燒是姥爺特意給準(zhǔn)備的,包里的點心、罐頭、餅干也是姥爺給準(zhǔn)備的,說第一次上女朋友家,不能空手,怎么也得帶禮物。臨行前又特意往馬民慶書包里塞了盒順風(fēng)煙,說出門在外,難免要問路尋人,遞根煙好開口。馬民慶給客車司機(jī)遞了根煙,才知道并沒有去清泉村的客車,問那地方有多遠(yuǎn),說不遠(yuǎn),四五十里。馬民慶傻了眼,心想,莫非曹曉玲每次放假回家都要走這四五十里路,又想既然曹曉玲都走,自己也能走。

古魏縣城冷冷清清,街道上沒幾個人,問清了方向,便甩開步子朝西走。沒等出城,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古塔,馬民慶來了興趣,腳下又快了幾分,一邊走,一邊數(shù)塔的層數(shù),又為古塔的殘破惋惜。一會兒,古塔近了,是座磚塔。仰頭看,塔尖若戳在藍(lán)天中,一層層晃得人眼花,仰得脖子疼,卻見塔體中間裂開了一條縫,寬可入人,塔體似乎搖搖欲墜,覺得可惜,不由嘆口氣。旁邊有人甕聲甕氣說,別看塔裂了縫,一到七八月間會自動合上,嚴(yán)絲合縫,到二三月又裂開,往外冒青煙。馬民慶看那人,是個粗大的中年漢子,胡子拉碴,一身粗布衣衫,正端著旱煙鍋趷蹴在塔下吞云吐霧。馬民慶覺得那人說得神奇,走上前搭訕,問為什么會這樣。那人說:這是座神塔,一張一翕都是神在冥冥中操控。馬民慶知道這話只是傳言,為什么開闔自有道理,心里卻對古塔產(chǎn)生敬畏。正想深問,又見漢子身邊停著一輛小四輪兒,車斗里煤裝得冒尖兒,拍得瓷瓷實實,心里一動,遞上一根煙,問漢子去哪?漢子說是去南辿村。馬民慶馬上想起曹曉玲的線路圖上有南辿村這個名字,就有了搭便車的想法。沒等開口,漢子卻問:小兄弟不是古魏人吧,這是要去哪?馬民慶說是去清泉村。漢子人說:那可是在山里,遠(yuǎn)著哪,小兄弟有福,我是順路,能捎小兄弟一截。

等了一會,又來了兩個人,一起坐上突突淌黑煙的小四輪兒,出了縣城,一開始路還算平坦,再走就坑坑洼洼,顛顛晃晃,眼看太陽臥在遠(yuǎn)處的山頭,車停了,漢子回頭對馬民慶說:只能捎你到這里,剩下的路只能靠腿腳了。

馬民慶下了車,頓時有一種山清水秀的感覺。遠(yuǎn)處的中條山峰巒起伏,重疊變幻。一條山澗里白花花的亂石若滾動的皮球,澗水清澈,蜿蜒曲折,無聲流淌。山澗兩旁綠樹生蔭,與青山相接。馬民慶開始喜歡起這地方。先跳到山澗洗了把臉,按照漢子的指點,沿山澗旁小路往前走。一旁崖壁鏟得齊整,上面用白石灰抹了三個圓坨,寫三個黑字:南辿村。馬民慶心想,怎么取這么個村名。晉南一帶方言,南辿與難纏同音,就想這村名一定有來歷。小路沿著溝澗延伸,馬民慶一路走一路看風(fēng)景,不覺又渴了,爬到澗底撩水喝,只覺甘甜清涼,與桑泉鎮(zhèn)的水質(zhì)大不相同。

離山峰越來越近,馬民慶倒沒覺得有多累,路開始離開山澗,拐入逼仄的深溝,不覺間四面全是大山,人便被裹在山巒中間,四面闃無人跡,一蓬蓬野草隨風(fēng)起伏,馬民慶頓時有了恐懼感。溝兩旁生滿紅香椿樹,間或有棗樹似從溝畔躍然而起,橫跨在溝中央,擋住天日。馬民慶一路走,一路揪下隨手可觸的野花。不知不覺,兩面已是怪石巉巖,局促得讓人焦躁,好容易看到前面亮晃晃的,似乎要出溝,一條更大的山溝卻突兀地出現(xiàn),溝畔豁豁牙牙,雨痕累累,馬民慶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山溝,探頭朝下望,只見溝底屋舍若隱若現(xiàn),如在幽境。再抬頭望,山腰間霧靄縹緲,將一條七折八拐的小路遮掩得見頭不見尾。到此間,馬民慶真累了,找一塊山石坐下,再啃姥爺塞進(jìn)書包的火燒,卻口渴得難受,強(qiáng)忍著往前走,隱隱聽見水聲,攀過一道坡梁,一股山泉水在亂石間汩汩流淌,再趴下好一陣牛飲。喘口氣抬起頭來,卻見晚霞已將峰巒映紅,頓時有了一種進(jìn)入仙境的感覺。

遠(yuǎn)遠(yuǎn)的,一座高崖上站著個農(nóng)婦,穿一身深色衣服,包白色頭巾,背襯著火紅的晚霞和大山,朝這邊眺望,馬民慶正感到奇怪,卻見那農(nóng)婦跳起來,一晃一晃地朝這邊揮手,又一蹦一跳下了山崖,步履輕盈,騰云駕霧般朝這邊跑,馬民慶以為出了什么事,正感到詫異,只聽見嘹亮清脆的女聲在山間回蕩:馬七兒——馬民慶明白了山崖上的農(nóng)婦是誰,緊跑幾步,兩個人就抱在一起。

激動完了,馬民慶上下打量,問:怎么這身打扮?像個村姑。

曹曉玲也望著馬民慶,說:我本來就是個村姑,這幾天幫媽干活,鉆包谷地,不換身衣服怎么行?

馬民慶好像又看到了那張舊照片上的曹曉玲,憨憨傻傻的,臉兒曬得黑黑俏俏,頭巾上灑滿包谷纓花兒,明明是個大活人,卻仿佛回到照片中。馬民慶頓時看癡了。

曹曉玲摘下手巾,一頭烏發(fā)流瀉下來,甩了甩,儼然又變成個女大學(xué)生。兩個人再次抱在一起,馬民慶說:你這地方真美,仙境一樣,你也像個仙姑一樣,一開始我都不敢抱了。

曹曉玲咯咯笑,指著不遠(yuǎn)處的山峰,說:看見那座山了嗎,叫九峰山,當(dāng)年可是呂洞賓修道的地方,怎能沒有仙氣。

清泉村在一面山坡上,稀稀落落幾戶人家隨坡就勢,參差錯落,全都鑿穴而居,一眼眼窯洞將蒼涼的山坡變得極富山鄉(xiāng)氣息。門前都有石壘的豬圈,曹曉玲臨進(jìn)家門時,對著一頭山羊般瘦削的豬啰啰啰叫了幾聲,一副親昵的樣子。又回頭對馬民慶說:馬七,這豬是今年寒假我和媽從山外背回來的,當(dāng)時還是不滿一尺長的豬娃,現(xiàn)在眼看都要出槽了。

曹曉玲家總共有三眼窯洞,窯臉兒上部呈拱形,都帶雕花,窗欞上貼一雙魚戲蓮花剪紙,將窯洞裝扮得古色古香。一個瘦長的漢子正在劈柴。見兩人進(jìn)來,瞥一眼,又高舉起斧子,將一根木頭劈作兩半。曹曉玲說:爹 ,這是馬七。

馬民慶說:叔,我是馬民慶,忙著呢?

