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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荷

2016-12-08 15:24:02Text陳力嬌
廣州文藝 2016年1期
關鍵詞:屁屁黑子小豬

Text 陳力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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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荷

Text陳力嬌

到了五月,母親又要去外面買小豬了。她一出去,家里就剩我和弟弟看家了。林業(yè)局的家屬房是好房子,在我們生活的小城屬上乘之作,院落很大,天棚地板。所說天棚就是用膠合板釘制的藍色屋頂,一格一格如同把天空分成了方塊,而地板則是深褐色上好的松木,灑上一層桐油一樣發(fā)著亮光,左瞅時是鏡子,右瞅時是湖水,我和弟弟就像在這湖水中搖櫓。一幢房子里有三個門,房門、臥室門還有廚房門。門上有兩只眼睛似的小窗子,我們雖夠不到它,卻常常為這些別人家沒有的門而自豪。

上午的時候我和弟弟坐在南窗曬太陽,從早上九點一直到中午十二點,這個時候我們是家里的衛(wèi)士,任誰也不許進我們家的院子。下午的時候我們把南窗關緊,南門也拉上插銷,去北窗曬太陽,一心看管北窗并與北邊的太陽為伴。

有時我和弟弟也會擠坐在窗臺上看云,我梳著兩只羊角辮,手托著下巴看天上一朵一朵變動不居的云。弟弟比我小三歲,他看云時很不專注,我告訴他那云非常富有,有羊,有鴨,有小兔子,只要你專心,什么都可找得到。他這才細心起來,在云里上下翻找,可是他找到和找不到看不出什么兩樣,如果他看到一群羊,在云里撒歡亮蹄,他就會舔舔嘴唇說,姐,我餓。如果他在云里看到一匹馬,他也會說,姐,我想騎馬去找媽媽,我餓。

我知道弟弟是真的餓了,我也餓了,可是我不會做飯,我錯過了許多和媽媽學做飯的機會,而西屋王家的飯香已經(jīng)飄了過來,是用油和蔥花炸鍋做的苞米粥,就鼓動弟弟向王奶奶要一碗,有了王奶奶的飯菜,你就不會餓了。我對弟弟說。弟弟小,不顧顏面,他果真隔著木板障,向王奶奶伸出了小手,弟弟說,奶奶我餓了,媽媽不在家。王奶奶聽到他的喊聲,就端出一碗干干的苞米碴土豆粥,上面插著一雙筷子,遞給弟弟。弟弟笑呵呵地雙手捧回,放在我面前,露著小乳牙說,姐,我們倆吃。

六歲和三歲面對饑餓飯量也是驚人的,一碗飯瞬間被我們倆洗劫一空,吃完了我們還沒飽,弟弟就帶著滿嘴的飯粒再次到木板障前,再次向王奶奶伸出手。而這次王奶奶把飯盆都端了出來,飯勺把黃色的銅盆刮得咚咚直響,跟打鑼似的,刮出大半碗飯,然后迅速掃了我一眼,僅這一眼,我就明白王奶奶識破了那飯的去處,弟弟再端回飯時我不看,悄悄走回屋。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半個多月,小豬終于被媽媽買了回來。四只小黑豬油光锃亮,被媽媽從肩上放下來一撒袋口,它們像四支箭,嗖嗖嗖地射了出來。我們高興極了,分別給它們起了名字,叫金鐘、亮蹄、小壞蛋和毛屁屁,因為弟弟給了毛屁屁半根黃瓜,它吃完就開始嘟嘟地放屁,好像它身后拴了一串爆竹。

這以后媽媽出去的時候就少了,但每天天不亮她都會去菜市場拾菜幫,菜市場五點鐘開門,她要四點鐘就起床,先幫賣菜人從大車上往下卸菜,然后再排號買菜,這樣她就能得到許多菜幫,這些不花錢得來的爛菜幫,到七點鐘我和弟弟還沒起床時,就會被媽媽用大麻袋背回來了,她回來時不只是她和麻袋,身后還會跟著大朵大朵的陽光,還有豬看到她夸張的喊叫。那些年爸爸總是下鄉(xiāng),一年中會有七八個月不在家,他自己管這叫蹲點,而我和弟弟則認為是林業(yè)局有太多的樹,太多的樹需要爸爸去照顧,他沒有理由不去。爸爸一下鄉(xiāng),家里就是我和弟弟和媽媽的天下了。

其實這么說也不對,還得把金鐘、亮蹄、小壞蛋和毛屁屁也算上,因為它們是最好的配角,也是讓主人過好日子的主角,它們是來幫我們家的,我們春夏秋冬的衣服、襪子、鞋子都得靠它們身上的皮肉來換。媽媽說,金鐘的四個蹄子就能給我換一件小大衣,我穿兩年再轉給弟弟穿兩年,金鐘的蹄子就更值錢了。那么兩只耳朵呢?耳朵比蹄子還值錢吶,東院二明的爺爺,喜歡喝酒時吃豬耳朵,每月都要花去半個月的工資買像葵花葉一樣的豬耳朵。

金鐘它們頭一年長得飛快,但白菜幫已經(jīng)遠遠不能滿足它們了,媽媽就去酒廠買酒糟,去淀粉廠買粉渣,媽媽太能干了,買酒糟時她守在酒糟鍋前,和男人一樣在熱氣騰騰的酒糟房里搶,搶到的酒糟放在一個帶斗的手推車里,她會把它倒著拉回來。這樣的事一年媽媽要重復好幾次,每次都弄回小山似的一堆,我們家院門好端端的門檻生生被她的車轱轆壓出兩條溝痕。

金鐘它們到了第二年秋天,就長成了大豬,毛屁屁長得最水靈漂亮,它的四個蹄子都是白色的,腦門上也有一個白圓點,就像媽媽常常往我眉心上點的胭脂點一樣,只不過毛屁屁的是白色的,而我的是紅色的。這當兒是我們一年中最快活的時段,四個大豬像四個待嫁的大姑娘,會換回許多供我們享用的彩禮,我們家又可以吃上豬肉餡餃子和蔥花油餅了。但是賣得的錢實際上只剩下兩頭豬的錢,那兩頭所得的錢會用來還買粉渣、酒糟的外債,這些都是平日里媽媽從鄰居那里借來的,說好了豬賣掉就還給人家,而且每筆錢都有賬,記成一個長長的賬單,賣了豬,賬單就一寸一寸縮短,最后消失得一絲都不剩。

第三頭豬賣得的錢,會用來給全家人買衣服和鞋子,置辦家里一年中的米糧和日用。媽媽會給爸爸做二斤棉花的大棉褲,買最厚實的大頭鞋還有棉帽子棉手套,背到鄉(xiāng)下的被子也要不斷地填新棉花,以免爸爸在遙遠的鄉(xiāng)下凍著,而等這些錢花沒了之后,媽媽又該盤算著賣第四頭豬了。

第四頭豬賣得的錢是雷打不動的,是留著明年春天買小豬用的,買四頭小豬剛好用一頭大豬的錢。這樣我們家的四頭豬就會告別了再來,再來再告別,一直像站崗似的把我們護送大,只是大小、時間、顏色、丑俊不一樣。

賣毛屁屁時我和弟弟都舍不得了,我倆在我們家藍色屋頂下為它舉行了隆重的告別儀式,我們趁媽媽去找買主,打開房門,像迎接客人一樣把毛屁屁請進屋,然后領著它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讓它參觀白色的墻、藍色的屋頂、還有別致的炕鋪,我們堅信它記住這些后,等它再變成小豬時,一定還會來我們家報到。

我把我的一條紅紗巾給毛屁屁圍上,它哼哼著抬起頭無比感激地注視著我,弟弟則拿出他一直舍不得吃的糖塊,慷慨地放在手心喂給它,要說毛屁屁就是懂事,它一點也不貪吃,一點也不著急,絕對不去咬弟弟的手,它都是用粉紅色柔軟的舌頭把糖塊舔回去,恭敬地咯嘣咯嘣地嚼,嚼畢用溫潤的眼神期許著弟弟下一塊的恩賜。

我們想起其他豬被抓走時的慘景,它們沒有一只不瘋狂喊叫的,就企盼能放它們一碼,留住它們的生命。但是沒有人會這么做,媽媽不會我們更不會,若放了我們吃什么;若不放它吃什么,再來的小豬一年才吃它們一個月的食量。但是盡管這樣,一想起它們絕望的眼神,我和弟弟還是禁不住淚眼婆娑,弟弟問我,毛屁屁被抓走時,也會像金鐘它們一樣喊救命嗎?我回答弟弟是的。弟弟又問,也會四腳朝天,用繩子捆牢,一根木棒從中穿過,被人抬走嗎?我點點頭說一點不差。弟弟不吭聲了,他摸著毛屁屁光滑的腦門兒,有些舍不得了,末了它趴在毛屁屁筆直的像寫字桌一樣的背上,臉向著我說,姐,我想放了毛屁屁,讓它去別人家,或者愿意去哪就去哪,只要不讓媽媽把它賣了就行。我聽了弟弟的話,心里也動了動,無疑賣了毛屁屁我們有吃有喝,可是賣了毛屁屁它肯定會被殺,明天不知多少家的飯桌上都會有毛屁屁的肉。一想到毛屁屁會變成肉,一想到那么多人啃它的骨頭,一想到它再也不會這樣風度翩翩地站在我和弟弟面前,我便下狠心和弟弟一同做一把出格的事。弟弟見我同意,立馬跳起身,奔到院中打開院門,弟弟呼喊,這樣毛屁屁就有救了。

可是毛屁屁愚鈍得很,它并沒有理解我和弟弟的意思,任我們怎么往出趕它也不走,它依舊戀戀不舍地和我們親昵,用它濕漉漉的嘴巴依偎著我們,這怎么能行?來不及了,眼看著媽媽就要回來了,那樣毛屁屁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情急之下,我抓起靠著板障上的鐵鍬,照著毛屁屁我們平時常趴在上面的背部猛敲兩下,毛屁屁這才疼得一個高兒竄出房門,又竄到了院外,竄到院外它轉過身還想回來,我們怎能讓它回來,我們不會讓它回來,于是我和弟弟聯(lián)手,我提著鐵鍬,弟弟提著木棍,我們像趕鴨子下水一樣,對著毛屁屁一陣窮追猛打,毛屁屁在前邊跑,我們在后面追,毛屁屁氣喘吁吁,我們流汗不止,不知追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遠,到底是把它打出了我們的視線。

回頭看去,我們家的房子都變小了,小得像個小土堆兒,我和弟弟這才抹抹臉上的汗水,互相笑笑,扔掉手里的鐵揪和木棍,勝利返航。

中午的時候我們才回到家,發(fā)現(xiàn)媽媽坐在院子里哭,她看見我們回來瘋了一般奔過來,她沒問我們去哪了,而是問我們有沒有看見毛屁屁,我和弟弟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沒有看見毛屁屁。弟弟唯恐媽媽不信,又加了一句,毛屁屁是自己走的,根本不是我們讓它走的。

媽媽一聽立馬追問,什么?你們看見毛屁屁走了?你們?yōu)槭裁床粩r住它?我怕弟弟再說下去漏嘴,就搶前一步站在弟弟前面說,我們攔了,但是毛屁屁那會兒正撒尿,尿撒到外面總比撒在家里好啊,你不覺得我們家總是有一股尿騷味嗎?晚上蚊子多,都是那尿騷味引來的。媽媽一揚手啪地給我個嘴巴,她憤憤地說,就你,總有說的,你做什么去了,為什么不看好家?毛屁屁丟了,你喝西北風去?!說著把我挘在房檐下,不解恨,又搡了搡,說,罰站,不說出毛屁屁去哪兒了,休想吃飯!

