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在墓地發(fā)現(xiàn)的線索
李治邦
李治邦,作家,居天津。作品多次被各類選刊轉(zhuǎn)載,并多次榮獲各類獎項。
一
于步水每年都要來墓地十幾次,他就是看他的母親。
每次來都要在母親墓碑前坐上兩個小時,在那喝茶,看報紙,還有就是跟母親叨叨。他和母親叨叨最多的就是抱怨母親,當(dāng)初為什么反對他和吳巧結(jié)婚,而且那么堅決,甚至割腕自殺。這番話每次都要說,每次說的都是那么悲悲切切。后來,一位負(fù)責(zé)墓地清掃的大嬸不耐煩的,你能不能說點新鮮的,你說的這些我們都知道了,而且說的比你還生動。于步水不屑,每次都還這么說,說累了就喝茶,然后看報紙。最后在母親墓地前放上一束勿忘我,走時對清掃墓地的大嬸們喊著,別馬上拿走,讓我母親多吮幾天花香。
于步水四十二歲了,還是單身,而且沒有結(jié)過婚。
他在大學(xué)教世界史,副教授,今年就要晉升教授。他從小跟母親一起生活,父親在他只有五歲的時候就離開他,據(jù)說去了保加利亞,后來去了塞爾維亞,又去了波蘭。母親活著的時候告訴他,你父親去了瑞士,在一個叫盧加諾的城市。母親臨死前又告訴他,你父親在盧加諾一個手表行當(dāng)老板,他離開我們前就是修手表的,這座城市所有的瑞士表壞了,只有他能修。于步水對母親說父親這些事情不感興趣,他記得父親走前就過來抱抱他,然后毅然決然地走了,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母親就在他后面癡癡看著,等著他回頭的一剎那。母親不知道從哪知道父親的消息,總是能不斷補充著告訴他。開始,于步水還能耐心聽,后來告訴母親,他就是不懂得感情的人,你說他對我起不到任何作用。母親嘆口氣,我這么說,是希望我死了以后,你能找到你父親。于步水悻悻的說,我找到他有什么用,他那么早就拋棄我們。臨走給你留下什么,就留下我。母親搖搖頭,痛心地說,他留在我心里,我就是割舍不下他。后來母親不管不顧,還是跟他說父親的消息,什么在哪哪有了房子,還有了車,什么還有到了瑞士以后就有了發(fā)展,有了自己的表行。于步水根本不信,在瑞士能有自己的表行,那是癡想。有次他不高興地問母親,誰告訴你的,是他,還是別人?母親拒絕回答,于步水說,男人喜歡虛報自己的實力,女人喜歡虛報自己的魅力。虛帳報得多了,便自己覺得自己也特別厲害啦。
記得在一個春暖開花的日子,于步水被聘為副教授的那天,他母親因為肺癌去世。那天于步水把母親安葬后,給母親挑了一個偏僻的墓地,然后就在那開始跟母親叨叨。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冷得都凍骨頭。那那天是開春第一天,陽光撒撒,暖到了心里。于步水那天叨叨到最后突然哭了,哭得不可收拾。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哭,而且哭得這么動心動魄,一口氣哭了一個多小時。他從來沒有哭過,小時候母親這么狠打他都沒有流過眼淚。他就是覺得自己太孤單了,母親在,自己還在,母親走了,他就覺得自己是一只孤雁在空中飛翔,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落腳。他很想念吳巧,吳巧是國旅的一個導(dǎo)游,那天他拿著自己的護照給吳巧送去辦理手續(xù),站在吳巧跟前就愣住了。吳巧很漂亮,也很時尚。她的皮膚很滋潤,像是在水里泡著的那種感覺。他給吳巧護照的時候,她手里拿著精巧的筆記本,是那溫暖而甜美的煙粉色。于步水曾經(jīng)交過一個女朋友,是他大學(xué)同學(xué)叫劉敏。劉敏的父母都是外交官,劉敏很快就跟父母去了國外。走前說好等她三年,于步水就等了三年,后來他看沒有任何消息,就主動給劉敏聯(lián)系,但一切聯(lián)系手段都沒有了。很多同學(xué)都說他是傻到了極致,哪有一句話就活活等了三年,三年對你是多么好的時光。于步水說,這是我們的承諾。這句話引起了校園同事之間的效應(yīng),誰再說承諾都舉于步水和劉敏的例子,從此后就沒有人說承諾了,誰再說承諾就是放屁。
于步水跟吳巧去了一趟日本的北海道,而且在一個溫泉里泡著。吳巧很內(nèi)向,很少愛笑。在離開北海道那天晚上,吳巧的房間漏水,于步水讓她到自己房間。那年去日本都是兩個人一個屋,于步水堅持自己一個房間,說另一張空鋪我掏錢。那天晚上,于步水和吳巧做了一夜的愛。他與吳巧做愛很享受,但也很苦悶。就是吳巧從來都是不吭聲,只有他一個人呼天喊地。那份享受就是吳巧的溫存,她始終跟著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盡量讓你舒服。于步水對吳巧說,你應(yīng)該是日本女人。吳巧說,我父親是日本后裔。后來于步水帶著吳巧到母親跟前見面,沒有想到母親冷如冰霜,當(dāng)著吳巧面說了一句,我不同意,你們要結(jié)婚,我就死給你們看!吳巧很吃驚,于步水好像被雷擊了一樣。后來于步水反復(fù)問母親,你反對她什么?母親死活不說出原因,一直到她去世。他與吳巧分手以后,又偷偷和吳巧苦苦交織了兩年,但以后就沒有再與她聯(lián)系,有時候看到北海道的風(fēng)光片,就想到了吳巧。
二
母親去世后,于步水就按部就班地講課,然后越講越好,學(xué)生的粉絲越來越多。于步水講課最精彩的是美國和歐洲部分,尤其是瑞士,講得很有見解。很多人問他,你去過瑞士多少次了?于步水笑而不答,其實他一次也沒有去過。他和吳巧分手后就沒有再找,他覺得自己對女人的興趣越來越淡,而且也發(fā)現(xiàn)洗澡時自己的男人器官也不勃起。他聽很多學(xué)生說有手淫的習(xí)慣,可他絕對沒有,他不會這么糟蹋自己的身體。他和幾個同學(xué)聚會,大家說起愛好來都津津樂道,可他居然煙不抽酒不喝茶不飲牌不打舞不跳歌不唱,他沒有說出來,因為說出來的結(jié)果就是遭到同學(xué)的奚落。他不止一次遭奚落了,哪次都很狼狽。母親活著的時候曾經(jīng)問過,你最喜歡什么呀,我怎么看你對什么都不敢興趣,就是看書。他告訴母親,看書就是他的興趣。母親苦笑著,你父親就是修表,你就是看書,都是癡呆子!于步水在母親死后就開始物色女人,他覺得不能這么茍且。于是他找到了一個叫睿的女人,是一家攝影雜志的記者。他以前帶過睿做過研究生,其實副教授是沒有資格帶研究生的,因為那位教授生病了就讓他帶。睿說,我喜歡你。于步水說,喜歡我的人都這么說。睿笑了,說,你也太自信了。于步水又說,喜歡我的女人都這么說。半年后,睿就讓痊愈的教授重新帶了,兩個人并沒有發(fā)生預(yù)想的什么故事。因為于步水看睿太自戀,總是拿著手機給自己照,那時還沒有自拍。他討厭自戀的女人,他喜歡吳巧,就是她就是一個小鳥,總是撲棱著翅膀在自己身邊飛來飛去,姿勢很生動。