漢子抬起眼說:來了?

馬民慶說:來了。

漢子便不再說話,咬牙將斧子朝一根木頭狠狠剁去,苦大仇深的樣子。馬民慶感覺他并不歡迎自己到來,正尷尬,曹曉玲說:窯里坐,先喝口水。

走進(jìn)窯洞,馬民慶覺得里面清涼舒適,光線有點暗,坐在炕沿上,打量窯里陳設(shè),白石灰墻壁有些發(fā)暗,窯內(nèi)卻收拾得干凈整潔,一張大炕緊挨著窗,占去光線最好的地方,另一頭有炕桌,不足二尺高的磚臺將炕與其他地方隔開。不等馬民慶看仔細(xì),一個女人在外面喊:“臭女,人接來了嗎?”

馬民慶暗自發(fā)笑,心想曹曉玲怎么會有這么個乳名,又想起姥爺常喊自己大臭,感覺兩人仿佛天生就是一對兒。曹曉玲羞赧地看了馬民慶一眼,不等回答,外面的女人已撩開門簾進(jìn)來,是個健壯樸實的中年婦女,頭頂上的手巾同樣沾著包谷纓花兒,與剛在山坡上見到曹曉玲打扮幾乎相同,猛一看就是中年版的曹曉玲。

曹曉玲說:媽,這就是馬七。

馬民慶乜曹曉玲一眼,老老實實叫了聲嬸,又強(qiáng)調(diào)他叫馬民慶。

女人卻瞪大了眼,一副驚異的神色,問:你們家兄弟幾個?你是老七,下面還有沒有弟弟?你爹媽真不容易。

曹曉玲咯咯笑,說:人家可是寶貝獨生子,哪來的兄弟幾個。

女人疑惑,說:那怎么叫馬七?

曹曉玲笑得合不攏嘴,說:他在班里年齡排第七。

女人放下心來,盯著馬民慶從頭到腳看完,眼里散發(fā)著滿意的光,仿佛相中一件東西,說:小伙人不錯,你爹媽都好嗎?

曹曉玲抱怨:媽,人家趕了十幾里山路,還沒吃飯呢!

女人哈哈笑,說:瞅我這記性,你和馬七,不,和民慶說話,我去做飯,一會兒就好。

等女人出去,馬民慶對曹曉玲輕輕喊:臭女,臭女,哈,臭臭女。

曹曉玲就要撲上來錘打,馬民慶趁勢抱住,湊在耳邊說:我小名叫大臭,咱倆是一對兒,臭男臭女。

曹曉玲說:誰和你臭男臭女。

馬民慶問:你媽人真好,是不是也在包谷地干活。

曹曉玲說:我和媽在包谷地里干了一后晌活,我去接你,媽又干了一會,回來遲了。

馬民慶問:你都不是村里人了,還下地掙工分?

曹曉玲笑,說:掙什么工分,是在自家地里干,從今年春天起,土地就歸一家一戶了,都是山地,一綹一塊,各干各的。

馬民慶想起了毋仝周說的話,不禁又偑服起姥爺。

吃過飯,月光照得院子若灑銀輝,眼前的山巒黑黢黢,連綿起伏,若一條巨蟒,山風(fēng)吹來,清爽濕潤,帶來山的味道。馬民慶和曹曉玲坐在棗樹下,說學(xué)校里的事,某某同學(xué)又和村里定親的女孩退婚了,某某男同學(xué)和某某女同學(xué)好上了。曹曉玲媽坐在月光下,有一下沒一下地?fù)u著蒲扇驅(qū)趕飛蟲,靜靜聽兩人說話,眼里滿是欣賞,讓馬民慶壓抑的心情頓時放松。曹曉玲爹坐在暗處,將煙鍋抽得一明一暗,飄來嗆人的煙味兒。馬民慶老覺得煙鍋里的亮光像不斷眨動的眼睛,用敵意盯著他不放,仿佛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馬上就要擄走他的寶貝女兒。本來想和曹曉玲去外面走走,感受一下山村的夜晚,卻被那敵意的目光刺得沒了興趣。

馬民慶想起了姥爺交代的事,本來他不想在這溫馨的場合說這種事,卻被那目光逼得再無話可說。只好開了口,問:你們這里是不是有個檀凹村?

曹曉玲說:沒聽說過。她媽也連連搖頭。她爹從月光下飄過了疑惑的眼神,慢悠悠開了口,說:檀凹村在縣東,咱這里是縣西,遠(yuǎn)哩!

曹曉玲問:打聽檀凹村有什么事?

馬民慶不愿意提討賬,說姥爺有個幾十年不見的朋友,想去看看。

曹曉玲來了興趣,說:明天我陪你去。

馬民慶這么說,本來就是想擺脫曹曉玲爹敵意的目光,和女朋友無拘無束單獨待在一起,好好玩兩天,并不想真給姥爺討賬。見曹曉玲主動提出一起去,頓時喜形于色。不料曹曉玲爹馬上給潑了冷水,說:不行,那地方不通票車,難找,來回要百八十里路。

曹曉玲說:我們騎車子去,不搭票車。

月光下,她爹飄來怨懟的目光,再不說話。她媽說:騎車子好,兩個年輕人換著騎,倒省事。

12

馬民慶和曹曉玲第二天一早就上了路。曹曉玲換了長裙,一頭齊肩長發(fā)瀑布般流瀉。兩人選擇了沿山路,馬民慶騎車,曹曉玲斜坐在后面,一雙腳交叉,隨兩條修長的腿高高翹起,一手緊摟馬民慶腰,像一對小夫妻。路在山腳下蜿蜒,山巒仿佛有意陪伴一對戀人,不時迤邐出奇異美景。兩人一路說笑,遇到溪流就停下來撩水嬉戲,掀起石頭摸螃蟹、捉魚蝦,早將毋仝周交代的事忘在腦后。

太陽掛在了頭頂,兩人來到了一個叫地皇泉的村子,只見一座玲瓏的亭子下,坐著一位銀髯老者。亭子上寫“涌泉亭”三字,一股泉水從亭子旁流出,在陽光下亮晃晃,銀蛇涌動般拐進(jìn)碧綠的田間??匆妰扇?,老者很遠(yuǎn)就把好奇的目光迎來,馬民慶一臉謙恭,上前問這叫個什么泉。一位老人帶著炫耀,說叫地皇泉,水甜著呢,從前仁宗皇上……馬民慶急忙打斷老者的話,問檀凹村。老者說還遠(yuǎn)哩,往東十幾里下了坡再走十幾里就到了。馬民慶謝過老人,悠悠上了車,曹曉玲坐在后面咯咯笑,說咱這走法,天黑也到不了檀凹村。又指著山下說:你看,下面就是縣城,一晌午我們才走了不到一半路。馬民慶扭頭望,果然看見山下一大片高低錯落的房屋,那座高塔突兀地立在中央,北面,隔著一大片田野,高大的房屋富麗堂皇,金黃色的屋瓦在陽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將古舊的縣城襯得更加破敗。問:那是什么地方?

