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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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媽媽
→章緣
嗲媽和酷媽,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人,她們愛我,我愛她們。
好吧,我承認,我愛嗲媽多一點,因為她常常把我抱在懷里,聲音又嗲又軟,甜得要流出蜜來,用一大堆我都要臉紅的綽號小名叫我,說我是她的小心肝小寶貝,說她愛我愛我好愛我。她身上的味道很美妙,長長的鬈發(fā)是洗發(fā)精的蘋果,柔軟合身的衣服是洗衣精的熏衣草,纖纖玉手是護手膏的檸檬,修長的手臂和腿是潤膚液的杏仁,那張洋娃娃般的臉蛋是乳液和眼霜的蘭花幽香,微翹的嘴里有牙膏的薄荷清香,還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從她的腋下和胯下源源滲出,成就了嗲媽獨一無二的氣味,在幾扇門外都聞得到。我總是在她身上鉆來鉆去,盡情嗅聞,快樂地咬著她的頭發(fā)和衣角。
嗲媽還有另一種味道,那味道也是好聞得不得了。她只要一進廚房,傳來乒乒乓乓鍋子撞擊的聲音,菜刀剁剁敲著砧板,無論我正在陽光下打盹或是咬著我的小鴨,我一定要到廚房探個究竟。我跑進跑出,看嗲媽一會兒打開冰箱,一會兒在水槽嘩啦嘩啦洗菜,地上濺了很多水珠子,她有時要怨我踩出了黑腳印。這其實不能怪我,因為我是沒法自己去洗腳的。于是我安靜地坐在廚房門口,無比耐心地等著,有時咬咬我的磨牙棒。嗲媽忙過一陣子,通常是開始有食物的香味飄出時,她的情緒也變得高昂,轉頭看到我,她會假裝驚奇地問,咦,這只狗怎么還在這里?好像旁邊有人能回答。但是沒人,酷媽要到開飯時才會進門,我只好為自己辯解,汪!嗲媽心一軟,常常就會給我一塊熬高湯的肉骨頭,還會先在水龍頭下沖一下,怕我燙到了。
嗲媽因為總是跟雞肝肉骨頭這類美味在一起,身上的氣味就更迷人了,我忍不住成天在她腳邊轉來轉去??釈尷溲劭粗业摹肮吠茸印睒?,哼哼說著別把它寵壞了,貴賓狗的嘴最刁,以后天天要吃雞肝肉骨頭!
我的酷媽,只有一個酷字可以形容。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就在我已經(jīng)住得很厭煩的那家寵物店,我的床位正對著大馬路,房間里還有一只巧克力貴賓狗,比我小一個月,我是紅貴賓,彼此相安無事,因為我們天性只愛玩,不好爭斗。人類叫我們玩具貴賓,這名稱是怎么來的呢?讓我想想,店主當時是怎么說的?因為人類把我們當作玩具?還是,我們像玩具那么迷你可愛?我自己認為(我想這一點現(xiàn)在大家都清楚了,我是很喜歡動腦子的,在小型犬里,我的智商排第一),這是因為我們愛玩。我很喜歡玩具,不管是嗲媽買給我的小鴨、小拖把,還是酷媽買給我的小球、啞鈴,我每天都會輪流玩上好幾趟。
