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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上的落葉

2016-12-07 19:47阿微木依蘿
山西文學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深井秋千縣城

阿微木依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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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上的落葉

阿微木依蘿

我媽媽年輕時候想成為優(yōu)秀的商人,她是從小販做起的。為了將來多一個幫手,她下決心要將我培養(yǎng)成數(shù)學天才,這樣以后誰也別想賴賬,并且有意無意帶我去見世面。

現(xiàn)在想來我確實也具備了天才的成分,數(shù)學考28分的時候我硬是偷偷抓起老師的紅筆把2修成8,對,我是抱著88的高分回去領(lǐng)賞。

我媽打了我一頓。這倒也沒什么奇怪,我們那個村子當時住著許多兇悍的媽媽,她們之間研究打人的方法可以讓人痛得笑出來。我奇怪的是像我媽媽這樣立志要做商業(yè)奇才的人,卻看不透她正在扼殺一個商業(yè)天才。我保證如果她不是那么急切地沒日沒夜地教我打算盤:三盤清、六盤清、九盤清,我的數(shù)學不至于那么差。當我怎么也寫不好數(shù)字8,研究并得出一個巧妙的方法將兩個0疊成一個8的時候,她又打了我一頓,她不允許偷奸?;?,自作聰明。

直到今天,我寫不好2也寫不好8,甚至有時候我寫它們就像在寫一種命運的符號,懷有極深的恐懼。

經(jīng)過多年時間,我也想通了,她就是要當那種腳踏實地的……農(nóng)民。只不過這樣一個農(nóng)民在她年輕時候有過許多超出自己能力的想法,最后,當然一個也沒有實現(xiàn)。

在這兒我不妨告訴你,這也是個勵志的故事,它的看點就是教你怎樣從優(yōu)秀商人煉成一個成功的農(nóng)民。

我要說的是關(guān)于房子的舊事。我現(xiàn)在還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這些年四海漂泊引來許多同情,但其實,我自己卻很滿意,對這種生活充滿了安全感。

我們一開始住在半山腰,那是四個山脈擠壓出來的峽谷。我是在那樣一口“深井”中長大的人,在十六歲之前,我都只能看見頭頂不規(guī)則的簸箕大的天,于是心里斷定,飄在村子上空的云彩除了打轉(zhuǎn)它哪里都去不了。

在那口深井中,我父母和別的父母一樣,爭吵,有時打得頭破血流。女人們上吊喝藥的大戲時有發(fā)生——這兒說“大戲”是因為這些人沒有造下悲劇,她們還活著——我當時年歲不大,卻是個相當敏感的人,我和這些人(包括媽媽)說話的時候,總是無來由地盯著她們的喉嚨,猜測那些被毒藥浸泡過的喉嚨發(fā)出來的聲音,它們到我這里是不是還有刺鼻的味道。

媽媽立志要經(jīng)商,也許跟那兒的條件有關(guān)。她想從那口“深井”中跳脫。

(不知為什么寫到這兒會想到一個畫面:一只中年皮帶猴腳下拖著她的三只小崽子,牽成串串欲從“深井”中跳出來。她不是在撈月亮。但又像是在撈月亮。月亮在簸箕大的天空揮發(fā)茫茫的光,像正在喊號子:你將脫穎而出——你將家道隆昌——你將德高望重——?。?/p>

我考上中學的那一年,父母決定賣房子。媽媽臉色沉重。我可以想象她當時的心情。一個連老巢都掀了的人,哪還有心思經(jīng)商呢。

那時我爸爸在周邊村子背著一個借來的電視機和VCD給人放電視?。骸渡祪核玖睢?。這個電視劇的主人公結(jié)局是成了光桿司令。房子賣了之后,我父母領(lǐng)著兩個小兵去云南打工。我留在縣城讀書。去交學費的那天,總覺得自己是扛著一所房子:我扛著我家的木門和兩幅門神;我扛著一根大梁和散著粗糧味道的磨盤;我扛著一個冒出炊煙的廚房和遮羞的廁所;我扛著一口煮飯的黑鍋和一把柴刀;我可能還扛著一只喪家犬的眼神,也或者,我身上還有深井口垂下來的月光的味道,這個樣子使我在同學眼中態(tài)度冷漠,抓不透心思。