前不久,睿突然給他打電話,問,你還是孤男呢?于步水問,你還是寡女呢?兩個呵呵笑了一會兒,睿說,咱們吃個飯吧,我過幾天去瑞士拍片子。于步水和睿在一家川菜館見了面,睿穿了一件黑色的時裝,露得很多,弄得一向清心寡欲的于步水很心猿意馬。于步水看著窗戶外面的萬家燈火,流光溢彩,心里覺得空落落的。他想起了吳巧,回憶起來已經(jīng)有六七年沒和女人做愛了。他奇怪自己怎么能堅持這么多年沒有和女人身體接觸,是不是得了自虐癥。于步水要了一碗毛血旺,睿要了一盤爆鱔魚,然后是肚絲爛蒜,夫妻肺片。他覺得和睿吃飯?zhí)獨?,一點兒浪漫都沒有。肚絲爛蒜的味精放多了,有些苦,他便把服務(wù)生叫過來說清楚。睿在旁邊說,任何好東西,一多,就成了壞東西。于步水無意中發(fā)現(xiàn)睿白皙的脖子,順著脖子,就是手掌般大小的空白。他抑制著自己,感到下身在躁熱。他很奇怪,母親去世后這幾年一直風(fēng)平浪靜,白天教書備課,晚上回家做飯看書。疲憊了也會出去走走,他最愿意去的地方就墓地。他覺得在母親跟前隨便說,母親就這么靜靜看著他。而且還可以看見母親身邊的墓碑,覺得都是熟人。去久了,他對能背下來周邊十幾塊墓碑的人物是誰,多大歲數(shù),覺得就是母親的鄰居那般親切自如。
睿問,聽到我和什么人的美麗傳說了嗎?于步水說,幾年沒見你了,喊你名字的時候都有些陌生。睿笑著,你相信嗎?于步水納悶地問,我相信什么?睿翹著腿,裙子下面延伸出一條裸腿,堅實而飽滿,洋溢著誘惑。于步水突然想起來在北海道,那天晚上吳巧濕漉漉地走進來,然后跑進衛(wèi)生間。她出來的時候就穿著睡衣,然后無意間豎起來那條光滑玉竹般的長腿。于步水覺得自己哆嗦一下,然后就上前抱住了還掛著水珠的吳巧。吳巧掙扎著,說我不跟我?guī)У目腿擞嘘P(guān)系,很骯臟的。后來,吳巧回到衛(wèi)生間,半夜才出來,然后一直蹲在地上嗚咽。于步水覺得自己像一個嫖客,想帶了多少錢,怎么才能擺平。他聽見吳巧艱難的問,你一個大學(xué)老師出版過兩本書,發(fā)表過幾十篇論文,就這么肆無忌憚的造次嗎,就不懂得對女人的文化含蓄嗎。
川菜館外邊下起了雨,雨敲打在玻璃上噠噠的,像是打字機。睿接著問,你懂得女人心里想些什么嗎?于步水沒說話,他覺得好久都拒絕回憶與吳巧這段邂逅,怎么在瞬間卻真實的影像出來。睿湊近于步水問,你現(xiàn)在有幾個女人?于步水生氣地說,你問這個干什么?睿抿著酒微笑著說,女人和女人不一樣,你知道女人如何動心眼嗎,那心眼動得讓你毛骨悚然,讓你防不勝防。于步水很詫異,他問,你約我出來就是為了講這個嗎?睿笑了,說,下個禮拜我去瑞士和意大利,我約你給我寫幾篇那里的歷史,再配上我的照片。于步水緩下精神,因為他一直鬧不懂睿為什么這么講女人的心眼兒。睿說,每篇稿子千字算,一千塊稿費可以吧。于步水搖頭,我不在乎稿費,我喜歡寫那里的歷史。你記住了,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和熱那亞都必須要去,那里有歷史,有美術(shù),有雕塑,有民歌,有航海的創(chuàng)世者。到瑞士日內(nèi)瓦和蘇黎世去是為了世界,為什么世界中心在那里。睿好像心不在焉,那杯紅酒已經(jīng)所剩無幾,她笑吟吟地說,這美差為什么會給我,知道嗎。于步水抬起頭,睿顯擺的說,我和主編好了,就這么簡單。于步水問,結(jié)婚嗎?睿說,他離婚兩次了,這次結(jié)婚才剛?cè)?。于步水不以為然的看著窗外,雨沒有停,但沒有了噠噠聲,像是一串串淚珠在劃痕。他想起與吳巧分手,在吳巧的家里,兩個人做了最后一次愛。然后外邊也下雨,母親打電話不斷催促于步水回家,因為母親在都是在晚上八點以前到家的。
于步水哼了哼,母親在那邊喊著,你是不是和她在一起,那我就死給你看。于步水掛斷電話,吳巧就在那里埋著腦袋。于步水穿著衣服,吳巧也不說話,在于步水拉開門要走的時候,吳巧輕聲問,你母親為什么不同意我?還有,你為什么這么聽你母親的話?于步水噎住了,關(guān)門時聽見吳巧嚎啕大哭。他也在問自己,因為在雨中走,故意不撐起雨傘。為什么母親不同意吳巧,自己為什么這么俯首帖耳!睿敲敲桌子,不滿地問,你是不是聽我說的討厭我了?于步水勉強笑了笑,說,你既然知道他不會為你再離婚,你為什么還要跟他好呢。睿說,你太小兒科了,跟他好就要逼著他離婚?只要他對我好,就行了。跟自己喜歡的男人結(jié)婚就是悲劇的下場,你始終跟著他,他就始終想著你。于步水問,那你呢,你的婚姻呢?睿說,非要婚姻嗎,你不就是不要婚姻嗎,不也過著挺好嗎,自由自在。想選擇跟誰好就跟誰好,不好就分手,也不內(nèi)疚。于步水愕然了,感覺出來睿對男女之間事情這么游刃有余,這么富有見解。于步水說,我給你一個瑞士盧加諾的表行名字,你去了一定找找我父親。睿有了興趣,接過于步水遞過來的紙條,你父親有消息了?于步水說,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去了就明白了。睿湊近問,你讓我跟他說什么?于步水說,就說我母親因為他去世了,他需要償還。睿咧嘴笑了,有意思了,你打算要他多少錢?于步水哼了哼,我就是讓他回來跪在我母親墓碑前,規(guī)規(guī)矩矩磕三個響頭。睿哈哈笑著,竟然笑出來眼淚,你要的是什么償還,你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吧!
