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一達
《玩家》是怎樣磨成的
文 劉一達
北京老百姓喜歡什么?是地道的京味兒,外地觀眾喜歡看人藝什么?也是京味兒。所以這是我要堅持的。但在堅持傳統(tǒng)的基礎上也要有創(chuàng)新?!锻婕摇吩谶@方面做了努力,它跟傳統(tǒng)的京味兒戲是有所區(qū)別的,是往前走的,也是接地氣的。
北京人藝久違的京味兒戲演出盛況又回來了。喜歡北京文化的人都在熱議這部戲,這就是京味兒大戲《玩家》?!锻婕摇穼懙氖鞘裁矗繛槭裁匆獙戇@部戲?又有怎樣的創(chuàng)作經歷?我與您一起分享我的創(chuàng)作體會。
玩家?很多朋友對“玩家”這個詞覺得有些生分。是呀!不了解這個詞兒,就沒法聊《玩家》這部戲,所以,在談劇本之前,還是先說說“玩家”這個詞兒吧。
什么叫玩家?《新華字典》和《現代漢語詞典》里都沒有這個詞。這個詞最早是出現在我寫的文章里的,換句話說“玩家”這個詞是我發(fā)明的。我之所以發(fā)明“玩家”這兩個字,或者說我為什么當時寫收藏家,要用“玩家”這個詞,主要是覺得這個詞有京味兒,當然也符合人們搞收藏的特點。
當時不但在北京,在全國各地,民間收藏已經悄然興起,而且有一種來勢兇猛的勁頭,這種收藏熱是從集郵開始的,慢慢發(fā)展到古玩和其他雜項。作為一個記者,我敏銳地感到這是一種不可遏止的社會發(fā)展趨勢。為什么呢?因為我意識到在中國人的溫飽問題沒解決之前,能不能活著是生活的第一要務。當解決了溫飽問題,生活進入小康以后,怎么活著成了生活的第一要務。玩,實際上就是人在
怎么活得舒坦上的一種時尚。
老北京人喜歡玩,過去“花鳥魚蟲”號稱是京城的“四大玩”,這屬于尋常的玩,現在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玩的東西自然越來越高雅,越來越講究了,比如瓷器、玉器、景泰藍、字畫、碑帖、文房四寶等,過去叫文玩,只有皇親國戚和達官顯貴才能玩,現在這些文玩已經進入尋常百姓家。這難道不是社會的變化和一種進步嗎?從一個玩字上,可以折射出改革開放以后社會的發(fā)展和變遷,折射出老百姓的心態(tài)。這是我當時的認識。
從上世紀末開始,民間出現的收藏熱高燒不退,一直持續(xù)到現在,成為民間資本投資的一大熱點,這也證實了我當時的觀點沒有錯。正因為如此,我認為,我們再不能用原來的眼光看待這個“玩”字了,玩,還有更深更廣的領域。當一個人玩到一定水平,玩到一定境界,就可以稱之為家了。老北京人有句話:“這算玩到家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這么一說,您知道玩家的出處了吧。
需要說明的是:“玩”與“完”同音,北京人忌諱“完”字,所以“玩”一定要兒化韻,讀玩兒。
《玩家》的劇本我寫了10年,可謂十年磨一劍。這劍是怎么磨出來的呢?下面跟您聊聊這個劇本的創(chuàng)作經歷。
首先得跟您解釋一句,您別一看十年磨一劍,就以為我受了多少折磨。千萬別這么看。打磨一部劇,您得有好的心態(tài)。寫的是玩家,所以得有玩家的心態(tài)。當有了這種心態(tài)以后,您就不覺得磨是一種累活兒、苦活兒,反倒覺得這是一種樂趣了。
眾所周知,北京人藝是北京話劇的最高殿堂,也是北京文化的一張名片。為什么北京人這么喜愛北京人藝?兩個字:京味!但是近些年,北京人藝演出的劇目里京味戲少了,人藝的京味兒淡了,當然要讓北京人失望,也會讓人藝迷淚奔。
什么原因呢?演員陣容不行?領導不重視?北京城市改造的大環(huán)境造成的?都不是,主要原因是沒有好劇本。為此,劇院的領導邀請了十余位在京城創(chuàng)作活躍,有點兒影響的作家,組成了一支創(chuàng)作隊伍,有莫言、劉恒、萬方、鄒靜之、李龍云等,我也是其中之一。這支創(chuàng)作隊伍可謂實力雄厚,而且他們也沒辜負劇院領導的期望,這幾年,他們都有劇作在人藝舞臺上演,只有我感到慚愧,因為我動手比別人不晚,但一直在為《玩家》苦苦掙扎。