在寵物店的那個透明箱里,一個玩具也沒有,除了高掛的水瓶。我的巧克力同伴無精打采,我則借著看路人來排遣寂寥。常會有小孩笑著跳著跑上前來,粗魯?shù)厍弥业南渥?,嘴里不知嚷嚷什么。有時大人會帶他們進店來,這時我就要提高警覺了,因為我觀察到,一些朋友被看了幾次抱了幾次,從此就消失了。但是這些大人或小孩,并沒有把我?guī)ё?,可能因為我瘦伶伶的,有點可憐相,而且我已經(jīng)四個月大了,留在店里時間越長,就越?jīng)]有人會帶我走,這是后來酷媽告訴嗲媽的。
我記得那天下著雨,巧克力在睡覺,我懶懶趴著看外頭,雨水讓整個世界看起來很怪。我的眼睛不算好,分不清顏色,但是在微弱光線里的眼神還不錯,我看到路上一束束光來來去去,街角半空中有三個燈輪流在閃,還有一個個撐著大傘的人,小心翼翼怕踩進水坑里慢慢走著。這時候,一個人大步流星往我這里而來,沒錯,那人直直向我走來,穿著破洞的牛仔褲和格子衫,很短的頭發(fā),一只耳垂上有個亮晶晶的耳釘,充滿個性的方臉上架著神氣的寬邊眼鏡。那人摘下眼鏡在衣角上隨意抹抹后戴上,雙手插在褲袋里嚴肅地看著我。我被那眼神震住了,那里頭摻雜著好奇、甜蜜、堅定和憧憬。然后,像是下了什么決心,那人很用力地推開了寫著“拉”的玻璃門,帶著一身水珠闖進店里。我心跳開始加快,就像第一次洗澡,水柱往我身上沖來,我還忍不住發(fā)抖。狗族的直覺不是蓋的,所以即使我不見得能理解很多事,我也總是知道。
店主把我從箱子里抱出來,巧克力這時醒了,但已經(jīng)晚了一步,因為當酷媽看到誰,眼里就再也沒有別人。這是她在嗲媽耳邊輕輕說的,但我超級靈敏的耳朵聽得一清二楚。
三天后,我來到了我的家。這是在小巷里的一棟舊公寓的三樓,樓梯上有各種奇特的味道,我馬上判定這里住著我的同類??釈尠盐曳旁诒嘲?,右手提籠子,左手提狗食,三步并兩步上了樓,一到門前,門就開了,大概屋里的人早就等著了,我在背包里聽到一聲嬌滴滴的抱怨,怎么現(xiàn)在才來?然后是酷媽有點啞啞的聲音說,美女,看我給你帶了什么生日禮物?
原來我是生日禮物,嗲媽的二十八歲生日禮物!從背包里出來,我有點四肢發(fā)軟,被這間公寓里的特殊氣味,還有那個把我緊緊抱住的長頭發(fā)美女搞得暈頭轉向。美女哭了,她的眼淚滴到我亂糟糟的毛上,濕漉漉的臉貼著我的頭。后來我才知道,我不但是生日禮物,還是定情物。從此,酷媽和嗲媽決定住在一起,我們一家三口成了一個幸福的圓。
我很快就摸清了家里各個角落,也在客廳兼飯廳的一角安頓下來,每天我有兩餐飯,是狗食拌南瓜和肉糜,如果我乖,會有半個蛋,如果我很可愛,會有狗餅干,每次洗完澡,我會得到肉骨頭或雞肝。我很快就長得圓滾滾鬈毛蓬松,也認清了誰才是我的主人。
是這樣的,我們天生就認定一個主人,所以在嗲媽和酷媽兩個之間,我只能選一個。是酷媽相中我,把我?guī)Щ丶业模赂夜麛?,是家庭?jīng)濟主要來源,天天早出晚歸,因為她做的是什么藝術創(chuàng)意制作,常常要加班開會,自從我來了以后,她回到家再怎么累,也會跟我玩一會兒,我覺得她特別喜歡丟球,我就幫她把球一遍遍撿回來。她還喜歡把我高高舉起,讓我最脆弱的肚皮暴露無遺,盡管我痛恨這樣沒有安全感的姿勢,還是乖乖地一聲不吭。
