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
月光下的蘿卜燈
黛安
夕陽快要落山時,我和二姐開始做蘿卜燈。我挑的是碧綠的水蘿卜,二姐挑的是橘黃的胡蘿卜。用小刀把瓤一點點地挖出來,折根火柴棍樣的小細(xì)樹枝,裹上棉花,在煤油里浸透,插在蘿卜里,再在蘿卜里倒點煤油,一盞燈就做好了。
我和二姐總共做了十盞。我倆還在燈上刻了字。二姐刻的是“春”,我刻的是“福”。天完全黑下來了,月亮升起來時,家家戶戶開始上燈了。我以前問過二嬸,為什么要在正月十五上燈呢?二嬸戳著我的額頭說:“你這孩子!嗯……讓燈照照,霉頭就消了,一年都有好運(yùn)呢!”我記住了二嬸的話。擦根火柴點著蘿卜燈,先在奶奶屋里放了一盞,我想讓奶奶長命百歲;又在爹和娘的屋里放了一盞,我想讓爹和娘一年都沒有煩惱;最大的那盞,我把它放在了院子正中,它和天上的月亮一起,照著院子里的槐樹、棗樹、香椿樹、壓水機(jī)、驢棚、雞窩、豬圈……我暗暗地企盼著,每棵樹都枝繁葉茂,開花的好好開花,結(jié)果的好好結(jié)果;雞多下蛋,好讓娘拿到集上賣了換塊肥肉煉成油炒菜;小毛驢幫爹多干活,爹就能輕快些;豬呢,多長膘,多賣錢,給我們交學(xué)費(fèi),娘就不用進(jìn)這家出那家地借錢了。這盞燈瓤挖去的多,薄壁上的“福”字每一劃都油油地透著清潤的光亮。真是盞好燈!正這樣想著時,黃澄澄的火苗突然眨巴眼睛似的閃了閃。我不由地笑了。
我和二姐又在大門兩側(cè)各放了一盞。爹寫的“院有錦繡,家藏經(jīng)綸”的大紅春聯(lián),在月光和燈光下,依稀可辨。記得剛寫完春聯(lián)時,我曾問爹:“娘總是把口酥這樣好吃的東西藏起來給奶奶留著,什么時候藏過經(jīng)綸?經(jīng)綸是什么?”爹邊蘸墨邊笑著說:“你們四個丫頭就是咱家的經(jīng)綸!”爹說這句話的時候,好像喝過酒,微醺醺的。從此我知道,大姐,二姐,我,小妹,我們四枝花花朵朵,是爹和娘收藏的最好的珍品。娘說,日子一年到頭在碾上轉(zhuǎn),別忘了在碾上放一盞。石碾在如意嬸嬸家的屋后頭,不遠(yuǎn),我和二姐捧著燈走到時,上面已經(jīng)擺了大大小小快一圈燈了。跳躍的紅艷柔軟的火苗,一閃一閃地映著青白堅硬的石頭,也映著如意嬸嬸窄小昏暗的后窗戶。如意叔走了,如意嬸嬸一個人拉扯著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日子像在薄薄的冰面上匆匆趕路,小心卻依然艱難。燈還有,我留在如意嬸嬸大門口一盞。我想讓這盞刻著“春”的蘿卜燈,帶給如意嬸嬸一個春天。
池塘也要放燈的。它在村子的西南邊,得穿過兩條胡同才到。我和二姐沒走胡同,而是順著我家屋后的大路,拐進(jìn)了田野里的小路。田野很靜,小路很靜,清涼的月光下,晚風(fēng)泥鰍般溜溜地滑過我的指縫。我緊緊抓著二姐的手??斓匠靥亮耍蝗?,有人唱起歌來:
幺妹十八九,坐在家門口。
頭戴金銀簪,身穿蠶絲繡。
手如紅蓮藕,小腳二寸九。
我的妹呀——,
我恍惚忘記朝前走,
一步一個三回頭——
蒼涼的聲音好像風(fēng)里裹著沙子,我聽得出這是年谷爺爺在唱。年谷爺爺七十多歲了,還是一個人。我問二姐:“年谷爺爺唱給誰聽的?”二姐說:“自己唄?!薄案陕锍o自己聽?”二姐還沒說話,年谷爺爺又唱起來:
幺妹十八九,提籃街上走。
面如桃花開,嫩如頭刀韭。
頭發(fā)黑如炭,腰如東風(fēng)柳。
我的妹呀——,
我斗膽向前拉你的手,
你可否跟我一起走……
二姐說:“不是唱給他自己的,是唱給幺妹的?!薄扮勖檬钦l?”“好像是奶奶講的那個叫桂花的。”
桂花我是知道的。奶奶說,年谷爺爺年輕的時候,上山拉腳,看上了山后一戶人家的姑娘,叫桂花。桂花也喜歡年谷,偷偷烙了油餅翻過山給他。可是桂花的爹嫌年谷窮,不同意,硬把桂花許給了別人。出嫁那天,桂花從家里跑出來,一腳踩空,跌在了崖下……
星星點點,池塘里已經(jīng)浮動著不少燈。我和二姐把刻著“春”和“?!钡臒舾鞣帕艘槐K。水面上風(fēng)大,我一松手,一推,它們立刻像兩艘小船,向著池塘中心蕩去了。水里明晃晃的大月亮,一會兒散成了閃閃爍爍的碎銀子,一會兒又聚成了圓圓滿滿的白玉盤。直到我們的燈和別的燈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哪是狗蛋的燈哪是二孬的燈了,我和姐姐才站起來準(zhǔn)備走。
還剩最后一盞燈了, 我和二姐準(zhǔn)備把它送給年谷爺爺。月光更亮了,我倆的影子清清爽爽地鋪在地上,一會兒長一會兒團(tuán),像兩朵被風(fēng)吹動的云彩。年谷爺爺大門口,各種樣的蘿卜燈已經(jīng)排了長長的一溜。放下燈,姐姐挨個挑了挑燈花。年谷爺爺在胡同的最南頭,我家在最北頭。我和姐姐牽著手往家走。長長的胡同里,每個大門口都燃著兩盞蘿卜燈,暖黃的燈光,和月光一起,照著我和姐姐回家的路。
(選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