曹曉玲說:這都不知道???還是學(xué)歷史的。

馬慶民頓悟,又有了去看的沖動。說:永樂宮吧,下去看看。

曹曉玲說:你忘了咱出來是干啥的,再去看,就別去檀凹村了。

馬民慶說:哪天再來一定去。

小路白晃晃往前延伸,倒也平坦,兩人不再嬉鬧,馬民慶貓腰埋頭奮力蹬車,車胎摩擦著路面沙沙響,正力竭之際,又一座飛檐翹角的大殿赫然出現(xiàn)在陽光之下,荒涼的溝壑頓時有了光彩。馬民慶問:那是個什么地方?曹曉玲說:不知道。馬民慶說,過去看看。

下一道大坡,再繞溝轉(zhuǎn),大殿近了,馬民慶認(rèn)出是座廟宇,卻不明白這樣一個荒涼所在為什么會有座廟。再看地形,身邊是一條寬闊的大溝,溝內(nèi)一條小溪流水潺潺,恰在廟宇旁形成一片積潭,潭水碧綠,映出青山倒影。廟宇在一座高崖之上,異常巍峨高大。崖旁有發(fā)白的小路,似有人跡,馬民慶丟下自行車,和曹曉玲攜手爬上去,卻看見另一面也是一條深溝,溝對面隱隱有幾戶人家。再看那座廟,不由失望。遠(yuǎn)處看上去高大的殿堂,從近處看并不雄偉,而且殘敗凋零,一面山墻已塌圮,在殿旁堆出一片瓦礫。大殿應(yīng)該是歇山頂,整體粗獷豪放,梁柱斗方拙樸粗糙,系元代建筑無疑,卻沒有該有的氣勢,殿頂上有幾處破洞,露出灰白的木椽,如同破落的貴族一樣,氣度還在,卻現(xiàn)出落魄相。殿前幾通發(fā)灰的石碑突兀地挺立在荒草中,其間踩得發(fā)白的小路直通殿門。曹曉玲握緊了馬民慶的手,說:挺怕人的,咱走吧。馬民慶心也嗵嗵跳,卻想進(jìn)去看看,走幾步,嗅到淡淡的檀香味,說:奇怪,這破廟里還有香火。

跨進(jìn)門,檀香味更濃。殿里很空曠,沒有威嚴(yán)慈悲的佛像,也沒有獰厲可怕的護(hù)法,兩面墻上的壁畫掛滿雨痕,若隱若現(xiàn),殿頂破洞投進(jìn)一縷陽光,恰巧照在迎面神龕上,這才看見一尊佛像身披紅袍,擺放在神龕上,小得與神龕不相稱,好像是原來的佛像毀壞后,有人臨時放上去替代的。佛像前三箸高香青煙繚繞,香前擺著幾樣供品,有水果、糕點,還有一只猙獰可怕的豬頭,殿內(nèi)卻空寂無人。馬民慶正覺奇怪,神龕后走出一個灰衣人,對二人雙手合十,頷首施禮。輕聲說:二位施主來此即是有緣,上一炷香吧。馬民慶抬眼望,站在對面的是個女人,五十歲上下,面容清秀,身材高挑,卻是一臉冷漠,眉宇間透出的清高似曾相識,便想,這女子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

曹曉玲也盯著女人看,突然傻傻地問一句,這廟里就你一個尼姑?

女人雙手合十,輕聲道:未明不過是個粗拙村婦,居家向佛,哪敢妄稱比丘尼。

曹曉玲又傻傻地問:這荒山野嶺的,你一個人不怕。

女人說:佛在心中,萬物皆為善類,何怕之有。

曹曉玲又問:這廟叫什么?

女人說:延祚寺。

曹曉玲還要問,卻感覺女人身上隱隱有一種高雅氣,襯得自己粗俗無比,再也張不開嘴,便拉了馬民慶,上炷香,一起跪在蒲團(tuán)上,俯首長拜。

女人默默看兩人拜完,說:塵緣如水,攜手情已濃,且珍惜。從女人的話里,馬民慶聽出她略帶一點陜西關(guān)中口音,和姥爺?shù)目谝粲袔追窒嗨啤?/p>

走出延祚寺,兩人仿佛于碧泉沐浴,神清氣爽,又覺得這女人不同尋常。仿佛被女人感染,說話再不浪聲大氣,也不再親熱嬉戲,馬民慶若有所思,說:我怎么感覺這位未明居士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都有法號,肯定不是居家向佛那么簡單。

曹曉玲說:讓人想起易安居士、幽棲居士。

馬民慶說:你們這窮鄉(xiāng)僻壤怎么會有這么一號女子。

從土崖下跨上自行車,太陽已偏西,兩人卻還不知道檀凹村在哪里,再不敢耽擱,恰好又是下坡路,車子若箭般往下躥,嚇得曹曉玲緊緊摟著馬民慶腰,嬌聲不斷,馬民慶騎得愈發(fā)張狂,不覺得離中條山就遠(yuǎn)了。再下車歇息,兩人相依而坐,回望山峰霧靄纏繞,神秘朦朧。馬民慶又想起了延祚寺里那位神秘的女人。對曹曉玲說:我看那位未明居士不像本地人。

曹曉玲說:你是想說我們這地方人沒有那么好的氣質(zhì)吧?憑什么我們這地方就不能出那么一個人。

馬民慶說:那位女居士氣質(zhì)非凡,平靜中帶著高雅,絕非鄉(xiāng)間人物。

曹曉玲說:這么說倒也不錯,古魏縣自古是高人隱居之地,唐代有呂洞賓、李商隱,清代有吳霏,個個都?xì)舛炔环?。古人說:誰知寂寞空山里,卻有高人賦采薇。當(dāng)年不食周粟,采薇首陽的伯夷、叔齊不正是在中條山隱居嗎?只是這些年動亂不止,哪里還會有什么高人。

馬民慶說:那可不一定,越是動亂年代,越有高人隱居。

曹曉玲說:照你這么說,我家說不定就是高人后代呢。

馬民慶說:你媽不像,你爹像,一雙眼睛看得人心里發(fā)慌。

曹曉玲說:我爹這輩子不容易,是從山外招贅到我家當(dāng)上門女婿的,又比我媽大七八歲,心疼我,也愛我媽,卻從來不當(dāng)家。

馬民慶說:這就對了,我看你爹就不像個山里人。

13

從早晨出來,兩人一路上只顧嬉鬧親熱,沉浸于熱戀中,竟忘了饑餓,到這時肚子都咕咕叫。馬民慶將自行車拐進(jìn)路邊一個村子,找到代銷店,買了一斤餅干,吃得兩人滿嘴噗噗噴末,又上附近人家討了水喝,順便問檀凹村位置,知道不遠(yuǎn)了,吃飽喝足,這才騎上車悠然離開。

再拐回來時的路上,卻見遠(yuǎn)處揚起一陣塵土,若風(fēng)暴般朝這邊游移,漸漸近了,看清楚是一輛客車。馬民慶說:你爹不是說這邊不通票車嗎,這是啥?曹曉玲說:我爹一輩子不知出過幾次山,哪知道這些。這是從運城過來的車,我每次放假回來都坐,要翻中條山,在山里繞來繞去,暈得人想吐,我讓你從風(fēng)陵渡那邊來,遠(yuǎn)是遠(yuǎn)些,卻平坦舒服。

客車從身邊經(jīng)過,將兩人裹在塵土中,過后,都灰頭土臉。馬民慶說:看來,到檀凹村也能搭票車,比去你家容易得多。

再往前走,路旁楊樹上釘一塊木牌,上面寫“檀凹村”三個字。沿木牌指引的方向,兩個人拐進(jìn)了岔道。以為馬上就到了,卻見四野一望無余,看不見有村子。再用力蹬了一陣車子,前面零零落落幾座房子,稀稀疏疏幾棵樹,沒有連排的村舍,更不見村人往來的巷道,根本不像個村落,卻分明飄來煙火氣,又有幾聲雞鳴,幾聲犬吠,仿佛都從遙遠(yuǎn)的地方飄來。正覺得奇怪,從地下緩緩鉆出個女人,遠(yuǎn)遠(yuǎn)望著兩個人笑。

馬民慶問:大姐,知道檀凹村在哪嗎?