兩個人走出川菜館,睿說,你要是寂寞我就隨你去,或者你隨我來?
于步水撐起了雨傘,笑了笑,等我醞釀醞釀,我跟你思維方式還有差距。
睿在笑聲中拉開了一輛黑色高爾夫的車門,像貓一樣鉆了進去,然后搖開車窗,用不用我送你回家?于步水沒看到這輛車什么時候到了,睿就這么從容坐在車上。他搖搖頭,車燈在前邊一閃一閃,像是一雙眼睛在爍著欲望。他撐起雨傘,覺得雨水絲毫沒有減弱,他覺得腳在雨中被浸入了,然后冰到了腳趾頭,疼疼的。回到家,于步水洗了兩個小時的澡,他從來都超不過十幾分鐘。他就覺得自己臟,也不知道自己哪臟。走出浴室,他光著身子坐在客廳里讓風(fēng)這么吹著,想起來睿的那句話,我就隨你去或者你隨我來,居然自己聽完笑了,像是一個嫖客。
三
轉(zhuǎn)天上午,正是于步水的課,主題是二戰(zhàn)。來的學(xué)生依舊很滿,階梯教室已經(jīng)爆棚,于是就在臺階上坐著。于步水知道這堂課很不收聽,因為學(xué)生們不喜歡戰(zhàn)爭,別的老師講戰(zhàn)爭就會遭到瞌睡和逃課。于步水上講臺一向是有掌聲的,當(dāng)然還有喝聲。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京劇名角或者相聲藝人,于是就得有臺步,有身段。有次系主任給他講,你是教授,你不是演員懂得嗎?于步水笑了笑,也不解釋。于步水上臺,所有學(xué)生都拿手機舉著錄像。于步水咳嗽了幾聲說,老規(guī)矩,記住一部文學(xué)作品,記住一部電影的主題歌。文學(xué)作品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象棋故事》,電影主題歌是《辛德勒名單》,下回來要給我講授感受。說起二戰(zhàn)要說我去年夏天去了波蘭的文化古都克拉科夫交流,讓我興奮的是這里距離奧斯維辛只有四十多公里。也就是說乘車去只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于是我準(zhǔn)備前往這個記載著納粹屠殺猶太人的地方,能讓我向一百多萬受難者致敬悼哀。這里是納粹在歷史上最大的滅絕營,當(dāng)時關(guān)進了一百五十萬,結(jié)果只留下二十多萬幸存者。屠殺的方法很歹毒,毒氣甚至還有更為暴犯心靈的懲罰。聯(lián)合國在2005年通過決議,把每年的1月27日定為國際大屠殺紀(jì)念日。另外惋惜的是沒有去成,因為同行的人覺得去那個地方太殘酷了,讓人心理恐懼。我無法說服這些同行人,我又不能自己獨行。結(jié)果,在卡拉科夫的那天去了著名的雅蓋隆大學(xué)。那天下去了滿天大雪,我心情很壓抑,覺得就這么與奧斯維辛擦肩而過了,以后再來的機會幾乎是零。我那天處在恍惚中,眼前總是看到的過的鏡頭,幾萬人裸體在洗澡,不知不覺在毒氣中相繼痛苦的倒下,五官都扭曲著掙扎著。再然后是納粹的一張張笑臉,沒有人性的面目。轉(zhuǎn)天我去了華沙,終于在我要求下去了猶太隔離區(qū)紀(jì)念碑廣場。去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灰暗,雪雖然停了但依舊很陰冷。車開的很慢,但是沒有停下來。廣場沒有多少人,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寬敞。同學(xué)們記住了,在1970年12月7日那天,聯(lián)邦德國總理勃蘭特在波蘭首都華沙眾目睽睽之,撲通一聲下跪為之大嘩。聽當(dāng)?shù)厝酥v,誰都沒有想到勃蘭特會下跪,他下跪的時候確實愕然了所有人,為此這個下跪震撼了世界。后來,德國用各種手段補償波蘭、俄羅斯和捷克550億美金,在歐盟為波蘭說話站腳。我離開華沙時,曾經(jīng)詢問過當(dāng)?shù)厝?,因為華沙也被德國殺害了無數(shù)無辜,你們現(xiàn)在恨不恨德國人。我經(jīng)常會在哪個大廈或者醫(yī)院門口發(fā)現(xiàn)掛著的標(biāo)牌:在這里被德國屠殺了多少多少人。我在一家教堂門口看見標(biāo)牌寫著,在這里屠殺了四百八十八人。當(dāng)華沙解放的時候,這座名稱已經(jīng)沒有剩下多少活人了。當(dāng)?shù)厝嘶卮穑聡蛭覀兿鹿蛄?,他們懺悔了,而且是用心懺悔的,不斷地懺悔?/p>
于步水覺得眼淚在眼眶子里轉(zhuǎn),終于撲簌簌流下來,學(xué)生們在鼓掌。他聽不進去,因為他看見在課堂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劉敏。
兩個人在校園里走,走過一座池塘。初春過去就顯得熱起來,池塘旁邊的草有了碧綠綠的顏色,小鳥也在樹上跳來跳去。劉敏消瘦了許多,頭發(fā)還那么茂密,被她整理得像是英國女人那么整潔。于步水沒有說話,他覺得真是開玩笑,睿昨夜突然找上門,失蹤多年的劉敏居然今天也跟著過來,是不是一直期盼的吳巧也會在偶爾時間冒出呢。劉敏挽住了他,很像是當(dāng)年在校園,挽得不緊不松,但于步水覺得一切如舊。劉敏說,你還是那么激昂,而且你還是那么灑脫,無拘無束,像是一匹在草原上的野馬,沒人拴住你。劉敏停了停,加重口氣說,只有你母親,你母親一吆喝就會服服帖帖的。于步水不接茬兒,睿和劉敏以及后來的吳巧都問這個問題,于步水都無法回答。母親說過,不是我能管住你,是你把我當(dāng)成你的信仰這么信著。那我也沒有辦法,因為你從小就完全依靠我。劉敏笑了,你不恨我呀,這么多年到處找我。