媽媽回屋了,順手把弟弟牽進屋,她用濕毛巾給弟弟擦臉,弟弟仰著臉讓她擦,她邊擦邊問,你知道毛屁屁去了哪里嗎?你若說出來,我給你買餅干。弟弟倒是饞餅干了,他舔著嘴唇,想著餅干的美味,又望望窗外的我,最后他低下了頭,他什么也沒說,餅干再好,也抵不上他的姐姐好。

一晃到了吃午飯時間,飯香從屋里飄出來,是小米飯和角瓜湯,小米飯是用笊籬撈的,干干巴巴,吃著直扎嘴,可是對于餓了的人它就成了盛宴。弟弟和媽媽在飯桌旁吃飯,弟弟嘴角掛著飯粒,我還在烈日下暴曬,媽媽一點都不心疼,全然沒有我這個人一樣,在她眼里,毛屁屁比我重要多了,毛屁屁如真的沒了,下一年的小豬就沒法買了,就等于沒有大豬了,沒了大豬,以后的日子就不知怎么過了。

是東院的二明救了我,烈日炎炎,他隔著板障遞給我一個草帽和一杯水,草帽我沒要,我要了水,我已經(jīng)渴得要吐了,二明貓著腰把水遞給我,他怕矮窗臺暴露自己,就把小脊背放低緊貼地面,用兩個肘部當前腿爬行通過,二明只比我大一歲半,他事事知道照顧人,接過我喝空的水杯,他提醒我,你就告訴你媽,說毛屁屁往哪邊跑了不就行了,你告訴了她,她去找,你不就自由了?我豁然開朗,等二明從障口回到他家的院子,我伸著脖子對里屋喊,媽,毛屁屁向西大坑跑了,我和弟弟沒追上。

媽媽已穿戴好走出屋,她沒理我,看樣子我不說毛屁屁的去向她也要出去找了,她看都沒看我,自顧自走出院子,她穿著一條紫細布褲子,上肥下瘦,臀部那像掛著兩個燈籠,上身穿著件深藍色上衣,是質地有點哆嗦的綢布,腰間的兩根大粗辮子一擺一擺地向我示威,好像告訴我,要是找不到毛屁屁,她會往死里抽我。

媽媽走后,弟弟出來給我送了半碗飯,我著實餓極了,接過來就吃,我吃弟弟和二明就看,好像我吃的不是飯,是稀世珍寶。二明提醒我,你可以進屋了,不用再曬太陽了,你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毛屁屁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再說她回來前你再出來也不遲呀。二明總是比我聰明,我信了二明的,我們一同回屋玩起了畫小人兒游戲,粉筆是平日里媽媽往小黑板上寫字剩下的粉筆頭,被我留下來的,都放在一個罐頭瓶里,我拿出一截,遞給二明,然后用我手里的一截在地板上畫起來:“一個丁老頭(鼻子),欠我兩皮球(眼睛),我說三天還(腦門),他說四天還(嘴巴和牙齒),一盤菜(腦殼),三毛三(兩個耳朵),三根韭菜八分錢(頭發(fā)和脖子),一塊豆腐六毛六(身體和胳膊),兩只筷子不要錢(兩條腿和腳)”。這一套嗑念叨完,一個呲著大牙的人就出現(xiàn)了。我們沒有別的游戲,畫人是最基本的一種??墒钱嬛嬛液鋈蝗恿朔酃P不畫了,弟弟也扔了粉筆不畫了,我又回到了外面的窗子下去站立,弟弟也扔了粉筆跟我一起去站立,二明看我們都走了,他也不畫了,他跟了出來,蹲在地上想主意,想了一會兒,二明說,站有什么用,弄個小豬來,補上毛屁屁不就得了。聽說要弄小豬,我和弟弟都振作起來,我問,怎么弄?二明說,藏寡婦家的老母豬下小豬才一個月,一共十二個呢,她有那么多,還在乎少一個嗎?有了小豬崽,你們家就不愁買小豬了,毛屁屁就是找不見也沒什么關系了,你也就不用被罰站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是藏寡婦家的院門總是鎖著,誰都進不去,他們家若來人,都得晃大門,大門一動,拴在大門上的那個木樁就動,木樁一動,木樁上的曬衣服的鐵絲就動,嘩啦啦一陣響,藏寡婦才扭搭扭搭出來開門。我們總不能也去晃大門吧。二明說,這好辦,我們從周奶奶家的木障子過去,過了那道木障,就是藏寡婦的園子,園子里豬圈離周奶奶家的木障不遠。

行!我拍板定案。

我們等了一個小時,周奶奶才去居民委開會了。我們像三個小戰(zhàn)士一樣貓著腰來到周奶奶家的菜園外,周奶奶家的木障很高,園子里種著角瓜,倭瓜,黃瓜,想通過這木障太難了。二明看我面露難色,說,我有辦法。他轉身就跑,去自己家搬來個大花筐,然后把花筐扣在地上,又上到大花筐頂端,再然后一抬腿就蹬到木障子上,跳了下去。他一過去,藏寡婦家的對面就有了響動,是顧東家的大黑狗在管閑事,黑子站在它家的倉房上,汪汪汪向著我們這里叫,聲音跟安著個擴音器似的,好像時刻要蹦過來攆走我們。弟弟很害怕,他拽緊了我,二明也停住了腳步,但是二明還是膽大了些,他蹲著跨前兩步,接近了藏寡婦的豬圈,他從周奶奶家的木障縫隙向里看,看了有一會兒,要不是大黑狗叫得一陣比一陣緊,他還看。這時候藏寡婦出來了,她穿著一身黑,上衣又瘦又小,小腰脛細兒,大乳房箍登登的,跟扣兩個廣播喇叭沒啥差別,看到我們扒周奶奶的障子,就高聲說,不許摘人家的角瓜花呀,到了秋天,一支花會變成一個大角瓜吶!我回答她,放心吧,藏嬸嬸,我們只是看,不是摘,我們還想秋天里枕著大角瓜睡覺呢!藏寡婦放心地回去了,門被她關上了,但是大黑狗卻不依不饒,二明只有退回來,事實上他不退也不行了,遠處傳來我媽媽的叫豬聲,那聲音像哭一樣,一聲比一聲近,一聲比一聲難聽。

不一會兒,我媽的叫聲響在了我們家的院子里,卻不是叫豬了,換成了叫我和弟弟,聲音沒有哭腔了,變成惡狠狠的,大有恨死我們了的架勢。我和弟弟屏住呼吸,誰都不敢回答,我們低下身子,看著二明一點點攀上板障,跐著花筐下來,然后我們一起蹲在周奶奶的障根下,縮小了身體,唯恐我媽找到這里來。

這一次是以失敗告終,但是二明并沒有灰心,第二天,趁媽媽出去找豬,二明又來了,這回他告訴我們一個喜訊,顧東領著大黑走了,周奶奶也沒在家,這真是個大好的時機,我們又傾巢出動了,來到周奶奶的板障下,我們依舊沒有忘記帶著那個大花筐,除此,二明還帶個木棒,木棒上還帶著個網(wǎng),是二明的爺爺掃大街用的,我們依著昨天的辦法,由二明跐著花筐進去,然后我們把木棒網(wǎng)從障縫遞給二明,二明一點點開始接近藏寡婦的豬圈。這一次很順利,藏寡婦沒有出來,有了昨天我對她的承諾,她以為我們又是在看周奶奶的角瓜花,加之藏寡婦家來了個男客人,藏寡婦就只注重客人而忽略我們了。

大花老母豬正躺在圈里喂它的孩子們奶,有幾只已經(jīng)吃飽了,它們離開了它們的母親,到圈外玩來了,二明瞅準一只黑色的小豬,把木棒網(wǎng)伸進去,用力一罩,七寸長的小黑豬就進了他的網(wǎng)里,豬叫時老母豬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可是二明已經(jīng)把小豬拉到周奶奶的板障這邊,老母豬想過來救它的孩子,但是它的頭拱了兩下木板障沒拱動,身邊的那些沒吃飽的小豬在扯它的奶,她哼哼兩聲,站在那里不動了。藏寡婦的門又響了,二明示意我們快唱歌,用歌聲蓋過小豬的喊叫,果然起效,藏寡婦露了一下頭,四處看看,看我手舞足蹈地站在花筐上唱歌,脖筋都鼓起來了,也就把頭縮回去,把門拉上了,這回她不僅僅是拉上門,而且把門從里面插上了,之后窗簾也拉上了,我們偷小豬的計劃就這樣成功了。

小豬被我們放在二明家的倉房里,倉房里堆的都是雜物,小豬哆哆嗦嗦躲在雜物里不出來,起初它還吱吱地叫,后來就不叫了,我們把一捧苞米粒放在地上,弟弟又端來一碗水,小豬不為所動,它還是不出來。二明說,不用理它,我們走了它就吃了。我們把門鎖好,為防止二明爺爺回來到這小屋里來,二明特意換了把鎖頭,把鑰匙揣在衣服兜里,之后,我們若無其事地走出了院子。來到我們家院門口,這時我們看到藏寡婦正靠著大門和那個男人揮手吶,她的臉上喜氣洋洋,一點都看不出她丟了一只小豬。

藏寡婦不知道丟小豬,不代表誰都不知道。第二天我和弟弟趁二明爺爺又出去掃大街,想去看看我們逮到的小豬,還沒進門,就看到顧東家的大黑狗在二明家倉房門前坐著,它好像知道我們要來,守在門口等著我們,我兜里揣著米,弟弟手里拿著水瓶子,而二明則隔著玻璃窗急切地向我們擺手,示意我們不要靠近那個多管閑事的黑子。

我們的心咚咚地跳著,三步兩步進了二明的家。二明說,完了,我們沒法接近小豬了,黑子是小豬的守護神了。弟弟不信邪,一個人去了院中,果然他接近倉房一步,黑子就呲一下牙,感覺他若再向前,黑子就會一下子撲上來,吃了他。我們只好趴在二明家的窗臺上偷看著黑子啥時離開。

到了下午兩點鐘,黑子大約餓了,它站起身,抖抖毛,向我們看了兩眼,然后慢騰騰回家去了。它一走,我和二明急忙行動,為穩(wěn)妥起見,我們這次沒有帶弟弟,由我們倆,像炸碉堡一樣彎著腰,一點點接近裝有小豬的矮倉房。我們又快又敏捷,沒用一分鐘就打開了倉房的鎖,卻沒想到,正當我們慌里慌張想進去時,就感覺一陣黑風撲了過來,兩只肉爪子搭在了二明的肩膀上,之后扯住二明的衣服領子,一晃頭,再一晃頭,二明就像個球一樣,一下子滾到了三米開外,我定盯一看,是黑子,是黑子像虎一樣的身軀,它又一次撲向倒地的二明,二明的腿被它咬了一口,血出來了,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哆嗦著不知所措。