女人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這就是檀凹村呀!

馬民慶莫名其妙,朝四周看,仍不見村舍,也不見人。

那面的女人忽然明白了什么,笑得直不腰。說:怪不得呢,我們這村住的全是地窨院,你到哪里找房子。

馬民慶還是不明白,問:什么叫地窨院子。

女人朝地下指指,說:這就是我家,你往前走幾步,看看就明白了。

馬民慶滿臉疑惑朝前走,女人說:小心掉下去。

馬民慶停住了腳朝下望去,下面竟是個深藏在地下的四合院。一個長方形的大坑,足足有八九米深,坑沿堆起土棱,看來是擋雨水的??颖谟忻黠@的鑿痕,分明是平地取土,硬挖出來的??酉滤拿婢故腔№敔畹母G洞,與曹曉玲家的并沒什么區(qū)別,窗欞上也貼窗花,一只轆轤夸張地伸胳膊蹬腿,立在大坑中央,一個漢子剛把一桶水絞上來,往窯洞里提。旁邊,一個小兒歪歪扭扭,牙牙學(xué)步。馬民慶仿佛看到了一個化外世界,世外桃源。問曹曉玲:以前你見過這種院子嗎?

曹曉玲說:見過,我是住窯洞長大的,自然格外關(guān)注窯洞,這種窯洞學(xué)名叫下沉式窯洞,也叫天井式窯洞,當(dāng)?shù)亟械伛吭?,我家那種叫靠崖式窯洞,還有一種叫獨立式,你見過。

馬民慶說:我就奇怪,現(xiàn)在還有這種窯洞。

曹曉玲說:別看這種窯洞原始,其實住起來很舒適,接地氣,冬暖夏涼,我姨家就住這種窯洞。

馬民慶還在嘖嘖稱奇,曹曉玲卻說:還是趕緊找人。

馬民慶回過頭想問女人,卻發(fā)現(xiàn)那女人早不知去向,好像又鉆回地下,朝下面的漢子喊:大哥,薛生雨是哪一家?

漢子抬起頭,朝南邊指,說:你是說狗剩老漢吧,往前走,有棵青檀樹的就是。

馬民慶又莫名其妙。與曹曉玲往南走,遠(yuǎn)處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榆樹。曹曉玲說:這就是青檀樹。馬民慶上前看,只見樹葉兒尖尖,葉間有榆錢兒般的東西,說:這明明榆樹嘛,怎么到了這里就成了青檀。曹曉玲說:不記得《詩經(jīng)》里說坎坎伐檀嗎,青檀樹名字雖古,其實和榆樹差不多,在植物學(xué)里屬于榆科,咱系里呂教授考證,古魏縣就是當(dāng)年古魏國所在的地方,《魏風(fēng)》就出自這里,“坎坎伐檀”也出自這里。

馬民慶瞬間對這地方有了敬意。距青檀樹兩三丈遠(yuǎn),也是個大坑,坑沿不遠(yuǎn)處,倒扣著兩三口煙熏火燎的破水缸,一望便知是下面窯洞的煙囪。走到坑沿朝下望,下面也是個地窨院,卻比剛才那家破敗得多,坑壁雨痕累累,沖出了溝槽。院南面是個豬圈,一位頭發(fā)花白、略顯佝僂的老漢把一盆豬食倒進(jìn)石槽內(nèi),望著豬笑。馬民慶感覺,這可能就是姥爺要找的薛生雨,說:怪不得我姥爺幾十年找不見,原是藏在地下。想喊一聲,覺得唐突。想下去,又不知道門在哪里。圍著地窨院轉(zhuǎn)了半圈,看見一條長長窄窄的坡道,斜斜刺往地下,知道這就是進(jìn)地窨院的路了,與曹曉玲沿坡往下走,感覺越像要穿越時空,去另一個世界。坡底有個形同虛設(shè)的木柵門,發(fā)灰的木頭用鐵絲捆扎在一起,歪歪斜斜耷拉下來。走過去,一條如同隧道般的過道,黑黑的,帶著一股黃土味和一種史前氣息,有種地下探幽的神秘感,連腳步聲都空洞悠遠(yuǎn),不等細(xì)想,拐過一道彎卻豁然開朗,那位老漢笑瞇瞇地站在陽光下,臉上密集的皺紋和蒼白的頭發(fā)都熠熠生輝,見兩人進(jìn)來并不說話。馬民慶說:老伯,來看看你的地窨院。老漢:好好,看吧看吧。算是打過招呼,兩人正尷尬,對面窯洞窗扇一轉(zhuǎn),露出一張富態(tài)的老人臉,不等兩人看清,窗扇又咯嗒落下,聲音卻傳過來,是學(xué)生娃吧,這破院子有什么看的?快進(jìn)來坐。

馬民慶與曹曉玲朝里走,瞥見窯臉上掛著一只斑駁的木匾,上寫“三鳳家聲”。心說這下肯定找對人了。

走進(jìn)窯內(nèi),感到清涼舒服,卻沒有想象中的潮濕,格局與曹曉玲家差不多,同樣是一張大炕臨挨著光線好的窯門,越往里,光線越暗淡。老太婆小腳,忙不迭地穿鞋下炕,像家里來了親戚般熱情,把兩人往炕上讓,說:讓你們笑話,家里連條凳子也沒有。又朝外面喊:死老漢,還不給娃們倒水。

老漢動作遲緩,神情木訥,提一個瓦罐進(jìn)來,從炕頭幽暗處拿出兩只碗,嘩嘩倒上水端到過來,又默默退出窯外。兩只碗都是青花細(xì)瓷,精致玲瓏,一看就知道年代久遠(yuǎn),卻都有裂痕,一排鉚釘彎彎曲曲,蜈蚣般疤在上面。馬民慶喝了口水,眼睛卻盯著走出去的老漢看,心想,這可能就是薛生雨了。老太太見馬民慶盯著老漢看,說:別看死老漢現(xiàn)在這樣子,不愛說話,當(dāng)年可在西安城當(dāng)過掌柜,是見過世面的人。

馬民慶問:老伯姓薛吧?

老太太感到奇怪,說:你怎么知道的?

馬民慶正欲回答,門外傳來老漢不緊不慢的聲音:這年輕人好學(xué)問,一看窯臉上的牌匾就知道咱家姓薛,三鳳是咱老薛家的三位祖上,唐朝俊彥,人中龍鳳。

馬民慶心里更加踏實,暗想,這就是姥爺要找的車行老板,沒想到住這樣一個地方,嘴里卻說:聽大媽講,老伯年輕時做過大事。

老漢說:不過混差事,哪里稱得上大事。聽這位小兄弟說話,是桑泉人吧?

馬民慶說是。知道對方一定想起了什么,再不吭聲,等著老漢說話。

老漢欲言又止,盯著馬民慶看了一會,說:小兄弟,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馬民慶心里一緊,預(yù)感到老漢馬上要說出姥爺?shù)拿?,問:莫非大爺在桑泉有熟人?/p>

老漢說:幾十年沒見,也不知還在不在人世,算了,不提也罷??蓢@薛生雨落魄半生,一貧如洗,愧對三鳳薛家祖宗,愧對故人啊。

馬民慶心想,姥爺沒說錯,這薛生雨雖然老邁,果然是個心性強(qiáng)的人,卻不想再提借據(jù)的事,甚至連姥爺?shù)拿栆膊幌胱屟ι曛馈?/p>

喝完水,又在地窨院里轉(zhuǎn)了一圈,兩人便從薛生雨家出來,曹曉玲問:不是說要找你姥爺?shù)呐笥褑?,跑了這么多路,見了面卻什么也不提?