很久以后有人問我,你父母牽著兩個小兵上車的時候,你站在那兒有沒有哭。我說沒有。

很久以后媽媽問我,我們走的那天你為什么不哭。我說不想哭。

你天生是個硬心腸的人。她有點傷心。她嘆氣。

住在“深井”的時候,我們沿著那四面山坡搬了四次家,就像青蛙圍著井壁跳來跳去。后來青蛙跳成了習慣,到井外也是用“深井”中的心情來應(yīng)付一切的。

借住在姨媽家的時候,我曾努力將自己想象成這一家的女兒。因為姨媽沒有女兒。那一段時間我們確實是一對母女,她牽著我去菜市場買菜,將我翹得高高的上嘴唇按下來:你要掛油瓶子嗎?誰借了你的錢嗎?

她會織毛衣,有一天我穿著她織的毛衣走進長長的老巷子,手里攥著一塊五毛錢,那是省了兩天的早餐費,我準備用這筆錢給自己拍一張照片。那時候縣城的照相館不多,找了很久。在一家私人照相館的頂樓——那兒的樓梯黑漆漆的,像古龍小說里的黑店——樓邊有一株長得很好的藤蔓,開著細碎的黃花,我是站在這樣一蓬藤蔓下拍的相片:右手食指戳在臉邊,一個傻帽的第一張照片就算完成。

然而我并不真正感到高興。雖然姨媽的房子干干凈凈,墻壁白花花,廁所里貼了瓷磚,睡到半夜絕對不會有泥沙突然掉進眼睛,也不會被老鼠咬到腳趾頭,我還是有點不高興。

我有點想念遠在云南的媽媽。那個曾經(jīng)信誓旦旦要經(jīng)商的人。

有一天下午,我放學后坐在姨媽家的院壩里曬太陽。半下午的太陽不冷不熱。這個時候我模仿城里人的生活習慣已經(jīng)很有樣子:飯后散個步,或者聽一首歌,或者在院壩里曬太陽。就在這個時候姨媽走來跟我說,你媽媽回來了,你怎么不喊她?

門口站著那個瘦巴巴的穿一身舊衣服、踩一雙爛膠鞋,褲腳沾滿水泥漿的人,是我媽媽。我沒有喊她。但是第二天我就跟著她住進一間小房子,30元租金,沒有床,沒有凳子,沒有陽臺,就是個空蕩蕩的房間,而我媽媽卻露出畢生第一次有房子住的那種表情跟我說,真好??!那時節(jié)已入冬,窗口從外間呼呼地吞冷風,房間透涼。我們?nèi)コ墙假I了一床草墊子,她翻開從云南帶來的發(fā)著水泥漿味道的床單和被子,就這樣過起了我們的母女生活。她是和爸爸吵架回來的,所以她說,老子像甩破爛一樣把他們甩在那兒了??墒?,那堆破爛很快也回來了??赡苓€沒有從被“拋棄”的憤怒中緩過來,他們沒有來縣城找媽媽,而是回到“深井”里,那兒有人萬分同情地免費送了一間柴房給他們住。(后來買下這間柴房,新建了房子。)

在縣城住了幾天,媽媽又燃起經(jīng)商的希望。她認為縣城里四處都是商機,有好幾個晚上我們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賺到錢之后在哪兒哪兒建一所房子,我將來要讀怎么高級的學校,等我出嫁時,她要穿絲綢衣服,戴亮瞎人眼睛的金項鏈。說這些的時候她在數(shù)錢。從一塊舊的自己縫制的手帕里一張一張抽出零零碎碎的票子,十來塊錢,數(shù)得跟幾十萬一樣來勁,指尖似乎都刮起一股小風。

有時我們吵架。吵架的時候我們哪兒都去不了??h城是陌生的。它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媽媽的。它是晚上冷冰冰的月亮和云彩的,那些東西飄出簸箕大的天空,就在我們窗口外邊的上空走遠。那個時候我意識到,任何東西都是會流散的。這種流散沒有任何詩意。它像我們母女,在這樣一個小房間里做著隨時像云彩和月光一樣會流散的夢。這個夢單薄,潮濕,像我們每天晚上睡得腰疼的草墊子。