二明沒有哭,他很有出息,他坐了起來,一動不動,閉著眼睛等大黑狗再一次撲向他。

遠處響起一聲口哨,又尖又長,黑子箭一樣返了回去,我們看到,顧東趴在他家的房頂,勾著腿,像兩個鼓錘,一來一往地擺動著,嘴里叼著根兒草棍,正嘻嘻地看著我們笑呢。

二明病了,這一病病得不輕。他不只被顧東的黑子咬傷,跳他們家高高的大門時,驚魂未定,摔了下來,踝骨骨折了。二明的爺爺出門時總是把大門鎖上,然后帶著鑰匙放心地走了,他認為只有這樣,二明才不會出那個院子。

二明被狗咬傷后,二明爺爺找顧東爸爸算賬,讓他們給治傷,顧東爸爸說沒錢,把黑子的毛剪下幾縷,遞給二明的爺爺,讓他燒成灰,敷在二明的傷口上。然后顧東爸爸就開始懲治顧東,他把顧東吊在院子中,他們家的院子里有兩根很高的大木樁,是顧東的秋千,顧東就吊在上面的橫樁上。

二明的爺爺不走,他仍在要錢,他要一句,顧東的爸爸就抽一下顧東,再要一句再抽一下,二明的爺爺看不下去了,罵,不講理的人家,不得好死!一邊罵一邊退出了顧東家的院子。

本以為二明的爺爺走了,顧東可以免去挨打了,不想,藏寡婦急急地走進來,她哭喪著臉地對顧東的爸爸說,顧大哥,你看,你看你們家黑子!她的手向后指去,身后跟著口里銜著一只豬崽的黑子,豬崽已經(jīng)死了,是黑子破窗而入把它弄出來的,現(xiàn)在長拖拖吊在黑子的嘴上。

顧東爸爸一看這陣勢,他丟下顧東,找了一根繩子套在黑子的后腿上,一提,黑子也給吊在了木樁上,被吊著雙手的顧東看黑子也挨吊了,他不顧一切地罵藏寡婦,破鞋頭子,你害黑子,黑子是在救你們家的豬,你恩將仇報!不是人!藏寡婦一聽顧東捶她的軟肋,一跺腳,一張嘴,哇的一聲哭著回家了,死豬崽也不要了。

黑子對自己被綁上很是吃不消,它開始汪汪地叫,它叫一下,顧東他爸抽一下,叫得越多抽得越多。顧東心疼了,對他爸吼,有種沖老子來,老子不怕你這一套,老子十四歲了,二十年后還托生兒子,和黑子沒關系!顧東他爸一聽顧東這么說,就把皮帶沒頭沒臉向顧東打去,一邊打一邊罵,你個不爭氣的,我讓你嘴硬,我讓你逃學,我讓你交女朋友,我讓你抽煙,我讓你拿狗當?shù)?!顧東開始還咬牙扛著,還抬起長腿踹鞭子,可不到五分鐘他就扛不住了,他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像從西南方向的畜牧場傳來的奶牛叫,讓我和弟弟站在我家窗臺上都聽到了,我們再也不想聽了,一聽心怦怦直跳,好像那皮帶不是打在顧東身上,而是打在我們身上。

我讓弟弟把窗關上,企圖把顧東揪心的哭喊隔在另一個世界,但是豈知另一個世界的門也是難關的,我們無論如何也忘記不了顧東在受罰,無論如何也趕不走那刺耳的哭聲。弟弟的表現(xiàn)和我一樣,他也無心默背媽媽走時留給他的紙殼方塊字,他一個都背不下來,就手捂耳朵說,要是周奶奶不去開會就好了,周奶奶肯定舍不得顧東挨打,再打二明的腳不是也瘸了?我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制止他,烏鴉嘴,亂說什么,二明是為我們才被黑子咬傷的。

窗外的哭聲狗叫聲越來越大。顧東快被他爸爸打死了,黑子也快被顧東的爸爸打斷氣了。救顧東吧,像救毛屁屁那樣救救顧東。弟弟說。聽了弟弟的話,我的腦子里忽然有了個想法,一定要讓顧東的爸爸停下手來,一定要把顧東從他爸爸的棍棒下解救出來,把大黑狗解救出來。

我在弟弟的耳邊說了幾句,弟弟懂了,拿著蠟燭和火柴走了,不一會兒,顧東家的后院的柴草垛就冒起了青煙,著火了,火不大,剛好能看見煙霧升起,顧東的爸爸果然扔下手里的皮帶跑向后院,用一把大掃把拼命撲火,又用腳不住地踩半燃的灰,弟弟站在一旁嘻嘻地笑,顧東的爸爸把火撲滅,一回頭看到一臉竊笑的弟弟,忽而明白,是弟弟搞的鬼,就一把提起弟弟的衣領把他提到我們家,要和我媽講理,他吼著,這是養(yǎng)的什么鬼孩子,還不如顧東呢,顧東知錯就改,不像你們家孩子小小年紀凈使壞!

弟弟在他的大手里就像一條亂擰的魚,他反抗著,顧東沒有知錯就改!他永遠都不會知錯就改!卻怎么也掙不脫顧東爸爸的手,我急得上前抓住他的衣袖,狠狠地咬上一口,他啊的一聲松開了弟弟,隨即揚起巴掌要打我,忽而想起我是個小姑娘,嬌里嬌氣的動不得,終是沒下得了手,卻氣得渾身發(fā)抖,說,你們兩個小壞崽子,大白天敢放火,看我不把你們送到公安局去!

弟弟過來幫我,站在他面前說,我們不怕送到公安局,我們要送你去公安局!我也趕緊助陣,你打顧東,要把他打死,我們不放火,你就不放顧東!顧東的爸爸氣得在地上直轉圈圈,他向我們家屋里走去,他要進我們家,找我們家大人講理,那就由他吧,反正我們爸媽也不在家,他愿怎么找就怎么找。我和弟弟交換一下眼神,我們像約好了似的一起去救顧東,只要顧東能不再被打,我們豁出我們家的東西讓他拿。

事實證明他并不稀罕我們家東西,他在我們家屋里沒找到我媽,就看了一圈,他頭一次到我們家來,我們家對他來說很新鮮,到處都是我和弟弟的玩具,我們的玩具沒有別的,就是用青霉素的藥瓶灌紅綠水,擺一窗臺,再就是團泥球,用黃泥摔泡,不過他走到門口時看到我爸的一雙球鞋,草綠色的,是上回我爸回來換下來,我媽給刷過沒放進鞋箱的,他就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鞋,他的鞋剛才救火時弄得漆黑,像在煙囪里才拎出來,就堵氣地換上我爸的鞋,把自己的鞋像扔個漏船一樣扔在了我們家。

等他美滋滋回到自己家時,情形全變了,顧東和黑子都沒了,只有他的皮帶累了似地躺在地上,他喊了兩聲顧東,小免崽子,我就不信你能離了這個家,等你回來,我就用殺豬刀把你劁了,把黑狗煮了,賣肉給二明治傷!

我和弟弟躲在周奶奶家的障根兒下,捂著嘴偷笑,遠處的顧東向我們豎起大拇指,然后和黑子一同不知去向。

顧東一去沒有回來,他出走了,她媽媽去學校找他幾次都沒找見,老師也來他們家?guī)状我膊灰娝貋怼n櫀|的爸爸再見到我和弟弟時,總是斜著眼睛一臉怒氣,時不時罵句小兔崽子。他還穿著我爸爸的鞋子,我們也沒把這件事告訴媽媽,我們想得很通,我們放走了他的顧東,他理當熊我們家點東西出氣。

我媽還在一天天尋找毛屁屁,她始終抱定信心能找到,她說她是共產黨員,凈做一心為公的事了,從不虧良心,別人撿到毛屁屁也一定會還給她,毛屁屁一定是走錯了方向,把別人家誤認為自己的家,它到別人家沒準兒吃得更好呢,等它長了分量,我們就能見到它了。

這天我媽老早就出去找毛屁屁了,我和弟弟還是看家,還是早上看南窗,下午看北窗,但是有了偷小豬一事,我們的世界就變大了,我們不會死死地盯著家了,而是把門窗關好有時還不關,去院外玩了。

我們很想念二明,沒有他,我們不但玩得不起興,還不能偷小豬了。

這天,趁二明爺爺出去給二明買藥的當兒,我們潛進了二明的家。二明躺在床上,他瘦多了,他的腳打著石膏蓮子,硬硬的不能動,更不能仰面躺著,最多也就是靠著枕頭坐著。二明看我們來,把手里的小人書放在一邊,他說,你們早就應該來看我,告訴我小黑豬崽是不是餓了,別再餓死了,死了就成不了毛屁屁了。弟弟搶著說,它已經(jīng)成不了毛屁屁了,藏寡婦把它燉來吃了。二明搖搖頭,說,太可惜了,都怨大黑,要不然,它用不了一年準能成為毛屁屁。

接下來我們告訴二明我們救顧東的事,并說不救顧東,他爸爸就會把他打死。二明沒有反對我們的行為,他顯出比我和弟弟懂事,想了想說,這事不怨顧東,不是他讓黑子咬我的,是黑子自己的主意。

我說,可是黑子是顧東的狗啊,他在房頂看著黑子咬你呀,現(xiàn)在你的腳又傷了,你還不得休半年學啊。

二明說,那也不怕,老師會派人來給我補課的,我的一幫一對子王小秀也能來給我補課,我下半年上學,功課還得是門門一百分。二明說得胸有成竹,我和弟弟也跟著開懷地笑。

我們沉浸在歡樂中,門口進來兩個人,一個是二明的爺爺,一個是周奶奶,周奶奶一定是來看二明的腳傷的,周奶奶誰都關心,好像天下人都是她的孩子。二明的爺爺沒和她說我們是去偷小豬的,他也不知我們是去偷小豬,他只知道我們是去偷周奶奶的角瓜花的,用來喂二明的蟈蟈。周奶奶便這么以為了。

自二明被咬傷,他的爺爺不許我們和二明見面,他說沒有我們這兩個壞孩子勾著,他的孫子怎么會無辜被狗咬傷,害得他沒法向他遠在部隊的父母交代。

看到我們在,二明的爺爺把我們指給周奶奶看,說,你看你看,沒門打洞他們也能過來,我這孫子都是他們倆給引逗壞的。周奶奶說,別這么說,我看他們幾個在一起玩挺好的,也不打仗,一晃他們就會長大的,長大了用處就大了。又對二明說,二明啊,這回你愿意摘多少角瓜花就摘多少角瓜花,你就是把滿園子的角瓜花都摘了奶奶也樂意,奶奶呀,特意給你們做了個小門,來時開,走時關,就行了。

二明很驚喜,對周奶奶說,我有角瓜花也喂不了蟈蟈了,就給豆根吧,讓豆豆幫我喂吧,豆豆干什么都像樣,蟈蟈也肯定能喂好。弟弟聽了高興得直往周奶奶的膝蓋上爬,周奶奶就把弟弟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周奶奶說,好好好,幾個小淘氣,怪招人稀罕的,等你們長大了,個個能做大事,看到你們個頂個,奶奶就是不活著也高興啊。