于步水坐在池塘的長椅上,這個長椅上邊寫著1905年建,銹斑累累,但始終都是有人搶著坐。劉敏說,知道我在哪嗎?于步水看著池塘被風(fēng)吹出來一層層的漣漪,然后像是綻的花朵。劉敏說,你倒是說句話啊。于步水回答,你在西班牙的巴塞羅那,你在那里有個藝術(shù)品收藏店,你先生游手好閑,你在那里辛苦打理。劉敏怔住了,你怎么知道的?于步水笑了,找你還不好找,你那么張揚,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劉敏再問,那你怎么知道我先生游手好閑呢,這個沒幾個人知道啊。于步水笑了,你那店鋪是他的祖?zhèn)骷耶a(chǎn),他就是喜歡找女人風(fēng)花雪月。他給你看對了一對中國的鈞瓷瓶子,然后就開始得意忘形。劉敏站起來,臉色不好看,你打聽我的隱私!于步水說,你忘了我是研究世界史的,你看看巴塞羅那的中文報紙,比我說的要詳細(xì)。劉敏沮喪地坐下,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悲慘?于步水說,我是怕你跟我炫耀,我提前打擊你一下,免得我特別悲慘。說完,于步水看著一對小鳥掠過池塘面朝天空深處飛著。接著,他看見有一個他認(rèn)識的老師釣上一條魚,然后扔在魚桶里,朝他興奮地比劃著。于步水問,我就想聽你為什么要掐斷我和你的一切聯(lián)系,把我像魚活活曬在岸邊動彈不了,一直晾到死為止!劉敏不回答,就這么看著池塘發(fā)愣。于步水問,你倒是給我解釋啊?劉敏還是不說,于步水惱火的,你給我解答啊,你既然做出來就有你的充足理由。劉敏哀傷的,你讓我坐在這把長椅上,是不是告訴我,我們以前經(jīng)常在這里約會,還吻過你,你也撫摸過我。有一次,我們深夜在這里做過愛,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后來有人打電棒在這里亂照,你不顧我赤著上身就朝草叢里跑。于步水不依不饒,我不問這個,我就讓你解釋。劉敏說,我看見夕陽上來了,你得馬上陪我去墓地,今天是我父親去世四周年的忌日。于步水一愣,問道,你父親去世了?劉敏站起來,幽幽的,我不想天黑了進墓地,我心里會很難受的。于步水問,哪個墓地?劉敏說,跟你母親一個墓地。
四
夕陽在云層里打著滾,墜得很快,但顏色很鮮艷,像是一個西紅柿。
于步水沒讓劉敏開她的紅色跑車,而是開著自己那輛灰色的捷達(dá)。從市區(qū)開到墓地需要半個多小時,路還算不堵,但開到墓地覺得都是車。劉敏看著已經(jīng)灰暗的西方皺著眉頭,都是你叨叨陳谷子爛芝麻,天黑了怎么進去呀。于步水沒有說話,嫻熟地從另一條小道拐到了墓地,他真記不起有劉敏父親的名字,這個外交家叫劉德廣,他認(rèn)識的。在一個角落,劉敏喊停住。兩個人走下去,于步水一驚,果真是劉德廣的墓碑,不大,黑色的,大理石。但上面沒有照片,只是雕刻著劉德廣三個字,下款也沒有落劉敏叩拜的字樣。兩個人站在那,劉敏捧著一束鮮花放在墓碑上,然后自言自語,于步水也聽不見她說什么。劉敏拉著于步水懇求說,咱們給我父親鞠躬吧,我牽著你的手。說著把手遞過來,于步水覺得通涼,像是攥著一塊冰。兩個人鞠了三個躬,劉敏哭了,很是傷心,撲在了父親的墓碑上,甚至用前額磕著大理石劉德廣那三個字。于步水沒有阻攔,但最后那一響太強烈了,他看見劉敏額前已經(jīng)淤了一塊血。劉敏坐在那,夕陽已經(jīng)倒進了西山,只留下一條橙色的痕跡。刮起來一陣風(fēng),于步水看見劉敏的身子悉悉索索,于是抱住了她。兩個人走著,劉敏說,看看你母親墓碑,四年前我曾經(jīng)去過,無意中讓我看見。其實那就是天意,你母親對我說過,你要是辜負(fù)了于步水,天都不饒你。你母親的咒應(yīng)驗了,我才知道你母親是巫女。于步水不高興的,你怎么這么說我母親呢。
在于步水母親墓碑前,天際那輪夕陽竟然還沒有下去,原來是那片厚厚的云遮蓋了。夕陽那么燦爛,就撒在母親墓碑前,顯得如此肅穆。于步水坐在母親碑前,對母親說,劉敏看你來了。劉敏不說話,然后跪下,說,收回您的咒語吧,都是我的不是。我就是去了巴塞羅那覺得那里太好了,我想你兒子是不會跟我過去的,他就是他的那座大學(xué)。我只能舍得他而留住我喜歡的風(fēng)景,是我自私,可是女人都自私,您也不是自私嗎。您把你兒子牢牢拴在您的跟前,他就是風(fēng)箏,不管飛得多高多遠(yuǎn),您手里的那條線不是想收就收嗎。于步水生氣的質(zhì)問,我母親都故去了,你還在抱怨有什么用。劉敏說,當(dāng)然了,她老家人去世了,可她的氣場還在你這呢,還在咒我呢。于步水問,咒你什么了?你不是挺好嗎?劉敏說,他要和我離婚,然后收回那家店鋪。你知道嗎,那家店鋪在天使門的邊上,距離市中心的加泰廣場步行才半個小時。沒了這家店鋪,我一切都沒有了。于步水說,那是我母親咒的嗎?劉敏不說話了,默默轉(zhuǎn)身離開。于步水離開母親墓碑前,像往常一樣看了一眼母親遺像,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那張嚴(yán)肅的臉居然笑了,而且很愜意。
三天后的中午,一個要下雨沒有下成的天氣,沒有一絲風(fēng),覺得整座城市悶在一口大鐵鍋里,劉敏又去校園找于步水。