我之所以選擇玩家這個題材,因為我在《北京晚報》當了二十多年記者,這二十多年恰恰是北京這座城市變化最大的一個時間段,而我一直在“一線”采訪,二十多年始終沒放下手中的筆,當然也沒有打盹兒愣神的時間放棄對社會對北京人生活狀況的觀察。我感覺這些年北京人變化最大的是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比如二三十年前,人們能想象到今天的北京,馬路上跑的多是私家車,人們談事到茶館,請客到飯店,住著上百平方米的房子,來不來就東南亞或歐洲玩一趟,家里掛著名人字畫,脖子上戴著翡翠牌子等等,絕對想不到。人們已經不再為溫飽發(fā)愁,有了時間,有了錢,有了地方,當然也就有了新的追求和雅好,比如玩收藏、跳廣場舞、結伴駕車郊游、出國旅游等等。這些變化是不知不覺中發(fā)生的,只有驀然回首,您才會生出感慨來。我認為最能反映這種社會變化的就是收藏。當年糧票是買糧食的憑證,二十年以后它成了收藏品,您說這種變化大不大?正因為如此,當人藝讓作家報選題時,我經過反復思考,選擇了收藏的話題。我從上世紀80年代末就關注北京人的收藏,這么多年,我采訪過無數玩家,也曾在《北京晚報》辦過“收藏”專版,還出過兩本書《京城玩家》《爺是玩家》,我對這個領域太熟悉了。
我的這個選題拿出來后,很快得到了人藝領導和院藝委會的認可,經過人藝領導和當時主管劇院業(yè)務的副院長任鳴研究,劇本定名《玩家》,我很快就開始了劇本素材的整理和劇情的構思。
記得《玩家》劇本的第一稿拿出來后,人藝的院領導異常欣喜,因為這個本子能定下了,抓緊時間排練,還能趕上向改革開放30周年“獻禮”。但是在北京人藝,劇本能否上演,要
通過藝委會這一關。藝委會的成員們看了劇本后,意見產生了分歧,多數人認為《玩家》的劇本題材雖好,作者的語言功力也沒得說,但劇本距離演出還有很大距離,突出一點就是劇本太長,大約七萬字。院領導經過反復研究,最后果斷做出決定,既然《玩家》的選題好、語言好、人物生動、故事也還完整,只是劇情過于繁雜混亂、人物的矛盾沖突不合理,不能急于求成,本著出精品的原則,堅定不移地改下去,細心打磨,不到火候不揭鍋。
劇院領導對我的信任,讓我很感動,但這樣一來,卻給我出了難題。因為反映收藏的劇本非常難寫。眾所周知收藏是非常需要學問、眼力和智慧的,許多事兒行里人一看就懂,但話劇是給老百姓看的,不給他講明白,他往往看不懂劇情,第一稿為什么那么長,就因為如此。曾在人藝當過編劇,寫過《小井胡同》的李龍云曾跟我說過,收藏的題材在他腦子里醞釀了十多年,但他認為太難寫了,所以直到他去世也沒敢貿然動筆。李先生本身就是玩瓷器的藏家。他能說出這話,可見寫收藏題材話劇之難。
但人藝不放棄,我更沒理由放棄。為此,我又對整個劇本重新構思。最初,為了能讓觀眾看懂,我在收藏本身上下的工夫大,融入了許多專業(yè)知識,經過顧威、任鳴等人藝老導演的指點和我的深思熟慮,我拋棄了原來的初衷,注重于人物命運和性格的描寫,而對收藏的過程和知識進行了大刪大改,與此同時,又對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做了很大調整。到第四稿拿出來,人藝的領導和藝委會的專家終于認為有點兒模樣了,但離演出特別是精品,大家依然覺得還欠火候。北京人藝就是北京人藝,這是個堅守“戲比天大”的藝術團體。在這樣一個把藝術當生命的殿堂面前,來不得半點粗心大意。重任在肩,我只好再回到案頭,重新打磨這部戲。
《玩家》劇照
我在很多場合說,《玩家》能演出成功,得感謝這部戲的導演任鳴院長。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任鳴院長,就沒有《玩家》這部戲。我說這話,沒有一點奉承的意思,完全是實事求是。當初是任院長慧眼識珠,看上了這個劇本,而且他特看好這個選題。我覺得他是個非常有韌性的人,用句時髦的話說,不管遇到多少阻力和困難,看準了的事不改初心。正是他的參與和努力,才有《玩家》的今天。