接著我和弟弟一人扯著周奶奶一只手,去看她為我們做的菜園門,終于看到了,那門和板障一個顏色,在板障的下方,不細看都看不出來,周奶奶把它打開,剛好我和弟弟通得過,我和弟弟試了幾次,高興得直拍手,弟弟還順手摘了一個黃瓜妞吃。

門屬于我們的了,菜園也屬于我們的了,可我和弟弟的心卻空著,那就是,有了這些,我們也是沒有小豬,沒有小豬,毛屁屁就永遠不會有了。我們的眼睛,一直在藏寡婦院中的豬圈轉悠,我們心里遺憾著,要是二明不病就好了,我們怎么也會還媽媽一只小豬啊。

媽媽繼續(xù)找毛屁屁,非常癡迷,都到了晚上整宿整宿不睡覺的程度,她不睡覺比睡覺還精神,以前她早上起不來,起來了,也是伸伸懶腰再賴一會兒床,現(xiàn)在倒好,現(xiàn)在事情全反過來了。媽媽給我們做飯又開始不應時了,有時就煮了一盆粥,切了一碟咸菜放在鍋里,上面蓋著厚厚的柳木鍋蓋,到中午那粥還有些溫呢。

媽媽找豬都是向著我們趕走毛屁屁的方向,那天她找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也說是向著西北跑了,還說丟不了,有好心人幫著收著呢。媽媽聽了如獲至寶,回來后拍拍我們的頭頂,一副嘉獎我們的樣子,就在所不辭地出發(fā)了。

她每天都是早飯后向著西北方向進發(fā),西北方向五里處有個鞏家屯,媽媽固執(zhí)地認為毛屁屁一定在鞏家屯,只要她到了哪家,往豬圈前一站,毛屁屁準像她的孩子一樣,湊上來給她摟脖、貼臉、親嘴。

去鞏家屯也不是容易的,除了走路中途還會遇到一個大溝,溝有數(shù)丈寬,里面蓄著水,水從上游流到這里河床就變窄了,水面也變平靜了,更多的時候這里是水的避風港,水都到這里歇腳來了,等它們歇夠了,就慢慢地走了,速度也越來越快起來。

從河的這條岸過到鞏家屯的那條岸,是沒有橋的,人們想通過就靠一條船,這條船靠一位老爺爺撐著,誰要過河叫一聲,老爺爺就來了,這個老爺爺在這里擺渡十幾年了,從不要錢,人們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就會笑呵呵地說,為了讓人看到我,也為了讓我看到人。媽媽聽他這么回答開始時還不解,等她回來和我們學時我們可比她懂得快,因為老爺爺?shù)哪樖潜换馃^的,他的脖子少了一大塊皮,把他的臉都拽歪了,臉更是疤痕累累,誰看見都會迅速把眼睛移開,所以老爺爺就很希望人們不怕他,很希望能為別人做點事情。

我們也想去看看老爺爺,可媽媽不讓,她答應我們等毛屁屁找到了,一定領我們去那條河看老爺爺。弟弟問,老爺爺能拉著毛屁屁過河嗎?毛屁屁自己過得了河嗎?可是媽媽像沒聽見,她根本就不往心里去。

這天媽媽到了鞏家屯,鞏家屯三百多戶人家,分三排坐落著,兩條街都是橫的,像一個等號把房子分成三排,媽媽面對這么多人家一點也不慌,她一家一家地問,從前排的左數(shù)第一家問起,一點一點按順序排查,第一家是個老婆婆在院子里哄孫子,媽媽上前打問,有沒有看到一頭黑豬,四蹄是白的,有二百多斤重,腦門中間也有一塊白,它走丟了,會不會誰家收留了它。老婆婆從樹根下的陰涼處抬起眼,打量著媽媽,見媽媽一臉白凈,以為是工作隊的,就說,我們這里豬都圈養(yǎng),沒有豬從外面來,就是來了,我們也不會養(yǎng)它,因為那是別人家的,我們從不撿別人家的便宜。媽媽說,那別人家的豬要是餓了呢,要是賴在你家不走呢,你也不給它一些吃的嗎?老婆婆一陣愕然,她不知這個工作隊的領導干部要考她什么。就說,那倒可給些,但也不會長留,不義之財不可貪。

媽媽對老婆婆的回答滿意了,她接著問第二家,第二家如果沒有在家,她會用小本子記上,接著問第三家,什么時候等第二家的人回來她會再來補上,決不會落下。媽媽的希望每天都在鞏家屯滋生著,這樣她也許會有營生可做,心里會有奔頭一些,哪怕找不到,但是卻度過了最難受的時光,這比什么都重要。

爸爸這日回來了,正趕上媽媽去了鞏家屯。

爸爸是被林業(yè)局召回開會的,只有一天時間,明天還要回他的森林,我和弟弟了解了爸爸的旨意,很為媽媽不在家而遺憾,爸爸聽說媽媽出去找豬,也沒在意,走到廚房吃了媽媽為我們準備的飯菜,又咕咚咕咚喝了一些涼水,抹抹嘴,出去了,可是他走到院門外又回來了,回來后翻走廊的鞋箱子,他一定是找鞋,我們看到他腳上的膠鞋都是泥巴,大腳趾都露出來了,但是他找來找去,也沒找到他要穿的合適的鞋。

弟弟大約看出爸爸的躊躇,把掖在門后的鞋拉出來給爸爸,這不是爸爸的鞋,這是顧東爸爸的鞋,是那天我怕媽媽發(fā)現(xiàn)了去找顧東爸爸算賬,那樣會牽扯出我和弟弟放了顧東的事,才有意把它藏在了門后。現(xiàn)在弟弟把它給了爸爸,爸爸接過它不穿只是看,看著看著就愣住了,之后問我,豆豆,我不在家,我們家有誰來過嗎?我馬上回答,沒人來過呀,媽媽去找豬,就我和弟弟看家。弟弟附和我說,是呀,我們上午看南窗,下午看北窗,我們家永遠別想進來小偷,爸爸你就放心吧。可是爸爸并沒有放心,他反倒心事重了,他把那雙鞋又重新審視一遍,才小心翼翼重新放到了門后,然后穿著依舊露著腳趾頭的鞋子去單位了,走路好像比回來時慢了許多。

日頭已經(jīng)很西了,皮塌塌像個被拍軟的皮球,再也沒有力氣東山再起了,一會兒就會掉在天的另一邊。中午爸爸沒有回來吃飯,一定是單位集體下飯店了,媽媽中午給我們放在鍋里的粥,由于讓爸爸的大嘴巴吃了一半,中飯我和弟弟就不夠吃了,弟弟說,我還去王奶奶家要吧。我搖搖頭,不要,我們要有志氣。弟弟說,什么是志氣呀?我回答,就是餓死也不向別人要吃的。弟弟好像似懂非懂,不過他不再提去王奶奶那兒要吃的了。

原以為下午媽媽會早點回來給我們做晚飯,可是都四點鐘了,她還沒回來。我們就有氣無力地等,想五點鐘媽媽總能回來,可是五點鐘媽媽仍沒回來。媽媽沒回來爸爸也沒回來,我們睡著了,睡到柵欄門響,我們知道該有飯吃了,可是進來的卻是爸爸,不是媽媽,爸爸大約喝醉了,腳步不穩(wěn),進門時險些跌倒,晃了幾晃進到屋里來,他撲倒在地上,哇哇地大口吐著,吐出一大堆黃色的飯菜,弄得滿屋子酒臭味,我聞不了這個味,一聞也跟著吐,就爸爸吐一口我吐一口,爸爸吐一串我吐一串,一起吐了起來。弟弟也醒了,他見我們倆這樣,就咯咯地在床上樂得前仰后合,爸爸見弟弟笑也跟著笑,他想起來,卻起不來,爸爸說,豆豆啊,你扶爸爸起來,爸爸這兩條腿,跟電麻了一樣,沒有力氣??墒俏覜]有那么大的勁,弟弟跑過來和我一起拉爸爸,卻是于事無補,爸爸反倒賴在地上睡著了。我讓弟弟給爸爸拿來個枕頭,好不容易給爸爸枕上,爸爸好像舒服了些,嘟噥著,對我不忠,看誰怕誰。

我和弟弟想把顧東的狗叫來,吃了爸爸吐出的臟物,忽而想起哪還有狗了,狗早和顧東一起不知去向了。只好用雙手捧著往洗臉盆里收,弟弟被熏得直咧嘴,我則憋住氣,把臟物端到大街上連盆扔了。

回來時看到鄰里們都關燈睡著了,只有藏寡婦家還亮著燈,大月亮倒挺勤快,張著大嘴在天空樂,星星們則小聲私語說著悄悄話。我對迎著我走出來的弟弟說,爸爸和媽媽今晚不能念詩歌了,媽媽不回來爸爸一個人怎么能念詩歌。弟弟說,那我們一起為爸爸媽媽念詩歌好不好?詩歌吃著很甜嗎?我說,什么呀,詩歌就是念著唱歌,不是吃的,就像唱歌一樣,但是詩歌不能唱,只能念。弟弟說,那我們念媽媽能回來嗎?我說那當然啊,我們念多了,媽媽感覺到了,她就一定會回來。

我決定教弟弟詩歌,這是我聽到爸爸媽媽在夜深人靜時常念的詩歌,但他們多半是爸爸念,爸爸先是和媽媽說悄悄話,然后就一邊抹著媽媽的胸脯一邊說,媽媽高山;然后又摸著媽媽的肚子說,一馬平川;然后爸爸再往哪摸我們就不知道了,爸爸說,順草兩邊;然后由媽媽一錘定音,說探水竹竿。再然后他們一起小聲地笑,一同背誦。他們不厭其煩,有無窮的樂趣,有時夜里我就被他們吵醒了,黑暗里瞪他們兩眼接著睡。

今晚媽媽沒有回來住,這是破天荒第一次,沒人和爸爸一同背誦詩歌了,爸爸可能會很孤單,媽媽從來都沒離開過我們,媽媽也從來沒有離開過爸爸,最喜歡的詩歌今夜就沒人背誦而中斷了。

弟弟坐在八仙桌旁,等著我教他詩歌,我就教了,弟弟很聰明,一會兒就會了,但他背著背著睡著了。他睡著了,我也支撐不住了,夢就大模大樣地把睡門給推開了。

早晨,太陽還沒起床,爸爸就起床了,他洗了臉,穿上外服,到前街的國營飯店給我們買了吃的,是兩根油條和一壺豆?jié){,放在我們頭頂?shù)陌讼勺郎?。我翻身坐起,看見爸爸滿臉愁容,爸爸你不開心?見我這么問,爸爸說,豆豆你媽回來你告訴她,說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爸爸以后就住在森林里了,任誰都無法找回來。

我和弟弟都哭了,我們的哭聲沒有挽留住爸爸,爸爸走了,我們不知他為了什么,我看著他的背影眼看就要消失在一幢房子的背后,就拉起弟弟,撲到窗臺上,對著爸爸喊,爸爸你一定要回來,我們給你背詩歌。爸爸聽到我們的聲音回過頭,站下了,我們就一起給爸爸背誦詩歌:

媽媽高山,

一馬平川,

順草兩邊,

探水竹竿。

我們背了一遍又一遍,大聲背,爸爸聽了一遍又一遍,認真聽,末了他含著淚向我們揮揮手,再不聽我們的詩歌了,他大踏步朝著森林走去了。

西院的藏寡婦站在她家的院子里,看著我和弟弟大聲背詩歌,把腰都笑彎了。

媽媽在鞏家屯找毛屁屁找到第五十家時,天就快黑了,她又渴又累,不少人和她說,你這是白費勁,我們這里從來都不來生豬,再說誰會撿一頭別人的豬來充數(shù),那不是白喂嗎?到頭來還是人家的。媽媽聽了這話很不悅,她說,為什么會白喂?失主找到它后會給補償?shù)?,吃人家多少給多少,甚至還會多給,一點都不會出偏差。媽媽的固執(zhí),讓對方無話可言,就媽媽找一家,一群人跟一家,他們都在背后看熱鬧,覺得媽媽是個有趣的人,是個想當然的人,是個丟了先前及時補后的人。

第五十家的豬圈在大門口,這讓媽媽少費不少勁,她只要一提腳跟,一揚脖子,就看到里面的豬數(shù),里面一共有三頭豬,有兩頭是白的,一頭是黑的,黑的長得和毛屁屁一模一樣,也是四個蹄是白的,腦門心有酒杯一樣大的一點白,只是這頭豬比毛屁屁瘦了點,媽媽想,會瘦這么快嗎?若是真瘦這么快,那是要掉十五斤分量的,十五斤夠她喂養(yǎng)它一個月了。媽媽叫,毛屁屁,是你嗎?是你你就答一聲,媽媽叫一聲,里面哼一聲,媽媽又叫一聲,里面又哼一聲,媽媽來了精神,一天的饑餓感瞬間消失,媽媽正沉浸在自己的驚喜中,院子里的主人出來了,主人是個四十幾歲的精壯男人,他見媽媽如此沉迷,就說,你想豬想瘋了吧,怎么會把我們家的豬看成你家的豬?媽媽說,我的豬丟了,我就得四處找,不只你家,我都找四十九家了。媽媽揚起手中的本子。男人說,我不管你找多少家,反正我知道我們家的豬就是我們家的,和你們家的不搭邊。男人說著回屋取了一撮子土苞米,一揚手,嘩地倒入豬圈,三頭豬像過年一樣站起身搶著吃,男人說,如果有你家的豬,他們會咬架,你看他們咬架嗎?他們分明很團結。媽媽眨眨眼睛,說,這說明不了什么問題,我倒進一瓢吃的,他們也一樣會爭先恐后。

男人有些動怒,但他按捺著說,也罷,好男不和女斗,讓事實說話。就反身對著媽媽身后看熱鬧的鄉(xiāng)親一揚手,大家看好了,看看到底是誰家的豬。男人先是把三頭豬放了出來,讓他們站在院外,三頭豬出來后,又尿又拉,等他們大小解完事,男人對媽媽說,我站在它們左邊十米,你站在他們右邊十米,我們一起叫豬,看豬跟誰就是誰的。媽媽說,那敢情你剛喂過它們,它們還以為你要給它們東西吃呢。男人想了想說,好,你也可喂它們,你喂完它們我們再做試驗。

有人遞給媽媽一只高梁頭,媽媽到豬跟前把沉甸甸的大穗子扔給了豬,豬們搶著吃,沒搶到的兩頭向著媽媽要吃的,媽媽按規(guī)定退到十米處,豬吃完了,男人說禮讓三先,你先叫,媽媽就叫,媽媽叫了一聲毛屁屁,又叫了一聲毛屁屁,可是三頭豬沒有一頭奔媽媽去的,媽媽認定的那頭她的豬,連頭都沒抬,眼盯著地上星星點點的高粱粒,吃得十分盡興。媽媽又連續(xù)叫了四五遍,還是沒有喚動,仿佛間它們成了三塊巨石。

看熱鬧的人發(fā)出哄笑,媽媽有些羞澀,臉色紅得趕上她的紫褲子了。

那邊的男人開始叫了,他只叫一聲,三頭豬比賽一樣撒著歡奔男人而去。

這時就聽有人喊,你別在那丟磕磣了,羞死人了,你也不想想,毛屁屁怎么會渡過那條河,它就是會鳧水也不會有那個膽兒,毛屁屁根本沒有可能來這個屯子!

媽媽的神情為之一振,她不但沒惱怒這個聲音,相反她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她循聲找去,看熱鬧的人也循聲找去,可是一時間誰也沒找到這個人,他們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脧,儼然在找一個武林高手,一個孩子眼尖,指著不遠處一棵大樹說,在那,他在那!人們一同望去,在稠密的樹葉中看到一個人,他坐在樹杈上吃著饅頭,饅頭渣紛紛落在樹下,那孩子就是尋著那些碎渣找到他的,但是沒人知道他是誰,都判斷他肯定與找豬的女人有關。

人們一時處在揣測中,只有媽媽,扔下她心中的毛屁屁,瘋了一樣奔過去,她仰頭望著大樹,聲音里帶著渴望,她說,顧東,是你嗎顧東,可找到你了,你媽媽為你都急瘋了,你不知道她有心臟病嗎?你若再不回家,你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樹上的孩子聽了媽媽的話,不吭聲,繼續(xù)有饅頭渣落下,飄灑在媽媽的頭上,媽媽說,顧東啊,我看著你長大,你不能只為自己坑了你媽媽,她不容易,你對她要感恩,她生你那會兒難產,差點死了,她的病根本不能懷孩子,懷你的時候醫(yī)生動員她做流產,都躺在手術臺上了,她又改了主意,她是冒死把你帶到世上,你難道不心疼她嗎?

樹上的孩子終于說話了,不是我不心疼她,是她的丈夫想打死我。媽媽說,什么,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不是你的親爹呀?哪有記親爹的仇的,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沒到真正時候呢,到了,還是他對你最好。

我不要最好,我只要他不打死我。

那你和我回家,我保證他不會再打你。

得了吧,他是個惡魔,是個小摳兒,有錢他都喝酒了,從小我沒吃過他一塊糖,打死我沒人和他搶吃的了。媽媽望著樹上沒有絲毫動心的顧東,把心一橫,說,那以后我養(yǎng)你,你就是我兒子,去我們家,給豆豆和豆根當哥哥。

樹下的人都等著樹上人的回答,可是饅頭渣又飄下來,飄了一陣后,顧東干脆不理媽媽,抱起雙臂,躺在樹杈上不說話了。他要歇息了。說話太消耗體能,大約是他想讓媽媽死心,過了好一會兒他說,不可能!

急轉之下的槍口調轉,讓人們暫時忘記了認豬的事,豬們也自由地去撿樹上落下來的饅頭渣吃,那個和媽媽比試著叫豬的男人,回家取來一個長長的木梯,架在樹上,囑咐一個年輕的后生,去把這個叫顧東的小孩子弄下來,別在他睡著了掉下來,鞏家屯自古沒有年輕孩子亡役的,從來都是老人壽終正寢。

可是顧東沒有讓年輕的后生上來,他說,你們不準上來,你們上來我就跳下去,你們怕我死,就給我遞上點吃的,我以后就住在這了。說完放下一節(jié)繩子,等著人們給他往上系吃的。

真有一個孩子,抓住那個落地的繩頭,把手中的一個大包子系在上面,顧東就把那個包子吊了上去,他著實餓了,大口大口地吃,吃幾口便噎住了,含糊不清地要水喝,就又有人弄來一只水壺,系在繩子上,他也吊了上去。

這下可能噎得太狠了,顧東在上面折騰半天終于順過氣來,包子順著他的食管下去了,他說,謝謝了,你們都回去吧,明天這個時候別忘記再給我送些。人們大約覺得再往下看也沒有什么意思了,就都紛紛回轉了,那幾頭豬也被主人吆喝進圈了,只有媽媽還守著顧東,她決定守下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跑了,她只要在樹下,一步不離開他,她不信他能飛出去。

媽媽累了,她坐在樹根下,看著晚露落下來。粉紅色的輕紗扯了半邊天,鞏家屯的晚霞真好,大把大把的一點都不吝嗇。此時媽媽已經(jīng)不想毛屁屁了,和顧東比起來,毛屁屁不算什么,沒錢買小豬也沒什么,她可以做工,去草包場打葦簾,一個掙三分錢,她一宿能打十個,一天一宿可以打二十個,那就六角錢,她打兩個月就是一個小豬崽的錢,她打一年,就是四個小豬崽的錢,后年開春,她照樣還可以買來小豬,他們中肯定還會有毛屁屁。

顧東睡著了,有鼾聲傳下來,這孩子已經(jīng)出走一周了,沒想到他還安然無恙地活著,而且沒有走太遠,沒有走太遠就好,沒有走太遠就說明他還戀著家,還戀著家就說明他還有救,還有情感,有情感的人就不會變得太壞,不變得太壞,顧東的一家就還有指望,媽媽想著想著睡著了,她唯獨不想她的兩個年幼的孩子,被她扔在家怎么辦?她唯獨沒想她的丈夫會回來而且等了她一夜,媽媽和顧東的鼾聲一高一低,一粗一細,彌漫在晚霞紅透的鞏家屯。

半夜里有雨絲爬到了媽媽的臉上,下雨了,她睜開眼睛后首先想到了顧東,下雨他就不能總在樹上了,媽媽不吭聲,她觀察著樹上的孩子,想等他下來一把揪住他,揪住他他就別想從自己的手心脫落了,他就會把他扭送回家,從此把他當成兒子。

樹上的顧東果然有了動靜,他先傾聽媽媽是否還睡著,當他誤認媽媽還在夢中時,就一點一點往樹下挪,一陣陣吹來的風掩蓋了他的行動,他想等他挪到樹下撒腿就跑,再也不在鞏家屯了,鞏家屯已經(jīng)暴露了,他再呆下去只能被酒鬼爸爸捉回去。

一點一點地,顧東像樹上的一條蟲子,毫無聲息地到了樹下,他的腳剛落地,一只手就順利地抓住了他的大腳丫,他想掙脫,另一只手像鉗子似地鉗住了他的手腕。媽媽說,顧東,我就等于你媽,你若再跑,我就死給你看。顧東說,你放了我,阿姨,我去給你找毛屁屁,毛屁屁是你的命根子。媽媽說,我不要那個命根子,我要你這個命根子。

顧東不說話了,雨大了起來,雨水在媽媽和顧東的臉上往下流,讓他們睜不開眼睛,他們頂著雨,開始向渡口挪,由于媽媽的兩只手緊攥著顧東的兩只手脖,他們走得特別別扭,像兩個橫著走路的螃蟹,更像我和弟弟常玩的游戲,左手攥著對方的左手,右手攥著對方的右手,口里念著:簸、簸、簸簸箕,南邊來個綠簸箕……