馬民慶說:找錯人了,這人雖然也叫薛生雨,卻不是我姥爺?shù)呐笥选?/p>

曹曉玲好一陣埋怨,說今天這路算白跑了。

馬民慶說:沒白跑,有女朋友陪著,游山玩水,是何等美妙的事,我還想再這么玩兩天呢。

14

又在曹曉玲家住了兩天,馬民慶回到桑泉鎮(zhèn)已是第四天下午,見到毋仝周,故意做出大咧咧的樣子,仿佛已將姥爺交代的事忘得一干二凈,毋仝周不問,他也不講,只說女朋友家山有多深,路有多難,風(fēng)景有多美。等他作勢要回西馬村時,毋仝周瞪大了眼,問:好小子,光顧和女朋友親熱,把爺交代的事忘了。

馬民慶做出突然想起的樣子,說:沒忘,你說的那個人早不在了。

毋仝周問:不在是什么意思,死了,還是遷到外地。

馬民慶說:死好多年了。

毋仝周說:可惜,那么要強(qiáng)的一個人,比我只大幾歲,怎么早早去了。

馬民慶說:自古人死賬消,聽說那人無兒無女,你那張借據(jù)也該銷毀了。

毋仝周嘆息一陣,說:賬倒沒什么,這么多年,我也沒打算要,和好看開店的那點錢也不是什么難事,我會另想辦法,只嘆人生無常,好人不得好報。

馬民慶說:我先回西馬村看媽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毋仝周說:別走,再陪姥爺住一晚上,說說話。

晚上,祖孫二人坐在院里葡萄藤下,官池旁的蛙聲悠揚,本該平靜的夜晚有些喧囂。毋仝周像個孩童般,用一臉好奇,催外孫講去古魏縣的見聞。馬民慶一直在講曹曉玲和她的家,講曹曉玲父親的古怪和母親的熱情,毋仝周對這些并不感興趣,追問:你說薛生雨死了,這么說,你去過檀凹村。

馬民慶說:去過,不過他家里已沒有人。

毋仝周說:奇怪,三十多年前,薛掌柜喜得貴子,我還喝過滿月酒,他前面還有個女兒,過了一年,又有了二公子,怎么會沒兒沒女,你是不是壓根就沒去檀凹村,光顧和對象親熱了。

馬民慶知道瞞不過姥爺,卻又不想讓他知道薛生雨現(xiàn)狀,說自己確實去了,接著講自己如何與曹曉玲騎自行車趕路,檀凹村是怎樣一個窮地方,地窨院如何原始,如何冬暖夏涼。

毋仝周還是狐疑地望著外孫,說:我怎么就覺得不對,你是不是在誆爺?

馬民慶還想瞞下去,又講了去檀凹村路上,見到的延祚寺和那位清秀的女居士,說那位女居士如何談吐高雅,氣質(zhì)不凡。沒想到毋仝周又對女居士感興趣,追問多大年齡,長什么樣,身材有多高。等馬民慶一一回答完,最后說女居士說話帶點陜西關(guān)中口音,毋仝周竟怔怔的,一臉癡呆。

馬民慶說:你怎么一聽見女的就發(fā)癡?怎么不說說你那個好看,這幾天她怎么樣?

毋仝周說:沒大沒小,不許你再拿好看開爺?shù)耐嫘?,我和好看立字?jù)了,按照以前說好的,人銀各半,你要不要看看,給爺拿拿主意。

馬民慶說:我看管什么用,你精得尾巴稍都變白了,到時候,好看當(dāng)?shù)赇伣?jīng)理,你不光當(dāng)東家,還抱得美人在懷,這算盤打得不錯。

毋仝周這回真生氣了,指著馬民慶瞪大眼,哆嗦了一會,說:你碎慫這嘴就是個惡水桶,好好的事,到你嘴里就一股酸臭氣,我做了多少年生意,也沒像你這小子這樣,把什么事都當(dāng)生意做。

馬民慶說:還不是繼承了你的基因,你老了老了還這么花心,聽見個女居士就發(fā)癡,能怪別人嗎?

毋仝周認(rèn)起真來,說:你說的這個女居士讓我想起了詩涵,當(dāng)年詩涵媽就信佛,詩涵住到橋子街四合院后,也吃齋念佛。那女居士和詩涵年齡差不多,又有關(guān)中口音,莫非是她,可是,她家住翼城縣,這女居士在古魏縣,兩地相距幾百里,她又怎么會在那里?

那一夜,毋仝周一夜翻來覆去,幾次起來,拿著那縷青絲和照片,一會兒綿綿情意,一會兒聲聲嘆息,一會兒又老淚縱橫。馬民慶望著姥爺,民國女孩陸詩涵和延祚寺里的青衣女居士就不斷地在腦子里轉(zhuǎn)。

祖孫倆都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馬民慶正睡意蒙眬,卻被人推醒。睜開眼,姥爺站在炕前,一臉苦相,央求:陪爺去古魏縣走一趟。

馬民慶問:去古魏縣做什么,還是要賬嗎?

毋仝周說:碎慫,故意和爺打岔,你知道我去找誰。

馬民慶說:我剛從古魏縣回來,就不能歇一兩天再去嗎?再說,那女居士是不是你的詩涵還是兩說,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毋仝周說:你想把爺急瘋嗎,這么多年,我第一次覺得詩涵離得很近,是不是我都要親自去看看,不然我會死不瞑目,好大臭,就陪爺走一趟。

馬民慶能夠想象姥爺?shù)男那?,?jīng)毋仝周昨晚一說,也覺得那女人說不定真是姥爺魂牽夢繞的陸詩涵。

15

再去古魏縣,馬民慶和毋仝周選擇了另一條路線,從桑泉鎮(zhèn)先搭客車到運城,再換上去古魏縣的車,沿山腳西行,從直岔嶺翻越中條山,這也是曹曉玲每次放假走的線路。車入山后,在山里盤繞顛簸,不停呻吟,忽上忽下,還沒翻過直岔嶺,馬民慶已吐過兩次,反倒是毋仝周沒事,安坐車窗旁,看山間景色,還忙不迭地為外孫撫胸捶背。

出了山,客車帶起塵土,開始在平坦的沙石路上緩緩行駛,平穩(wěn)了許多。毋仝周將頭伸出車窗,注視著一路景色,仿佛恨不得馬上到那座寺廟。路上過往女人一個都不放過,死盯著,直到車開遠(yuǎn)了仍回過頭看。馬民慶覺得好笑,又為姥爺感動,不一會隨著車晃動,迷迷糊糊打起瞌睡,隱約又覺得車停了。毋仝周忽然拽起外孫,大喊下車,馬民慶以為到了,跟著姥爺下了車,又目送客車揚起塵土遠(yuǎn)去,回過頭來,才知道來到什么地方,暗叫不好。路口楊樹上“檀凹村”三個字刺眼地提醒他,謊言快穿幫了。

毋仝周并沒有注意到外孫的表情,說:多虧這里有人下車,才看到檀凹村,要不車就開過去了。

馬民慶說:你不是說不再提那筆賬了嗎,來檀凹村做啥?

毋仝周說:本來不打算去,偏巧車在這里停了,又讓我看見檀凹村三個字,就不能不去看看。你老實給爺說,薛生雨真死了嗎?我怎么越想越覺得不對。

馬民慶說:這不都到檀凹村口了嘛,再走幾里就知道。

剛下車的村民幾步一回頭地望祖孫倆,漸漸遠(yuǎn)去。毋仝周問:怎么前面看不到村子?