為什么我跟任院長能想到一起呢?因為我們都是北京生北京長起來的。巧合的是我倆還是“發(fā)小兒”和校友,所以我們有的聊。我說有的聊,指的是我們對《玩家》這部戲的共同看法。首先,我們覺得玩是北京人生活的一大主題。老北京有花鳥魚蟲“四大玩”,誰家不養(yǎng)兩盆花呀!而且當年的熱帶魚熱、君子蘭熱、集郵熱,我們都經歷過。改革開放以后的收藏熱更是社會熱點話題,從開始家藏老物件,渴望一夜暴富,到假貨泛濫,從拍賣問世,到資本介入等等,越玩越大,也越玩越懸,所以寫玩,算是抓住了人們關注的社會熱點。其次,玩可以深度反映社會現實,反映人的內心世界和本性,反映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劇本以三幕八場,反映三個不同歷史時間段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社會現實,也是非常有現實意義的。因為這三個時間段可以概括北京城的歷史發(fā)
展,反映在這個歷史變化過程中人們的心靈歷程。
當我改出第十二稿后,北京劇協(xié)和北京作協(xié)專門為這個劇本召開了研討會,想給這部戲加把火。之后,又找了幾位國內戲劇界的老專家提意見。他們對這部戲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在這種情況下,人藝還是沒把它列為當年的演出計劃。我記得當時的張和平院長在研究劇本時,說過這么一句話:《玩家》這部戲要有“兩個超越”,一個是從現實主義題材的角度要超越老舍的《茶館》;另一個是從你劉一達的創(chuàng)作角度,要超越以前所有的作品。這“兩個超越”如同兩座山呀!尤其是第一個超越。老舍是誰呀?那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呀!我明白這是院領導為打造精品,對我的高標準嚴要求。
在這期間,任院長和《玩家》的幾位主演馮遠征、叢林等人都對劇本的人物關系和劇情,提出了更合理的寶貴意見。尤其重要的是,我和任院長對玩家的本質和境界上,有了更深的理解,把這部戲大的命題落在真與假的認識上。從某種意義上說,如何對待真與假,是人類永恒的一個主題。主題這樣一深化,故事改編起來就順手了!于是有了十三稿、十四稿,到最后的定稿。
《玩家》劇照
我一直堅信傳統(tǒng)文化的生命力。對話劇而言,它雖然是舶來品,但傳統(tǒng)話劇也是以話為魂的。所以我認為話劇離開話,離開故事,離開人物,將成為鬧劇?!锻婕摇吩趯懽髦?,任鳴院長就對我說,咱們不能浮躁,不能標新立異,要踏踏實實寫一部戲,寫好故事,寫好人物。
現在外國戲劇大量涌進,我們要有自己的東西,模仿西方戲劇先鋒派、現代派的手法,非常容易,但洋貨畢竟不是自己的玩藝兒,或者說不是北京人藝的玩藝兒。北京老百姓不喜歡。北京老百姓喜歡什么?是地道的京味兒,外地觀眾喜歡看人藝什么?也是京味兒。所以這是我要堅持的。但在堅持傳統(tǒng)的基礎上也要有創(chuàng)新。《玩家》在這方面做了努力,它跟傳統(tǒng)的京味兒戲是有所區(qū)別的,是往前走的,也是接地氣的。
《玩家》這部戲有三個看點:一是這部戲主要寫的是人物命運。劇中主要人物的命運在劇情的演進過程中都有所體現,這些小人物的不同命運,也是改革開放這三十多年北京人的命運縮影。二是這部戲刻畫了十幾個典型性格的典型人物,可以說有血有肉,比較鮮活生動,這些人物也是北京人典型性格的寫照。第三也是最大看點,就是人物的語言,可以說語言京味兒十足。演員的每句臺詞都做了精心的推敲和錘煉,應該是最地道的京味兒語言,可以作為學習北京話的很好的教材。
一部戲的成功,不全是靠編劇?!锻婕摇纺壑鴮а菁八醒萋殕T的心血。在人藝的排演廳,“戲比天大”四個大字格外醒目,這是人藝的宗旨。
打造一部經典大戲并不容易,《玩家》雖然首演非常成功,但我認為離經典還有距離。為北京人藝打造一部經典之作,這是我多年的夢想。但愿夢想成真,我們共同期待吧!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晚報》記者
責任編輯 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