但在我心目中,嗲媽才是我的主人。每天從早到晚,都是嗲媽陪著我。早晨她起得晚,因為她在電腦前長時間工作,把頸椎搞壞了,加上精神衰弱,晚上常睡不好,但只要她掙扎著起來了,洗好臉就趕緊帶我出去。她會說寶寶憋急了哦?其實我半夜就在籠子里撒過了啦,我有點不好意思,只好在草地上作作樣子。晚飯前,她還會帶我出去一趟,這時我們會去超市買菜,去銀行取錢,或到藥妝店買打折優(yōu)惠的面膜。每當嗲媽拿出我的外出袋時,我就興奮地竄來竄去,我有點怕街上的各種聲音,但又很喜歡她帶我上咖啡店、面包店和敞亮的超市,那里有很多引起我興趣的氣味和物品。每當我從外出袋里好奇地探出頭張望時,常有人會夸我,好可愛的小狗哦!嗲媽就會很開心,就跟人家夸她美麗一樣。
但是,我認定嗲媽是我的主人并不是因為她照顧我,而是我看出她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那個有決定權的人。表面上看來,酷媽話少又果斷,好像很有權威,其實她全聽嗲媽的,她寵著嗲媽,就跟嗲媽寵著我一樣。我們看起來完全沒有自我保護能力,天真無辜脆弱又美麗,需要勇者的保護,我們常不需說什么,只要靜靜地等待,就會等到像肉骨頭這樣美妙的東西。這樣說可能有點玄,如果感到難以置信,我還有一點補充。這個公寓其實是嗲媽的,酷媽名義上是房客,每個月要拿房租給嗲媽作家用的。每次我們一家三口出門散步,遇到熟人,嗲媽都是這樣介紹的:這是我的狗兒子,她是我的房客。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嗲媽酷媽都各自過了兩個生日。我很期待媽媽過生日,家里總充滿著食物的香味和笑聲。有時會有朋友上門,這些叔叔阿姨都很愛鬧,大家喝啤酒聊天,醉了就唱歌,到了晚上點起大蠟燭,屋里有蠟油的氣味,火苗飄動不定,嗲媽把我抱在懷里要我別去撲蠟燭,我就對著那搖來晃去的燭火汪汪叫個不停,惹來大家一陣笑。
嗲媽過的第三個生日,氣氛有點不一樣了。之前幾天,嗲媽心情就不太好,嚷著不過生日了,女人過了三十,就不合適再過生日了??釈屝λ形C意識了,但雖然年過三十,看著還像二八……酷媽說的是什么意思?。慷撕腿孟駴]差多少,但是嗲媽聽了心情好一點,坐到了酷媽腿上。我也趕緊地撲啊跳啊,硬是讓嗲媽把我抱在懷里,這樣我們一家子就坐在了一個沙發(fā)上。這是一個深色格子呢沙發(fā),上面鋪著嗲媽的十字繡作品,兩個媽媽常擠在那個沙發(fā)上看電視,酷媽叫它愛的沙發(fā)。嗲媽圈著酷媽的脖子低聲說,我答應我媽,三十歲前要結婚的??釈屛兆∷彳浀氖郑皇怯形覇??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你、我和寶寶,永遠在一起。我興奮得搖起尾巴。
但是嗲媽還是悶悶不樂。你能當小寶的爸嗎?我們能有自己的孩子嗎?聽到這話,酷媽臉一沉,自己移往另一個沙發(fā),咬牙切齒,你,后悔了?