馬民慶說:給你說過,這里是地窨院,人都住在地下。

毋仝周將信將疑,說:我年輕時也算走南闖北,怎么就沒聽說過這種院子。

古魏縣和桑泉鎮(zhèn)一樣,鄉(xiāng)間一天也只吃兩頓飯,午飯要到下午三點多才吃。祖孫倆來時,正是做午飯時間,兩人走著走著,只見平展展的地面,東一股西一股,飄出炊煙,不時有狺狺犬吠從地下傳出。馬民慶說:到了。

毋仝周還是不明白,問:到哪了?

馬民慶說:到薛生雨家了。

毋仝周睜大眼朝四周望,仍是一臉疑惑,問:在哪?

馬民慶朝地下指,說:就在下面。

二人站在地窨院上邊朝下望,院里靜靜的,不見一個人,卻飄拂著淡淡飯香味。馬民慶說:這就是薛生雨家,你還想要那筆賬嗎?

毋仝周搖搖頭,不置可否,說:走,下去看看。

馬民慶領(lǐng)著姥爺從坡道往下走,盯著下面暗幽幽的地窨院門,預(yù)感到將會有意想不到的場面出現(xiàn),到時候,不知姥爺還會不會再提那筆陳賬。兩個人進(jìn)入那條隧道般的門洞,腳步聲踏出悠遠(yuǎn)的聲響,剛走到盡頭,光影一晃,一個人撲了過來,大喊:是毋東家來了嗎?

兩人一驚,那人說:我等了你三十二年,煎熬了三十二年,知道你早晚會來。

毋仝周抱住那人,說:是薛掌柜嗎,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薛生雨說:三十多年,不光人老,心也老了,你不也變了嗎,當(dāng)年西安城的翩翩公子,如今也成廉頗了。

毋仝周指著馬民慶說:這是我外孫,叫大臭,這小子在古魏縣戀愛了個對象,今天我過來看看,也算相親,不想汽車恰巧停在檀凹村路口,就想起來看看故友。

馬民慶見姥爺撒謊連眼也不眨一下,暗暗佩服老人家的應(yīng)變力,又不明白他明明想向薛生雨討回那筆賬,遇到機(jī)會卻不提。剛想看看外祖父葫蘆里到底要賣什么藥。薛生雨接上了話,說:見過見過,那天小兄弟和那位女孩來,一說起是桑泉人,我就想起了毋東家,想起煎熬了我三十二年的那筆賬,這三天,我是輾轉(zhuǎn)難眠呀。

聽薛生雨這么說,馬民慶倒佩服起外祖父的老辣,債主上門,不提借據(jù),欠債人卻不能不提。在生意場上這叫什么,旁敲側(cè)擊,隔山打牛。

毋仝周說:薛掌柜呀,你是打我臉,三十多年故人,一見面就說賬,叫我這老臉往哪擱?

薛生雨說:好,就暫且不提,請窯里坐。又朝院里喊:他媽,毋東家來了。

三人朝窯院里走去,老太太踮著一雙小腳搖搖晃晃奔過來,看見毋仝周,竟激動得說不出話,只顧握手在胯上不停地施禮。一時間,馬民慶感覺好像回到了民國年間。

在窯里坐定,薛生雨說:剛才在窯里吃飯,隔窗望見上面站著兩個人,先認(rèn)出這位小兄弟,再看旁邊站的人,不是毋東家可是誰,這么多年,毋東家風(fēng)度不減,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

馬民慶說:薛掌柜和我外祖父是故交,我就是就是侄孫,再叫我小兄弟,可要折煞我了。

毋仝周說:對對,大臭,以后該叫薛爺爺。

馬民慶隨即喊一聲薛爺爺。

薛生雨說,那我就當(dāng)這個爺爺了。侄孫人才出眾,那天來,我就看出是個大學(xué)生,學(xué)問了得,不怕毋東家笑話,我那兩小子,都是種莊稼的命,今天說好來這里我有大事交代,到這會兒還沒來,說不定還在地里忙。

說話間,老太太已提著瓦罐,將那一對釘了疤的青花瓷碗放在二人面前,倒了水,雙手捧給毋仝周。薛生雨喊:老太婆,去把忙收、忙罷都叫來,拜見毋東家。

老太太搖搖晃晃出去。薛生雨又和毋仝周說起了當(dāng)年西安城的事,說當(dāng)年若不是毋東家出手相助,怕過不過那一關(guān)。又說他那輛大道奇車到底也沒有保住,過后不到一個月,便被征去拉傷兵,以后再無蹤影,聽說被炮彈擊中,葬身火海了。失去了吃飯的家當(dāng),別說還毋仝周的錢,連吃飯也成問題,沒過幾天,便帶著家人回到故鄉(xiāng)古魏縣。

毋仝周感嘆:世事變遷太快,我等生意人只能隨波逐流,亂中求生,還提那事做什么。

說話間,窯里光線一暗,閃進(jìn)兩個精壯漢子,不等毋仝周看明白,薛生雨便喊:這就是我給你倆說過的毋東家,咱家恩人,還不拜見。

不等毋仝周阻攔,兩個漢子齊齊跪倒在地,搗蒜般磕起頭。毋仝周瞥薛生雨一眼,說:怎么還興這個,不是折我壽嘛。

兩個漢子起來,這才看清,兩人一矮一高,一白一黑。毋仝周說:當(dāng)年我還吃過貴公子的滿月酒席,沒想到也都不年輕了,有三十多歲了吧。

兩兄弟中個矮臉白的那位說:毋叔,小侄乙酉年生,屬雞,都三十七了。自我懂事,家父就常給我說毋叔出手相助的事,叮囑我們兄弟切不可忘了毋叔恩德,以后一定要還上那筆錢,只嘆我們兄弟無能,碌碌半生,窩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難報毋叔大恩。

毋仝周責(zé)怪:故人相見本是件高興事,再提這事,掃人興,誰都不許再提。

薛生雨對倆兒子說:回去把媳婦孩子都帶過來,你毋叔是貴人,這一來,定會給咱家?guī)砀猓煤每畲?/p>

毋仝周用賞識加羨慕的眼光望著兩個漢子,二人離去后,對薛生雨說:我看你這兩位公子性情不一樣,大公子精明干練,二公子樸實沉穩(wěn)?,F(xiàn)在社會活道了,該讓孩子出去見見世面,做些生意,要不,再窩上三五年,這輩子就毀了。

薛生雨說:經(jīng)歷過亂世,我本想能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也就知足了,誰知咱們這些人是從娘胎帶的生意人,見有機(jī)會,就捺不住自個了。本來今天叫他們兄弟倆來,就是商量這件事,讓他們兄弟一個守家種地,一個出去掙些活道錢。趁我還腦子還清楚,也能指點一二。

毋仝周說:這就對了,年輕人就該去外面闖蕩。

薛生雨說:今天毋東家來了,也給出出主意。

毋仝周說:你我都一樣,這三十多年都成老朽了,年輕人腦子活,放心讓他們?nèi)ド鐣匣欤瑵L打幾年總會有出息。

兩人說話時,馬民慶一言不發(fā),默然坐在一旁,仔細(xì)看這兩位經(jīng)歷過世事滄桑的老人,薛生雨臉面上更多的是沉靜,仿佛將什么都看透。毋仝周臉面上更多的精明與圓滑,仿佛什么都不在話下。兩個人性格不同,若有機(jī)會,卻都能成大事。