二明的腳在半個月中有了很大好轉,躺在床上能把腳抬高了,醫(yī)生說再有兩個月,他就可能試著下地走路了,當然開始是不會太吃勁的,若達到像好時候那樣能跑能顛那得一年以后。盡管這樣我們都很高興,趁二明的爺爺出去買吃的,我們又去了二明家,我們想了新辦法,通過窗子跳進去。我去二明家是想和他下軍棋,二明的軍棋下得爛,卻有癮,下不到他贏時拉著我的手不讓我走,我只得讓著他讓他贏一局。

弟弟在二明家,也有事干,他端來一盆水照太陽,方法是把二明家的小鏡子放在水里,再在水里的鏡子中找太陽,這時的太陽就像一張哆哆嗦嗦的油餅直掉渣兒,蹦跳著和弟弟玩耍,不過每一張油餅最終都會被弟弟掰得粉碎,弟弟一刻都不讓水平靜下來,那餅就一直沒有整張的,弟弟一邊撩水一邊指著太陽說,你牛什么牛,到底還是讓我給捉住了,喂了水蟲子。

弟弟的自言自語吸引了正在下棋的二明,二明忽然抬起頭,他剛才還和顏悅色,卻突然滿臉驚懼,眼睛瞪得老大,一把甩了棋盤,指著弟弟說,扔了它扔了它,魔鬼!我和弟弟都嚇呆了,弟弟乖乖把水盆端到外間,由于急,水濺濕了他的花褲衩,跟尿了似的,而二明則用被子蒙住了頭,不看我們,他在被子里抖啊抖啊哆嗦成一團,好久都沒有停止。

我和弟弟悄悄地爬出了二明的窗子,又悄悄回到自己的家,對看家我已經(jīng)沒多大興趣,我把媽媽分給我的糖給弟弟一塊,讓他別離開家等我回來,回來我可再給他一塊糖,他同意了,我就去了周奶奶家,我打算把二明的事對周奶奶說,我覺得二明很奇怪,周奶奶一定知道二明為什么奇怪。

周奶奶正在園子里看豆角,她家的豆角很喜人,到處都是小棒槌似的豆角,雖然它們還沒長大,可是密密的秧子還是遮住了周奶奶的頭。我從周奶奶為我們做的小門進去,趟過角瓜地,直奔豆角地。周奶奶見我來了很是高興,豆豆,她說,你媽又找豬去了?不等我回答,她就又說,毛屁屁早讓人家變成餃子吃在肚子里了,你媽還那么傻,勸都勸不住。

周奶奶把我領出她的園子,摘一串紫色的豆角花戴在我頭上,我顧不得戴著它是好看還是不好看,拉住周奶奶的手說,奶奶你快去給二明叫魂吧,二明簡直是瘋了。我把二明的樣子和周奶奶一五一十地都學了。周奶奶說,是很怪,二明這是病得不輕,這可怎好,他的父母又離得那么遠。

二明家的門已經(jīng)沒有鎖了,窗簾卻拉著,看來是二明的爺爺回來了,周奶奶說,大白天擋什么窗簾,把大太陽都擋在外面了,昨天下了一夜的雨還不夠潮啊。說著我們來到房門前,就聽一聲脆響,好像杯子打碎大鏡子的聲音,我和周奶奶都嚇得一愣,不得不停住腳步,二明的聲音傳了出來,我不喝,水里有蛇!快把窗子關上,蛇都從窗子進來了……風扇扔出去,房子被吹倒了……

二明的爺爺答應著把落地風扇搬了出來,他滿臉流汗,人慌慌的,見到我們也不把風扇放下,就那么傻傻地,像拿著紅纓槍準備打狼一樣。周奶奶忙上前,幫他放下風扇,說,老良,有話就說出來,別傻著,怪嚇人的,二明怎么了?

風扇是落地了,但二明爺爺?shù)男膮s沒落地,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繞過他想去屋里看二明,他這才叫住我,說,別去,二明咬人,別讓他把你咬了。周奶奶一驚,怎么咬人?你快說。二明爺爺咽口唾沫說,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剛才回來,他在扯棉被,一床被子被他扯碎了,滿屋都是棉花,他不讓開窗,非要擋窗簾,對了,二明爺爺摸了一把電風扇,說,他還怕風。

周奶奶聽了二明爺爺?shù)脑捦榷读耍舨皇撬氖种糁业募绨?,她一定會摔跟頭。周奶奶說,老良啊,你還糊涂啥呀,二明得了狂犬病了,還不快找醫(yī)生?二明的爺爺哎哎答應著,人卻邁不動步,周奶奶說,真是越老越不中用,還是我去找吧。就領著我匆匆離開二明的家,到了我們家院前她說,豆豆,回家把門窗鎖緊,和豆根別出來,二明瘋了,他咬誰誰瘋。周奶奶說完,人已消失在小巷深處。

我嚇得渾身大汗淋漓,回去就關窗關門,前后都反插上,不漏任何一扇,弟弟在用鍋底灰畫鳥,他已徹底把自己弄成了黑臉包公,白衣服已經(jīng)成了花衣服。他見我如此慌張就問,天又要下雨了嗎?是不是要打很響的雷?弟弟怕雷。我就說,比雷還可怕,我們再不能見二明了,他瘋了,瘋成了雷。弟弟不解地看著我,他打了個冷戰(zhàn),他可能在想二明成為雷后會是什么樣子。

窗子關好后,屋子頓時熱了起來,大太陽隔著玻璃很瘋狂,把玻璃變成了飯鍋,弟弟大氣不敢出,他著實害怕了,半晌他才說,姐,我都熱熟了,我們會不會變成肉包子?

我告訴弟弟,不會的,我把窗簾落下,窗簾會像大海一樣把大太陽嚇走。

我起身去放窗簾,剛到窗簾跟前,一個大黑影像苫布一樣壓下來,我以為是二明,嚇得啊的一聲大叫起來。我的樣子一定是太丑了,外面的人撿了個大便宜,哈哈大笑起來,我定睛一看是顧東的爸爸站在窗前,看樣子他剛喝過酒,臉紅紅的,笑過后他說,你們兩個小免崽子在屋里偷吃啥呢?怕人看見呀?大白天掛窗簾做什么?弟弟早看清是顧東爸爸,他像個小男子漢一樣湊上來站在我身旁,弟弟說,我們沒偷吃什么,我們只是想把太陽變成海水。顧東爸爸說,你們做美夢吧,自古誰聽說太陽能變成海水。弟弟說,不用聽說,我們就能。顧東的爸爸這樣我挺生氣,就指責他穿了爸爸的鞋,弄得爸爸回來沒穿上自己的鞋。

顧東爸爸聽我這么一說,又哈哈大笑起來,他的聲音可真響,震得我們家窗子亂顫,笑過后他說,我不但穿你爸的鞋,我還要穿你爸的衣,我每天要到山上去找顧東,要走很遠的路,有時我半夜也要去找,我太冷了,你把你爸的厚衣服給我一件,等我找到顧東就還給你們。弟弟又向前一挺,站在我前方,說,爸爸的衣服爸爸還要留著穿,決不會隨便借給人。

顧東爸爸說,好,你們不借,我就不走了,再不借我就把窗子砸了,讓大太陽進去捉你們的魂,喂天狗。弟弟一聽害怕了,小手拽住了我的衣角。我給弟弟壯膽兒,說,不要怕他,我們就借給他一件,看他還敢在這里撒野。我們回過頭,在爸爸的衣服箱子里挑最舊的衣服,想讓他穿成個丑八怪。

我們找來找去,終于找到爸爸每年翻園子土時穿的一件夾克衫,夾克衫很破了,袖口和底邊已經(jīng)壞了,媽媽有一次想把它剪成小塊做鞋,想想還是留了下來。

這樣的衣服給顧東的爸爸穿上,他一定像個要飯花子。我懷著惡意把窗子拉開個小縫,把衣服塞給了他,誰知他接過衣服,另一只手把窗子拉住,我再想關上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沒他那么大的力氣。

你干什么?你是強盜???我嚷,他嘻嘻笑著,小兔崽子,我哪能白要你爸的衣服,我顧百順做事百做百順,哪還在意別人一件衣服,告訴你吧,我快發(fā)財了,我把我穿的這件給你爸留下,就算我和他換的,等我找到顧東回來,再把它換回來,你們家就權當是個當鋪。他說完真把他的一件短袖衫從窗縫給我塞進來,我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

媽媽扭著顧東來到渡口,雨基本就停了,顧東老實多了,他知道他如果不老實,媽媽的手就會越來越緊地掐在他的手腕上,那可比什么都受罪,罵又罵不得,打又打不出,全因媽媽是長輩,再說他也扛不住別人的眼光,一旦有人出來解手,看見他被人生生地扭著,還不把他當作小偷?不管白天或夜晚,顧東都不愿領受別人鄙視的眼光。

由于是夜里,渡口已經(jīng)很靜,夜把一層安靜蓋在水面上,像哄它入睡一樣,渡口旁邊有一間小屋,離白天那個簡易的小棚子幾丈遠,里面住著擺渡老人,燈是油燈,燈火跳躍著,一會兒爆出個燈花,一會兒又爆出個燈花。媽媽和顧東來到小屋跟前,聽到里面有一聲聲的呻吟,媽媽一愣,顧東也一愣,媽媽怕顧東跑了,說顧東,你先進,顧東也想知道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就抽出自己的手,拉開了門,進了屋,顧東進屋后,媽媽跟了進去,結果他們共同吃了一驚,擺渡老人躺在床上,頭上有汗水,一張殘臉在燈底下扭曲著,媽媽說,顧東,老人家病了,你快幫幫他。顧東上前從枕頭上把老人的頭抬起來,摟在懷里,等著媽媽查看,媽媽看到,老人已經(jīng)很虛弱了,臉色蒼白,媽媽摸摸他的手腳,冰涼冰涼,偶爾伴著打顫。媽媽說,顧東,他起攻心翻了,他要是不遇上我們就完了。顧東說,我要是不遇上他,這些天我也早完了。什么?媽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顧東低下了頭,喃喃地說,他給我飯吃。媽媽說,他給你飯吃,你卻不知他有病。顧東說,早上我出去他還好好的呢,都是晚上他把被子給我蓋。媽媽顧不得聽顧東解釋,她讓顧東把老人放下側躺著,她去找針,這種起啥的病,只要把肛門上鼓出的紫泡挑破,用白布蘸面堿一蹭就好,否則死掉都說不定。

媽媽去找針,轉著圈圈找,哪都沒找到,屋里很簡陋,就一張床和一個灶臺,最后媽媽一眼看到門框旁的紙墻上插著一根針,就拔下來拿到油燈上去燒,顧東看媽媽只顧給針消毒,對他放松了警惕,就挪到門邊,之后推開門撒腿就跑,媽媽追出去時,顧東已沒了蹤影,四周全是鬼魂一樣的樹,媽媽向著夜空喊,顧東,你個挨千刀的,我一個婦道人家,怎么給老人收拾?男女授受不親??!不見顧東的回答,媽媽又勸自己,顧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緊啊,誰見人要死了能不救呢?媽媽轉身進了木屋。

顧東在這個夜晚回到草木巷一次,他沒回自己的家,而是來到我們的家,看到我們家的燈關著他就又走了,從此他和媽媽打起了游擊,媽媽去鞏家屯,去渡口老人那,他就會潛水一樣回到我們家,媽媽回到我們家,他就去渡口老人那。