嗲媽哭了。以前,只要嗲媽一哭,酷媽啥事都依她,還要不停陪小心,這回酷媽卻還是板著臉。我舔舔嗲媽的臉、臉上的淚水。嗲媽哽咽,我沒后悔啊!是我媽在嚕蘇,生日那天她要來。
聽了這話,酷媽也沉默了。外婆來過幾回,每回兩個媽媽都顯得很緊張。她們把家里重新整理一遍,各自回房去睡。外婆住得遠,每趟來要住上幾天才回去,那幾天,酷媽常加班到很晚,回來后,自己在廚房煮方便面,吃罷,早早回房去,我陪著外婆和嗲媽看電視。外婆不討厭我,但常絮絮念著:有時間養(yǎng)狗,沒時間交男朋友?疼惜狗,還不如自己生一個來疼惜。
生日那天,酷媽買了蛋糕,晚飯后大家吹蠟燭切蛋糕。我在想,為什么我就不過生日呢?這樣我也可以吹蠟燭,也許可以嘗嘗它的味道。她們拍了一些照片,嗲媽臉上帶著笑,但是她抱著我時身體很僵硬。我還是比較喜歡以前的生日。
外婆回去后,我們都松了口氣,日子回到原來的軌道。每天嗲媽還是晚起,而且越來越晚,我在籠子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都不知道幾次了,她才睡眼惺忪走來,抱歉地說寶寶對不起,你憋急了吧?她拉著我在街上走,到小公園里去,都是我們慣走的路,唯一不同的是,向來打扮得很整齊的嗲媽披散著頭發(fā),戴個墨鏡,好像受不了早晨的陽光。還有,她在公園椅子上常一坐坐很久,把我抱在她膝頭上,一面撫摸我,一面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寶寶,你說這世界是怎么回事啊?寶寶,媽媽該怎么辦啊?
嗲媽很善感,她這樣神經(jīng)兮兮其實我不擔心,等到酷媽也開始對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時,我才察覺到事態(tài)嚴重。那天,我們在浴室里,酷媽在我身上頭上搓了許多泡泡,然后沖水,卻忘了洗我的腳。剛洗完澡的那天,我可以上兩個媽媽的床,在軟軟的棉被上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媽媽們或坐或躺或趴,隨便我在她們身上踩來踏去,我撲到嗲媽身上,又咬住酷媽褲管,媽媽們笑成一團,然后我們會玩一下枕頭仗,通常是兩個媽媽攻我一個,打著打著,如果枕頭誤中了某個媽媽,那個媽媽就成了我的戰(zhàn)友。我很期待枕頭仗,所以我汪汪試圖提醒酷媽,沒洗腳我不能上床,可是她只是無神地看著泡泡被水沖走。洗完,她用毛巾把我包起抱在懷里,看著我的眼睛,我看到她摘掉眼鏡的眼里布滿線絲,那眼光里有悲傷、迷惘、痛苦和失望。我被震住了,動也不敢動。然后她啞著嗓子說,寶寶,媽媽該怎么辦?
我聽到相親這個名詞時,不太理解它的意思,但能肯定的是,它像一顆威力無比的炸彈,把家里的寧靜炸碎了。兩個媽媽中有一個要去相親,而這件事讓兩個媽媽都抓狂!
我本來正咬著一根假骨頭,那是酷媽買給我的,上面有肉的氣味但吃不到肉,是那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玩意兒。我正專心地咬著時,突然聽到房門很用力被關上,酷媽氣沖沖跑出來,她兩眼冒出怒火,雙手握拳,朝愛的沙發(fā)狠狠踢了一腳,眼睛掃視四處,不知在找尋什么目標,我連忙躲進籠子里,頭埋進我的小毯子。聽到外頭哐哐當當一陣亂響,然后大門砰一聲。我抬頭看,客廳里沒有人,但是酷媽強烈的氣息還在,我甚至還可以聽到她粗重的喘息聲。過了很久,嗲媽從房里出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凌亂的客廳,然后看到從毯子里探出頭的我,啞著聲音叫了聲寶寶,淚珠滾落雙頰,兩個眼睛腫得像超市里的杏仁果。