不一會,薛家兄弟帶著老婆孩子進(jìn)了窯洞,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將窯洞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又是一番施禮拜見。薛生雨比毋仝周大幾歲,孫子孫女卻比馬民慶小很多,男男女女有六七個,個個長得頑皮可愛,一聲聲爺爺叫得毋仝周心花怒放,又挨個給毋仝周磕頭行禮,高興得毋仝周忙不迭地從兜里掏錢,一張張十元鈔票,不斷地塞給孩子。薛生雨要擋,毋仝周樂呵呵,說:受晚輩這么大的禮,心里高興,應(yīng)該應(yīng)該。

一眾晚輩退出去,瞬間,地窨院內(nèi)響起逮雞捉羊的撲騰聲。馬民慶也坐不住,走進(jìn)院內(nèi),看兄弟倆殺雞宰羊。

當(dāng)天,薛家在窯內(nèi)擺了兩大桌,你一杯我一杯敬恩人,毋仝周帶上酒意后,滔滔不絕,說得嘴角冒沬,先談社會變化,教導(dǎo)薛家兄弟切不可庸碌無為,辜負(fù)了好時光,在這地窨院里窩一輩子。又大談生意經(jīng),說當(dāng)年薛生雨經(jīng)營票車社會不太平,沒趕上好時候,如今薛家兄弟若能繼承父業(yè),再弄輛汽車跑,絕非父親所能比。一頓飯從中午吃到晚上,毋仝周喝了又說,嘴沒停過,卻絕口不提那筆錢,令薛家兄弟更加敬佩,最后喝得大醉,將去延祚寺找陸詩涵的事忘在腦后,在薛家地窨院里歇息了一晚。

16

第二天吃過早飯,馬民慶與毋仝周才離開檀凹村。薛生雨一家依依不舍送到村口,等祖孫二人拐過彎,看不見才回去。

看到毋仝周在薛生雨家的作為,馬民慶對姥爺看法有所改變,感到姥爺重情重義,又不像生意人了。回想這些天發(fā)生的事,覺得姥爺?shù)男倪€在陸詩涵身上,與陳美蘭交往果真只是想恢復(fù)毋家生意,并無男女之情,自己可能錯怪姥爺了。

檀凹村離延祚寺十幾里地,祖孫二人決定步行去。一路上,毋仝周好像還沉浸于故人相見的激動中,又羨慕薛生雨,說:好人有好報,薛掌柜一生寬厚待人,現(xiàn)在兒孫滿堂,雖日子不寬裕,也算有福之人。

馬民慶說:這回你可算大虧了,借據(jù)上的錢沒要到,光給薛家小輩的行禮錢少說也有七八十塊吧,抵好看在供銷社當(dāng)售貨員兩個多月工資。

毋仝周說:那點錢算什么,薛掌柜言而有信,現(xiàn)在家徒四壁,要也是白要,可薛家人丁興旺,薛掌柜又教子有方,兩個兒子都不會久居人下,只要世道好,你放心,用不了多少年,薛家會將借據(jù)上的錢如數(shù)奉上,還會加上這么多年的利息。我只有你媽一個女兒,到時候我不在了,這筆錢說不定會便宜了你小子。

馬民慶故意使壞,說:到時候,你的好看就當(dāng)家了,我媽又有了后媽,哪輪得到她得這筆錢。

毋仝周說:你小子就不能積點口德,別這么損你爺。你爺這輩子就兩個女人,一個你姥姥,一個詩涵。

說話間,已能隱隱望見延祚寺大殿,毋仝周又激動起來,腳步快得連馬民慶也跟不上。到那座土崖下,卻停下腳步,仔細(xì)環(huán)望四周。隔了兩天,澗里的水仿佛更加清澈,幾只水鳥在水面翻飛,遠(yuǎn)處,中條山峰上霧靄氤氳,遮住了峰頂,毋仝周說:果然是個好地方,符合詩涵性子。

爬上高崖,要進(jìn)延祚寺大殿時,毋仝周的腳步卻慢了下來,仿佛怕驚動了里面的人。廟里靜謐得讓人心跳。一陣風(fēng)吹來,檐角上風(fēng)鈴叮當(dāng)。毋仝周停住了腳步,朝殿里望去,又瞥外孫一眼,好像屏住了呼吸,才緩緩走進(jìn)殿里。

馬民慶預(yù)期的舊情人相見場面沒有發(fā)生。神龕上,高香繚繞,那尊小小的佛像孤零零注視著來人,殿內(nèi)卻空寂無人。毋仝周很失望,在佛像前拜了又拜,喃喃自語,起來后,又在殿內(nèi)走了一圈,到神龕后看了又看,仿佛他的陸詩涵藏在某個角落,結(jié)果失望掛在了臉上,問馬民慶:是這里嗎?馬民慶說是。毋仝周又問:她呢?馬民慶說:你先不要著急,說不定還沒來,我們等一會。

毋仝周無語,再次跪在佛像面前,雙手合十,再也不說一句話。馬民慶知道,姥爺要用這種方式等陸詩涵到來。

殿頂破洞射來的陽光一點點挪動,照到毋仝周頭頂,馬民慶開始為姥爺擔(dān)心,毋仝周卻一動不動,好像堅信有神靈保佑,心上人一定會來。

延祚寺高崖下傳來一陣女人說話聲,毋仝周眉毛一跳,渾身顫抖,接著展開雙臂,朝佛像拜去,卻并不起身。馬民慶急忙朝殿外走去。一個女子正從高崖下爬上來,身影看著親切,便跑了過去,大喊:曉玲,怎么會是你。

那邊,曹曉玲也吃驚,喊:馬七兒,你怎么也來了。

馬民慶正要上前擁抱,卻見高埠下又爬上來個男人,是曹曉玲爹,忙上去扶了一把,問:伯父,你和曉玲來這里做什么?

男人冷冷道:找人。

馬民慶將目光移向曹曉玲,問:你和伯父找什么人?

曹曉玲說:你走后,爹盤問我和你都去了什么地方,我說了這座廟里的女居士,爹就非要來看看。

曹曉玲爹并不理會女兒和準(zhǔn)女婿,腳步匆匆,獨自走進(jìn)廟里,馬民慶悄聲問:你爹為啥找女居士?這女居士和你爹有什么關(guān)系?

曹曉玲搖頭,說:不知道,那天一聽見有這么個女居士,急瘋了一樣,馬上就要趕過來,連我媽都吃醋了,讓我跟著,怕出什么事。

廟那邊靜悄悄,沒一點響動。馬民慶和曹曉玲走進(jìn)去,只見曹曉玲爹站在神龕前,背對著佛像,緊盯著姥爺看。毋仝周雙手合十,雙眼緊閉,嘴里不斷念叨著什么。曹曉玲爹走近兩步,忽然激動起來,大聲喊:東家,是你嗎?

毋仝周睜開眼,望著曹曉玲爹,卻說不出話來,盯著看了一會,問:你是?

曹曉玲爹撲倒在毋仝周面前,說:東家,我是晉生??!

毋仝周說:晉生,你還在,三十多年了,我以為你早在戰(zhàn)亂中亡故了,不然不會不來找我。

曹曉玲爹說:這三十多年,吳晉生愧對東家啊。

毋仝周站起身,又將吳晉生拉起來,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有些事會褻瀆神靈的,走,咱們找個地方說話。馬民慶覺得這一刻姥爺仿佛又成了西安城里的大東家,渾身彌漫出說不出的威嚴(yán),一時竟不知身在何世。

走出大殿,吳晉生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將曹曉玲拉到毋仝周面前,說:這是小女,在省城上大學(xué)。

馬民慶插言,說:她就是我女朋友曹曉玲,你見過相片。

毋仝周拉著曹曉玲看了又看,說,比相片上還好看,這真是老天作合,讓我和你爹又成了親戚,大臭好福氣呀。

一行人下了高崖,毋仝周在潭水旁一棵柳樹下找了塊石頭坐下,馬民慶與曹曉玲遠(yuǎn)遠(yuǎn)離開,也找了塊石頭坐下,面對潭水相依在一起,眼望遠(yuǎn)處的山峰。馬民慶問:你姓曹,你爸怎么會姓吳?