于步水對劉敏說,中午去食堂吃飯吧,還得燉小黃魚嗎?咱們一人一盤,然后一碗白飯和一盆紫菜蛋花湯。劉敏笑了,就這么打發(fā)我啊。于步水白了劉敏一眼,這都是你過去最喜歡吃的,每次吃完都是我去交錢。兩個人在食堂里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小桌,面對面坐著吃。小桌很逼仄,于步水能看見劉敏臉上的每一道藍(lán)色脈絡(luò)。還沒吃飯,不少女學(xué)生就圍過來看熱鬧,嘰嘰喳喳,像是捅飛了一群麻雀。劉敏低著頭,于步水揮揮手,說,明天我還講二戰(zhàn)的課,我布置的作業(yè)要見分曉。飯菜上來了,女同學(xué)們才帶著很有故事的眼神離開。劉敏夾了一筷子,細(xì)嚼著,咂咂嘴說,比過去咸了。于步水說,你找我有事?劉敏說,我三天后就飛回巴塞羅那,確實找你有事。于步水說,那天你在墓地編的故事不錯啊,你以為我就相信,你為了那里的風(fēng)景果斷跟我分手,而且快刀斬亂麻,毫不遲疑。劉敏喝了一口紫菜蛋花湯,說,還是老味道,就是味精多了。于步水用筷子敲了敲,你回答我???劉敏說,我哪部分沒有編好???于步水氣憤地說,漏洞百出,你為了風(fēng)景跟我分手,說誰誰信。我們曾經(jīng)計劃要結(jié)婚對吧,即便你要出國,你也提出來兩年就回來。我見過你父母,你父母對我都很滿意,而且發(fā)自內(nèi)心。那好,你到底怎么了這么薄情薄義。劉敏說,我喜歡上那里的男人比你要強,還有我母親和我父親離婚,母親留在巴塞羅那,父親執(zhí)意回國。母親讓我陪著她過后半生,我覺得不好拒絕。不跟你斬斷情絲,我后患無窮啊,我沒法跟喜歡的男人結(jié)婚。劉敏吃魚被一根魚刺卡主,然后使勁兒用白飯吞咽著。于步水嘆口氣,你找我干什么吧?劉敏終于平息了,慢慢問,你是不是一直還恨著我,恨不得掐死我才解氣?于步水干干凈凈吃完了小黃魚,那碗白飯也沒有剩下半粒,然后開始一勺一勺的享受著紫菜蛋花湯。劉敏在桌子底下用腳勾住了他的腳,于步水發(fā)現(xiàn)劉敏沒有穿襪子,裸著的腳像是一只矯健的雞爪子,牢牢掐住了他的腳脈。于步水說,還有恨就是還有愛,無動于衷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劉敏悻悻的說,我不相信你對我沒有感覺。于步水喝完了湯,十分復(fù)雜地說,你就說找我干什么,肯定是一件大事,你甚至回來不完全是為了你父親四周年的忌日,就是奔著我來的。劉敏愕然地看著于步水,兩頰有些緋紅,但瞬間就平息了。她笑著,你又不是算命大師。于步水繼續(xù)說著,你跟我這么多年沒有來往,你也知道我找過你,而且千辛萬苦,你都沒有回過一個字念過一句話。你現(xiàn)在找我來了,而且找得這么急,你就沒有辦法。你為了救你自己,一定要拉著我,你認(rèn)為我能解救你,而且用廉價的感情就能辦。你錯誤地以為男人都是懷舊的,我既然這么費勁兒找你,當(dāng)你站在我跟前,我會讓你撲到我懷里。可是錯了,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的目的,你是奔著我手里的東西來的。如果不猜錯,應(yīng)該你會張嘴要我母親留給我的那幅傳了百年的蜀繡。劉敏停頓了一會兒,冷著臉說,知道我后來為什么不喜歡你了嗎,你就是非要把人家的衣服扒光了,弄得人家一絲不掛,你在那洋洋自得。你這樣有意思嗎,你不能寬恕人,也不會懂得理解人,誰會跟著你喜歡你。于步水沒有說話,他看到劉敏的手在抖動著,兩個人好的時候,劉敏一生氣就這樣。
劉敏站起來朝食堂外邊走,于步水想不跟著,但見她腳步有些踉蹌就走了過來。食堂外邊是一片草坪,很多學(xué)生在上面坐著嬉戲,暖風(fēng)熏得人有些頭暈。于步水跟上劉敏,他的心還在憤憤不平,但沒有再發(fā)作。劉敏回頭說,我準(zhǔn)備在藝術(shù)長廊做一個中國四大名繡的收藏展,現(xiàn)在我收集了二十三幅,蘇繡多,其中有我從父親拿走的那雙面繡《貓》,湘繡和粵繡也差不多了,就是蜀繡不夠,而且缺一幅打眼震撼的。我看過你母親那幅蜀繡,如果我沒說差的話應(yīng)該長約1.8米,底色是暗紅色的。以蝶舞牡丹花為主體,兩側(cè)還伴有一對好看的五彩鳳凰。正反兩面都是平整圖案,典型的蜀繡手法,我問過你母親,你母親當(dāng)時笑著說,我祖上也算的是官宦人家了。我估價在巴塞羅那會一百萬人民幣,如果有人買我會到一百三十萬左右,我也留下來做我的營業(yè)額。劉敏說完就看著于步水,于步水看著在草坪上自己的一對男女學(xué)生在接吻,毫不忌憚。他看見云彩在天上很少,露出來湛藍(lán)湛藍(lán)的顏色。他覺得自己平常就是上課,回家讀書寫作,有時間會到外邊走走,打打牙祭。他認(rèn)為這么簡單的生活挺好的,就像今天的天一樣,很少有浮云。劉敏問他,嘿,你說呀,同意我就拿走,我后天的飛機。于步水說,我不會給你,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我想念母親一是到墓地,再就有看這幅她給我的蜀繡。錢對我不重要,我足夠自己花的了。劉敏呵斥著,你想沒有想我,你別是總張口閉口的是你。于步水惱怒了,你想的都是你自己,我為什么還要想你呢。劉敏戳著于步水的臉,說,你會后悔的,你一定乖乖地把蜀繡給我?guī)ё?!說完,她就朝院門口大步走去,頭也不回一下。
于步水喊著,你就這么自信!