嗲媽把翻倒的盆栽和泥土收拾了,地上的書撿起來依原樣堆在茶幾上,地也掃過一遍,才把我抱在懷里,我感到她濕漉漉的臉貼著我的鼻子,我輕輕舔了她一下。
寶寶啊,媽媽好難過。媽媽以前有個男朋友,分手后,遇到了她。她那時對我很溫柔很體貼,比我原來的男朋友不知好多少倍,我跟她在一起很快樂,我們一起做好多好多事,我們那么了解對方,但是現(xiàn)在……
嗲媽的聲音叉裂像撕開的布,抱著我又哭了起來。我覺得很悲傷,也很沮喪,費力掙脫了那個越來越令我窒息的擁抱,從她膝頭跳下,想去找我的小鴨。天底下最能讓自己開心起來的事就是玩耍,我想把小鴨咬來給嗲媽,借她玩一下。找來找去就是找不著小鴨,突然之間,前腳掌一陣刺痛,我哀叫一聲,接著只要我的前腳掌落地,就痛得不得了。我屈起刺痛的腳掌,上頭刺進一片碎玻璃。這個發(fā)現(xiàn)讓嗲媽的傷心轉為憤怒。她臉色很難看,把我小心抱在懷里,火速趕往寵物醫(yī)院。
我吃了一點苦頭,但說真的,腳不痛了,我也就算了,雖然我還是沒搞懂為什么找小鴨會刺到腳,還有,為什么從醫(yī)院回來以后,嗲媽一改過去輕聲細語的溫柔,竟然也對酷媽大吼大叫。她不進廚房了,我的南瓜和肉糜斷了貨,只能吃狗食喝冷水。
相親的事后來怎么了結,我搞不清楚,只知道有一天,嗲媽撕碎了一些照片,酷媽剪破了一件長褲,兩個人都像瘋了一樣,整個屋子里有一股瘋狂糾結的氣流如龍卷風,輕易可以毀滅一切。后來嗲媽搶過酷媽手中的剪刀,然后酷媽把嗲媽緊緊抱住,兩個人都跌在地上。我汪汪跑過去,不知道該幫誰。照理說,我該幫嗲媽,她是我的主人,但是是酷媽把我?guī)С瞿莻€討厭的寵物店。我對著她們兩人汪汪一直叫,這時看到剪刀被扔在地上,上頭有鐵腥味的液體。
自從剪刀事件后,日子好像又恢復到以前。兩個媽媽彼此客客氣氣講話,酷媽每天按時上下班,嗲媽照樣打理家務和三餐,其他時間都在電腦前答答答打字。我很無聊,趴在她腳前,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有幾次竟然被嗲媽的笑聲給驚醒了。好久沒聽到嗲媽的笑聲,她的笑聲很嬌很脆,非常悅耳。我以為她在對我笑,連忙搖搖尾巴,卻看見她眼睛盯牢電腦屏幕,手里還答答答快速打著字。打一打,停一停,看著屏幕笑,然后再打。
冬天到了,我的日子更無聊了。早晨如果出太陽,嗲媽會替我穿上連帽小外套,帶我去小公園,讓我獨自在草地花圃里大小便,自己坐在長椅上,在手機上撳來撳去。晨光照在她輪廓分明的臉上,整個臉都在發(fā)光。嗲媽真美啊!我搖著尾巴過去,雙腳搭上她的腿,希望她能抱我,但她只是在手機上繼續(xù)撳著,忘了我的存在。
嗲媽開始白天自己出門,不帶我去了。當她穿好衣服從房間里出來時,我聞到一股以前沒聞過的香氣。嗲媽穿上新買的兔毛靴子,圍上一條方格大圍巾,包住漂亮的鬈發(fā),柔聲對我說,寶寶,媽媽有事要出去,一下下就回來哦!我汪汪兩聲表示知道了??墒青菋尦鋈ズ镁煤镁枚紱]回來。從早上到中午,從中午到傍晚,我不知道醒了幾次睡了幾次肚子也餓了,才聞到她的氣味,聽到開門的聲音。
幾次以后我就知道了,嗲媽如果自己出門,那就要傍晚才會回來,帶著盒飯或燒雞烤鴨作為晚餐。她不再管我不能吃高鹽分的食物,常常就丟幾塊炸雞披薩面包給我,這些食物充滿油香,只是吃了以后口渴。因為沒有定時出去散步,我有時會在家里隨地大小便,惹她不高興。伺候一個還不夠,要伺候兩個?她會這樣說著,聲氣很像外婆。
這天酷媽回來時,一副很累的樣子。她說公司里頭內斗很厲害,想另謀高就,但是理想的工作卻離這里很遠??釈屨f完這話,盯著嗲媽看,嗲媽不置可否??釈層謫栢菋尳裉爝^得好不好,在家都做什么?嗲媽說,今天頭痛,哪里都沒去,連狗都沒遛。我奇怪地看著嗲媽,她不是出去了一整天嗎?