曹曉玲說: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他姓吳,在村里他從來都叫曹晉生。

馬民慶說:沒想到你爸和我姥爺有這一層關(guān)系,看來咱倆前世有緣。

曹曉玲說:我想明白了,我爸是招贅到我家的,按我們這里風(fēng)俗,招贅到女方家都要隨女家姓,不知是不是這樣。

另一邊,吳晉生恭恭敬敬站在毋仝周身旁,似乎還是當(dāng)年小伙計的樣子。毋仝周讓吳晉生坐下說話,吳晉生說:不把當(dāng)年東家交代的事說清楚,不敢坐下。

當(dāng)年,按照東家的交代,吳晉生帶著一百多塊光洋先去翼城縣,在舜王坪下一個叫陸家疙瘩的地方,打聽到陸詩涵根本沒有回家鄉(xiāng),又聽說陸詩涵媽娘家在永樂縣,丈夫不在人世,她可能帶女兒回娘家了。那時候交通中斷,吳晉生一路步行,輾轉(zhuǎn)來到永樂縣時,時間已過去一個多月,眼看東家?guī)У穆焚M已花完,不得已將東家?guī)Ыo陸詩涵母女的錢拿出來一部分做些小買賣,一邊游鄉(xiāng)叫賣,一邊打聽陸詩涵下落,其間給東家寫過幾封信,卻總不見回音。

毋仝周說:那幾年,我就是個丟了魂的人,世道一變,連生意也做不成了,像個喪家之犬,搬過幾次家,后來又回了山西老家,哪里能看見什么信。

吳晉生說:也怪我不知道東家回了老家,沒有往東家老家寄信。

毋仝周問: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這一問,觸動了吳晉生的傷心事,沒開口先淚流滿面。

吳晉生來到永樂縣后沒幾年,永樂縣大部分劃歸古魏縣。有幾年,對外來人口管得緊,吳晉生因不是當(dāng)?shù)厝耍瑏須v不明,被扣押盤問過幾回,原本要遣返老家,吳晉生說自己榮河老家已無親人,就落在了古魏縣,在一家磚窯當(dāng)了幾年苦工。二十八歲時,正趕上大饑荒,古魏縣原本是富庶之地,田野里卻連野菜都沒處挖,吳晉生一個正當(dāng)年的大小伙子餓得頭暈眼花,去中條山上尋吃的,暈倒在山溝里,被曉玲媽救回家中。曹家只有兩個女兒,曹曉玲爺爺見小伙子聰明能干,吳晉生又與曹曉玲媽兩情相悅,當(dāng)年秋天,吳晉生就招贅到曹家做了上門女婿,總算有了個家,兩年后生了曉玲。前些年,每次隨村里人修水利,去山下趕集走親戚,都打聽陸詩涵消息,雖無結(jié)果,心里卻始終裝著這件事。那天,女兒與男朋友回來說起延祚寺女居士的談吐長相,吳晉生暗自記在了心上,感覺雖不知東家現(xiàn)在何處,卻終于可以有個交代了。馬民慶走后第二天,就要親自去延祚寺,被曉玲媽一攪和,耽誤了一天,到第三天才帶女兒一起來。毋仝周和馬民慶來之前,吳晉生父女已來過延祚寺,沒看到陸詩涵,又去了溝對面的寺前村打聽,據(jù)村里人說,有這么個女人,卻不叫陸詩涵,叫劉桂花。父女找到劉桂花家,又大失所望,劉桂花的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姓陳,叫壯牛,看上去有60多歲,話都說不清楚,只說自家婆娘前幾天就出門了,要去五臺山出家為尼。

聽完曹晉生的話,毋仝周長嘆一聲,說:這么多年,也為難你了,我和詩涵的緣分盡了,不怪你。不瞞你說,我也是聽了民慶的話,來找詩涵的。如今,詩涵雖不知下落,兩個小輩卻有緣,以后,曉玲該叫我爺,你也不必再叫東家,我高你一輩,該叫我叔,這也許是冥冥中注定的結(jié)局。

17

毋仝周與陳美蘭的商店直到馬民慶放寒假后才辦起來。

店鋪開在臨街的一座私人宅院門房里,馬民慶去時,正是逢集日,店里擠滿了人,陳美蘭正在招呼顧客,見馬民慶進(jìn)來,臉上洋溢出職業(yè)微笑,卻顧不得說話,招呼一聲:放假了。馬民慶應(yīng)一聲,朝店里望去,卻不見姥爺,柜臺另一側(cè),一位中年漢子衣領(lǐng)里別根尺子,將一匹布哧地一聲扯開,細(xì)看,卻是曹曉玲爹,便明白姥爺是將他以前的小伙計請來了。走上前去,本想問候一句,卻見曉玲爹本來對顧客笑盈盈的臉,馬上拉長,又露出敵意的目光,便知道這位未來的岳父仍看不上自己。

穿過擁擠的大街,來到官池巷看姥爺,宅院里靜靜的,推門進(jìn)去,毋仝周正坐在八仙桌旁,老花鏡落在鼻尖,手拿一本發(fā)黃的書,正是那本《唐詩別裁》,見外孫進(jìn)來,說:放假好幾天了,路過鎮(zhèn)上也不先來看爺。

馬民慶說:我爺現(xiàn)在不需要人看了,有女掌柜給掙錢,還有當(dāng)年的小伙計給經(jīng)營,只是不知什么時候給我媽娶后媽。

毋仝周舉起書本作勢要打,說:這碎慫,一見面就損你爺,告訴你,好看現(xiàn)在快成家了,是我給說的媒。

馬民慶說:你的詩涵呢,是不是有音信了。

毋仝周嘆一聲說:還沒有,不找了,不管那廟里的女居士是不是詩涵,都不找了,我老了,她也老了,都想過平靜的生活,再找見她,過去的事該怎么提,兩個人還不都再痛苦一回。

馬民慶說:曉玲爸是怎么回事?

毋仝周說:是他聽說我和好看開店,自己要過來幫忙的,說,他當(dāng)年熬相公,沒從我手里熬出來,這幾十年老覺得自己是個小伙計,在我這里干幾年,等我滿意了,也算變個身份。

馬民慶說:那你就同意了?

毋仝周說:我沒同意,他又說,當(dāng)年我給的那筆錢,他自己用了,給我干兩年,也算將那筆錢還上,要不,到死心都不安。

馬民慶嘆一口氣,毋仝周問,我和好看的店開起來了,你嘆什么氣。

馬民慶說:我只是感嘆,本來你和好看多好的一段姻緣,怎么就為別人做了一鍋菜,可惜啊,可惜。

毋仝周舉起手里的書砸過來,說:我揍你個哈慫。

馬民慶拔腳朝外面跑去,站在官池旁。冬天的官池里,淺淺蓄著一底水,結(jié)了冰,陽光照的冰面上,官池便成了一面鏡子,亮晃晃的耀人眼。

韓振遠(yuǎn),1958年生,山西臨猗人。多年來在全國各地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200余萬字。著有散文集《家在黃河邊》《山西古祠堂——矗立在人神之間》《遙望遠(yuǎn)古》等。曾獲郭沫若散文隨筆獎、冰心散文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陳克海 chenkehai198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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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人報(2015年4期)2015-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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