但是窗口也會飄進陽光。這樣的時刻我們會靜下來盤腿坐在地上。陽光在媽媽的腿上走到我的腿上。溫和。我看見她當時三十多歲的臉,飄著一些云彩流出來的天空中的紋路。那時候我一定讀了誰的傷感的詩,很想她看著那些從她腿上走到我腿上的陽光說:算了,明天我們回去種田。

可是她沒有說。每個凌晨的五點鐘,她急匆匆起來給我做早飯,然后去城郊批發(fā)一筐橘子或者什么干果,在縣城路邊擺地攤。她扛著一桿秤就像我當初扛著一所房子,肩膀打不起來,但又會在某一瞬間像得了什么力量突然挺得直直的。

晚上她回來必須經(jīng)過我們小房子窗口外面的過道,有時我偷看她,見她左手秤桿右手筐籃,像個拾破爛的。

星期天我要去幫忙。這件事說來頭皮發(fā)麻,那種神仙才會算的螞蟻上樹般的碎賬擺在眼前,我就只想跟買主說,不賣了,行嗎?

我沒有想到一個優(yōu)秀商人的路這么難走。我作為她期望的天才幫手,必須每個晚上坐在燈下聽她講:一塊七毛五加一塊三毛三,再加七毛四……

可能她想驗證一下我是否具備了經(jīng)商的才能,所以有天早上她說,明天你去擺攤,小孩子運氣好。她竟然對我微笑了一下。她很少有這種好心情。

于是,縣城雨后灰蒙蒙的天空下,我扛著桿秤和半筐橘子去媽媽經(jīng)常擺攤的路邊,蹲點。那兒的行人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好像我不是在賣橘子,而是賣我自己。后來想到一個辦法,退后幾步,與橘子保持一段距離,過路的人不知道這橘子是不是我的,也就不會那么奇怪地看著我了。這個效果很使我滿意。當然,我也因此丟了幾個橘子。被幾個比我小的孩子偷偷拿走的。他們拿橘子的時候面無表情,但是眼睛望著我——“我看你會不會走過來,我看你會不會發(fā)火?!本褪沁@種意思——就像望著一尊雕像。

媽媽肯定在哪兒偷看,不然怎么會突然殺出來站在筐子面前。

她依然不死心地帶我四處擺攤,教怎樣對橘子唱贊歌,教剛剛從哪兒學到的一些生意上的虛情假意的話。我心情不錯的時候倒也學得不錯,主動站在筐子邊,對著來往的路人說,來買點橘子吧,好吃的橘子。如果課本中那位賣火柴的小女孩熬過了冬天,她上了中學的話,那么現(xiàn)在她開始和媽媽一起賣橘子了。

我們蹲在街邊,小馬扎她坐,我站著。我們經(jīng)常在一棵不開花的樹下擺攤。樹下有一架秋千。很多次我想去秋千上玩一會兒,媽媽就說,那有什么好玩的,我們山上要多少這樣的玩意兒!抓一根粗藤子晃來晃去,比這高級多了。

可是……

秋千上的落葉會飄到我的腳下,我順著它的路線又把眼睛照到那個方向。事實上那個秋千根本也輪不到我玩,一大群城里的小孩站在邊上排隊。不過我也有辦法,他們?nèi)魏我粋€爬到秋千上搖晃的時候,我都把自己想象成他,然后我的眼睛就看到了高于這個縣城之外的東西,看到比這棵樹更高的樹,看到更為寬廣的天空。當我高興得忍不住咯咯笑出來,會被媽媽扯一把衣角說,你瘋子嗎?

真掃興。

更掃興的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還在吃媽媽賞給我的賣相不好的橘子。做小販就是這樣,吃不完的爛橘子。

我們面前突然冒出幾個人——用今天的話說,叫城管——他們收了媽媽的秤桿,把橘子也打翻,滾到地上的橘子像我們那個“深井”里偶爾鬧天災砸下來的冰雹。媽媽和我一樣,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疤膳铝?!”她說。她憤怒的神色中夾雜了幾分卑微的祈求之意,這種祈求的神態(tài)只在某些廟宇中可見。她當然不會跪下去求情。但是她很希望對方不要收走秤桿。那種可憐的神情起了一點效果:他們果斷地……只拿走了秤砣。