那你休息吧,我?guī)殞毘鋈プ咦摺?釈屘嫖蚁岛霉防K,抱我下樓去。她走得很急,我聽到她心砰砰跳得好快,一直到巷口,才想起要把我放下。我抖了抖毛,終于可以出來走走了,今天打算好好跑一跑。我咻地往前沖去,酷媽在后頭緊張大叫,寶寶,小心車子!我還是拼命向前跑,跑啊跑,好像要飛起來似的,覺得心里頭好委屈,好沮喪,好不開心,借著這狂奔,把這陣子心里的積鬰全都發(fā)泄出來,這就是我們狗族賴以生存在人類社會的秘訣啊!
寶寶!酷媽的叫聲,還有街上汽車喇叭聲,無數(shù)人車光影在眼前晃動,亂哄哄的世界像要崩裂一般,我突然膽怯了,剎住腳步??釈寶獯跤醢盐冶?,不要命啦,怎么不聽話呀!她滿臉通紅,寒冬里額上冒出薄汗,我嗚嗚低叫了一聲,靠在她身上??釈尵o緊抱住我,生怕我再跑掉,一直到了小公園,她才放我下來,手上緊緊握著我的繩子。我扯著她到處抬腳灑尿,在我的領土上都作過確認記號,并探知了剛才有哪些朋友們來過,忙了好一陣子才安靜下來,蹲在她腳旁。
寶寶,她怎么能這樣呢?好幾次,打她手機都不接,說在睡覺,剛才你也聽到了,她說沒出門,可是身上那香水味!她以為洗了臉卸了妝換了衣服,就神不知鬼不覺?
酷媽喃喃對我說了一堆話,我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我想安慰她,嗲媽一個人偷偷溜出去玩是不應該,教她下回別忘記帶上咱倆就好。我汪汪叫了幾聲,酷媽摸摸我的頭,長長嘆了口氣。
已經(jīng)很久沒洗澡了,我很介意這件事。并不是我的朋友們對我的味道有什么意見,事實上,我們喜歡強烈的氣味,這也是我偏愛嗲媽的原因。我們不像人類那樣把氣味分作好聞和不好聞,而是分作可食或不可食、危險或安全,是拉布拉多毛毛,還是雪納瑞小奇。我對氣味的記憶非常好,聞過的東西,只要再聞到就能辨別。最近我發(fā)現(xiàn),嗲媽身上的味道改變了。不是那種酷媽稱之為香水的東西在混淆,是一種根本上的改變。好像有一個人的味道沾在她身上,浸染著她,進入了她,跟她的體味融合。每次她抱著我時,我像個偵探在她身上嗅來嗅去,想找出那個人。
我之所以介意沒洗澡這件事,是因為不洗澡就不能上床,不能上床就不能玩枕頭仗。我想念跟兩個媽媽一起玩的時光,那時候,她們笑得多響多開心。還有,幾天前,我臥在嗲媽腳背上時,嗲媽縮了縮腳說,寶寶,你身上味道好濃啊,搞得媽媽身上全是狗味,別人聞到了多不好!
終于這一天,嗲媽在愛的沙發(fā)上坐下,酷媽坐在茶幾上面對著她,我想上愛的沙發(fā),但她們好像忘了我。不,她們沒忘,因為她們很快就說到我。寶寶怎么辦?