五
下午,又是他關(guān)于二戰(zhàn)的課,他在去課堂時故意在那把長椅上坐了一會兒。陽光很充沛也很暖骨,他閉上眼睛,陡地想起劉敏指責(zé)他的那番話。他有些后悔,覺得沒有必要對以前的女人這么不依不饒的。他覺得自己這么幾年的單身生活是有些對人對事刻薄了,以前校園有幾只流浪貓他都過去撫摸,后來他一來那幾只貓就跟著他。后來他不愿意理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了軌跡,就不愿意再走偏了。睿突然打來電話,興奮說,我在盧加諾找到你父親了,你跟他通電話。于步水感覺很突然,一時腦子空白,他尋找過父親,得到這個消息還是母親告訴他的。他知道母親這么多年一直沒有離開父親,他問過母親,你怎么知道的?母親淡淡地說,要想找誰不用費很大的勁,找不到都是借口。他聽到那邊顫顫巍巍的聲音,是我兒嗎?于步水無法回答,他確定不了究竟是不是父親。對方說,是不是小水呀?于步水的眼淚噴了出來,那一種血緣的東西麻遍了全身神經(jīng)。對方說,我知道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母親。我就想求你一件事,我心臟不好,說不定哪天就走了。我已經(jīng)做了遺囑,你把我給你的母親合葬。于步水回答,我母親跟你說過這件事嗎?對方肯定地說,我們說過不止一次,她讓我和她合葬的。于步水說,只是你說。對方說,我有你母親的電話錄音,我放給你聽。于步水連忙制止著,不用了,不用了。對方說,你在墓碑上再補上我的名字,我們在天堂攜手吧。于步水沉默著,對方說,你答應(yīng)我啊。于步水說,好吧。對方好像意猶未盡,說,你要替你母親和我找一個人,這個叫吳海。于步水一愣,對方說,他強奸了你母親,我也是因為這個才離開你母親的。于步水覺得一切都太突然,他好像聽母親說過吳海,以前跟母親和父親是好朋友,但沒有感覺母親有多么咬牙切齒,就是天高云淡的這么說。于步水問,我找到吳海又怎么樣呢?對方說,我要活著回去,我手里有槍,你知道瑞士人持槍率比美國還有高好多,我這把槍是德國的p200,我要殺了他,然后我就自殺。于步水發(fā)現(xiàn)對方在暴躁中語無倫次了,他告訴對方,你回中國帶不進槍,你也沒有必要殺了誰,再殺了你自己。你如果是我父親,想沒有想過我,是不是應(yīng)該給我父愛。對方說,我會給你的。于步水說,你不要以為我說的是錢,我不稀罕,我說的是感情。對方不說話了,睿接過來說,你就不能好好跟你父親說話,我看他一直在哭。
下午兩點半,于步水走進課堂,學(xué)生依舊滿滿的,只是心里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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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上講臺,突然看見學(xué)生們都站起來,情深意切的集體演唱那首《辛特勒名單》的主題歌《一遍又一遍》:“我不敢夸口九天攬月,也不盼天國就在眼前。怎么表達(dá)我的情懷,心里的喜悅難以言傳。一遍又一遍我柔聲呼喚,一遍又一遍我親切思念,在你的眼中深情似海啊,真誠的愛情千年萬年……”于步水的眼眶里含著淚水,他不能忘掉和吳巧在電影院里看這部電影,然后吳巧給他翻譯這段歌詞。在黑暗中,吳巧親吻了他,他覺得吳巧的嘴唇像是一團火灼著他。他給學(xué)生們鼓掌,學(xué)生們給他鼓掌,學(xué)生們看見老師流淚了,但不知道他是為誰流淚。
于步水穩(wěn)了穩(wěn)神,說,上次我說到了去波蘭那段經(jīng)歷,今天我再說一個我在華沙經(jīng)歷的故事,那應(yīng)該是一個夕陽西下的時刻,本來冷冷的天有了暖色。因為夕陽頑強地在云層里掙扎出來,在華沙的街頭灑下了陽光。我隨著波蘭朋友叫比達(dá)的走進了圣十字教堂,他回頭告訴我,你一定要脫帽進去,說話的口氣很堅決。圣十字教堂顯得很豪華,比達(dá)對我說,這里很多東西都是假的,因為二戰(zhàn)這里幾乎被德國納粹毀為一片廢墟。這是二戰(zhàn)之后一點點重新修建的。但有一個是真的,那就是世界鋼琴家肖邦的心臟。比達(dá)領(lǐng)著我走到一根柱子前,他指著這根柱子對我說,肖邦的心臟就放在里邊。肖邦死在了巴黎,生前幾次想動身回到自己祖國華沙,可每次都沒有成行。因為華沙當(dāng)時的政治氛圍很不好,回國有可能深陷漩渦不能自拔。肖邦去世前反復(fù)叮囑一直守候在他身邊的姐姐,說反對派政府是不會讓你把我的遺體運回去的,但你一定要把我的心臟運回華沙。肖邦死后,姐姐悄悄地把肖邦的心臟運回了華沙,然后密封在圣十字教堂的這根柱子里。于步水說到這看了看安靜的學(xué)生們,說,我站在這根柱子前沉思良久,二戰(zhàn)給人們帶來了什么,那就是愛國,愛自己的國家。肖邦20歲離開華沙到維也納進修音樂時,帶著裝滿波蘭泥土的銀杯同行。走了整整19年,他一直想回到華沙卻沒有達(dá)成夙愿。當(dāng)他在巴黎去世時,那個裝滿波蘭泥土的銀杯也隨之下葬。在二戰(zhàn)期間,教堂全體神職人員面對德軍的多次轟炸,冒死尋找出肖邦的心臟,結(jié)果有七人為此喪命,其中兩人因用身體護住肖邦的心臟而英勇獻身。聽朋友比達(dá)說,后來有人為了保護肖邦的心臟,悄悄把肖邦的心臟轉(zhuǎn)移到了國外隱藏起來。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圣十字教堂最早被政府修復(fù)。于是,肖邦的心臟被隆重地請了回來,安放在圣十字教堂的柱子里。柱子上部鑄有肖邦的雕像,下邊的小臺可放祭奠的鮮花。曾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波蘭著名小說家萊蒙特的心臟則在對面的柱中,他說要陪伴著肖邦。于步水走到學(xué)生們中間,意味深長地說,戰(zhàn)爭使人與人之間出現(xiàn)了善與惡,忠誠與背叛,但也使人與人之間爆發(fā)了良知與感情。
六
晚上,于步水沒有馬上回家,而是開著車去了墓地。
春天的夜色很深,深得望不到邊,也很近,好像觸手可得。