那天我們是扛著一根沒有秤砣的秤桿和半筐破皮橘子躲進巷道的。媽媽說,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快跑啊,我們躲一會兒再出去。為了打探那些人的行蹤,她讓我坐在秋千上假裝玩耍。也就是,讓我出去放哨,她躲在背陰的巷道中繼續(xù)兜售那幾個破橘子。我敢斷定那些橘子只要有人買,隨便給幾個錢就可以全部拿走。

蹲在秋千上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突然輕了起來,頂上被風吹落的樹葉在椅子上打轉(zhuǎn)。那些人其實已經(jīng)走遠了,我卻故意裝作他們就在近處,就在我的眼睫毛上撲撲撲地踏著方步。我喉嚨里沖上一股泥沙的味道,一定是躲進巷子的時候跑得太快,風給我們張著大喘氣的嘴巴里灌進了泥沙。

媽媽在巷道里站著,那兒一點陽光也落不進,她搓著雙手取暖。我在秋千上已經(jīng)坐夠,晃來晃去腦袋發(fā)昏,想走過去跟她說“算了吧,回去種地”,又不敢說。

我們回到小房間的那個晚上沒有吃飯。半夜聽見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我的也咕咕叫。我說,媽媽,我們還是回去種地吧,這種打鬼的生意再也不干了。

她不說話,轉(zhuǎn)身在枕頭底下摸出一根干酸菜嚼在嘴里。

那夜窗口風大,我們把腦袋埋在有干酸菜味道的被子里取暖。處于這種情景下,我有點想念在“深井”的日子,那兒看不到廣闊的天空和繁華的城市,卻可以向上攀登,在山頂一片雪松的對面,有野生的開著碎花的藤蔓繞在青岡樹上,那是天然的秋千。而站在高處往下看我們住的地方,它是個不規(guī)則的半圓,像一個窩。我想到媽媽種過的土地,這時候已經(jīng)在別人的照料下撒滿麥種,過不多久,在那片成熟的麥田里就會站著別人的媽媽,她彎著腰在昏黃的陽光里撿遺落在土中的麥穗。

第二天,媽媽又去擺攤了。她說,路是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

我很高興她改變主意,不帶我去擺攤了。每天自己扛著桿秤和筐子出門。那一陣子她走路很輕,生怕踩爛了房東的樓板。后來我知道,她是不想走出聲音讓房東聽見。我們欠了一個月租金。

欠債的日子當然不好過。我也學著她的樣子輕輕走路,甚至一進屋就脫掉鞋子。我假裝樓下沒有人,周圍也沒有人,這個縣城是空的,只有我和媽媽,只有那架我坐過的秋千和落葉子的樹;我假裝那天擺攤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即使我的腦海里總是出現(xiàn)她躲在巷道里縮手縮腳的樣子;我假裝那些破皮的爛橘子從我的胃里發(fā)出一股甜蜜的味道,當我喝水龍頭流出來的生水的時候,那些鐵銹味道就會甜滋滋地漂在我的舌尖。在這樣的假想中,我覺得,我們可以平靜地過母女生活,如果窗口有陽光落進屋,她盤腿坐在那邊,我坐在這邊——假裝是姨媽家寬闊的院壩,假裝那件毛線衣是她織的……

寫到這兒故事就要結(jié)束了。因為,這個欠了一屁股賬的優(yōu)秀商人終于發(fā)現(xiàn)她骨子里根本就是個農(nóng)民:她扛著桿秤的架勢就像扛著鋤頭去挖地,她遇到的意外——秤砣被收走——就是鋤頭挖到堅硬的石頭,斷了。至于她賣不掉的破皮橘子,是地里救不回來的旱死的莊稼。

她離開縣城的那天,我的同學問,你媽媽不賣橘子啦?我掏出一張照片,指著那個手指戳在臉上的家伙說,知道吧,這是用她做生意的錢拍的照片。

阿微木依蘿,彝族,生于1982年。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現(xiàn)居東莞。有作品發(fā)表于《民族文學》《散文》《鐘山》《天涯》《文學界》等雜志。獲第五屆(2013)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第五屆東莞荷花文學散文獎,第三屆廣東省“九江龍”散文優(yōu)秀獎。

責任編輯/吳 沛 peipei410@163.com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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