渡口老人那天果真起了攻心翻,媽媽用燒過的針,給他挑開,出了不少膿血,又給他塞進一塊堿,又在他的前心后心各扎了七針八針,用火罐拔出許多黑血,又喝了一碗熱姜湯,老人打了幾個嗝,慢慢睡著了。媽媽摸了一把他的頭,感覺他正在出汗,一場大汗出來,逼出風邪,老人自會好的。

第二天,老人果然滿身清爽,又要到渡口去擺渡,見到媽媽給她熬粥,一個勁說他遇上了好心人了,不然就一命歸西了。媽媽和他各吃了一碗粥,就要去鞏家屯,太陽升起來了,鞏家屯各家各戶的豬都起來了,媽媽說,我不走,顧東不會回來,這孩子不知在哪個角落里瞟著我呢。

老人說,你認識他?媽媽說,我們是鄰居,他扛不了父親的打,就出來了,我還以為他走丟了呢,現(xiàn)在知道他在你這里,我就放心了。不過我不會告訴他爸媽的,我覺得顧東在你這里比在他家強,他多少還能幫幫你,總比去別的地方好。

老人說,我和顧東打算在這里修橋,把木樁打在水里,兩岸拉上鐵鎖,上面鋪上木板,浮橋就成了。顧東已經(jīng)幫我把鐵鎖買回來了,就在院子里的樹根下,改天我們就動工了。老人的院子太大了,其實就是無限長的大長坑,不知延伸到哪里,水不知流向哪里,老人在坑底擺渡,在坑邊種高梁、玉米、茄子還有小白菜等,坑里的樹木多,多是叫不上名的雜樹,就成了老人天然的儲藏室,他為建橋買回的木料、釘子、鐵鏈子等,都放在樹叢中。樹叢就像一桿大秤,天天稱著它們的分量。

這天中午,趁著草木巷的人都午睡,顧東像個玻璃球一樣咕嚕嚕滾到我們家,他用木棍捅開了我家的窗子,悄聲說,豆豆,我回來看你們來了。我和弟弟正在床上大汗淋漓地睡午覺,隨著顧東的一聲呼喚,一股涼風吹了進來,弟弟說,顧東哥,虧得回你來了,我們都要悶死了。顧東呵呵笑著從窗子跳了進來。他說,豆豆,我學會剪頭了,我可以讓你更漂亮。弟弟一聽忙去找剪子,拎著一把媽媽做活用的大剪刀,殷勤地遞給了顧東。我告訴顧東,我早就不想梳羊角辮了,我就想梳藏寡婦那樣的頭,那才是真正的漂亮。

顧東說,容易,就讓我坐在凳子上,一剪子一個羊角瓣,兩剪子兩個羊角辮就下來了,然后他用兩個手指夾住我的一綹頭發(fā),反復無數(shù)個動作,一手夾,一手剪,我的頭上頓時輕巧起來,再也沒什么壓在上面了。

顧東剪完了頭,在廚房里轉了一圈,他一定是餓了,我忙給他找出一個大饅頭,廚房里沒開窗,顧東熱得用手直扇風,他說,大熱天,為什么不開窗?怕進強盜?我說,不是怕強盜,是怕二明進來,二明瘋了,見誰咬誰,見到你,他也一定會咬你。顧東不吃了,把饅頭扔在鍋蓋上,他說,他得了???弟弟搶著回答,周奶奶說,他得了狂犬病,是被你們家黑子咬出的狂犬病。顧東愣了,他站在地中間一動不動地發(fā)呆,汗水像下雨一樣從他密密的頭發(fā)上流下來,流了一臉,有幾條像蚯蚓一樣游進了他的嘴里。顧東說,我去他們家看看。說著要從窗子跳出去,弟弟忙說,二明沒在家,在醫(yī)院,他爺爺都不能留在醫(yī)院里。顧東犯難了,他的臉色很難看,我們不知為什么那么難看,就像我們冬日里給毛屁屁它們準備的凍蘿卜,四裂八瓣。

顧東出了我們家,走小路去了醫(yī)院,中途他坐了一會兒他同學父親的大卡車,至少減少了他十五分鐘的路程,到了醫(yī)院,他從一個小護士口里打探到二明的病房,然后就趁人不備走了進去。二明的病房在地下室,一股冷森森的涼氣在走廊環(huán)繞,走廊里看不到患者,只有一個頭上扎三角巾的護士在吧臺上趴著,像是睡著了,看來這里沒有幾個病人,便安靜異常。墻壁上貼著宣傳板,綠底黑字,上面介紹著狂犬病人的癥狀與注意事項,顧東放輕腳步,簡單看了幾眼什么是狂犬病,上面寫著,狂犬病分四個時期,潛伏期、前驅期、興奮期和麻痹期。潛伏期一般在20~90天左右,前驅期是患者發(fā)病比較重的階段,興奮期表現(xiàn)為高度興奮,極度的恐怖、恐水、怕風,體溫升高,麻痹期,就是接近死亡期,患者進入昏迷,最終衰竭而死。

顧東看到這,身體刷刷地從頭涼到腳跟,突來的尿意幾乎無法控制,他不知二明現(xiàn)在是處于什么期,什么期都是二明走向死亡的開始,顧東的心一陣不可遏止地揪痛,他向二明的病室移去。

小護士從沉睡中抬起頭,看到顧東從門縫向里看,就悄悄地走過來和顧東一起向里看,小護士像如臨大敵,有顧東在她覺得是好事。顧東回頭看她時,她神秘地指指二明,對顧東說,他要死了。有這句話,顧東知道她不會攔他,就把門開了條縫兒擠了進去。小護士沒有跟進去,她噔噔噔去樓梯口給顧東看著別來人,院長若是知道她私自往里放人,會把她罵個狗血噴頭。

此時二明閉著眼睛,窗子擋著厚厚的窗簾,一絲風也沒有,對顧東的到來置若罔聞,看不出是看到還是沒看到,他的手腳被捆在床沿上,身子上也捆了兩道紗布條。顧東想給他松綁時,他睜了睜眼睛,他明顯在發(fā)燒,臉紅紅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對顧東說,我渴,顧東說那我給你要水去,二明馬上驚恐地喊道,不用!他的聲音高八度,聽上去像是慘叫,叫過后陷入了更加不止的哆嗦。顧東不敢再提水的事了,他甚至不敢提任何事了,他就那么默默地站著。二明說,顧東哥,我口渴得難受,像著火了,像七十二個孫悟空向我噴火,可是我不敢喝,我害怕,怕極了,那水是個巨大的嘴,我怕把我吞了。顧東體會到二明的誠懇和焦慮,他的眼睛立馬濕了,他說,都怪我,那天應該攔住黑子,制止它不分青紅皂白地咬你。二明說,顧東哥,我沒怪黑子,它是把我當成了賊,它知道我偷了藏寡婦的豬,它是看家護院的好手,草木巷因為有了它才平安,大華家的柴草垛比房都高,卻從來沒丟過,我明明還指望它找回毛屁屁,可是我怕是看不到了,我活不久了,看不到毛屁屁回來了,也多虧黑子咬的是我,要是咬的豆豆和豆根就更慘了。二明說話的力氣已經(jīng)不大,他好像很累,幾乎要睡著了。

他睡了一分鐘,又醒了,他說,顧東哥,我的暑假作業(yè)還沒做完呢,老師會批評我的,你能幫我做一做嗎?把錯的那道也改過來,就是差個小數(shù)點,老師說小數(shù)點是最馬虎不得的。二明的咽肌一陣痙攣,聲音嘶啞下去,像被海水吞沒了,口角大滴大滴地流涎,神志立即迷蒙不清起來。顧東知道,這可能就是宣傳版上說的第四個時期。

顧東流淚了,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他揪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又使足了勁猛拍一下頭,然后轉身往外跑,他現(xiàn)在只有一件事了,去渡口找黑子,弄死它,他想讓黑子給二明償命,他想讓黑子為這件事付出血的代價,不這樣他無法慰藉二明。顧東剛跑到樓梯口,小護士就按響了桌上的有線話筒,用平靜的語氣通知樓上的醫(yī)生:一床生命體征消失,盡快通知家屬處理后事。

黑子一直在水邊嬉玩,玩夠了就逮野鴨子,逮著野鴨子好孝敬主人。黑子會潛水,野鴨明明在水中央,四周水面坦蕩無垠,沒有一點敵情,卻不知水下的黑子已游到它們身邊,一口咬住野鴨的翅膀,咬住就不放,然后一個猛子扎到水里,幾分鐘后潛到岸邊時,野鴨早已被水嗆得暈死過去,黑子的愿望就實現(xiàn)了。

但是今天黑子無心逮野鴨,逮也是嚇嚇它們,逗它們玩,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它是在等時間,等到太陽當頭,接近了晌午,它就要奔向五里之外那個叫路家莊的地方,確切地說,是路家莊的外圍,它在縣城的北方,在鞏家屯的東方,各相距五里,呈等腰三角型,卻是水草肥美的地方,山坡上長著樹木與雜草,山腳下有一泓水,水域不大,被天光照得鏡子一樣放亮,每天早晨六點鐘,這里就有了人影,是一個人和一頭豬的影子。黑子嗅到的,就是這頭豬的氣味,這頭豬有個名字,叫毛屁屁,黑子小的時候常和主人去它家,毛屁屁見到黑子,總是隔著豬欄和黑子說悄悄話,而其他豬則對黑子不理不睬,它們的心思在于向主人討吃的。

黑子見到毛屁屁,源于它嗅到了毛屁屁的氣味,對于熟悉的氣味,黑子隔五里都聞得到,毛屁屁的脖子上扎著一條紅紗巾,這使它一下子俊俏起來,毛屁屁好像餓了,一個勁地吃地上的綠灰菜,黑子叫它兩聲,它才抬起頭認出是黑子,高興地想奔過來,卻沒能實現(xiàn)這個動作,黑子看到它被一條繩子緊緊地拴在一棵大樹上,黑子懂了,毛屁屁被軟禁了。

黑子來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屋,小屋是人住的,離毛屁屁有二十米遠,仿佛是嫌毛屁屁又拉又尿,才故意讓毛屁屁離遠點又不至于閃出視線,黑子從沒見到軟禁毛屁屁的人,它堅信他一定在這個屋里,而且一定是他,只是他身上散發(fā)的氣味攪亂了黑子的疑意,這個人穿的衣服不是這個人自己的,因此在黑子的嗅覺中,是兩個人的氣味混在了一起。黑子弄不懂到底是不是顧東的爸爸,就一聲不響,輕手輕腳從小屋后方木板的縫隙向里看,它終于看到了顧東的爸爸正蓋著一件夾克衫睡覺。這讓黑子頓時大膽起來,它繞到門前,進了小屋,小屋沒有門,只有半截門簾,黑子在屋里轉一圈,沒看到有什么好吃的,連個飯碗也沒有,它這才明白,顧東的爸爸不在這里生火,他都是在家吃完飯才到這里來。