他坐在母親墓碑前,皺著眉不斷叨叨著,你跟我父親這一切是他編的,還是你們都說好了的,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于步水覺得臉上有了風(fēng),有些涼。于步水說,我不會把你留給我的蜀繡給劉敏,我知道你會傷心的。他看見有一只流浪狗走過來匍匐在他跟前,他想了想從口袋里拿出來一塊巧克力遞給它。他覺得最近血糖低,有時候講著課就頭暈。流浪狗吃完沒有走還望著他,于步水告訴它沒了,翻著空口袋。流浪狗低下頭就這么靜靜守候著他,于步水問母親,你跟他合葬,我要是這么做了,你會怎么樣,是你的本意嗎。于步水抬頭看了看天,月亮從云層里擠出來,撒瞎零零散散銀色。
于步水回到家,自己下了碗掛面,煮了一個雞蛋就吃起來。突然有人敲門,很少有人打擾他,都知道他一般都是閉門謝客的。他沒有理會,但敲門聲很執(zhí)著,他只好起身開門,見劉敏走進來。她像一個演員登臺,從后臺走上舞臺,很是自信。于步水嗯了一聲,劉敏對門外喊著,你進來呀。于步水有些吃驚,幾秒鐘后,他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怯怯的走進來貼在劉敏身邊。于步水呆如木雞,人就被點了死穴不能動彈。這男孩太像自己了,鼻子眼睛眉毛,還有那臉神,幾乎就是他的復(fù)制版。男孩也癡呆呆的看著他,兩個人的對視就像是一個人在鏡子跟前。劉敏平靜的說,你想說什么?于步水想著,劉敏離開他前做了什么,應(yīng)該是一夜的瘋狂。當(dāng)時劉敏告訴他,你等著我,我會跟你結(jié)婚。他還記得跟吳巧也一樣,他就是瘋狂是特別瘋狂,理智時特別理智。劉敏說,你為了你兒子,是不是也要把那幅蜀繡給我?guī)ё甙??于步水覺得劉敏一步步都設(shè)計好了,她對這個結(jié)局是最后的出手。于步水伸出手對男孩兒說,來,我抱抱你。男孩兒走到他的跟前,于步水抱住他的兒子。他真沒有想到自己還有兒子,他原來是準(zhǔn)備跟吳巧有個孩子的。男孩兒不說話,緊張的看著他。于步水問他叫什么名字?男孩兒說,于迭戈。于步水接著問,你知道我是誰嗎?男孩兒回頭看看劉敏才勉強回答,你是我父親。于步水克制著自己,但眼角分明溢出淚水。劉敏插話,你問問他是誰把他養(yǎng)大的?于步水沉默,男孩兒說,是母親把我養(yǎng)大的。于步水點點頭,男孩兒說,母親很不容易,我覺得他太難了。于步水詫異地看著男孩兒,他知道這些話是劉敏教的,但沒有想到男孩兒說的那么有感情。于步水問,你母親怎么不容易?男孩兒低著頭,說,家里所有事情都是她打理,我繼父就是吃喝玩樂。這句話也是劉敏教的,于步水堅持這么想,他又問,你繼父對你怎么樣?男孩兒支吾了一會兒,劉敏說,你告訴你父親。男孩兒說,他就當(dāng)沒我這個人一樣。于步水岔開問,你姥姥呢?男孩兒說,我跟著我姥姥在錫切斯幾年,我喜歡那里的風(fēng)景,姥姥對我也特別好。后來姥姥去世了,我到巴塞羅那跟母親和繼父。于步水像是一個預(yù)審官,有不斷的問題,說,你在那里上的什么學(xué),會寫中文嗎?男孩兒說,離我們家不遠(yuǎn),也學(xué)西班牙語和英語。于步水問,你知道有我這個父親嗎?男孩兒說,以前不知道,后來母親告訴我了。于步水問,你姥姥沒有跟你說過我嗎?男孩兒搖頭,我姥姥說我父親就是我的繼父。于步水問劉敏,你母親葬在哪里了?劉敏說,就在她喜歡的錫切斯。于步水說,你不想讓你母親和你父親合葬嗎?劉敏說,我不會違背母親的意愿,我父親也不會同意的。于步水問,兩個人為什么鬧得那么僵?劉敏說,一個要回國,一個不回國,就是這么簡單。于步水松開在懷里的男孩兒,他發(fā)現(xiàn)男孩兒的手濕漉漉的,捏著都是汗水。
于步水走到里屋,捧出來那幅蜀繡,說,拿走吧。
他洗完澡,依舊裸身在沙發(fā)上坐著,知道一個小窗戶開著,而且春風(fēng)很硬,也沒有過去關(guān)上。他覺得身子很緊,蹦出一層的雞皮疙瘩。他想不通,劉敏怎么能生下這個孩子,而且不跟自己說一聲。她為什么要把這個孩子帶大,肯定不是為了繼承蜀繡,那還有別的什么企圖。他想不通自己,為什么見了這個孩子激靈后就沒有了父子的血緣感覺,怎么竟然這么無動于衷。他覺得自己為什么會麻木不仁了呢,是自己簡單生活的一種反應(yīng),還是自己變得思維逼仄狹窄了呢。他對劉敏是恨的,對吳巧是愛的,對睿是無所謂的。那么對劉敏的恨怎么就這么赤裸裸,對吳巧的愛也是沒有一遍又一遍的親切思念。他覺得自己對生活沒有了過去的熱情,他想著不知不覺流下眼淚。他打了一個噴嚏,然后站起來裹上毛巾被到了臥室,吮到了一股糜舊的味道,床上床下都是舊書。記得吳巧跟他叮囑過,你的書都太舊,要找些橘子或者檸檬,就有點水果味兒了。他想起該給睿寫稿子了,于是坐在床上,打開筆記本一直寫著。他聽見動靜,恍惚中看見母親在床頭坐著,靜靜地看著自己。于步水喊了一聲母親就哽咽了,母親說,我把那扇窗戶關(guān)上了,你注意別著涼。說著母親走了,消失得很快,于步水從床上跳下來,追了幾步,果然看見窗戶關(guān)上了。他說,母親,你別走啊。聲音在空曠的四壁上碰撞著,發(fā)出單調(diào)回響。他看了看表,已經(jīng)凌晨五點鐘了。
劉敏到了巴塞羅那給他發(fā)了一個微信,說,我還會回去找你的。
七
一個黃昏,于步水在心煩意亂中開車去墓地,他坐在母親墓碑前不再叨叨,而是看著母親的遺像走神。墓地起風(fēng)了,從一早天就變冷,他忘記了加衣服,就在風(fēng)中哆哆嗦嗦。他起身,跟母親鞠了三個躬,始終沒有說出蜀繡讓劉敏拿走的事。他走了又回來,跪下來給母親磕仨頭,失聲說,我該守的沒有守住,不該守的我卻守著。他從墓地朝回走,在停車的一隅,猛丁兒看到一塊墓碑,字很小,因為重新上了金粉而在落日中爍爍閃光。他不由自主走過去看了一眼,呆住了,上邊竟然寫著吳海兩個字,在右下角落款是女兒吳巧叩泣,年月日是前年的中秋。他撫摸著吳巧的名字,然后思緒如麻。怎么母親和吳海還有劉敏的父親都在一個墓地,他們是提前約好的嗎。自己在這里轉(zhuǎn)悠,為什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吳海的墓碑,況且就是在自己總停車的地方。他跟墓地管理員很熟悉,于是跑到那里詢問,怎么能找到吳巧。管理員很為難,說,我們一般是不透露客戶信息的。于步水說,必須告訴我,我不是去討債,我是找到她還債。管理員問,多少錢?于步水說,我不能說。很簡單,于步水知道了吳巧的電話和住址。