酷媽說她要換工作到另一個城市,沒法照顧我了。我嚇了一跳??釈屢吡?以后,我只有一個媽媽了?那誰幫我洗澡梳毛,跟我玩球?我不舍得酷媽那酷酷的樣子,還有她不說話只是那樣看著你,就讓你感覺到很多很多。
嗲媽看了看我,似乎很難啟齒。我聞到她身上越來越濃的那股味道,陌生人的味道。最后她低下頭小聲說,我,也沒法照顧寶寶。
酷媽愣住,我也呆住了。嗲媽在說什么啊?我是她最愛的寶寶,她的心肝她的寶貝,她怎么會沒法照顧我?
嗲媽抬起頭來,可能這件事她考慮很久了,一直沒勇氣說,現(xiàn)在被逼急了,就顯出一股狠勁兒。她是這樣說的:寶寶是你送給我的,是我們的定情物,現(xiàn)在我們分手,當然要把定情物還給你。如果留在身邊,我看到它就想到我們……
酷媽掙扎著要說什么,我也緊張地屈起那只受過傷的前腳掌,但是嗲媽繼續(xù)說下去:即使我愿意,他,他也不愿意。他不喜歡狗。
酷媽不能帶我走,嗲媽不能留下我,我從兩個媽媽,變成一個媽媽都沒有了!這種事怎么可能發(fā)生呢?在兩個媽媽的沉默中,我悄悄夾著尾巴回到籠里。兩個媽媽開始小聲爭吵起來,似乎怕我聽到。難道她們也曉得我雖然是只狗,但什么都知道?當我睡去的前一刻,腦里閃過一個畫面:雨夜,那個人對著我直直跑過來,她在玻璃箱外看著我,眼睛里閃著淚花。
第二天一早,酷媽想把我從籠子里抱出來,我拼死抵抗,但是我畢竟只有六斤重,哪能敵得過力大無窮的酷媽?酷媽把我裝進外出袋里,嗲媽在旁說寶寶乖。當大門關起的那一瞬間,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了,永遠不會再進這個家門了,別問我,我就是知道。
我又回到了那個寵物店,店主有點驚訝看到我。我本來是瘦伶伶沒人要的可憐蟲,現(xiàn)在變成又臭又臟毛都打結淚漬兩道的丑八怪!舉頭四望,沒有一個認識的朋友,倒是有幾個空床位。我立刻被抱到后頭去洗澡修毛了,最后回頭望一眼酷媽,她對我揮揮手。我又像回到了那個雨夜,雨水讓整個世界看起來很怪。記得一只老狗告訴過我,只有在要死之前我們才會流淚?,F(xiàn)在,我還沒有要死,但覺得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在透明箱里等待,等得睡著了幾次,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一個新主人?等一個人從街上大踏步向我走來?突然間,我搞不清楚自己倒底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因為的確有個人直直向我走來。
酷媽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嗲媽也收拾好我的物品,全都搬到巷口了。電召車馬上會來,我將跟著酷媽到她新租的房子去,以后,那就是我的家了。嗲媽最后一次抱了我,沒用那些會讓我臉紅的小名叫我,也沒有哭,所以我沒有機會最后一次為她舔去淚水。她以前是愛我還是愛酷媽,她現(xiàn)在是不愛酷媽還是不愛我?我這只喜歡用腦的貴賓狗怎么也想不通。她以前那么愛我,是不是因為她愛酷媽,現(xiàn)在她不愛酷媽了,所以就不愛我?我聞著她身上陌生人的氣味,不舒服地扭動著,于是她把我放進外出袋里,掛在酷媽的肩上。
上車后,酷媽把我放在她腿上,一路都沒說話。我靜靜趴在袋子里,車子一震一震,時動時停。即使看不到,我知道她一定是哭了,眼鏡摘下,雙唇顫抖,眼里都是淚花??釈尩臍馕痘\罩著我,有點像雨下到柏油路上激起的塵土味,也有點像我每天早上第一次嗅聞的青草腥。我感到悲傷,也很安慰,我知道她會一直愛著我,有開始但沒有結束,就像那個雨夜,一看到我,眼里就再也沒有別人。
我就是知道。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