黑子為了查明他每天來這里的時間,才在今天來到這里,它打算在這里蹲坑,一直蹲到明天早晨,不愁不知道顧東爸爸什么時候來的。事實上顧東的爸爸成天成宿都在這里,只是早上趁人們還沒醒來回家吃一次飯,他每天吃一次飯已經(jīng)堅持半個多月了,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瘦了一圈,所以他要盡快找到買主,盡快把毛屁屁處理掉,變成錢他心里就踏實了。

今天的情形和往天不一樣,黑子一搭眼就看到毛屁屁身邊多了一個人,顧東的爸爸和那個人正交涉著,聽不到那個人的聲音,就見他打手勢,顧東的爸爸也跟著打手勢,卻也控制不住地說上一兩句,不一會兒他們談妥了,那個人點頭了,之后他轉身向草甸子外面走去,黑子判斷,他是回去找人了,找來人毛屁屁就會被抬走了。

黑子跟在這個人的身后,它完全可以冷不防撲上去咬斷他的喉管,但是它沒有,等他們先后來到陸地上時,黑子返身奔向渡口,它想找主人顧東,把這一切告訴他,它還要引顧東來,救毛屁屁一命。黑子以最快的速度狂奔著,十分鐘以后它回到了渡口老人的毛草屋,卻沒有見到顧東,只見渡口老人在擺渡,渡口老人一邊拉船,一邊啃一塊野鴨骨頭,他見黑子回來掰下一截想扔給它,忽然想起黑子不吃棄物,就拿起身邊的水碗把骨頭放在碗里,黑子沒有上船,它沒有心思吃,它都急得火燒眉毛了。

令黑子沒想到的是,它往渡口狂奔時,主人顧東也在往渡口狂奔,他們的路距遠近差不多,只是顧東在速度上打了折扣。

顧東打折扣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都跑出醫(yī)院了,忽然想起二明得了狂犬病,而黑子卻正常,一點都看不出瘋的跡象,這是一個大問題,一個關系到黑子生死存亡的大問題,他不能對不起二明,也一樣得對得起黑子,所以顧東必須問清楚,沒有狂犬病的狗,咬了人后,也會讓人得狂犬病嗎?回答是肯定的,一個主任身份的男醫(yī)生,鄭重地回答了顧東,他指著自己的胸牌作保:沒錯,這種病例時有發(fā)生。

顧東再沒什么可擔憂的了,他此時就一個目標,馬上見到黑子,處決它,祭奠二明。

顧東跑回渡口時,黑子剛跑走兩分鐘,顧東從老人指給他的方向,看到黑子的影子如一支黑箭向東射去,黑子太著急了,過馬路時它從一輛三輪人力車夫的頭頂飛了過去,這若是平時,顧東不知該怎樣為黑子自豪呢,會怎樣變本加厲地給黑子獎勵呢,可是此時全然不是這樣了,黑子是殺手,是個越有本事殺人越多的殺手。顧東不容多想,緊跟著沖了出去。在一起五載,他們每早都是這樣一前一后在公路上練習奔跑。有時顧東在前,有時黑子在前,有時黑子先跑到一個點,回頭再接顧東,但每次速度都沒有這次這般飛快,顧東判斷不出黑子這是為什么,他只當它是瘋了。

五里路黑子不到十多分鐘就跑到了,黑子到達后搶占了一個制高點,一個土丘的上方,它坐在土丘上的一塊巖石后,只露一雙眼睛在密切注視前方,剛才說話有動作、沒聲音的那個啞巴已經(jīng)來了,同來的還有三個人,個個像啞巴一樣健壯,他們旁邊還停著一輛手推車,啞巴好像在和顧東的爸爸爭吵,他指著地上零星的苞米粒,哇啦哇啦地發(fā)泄著不滿,顧東爸爸則一點不吃虧地辯解,他沒去管啞巴聽到聽不到,他說,沒吃多少啊,這么大個豬吃個一斤二斤苞米粒算不了什么事,就是圖個告別吧,我家的豬這輩子也沒吃過苞米粒,死到臨頭了,還不讓它改善一下伙食呀。旁邊的人聽不下去了,開始為啞巴鳴不平,其中一個上前說,一個啞巴你也欺負,豬你都知道可憐它,為什么就不可憐一個啞人?另一個也說,你再這么壞良心,我們就翻臉了,這豬分明是你偷的,我們沒檢舉你,買了它,是幫你,你還恩將仇報!

啞巴扯著顧東爸爸的袖口,來到毛屁屁的跟前,指著毛屁屁被撐得滾圓的肚子,比劃著要爆炸了,又伸出十個指頭,表示要減去十斤。旁邊的人立即附和,對,就按他說的,你干不干吧,不干我們走人了。毛屁屁確實被撐著了,它躺在地上,一點都不想反抗了,仿佛動一動,肚子就會破掉。

顧東的爸爸沒什么可說了,他抬起手,擺了兩擺,意思是就按他們說的。

幾個人開始拿著繩子捆毛屁屁,他們先是把四個蹄子捆在一起,然后把一個大秤鉤鉤在繩子上,又由兩個人把一根大木棍串在秤套上,又將秤扛了起來稱分量。黑子的毛都豎了起來,它站起身,拉開架勢,像一張弓眼看著就要射出箭去,而顧東就在這時到了,他喝住了黑子,用手安撫著它,他蹲在黑子身后邊喘著粗氣,剛才的情景他也看到了,現(xiàn)在他要等一定時機,戳破爸爸的詭計。

黑子對主人的到來表示出歡喜,它搖著尾巴向顧東示意,然后順從地和顧東一起觀看事情的進展。他們看到,顧東的爸爸嘴巴都笑成了花,他接過厚厚兩捆錢,都是一元的鈔票,一捆夾在腋下,一捆把封條移到一邊去數(shù),他一邊數(shù)一邊笑,顧東再不能容忍了,他對黑子說,別動,由我來解決他們。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注視著前方的黑子,聽到主人的指令,把耳朵耷了耷,由著主人一個人向那群人奔去,黑子現(xiàn)在就一個任務,如果那些人對主人不敬,它就二話不說沖過去咬斷他們的喉嚨,哪怕是顧東的父親。

顧東的到來最吃驚的是他爸爸,他的錢剛數(shù)到一半,見到顧東他停住了,臉上出現(xiàn)尷尬的笑,顧東無須多問,上前一把把他的錢打到地上,又把他腋窩下的一捆也搶下來摔到地上,顧東對一旁發(fā)愣的幾個人說,他的豬是偷的,我現(xiàn)在就扭送他去公安局,你們誰跟著?

那幾個人當然不愿意跟著了,明知到公安局得伏法呀,就慌忙地撿起地上的錢,推著他們的車子一路逃竄。蹲在高坡上的黑子,看到主人勝利了,站起身抖著身上的毛,敞開喉嚨放聲歡呼起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豬被送回我們家時,正是晚霞鋪滿天空的傍晚,天空像被倒扣過來的紅地毯,紅得人心都跟著暖了起來,他們就從這紅地毯中姍姍走來。在西天邊的大道上,不疾不徐地移過來一幅圖景,毛屁屁在前,顧東的爸爸在后,再后邊跟著黑子,他們呈三角陣容,走在回家的路上。這一定是顧東的安排,黑子這會兒準是擔負著責任,它不只是看護毛屁屁,也是監(jiān)視著顧東的爸爸,監(jiān)視他老老實實把毛屁屁送到家。他們就這樣組成一個不大不小的隊伍,趕著慢騰騰羞答答的毛屁屁,一步一步回歸他們的故里。毛屁屁好像已經(jīng)找不到家了,抑或是不好意思回家了,它不知往哪里走,有時偏左有時偏右,黑子就左右地圈它,就像牧羊人趕著羊群,不許它踏出規(guī)定路線一步。毛屁屁很快悟道,黑子不讓它走的方向就不是家,黑子讓它走的方向哪怕有水坑也是家。毛屁屁按著黑子的意愿走,果然就順暢多了,眼下他們很快就要到家了。

我和弟弟和媽媽站在路口迎接著他們,看著他們由遠及近,披著一身旖旎的霞光,毛屁屁圍在脖子上的紅紗巾,就像一條紅領巾伴著它凱旋而歸,我們歡喜的程度不亞于看了一場過年的大秧歌。

藏寡婦也會湊熱鬧,她跑了過來,跟媽媽說,請她把她剩下的那個沒賣的小末末渣豬送給二明的爺爺,讓他好有個相伴的,她說一個寡婦人家怎好隨便送人東西。媽媽聽了險些落下淚來,她們倆的手就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隊伍越來越近了,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黑子像鞋底兒一樣粉紅的舌頭,它軟軟當當?shù)赝略诖酵?,給它油黑的身體增添了一抹鮮活的點綴??墒俏覀儧]有看到顧東,不知他是不是還想殺了黑子,黑子是否是戴罪立功,更不知他是否還要留在渡口,和渡口老人建起那座橋并共度人生。

當然我們也沒有看到二明,二明是我們所有人永遠的痛,他和顧東走的是兩條不同的路,卻都是為了我們,這讓我們的童年由此多了一份鄭重和沉重。

這年過年爸爸真的沒有回來,他說到做到,一個人在山里過年了。轉年顧東的爸爸說,我去接他,不就一雙鞋嗎?我還了他他就回來了。顧東的爸爸十分有把握。我們知道,爸爸一定會被顧東的爸爸接回來的,而二明不論怎么接,不論誰去接,都是回不來的。

周奶奶由于思念二明,從此不再種園子,她告別了她的角瓜花,把那一片園子修成了一片水塘,在里面注滿了水,里面植滿綠油油的荷花,周奶奶想二明時,就在那片水塘前一坐就是一個下午,荷花綻放時,滿園子婆娑錦繡,周奶奶會把我和弟弟叫到荷塘前,面對著色彩耀眼的荷花說:他要是回來,就不至于找不到家了,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他都會回來的。

我們知道周奶奶在說誰,我們也是這么想的。

不只我們這樣想,荷塘里的每一株荷花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我們凝望荷花時,果然那株最大的、最好看的、最漂亮的荷花對著我們點了點頭,接著滿園子花朵翩躚起舞,迎風擺動……

責任編輯劉志敏

陳力嬌

CheLijiao

黑龍江省蕭紅文學院簽約作家,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和上海復旦大學作家班。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界》、《芙蓉》、《北京文學》等全國文學報刊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已出版長篇小說《草本愛情》,中短篇小說集《青花瓷碗》、《非常鄰里》、《平民百姓》,小小說集《米橋的王國》、《我們愛狼》、《贏你一生》等。作品多次獲獎,多次選入各種版本或被選刊轉載,部分作品在國外發(fā)表。其中《一位普通母親與大學生兒子的對話》獲2005年“全國讀者最喜愛的微型小說”獎,《敗將》2009年獲第12屆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2008年獲中國新世紀小小說風云人物榜·新36星座獎,2011年獲全國第五屆小小說“金麻雀”獎,2012年獲第七屆“黑龍江省文藝獎”,2013年獲第八屆“黑龍江省文藝獎”,2014年獲黑龍江省第八屆十佳文藝工作者“德藝雙馨”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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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豬家著火了
黑子的頭發(fā)
三月三(2017年3期)2017-03-27 09: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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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屁魚
兒童繪本(2014年2期)2014-04-22 19: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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