他開車離開墓地,覺得冥冥之中這三個女人終于聚齊了。
幾天里,于步水一直琢磨怎么見到吳巧,直接打電話不妥,去她家更不對。因為不知道吳巧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是結(jié)婚了,還是單身。他在網(wǎng)上查吳巧,出來的幾十個吳巧都不是他要找的,何況以前他在網(wǎng)上無數(shù)次的找過。就在他遲疑中,睿從瑞士和意大利回來了,約他還在那家川菜館吃飯。睿在和他吃飯時拿過來一個信封,說,這是你父親給你的兩萬瑞士法郎,估計人民十二萬多吧。讓你給他和你母親合葬用,剩下的就留給你。說,如果你找到那個吳海,他還會拿出兩萬做出獎賞,他要讓吳海知道做出壞事的懲罰。那個信封就在餐桌上擱著,于步水也不拿,但也沒有退過去。兩個人繼續(xù)吃飯,于步水說,你在我父親表行得到一塊表,讓我看看。說完他就后悔,知道尖刻的習(xí)性沒有改變。睿不在意,伸出白晃晃的胳膊擱在于步水跟前,手腕上那塊黑色的表十分精致,也很女人,雙日歷的,看不清楚什么牌子。睿說,這是你父親一手做出來的,說我戴著很合適。有一個能說中國話的告訴我,這是老板做的最后一塊表了,他歇手了。于步水想起來讓睿給吳巧打電話,就把想法托出來。睿不情愿的笑了,你一點兒也不尊重我,不如你的父親。于步水瞪眼,你做不做吧!睿對于步水說,你給我電話和住址,我給你找到就行了吧。于步水問,什么時候?睿翻了翻眼皮,后天。于步水跟服務(wù)員說,結(jié)賬。睿說,我要是在你跟吳巧之間搗亂呢。于步水說,你知道后果。睿嘆口氣,其實你真適合我,我就想找一個專心致志的男人,現(xiàn)在難尋了。于步水起身走,睿喊著,你不拿錢呀,那就給我了。于步水不理會,睿趕過來塞進于步水口袋,說,我不是一個你想象的女人,你錯就錯在了總用你的眼里看別人!
三天后,冷了一段時間的天氣陡然返暖。
校園里的白蘭樹花開了,微風(fēng)把花香送到每一個人身上蕩漾著,愜意無比。成排的白蘭樹高大,葉子也繁茂,像支開的一把把傘。很多人學(xué)生都愿意一早或者黃昏在這里遛遛,吮吮花香。于步水在白蘭樹林里走著,不斷有學(xué)生們過來鞠躬喊先生。睿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吳巧找到了,在你們學(xué)校后門那條街上開了一家書店,已經(jīng)三年多了。她還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兒,很可愛。于步水沒有說話,睿不耐煩地問,你聽著嗎,吳巧現(xiàn)在是單身,那家書店生意一般。于步水說,書店叫什么名字?睿說,我成了你的私人偵探,書店叫勿忘我,挺小資的。于步水說,謝謝你了。睿笑著,給我什么好處呀?于步水掛斷了電話,睿也沒有再打進來。
八
中午,于步水在學(xué)校食堂吃完飯,下午沒有課,他信步走出校園后門,在那條街上尋找著勿忘我的書店,來回找了兩圈,最后在一個拐角的地方看到了書店名字,而且書店門口確實沒有多少人。他走到門口,覺得很緊張,緊張到竟然要窒息。于步水走進書店,看見一個女人背對著他在整理新書上架,里邊雖然不大,但十分雅致。于步水找到一本法國作家卡特琳·克萊芒著的《神學(xué)旅行》翻著。那女人上完架,在書店角落里收拾著一個咖啡壺。這時咖啡煮開了,有一種濃濃的咖啡香味兒彌漫出來。于步水使盡全力喊了一聲,吳巧呀!女人愕然的轉(zhuǎn)過身,幾年過去了,吳巧憔悴了許多,在發(fā)髻兩邊有了幾絲白發(fā)。吳巧很專注的看著他,脖領(lǐng)子處顯露出一簇柔白。于步水走過去,吳巧的手在顫抖,以至于把握不住咖啡杯。于步水接過去,呷了一口,味道很深。吳巧坐在咖啡桌跟前,于步水也坐在那,兩個人近在咫尺卻覺得是跨過了千山萬水才相遇。吳巧問,你聽點什么?于步水也問,還有《辛特勒名單》里的《一遍又一遍》嗎?吳巧隨手在咖啡桌后面按了一下,頓時,那首歌曲在書店里徘回蕩漾著?!拔也桓铱淇诰盘鞌堅拢膊慌翁靽驮谘矍?。怎么表達(dá)我的情懷,心里的喜悅難以言傳。一遍又一遍我柔聲呼喚,一遍又一遍我親切思念,在你的眼中深情似海,真誠的愛情千年萬年……”于步水慢慢的攥住吳巧的手,覺得像是一團新出的棉紗,柔柔的,但纏在手心里不會散開。吳巧不說話了,因為她眼睛有水,汪著她臉上都是一泓清純。于步水問,你對我說點兒什么呀?吳巧淺淺笑了笑,我經(jīng)常能看見你,你在街上溜達(dá),你特別愛吃我旁邊的杭州小餛飩,還有里邊的火燒夾醬牛肉。我還在大教室聽過你的課,你講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航海史,眉飛色舞的。于步水看見他喜歡的那兩排潔白的牙齒,就問,你怎么不找我呢?吳巧說,我知道你母親拒絕我的原因了。于步水吃驚地問,我母親和你父親究竟怎么回事呢?吳巧低下頭,說,我父親喝醉了把你母親堵到房間,后來后悔要命,怎么給你母親解釋都無濟于事。你母親說我父親強暴了她的貞操,本來兩個人是商量要結(jié)婚的,你父親從中阻撓才拖延了婚期。于步水問,你在墓地見過我母親的墓碑?吳巧說,我哪次去都給你母親跪下,替我父親贖罪。
音樂是反復(fù)的,于步水站起來說,我們結(jié)婚吧。
午陽從窗戶瀉進來,于步水給吳巧跪下,說,當(dāng)然我得先求婚了。隨手從口袋里拿出來一枚戒指,那是很早準(zhǔn)備給吳巧買的,是他去維也納一家金店買的。于步水跪下了,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的進來,脆生生喊著,媽媽,我餓極了,我要吃杭州小餛飩,還有火燒夾醬牛肉。小女孩見到這場面驚呆了,她躲在媽媽身后,惶恐的看著這個陌生男人固執(zhí)的舉著戒指,依舊跪著向媽媽神經(jīng)質(zhì)叨叨著……
責(zé)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