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臺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全國各種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200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國語文》《作家文摘》等轉載推薦,入編各種選本。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說選》《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麥?!贰兑允裁创虬l(fā)漫長時光》等。
先說說水塔,很高。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整個學校里面最高的建筑物。但那不是我們的學校。
現(xiàn)在,我和吳明剛就待在自己的學校里面。我們坐在校長室前面的花壇邊,想看到我們的胖子校長。夏天到了,他會穿上他一直引以為豪的短袖紡綢衫,下面是西裝短褲,這讓他的身材顯得更加矮胖。他有一把折扇,上面畫著西湖的三潭印月。以前我都不想見他,并不是怕他,而是他見到你,總是會將那把扇子合起來,然后一下一下點你的頭,“這次語文考了多少?數(shù)學呢?”那聲音里面充滿了關心,卻讓我們生厭。但從星期一開始,我和吳明剛會經(jīng)常坐到這兒。我們的學校很小,我說“建筑物”時,吳明剛說什么也不相信。他說:“比講臺還高嗎?”我說:“根本就沒法比?!薄氨然@球架還高嗎?”我懶得回答他。吳明剛環(huán)顧了一下自己的校園,“比教學樓還高嗎?”我笑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驕傲:“我想,你會被嚇壞的,”我看了一眼吳明剛頭上戴的草綠色小軍帽,“這么告訴你吧,我如果爬到水塔的頂上,你在底下想看到我,你的帽子就會掉到地上。”他想試一下,但后來放棄了,他說:“根本就不可能!”盡管如此,他還是用自己的手護住頭上的那頂軍帽。他住在一個部隊的大院子里面。他的父親應該是個軍人,這是他最值得炫耀的。再說,如果他的帽子真的掉了,那他的頭會非常難看。他小時候頭上大概生過大疥瘡,留下了大小不一的疤。而我的父親只是個老師。我說的水塔就是在我父親的學校中。我的學校與我父親的學校是兩所完全不同的學校,但兩所學校幾乎是連接在一起的,中間就隔了一堵圍墻。我生活在我父親的學校里面,那是一座師范學校。而我就讀的就是父親他們師范學校的附屬小學。如果要將這兩所學校打個比喻,那就像是連體嬰兒。我覺得這個比喻不合適,還是母雞和小雞的比喻比較好,因為我們學校的所有老師都來自我父親的學校,就像我來自母親的體內(nèi)。只是我從來就沒有見過我的母親。
“昨天我上去了。”我滿不在乎地說。我本來想說“萬里無云”這個句子的,但后來改變了主意?!拔铱吹搅藥锥浒咨脑贫洌蔽艺f,“就在我的腳下,我就像是踩在云朵上面?!蔽艺f的時候,幾乎就想揮動自己的雙手。在夢中的我是會飛翔的,我拼命地揮動雙手,就像一只鳥在揮動著翅膀,然后身體就飛起來了,真的。而實際上,我在水里面也是這樣,我也是毫無理由地揮動雙手?!昂芪kU,”我說,“云就在我的腳下,你會覺得自己就像踩在棉花上,你看過《西游記》嗎?孫悟空就是駕著筋斗云。但白云很快就過去了,這把我嚇出一身冷汗,我差點兒就踩空了?!薄罢娴暮芨邌??”吳明剛覺得我說的也許是真的,但他又覺得一個人如果總是說真話,那太沒意思了。他總是將他父親的軍銜不斷地往上升。有一次他竟然說自己的父親是副朱德。因為早幾日我們的課文里面出現(xiàn)過《朱德的扁擔》。我想,他完全可以說“副軍長”或者是“副總司令”。但很多同學還是被他那種目空一切的表情給唬住了。
“你說說,你在上面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們的學校。”我用手畫了一個大圈,最后用手指著不遠處的操場。這是一個標準的操場,一般的小學很少有這么標準的操場。但我說:“從上面看我們這個操場就像一個雞蛋,就那么一點點大,”我伸出一只手,用拇指與食指勾搭起來做了個圓圈,“我還看到你在跑步,昨天下午你被體育老師罰跑步,整個操場就你一個人,不仔細看,根本就發(fā)現(xiàn)不了你。你壓根兒就沒有在跑步,你走幾步,歇半天,走幾步,又歇半天。后來,我看到你都蹲在地上了,但突然你又飛快地跑起來了,奇怪的是你不是往前跑,而是往后跑。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我以為不會有人看到,”吳明剛好像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是風將我的帽子吹掉了。我只是去追我的帽子。你還看到了什么?”他有點兒緊張。
“我看到你去上廁所了,你慌慌張張地往廁所跑,我想你一定是憋不住了,但你在女廁所前面站了老半天。”
“我什么也沒做!”他的臉有點兒紅,明顯是緊張了,“我真的什么也沒做?!彼e起一只手放在那頂帽子的帽檐上,似乎是要發(fā)誓,后來想想沒有這個必要,“我只是在那扇門上畫了一根棍子,你知道的,那扇門早已經(jīng)被人畫得亂七八糟了?!?/p>
“你還寫字了。”
“你知道教美術的林老師總是嘲笑我畫的畫。但我還是喜歡她。我知道是我畫得不夠好,所以我也怕人家會看不明白我畫的是什么。我最不喜歡的是教體育的李君,我不愿意叫他李老師,所以,我就在那根棍子邊上寫上了他的名字。”我看到他嘴巴那么往一邊撇去,是真的生氣了:“我跑不了1500米,可是很多女同學也跑不了?!?/p>
“女同學是跑800米。”
“我知道,那個楊小玫,就是80米也跑不了,但他還對她笑笑。有一次他要我們每個人在雙杠上做引體向上。我說我上不去,他瞪起他的金魚眼,那樣子差不多是要將我吃了,但他卻將那個楊小玫抱上了雙杠?!眳敲鲃傉f著,就站起來,他走到校長室的門口。門是關著的。他轉到窗口,用手擋著玻璃往里面看。我不知道他會看到什么。他回過頭來沖我說:“沒有,我們幾乎一整天沒有看到他了?!?/p>
“你是說胖校長還是李老師?”我無所謂地問,“胖校長我昨天還看到呢,只是他好像將他的那把扇子弄丟了。”因為吳明剛說到楊小玫的時候,我的身體感到有點兒不舒服,像有一條毛毛蟲在眼睛里面爬來爬去。我并不怕毛毛蟲,我連蛇都不怕。但那條蟲子如果在你眼睛上爬動,你總是會感到不舒服的。這時候我會想起一條蛇,那是李老師養(yǎng)的。就是教我們體育的李老師。我是在食堂看到的,是我父親師范學校的食堂。我看了一眼吳明剛,他還是氣鼓鼓的。我想他肯定是沒有看到過李老師養(yǎng)的那條蛇。
我們的學校沒有食堂,老師們都可以去師范學校的食堂用餐。我雖然不是老師,但我父親是老師。很多老師都不在食堂用餐。因為他們可以回家吃飯,比如住在我樓下的楊小玫,她的父親也是老師,但她的母親不是老師。每天我去上學的時候,都會看到她的母親拎著一個菜籃款款出門。但我和我父親都只能去食堂用餐。食堂還沒開飯,吃飯的老師們就來了。這是專門為老師們辦的小食堂。學生們在另外一個大食堂用餐。與大食堂比,小食堂顯得安靜而有秩序。四四方方的桌子很干凈,圍著桌子的凳子有點兒奇怪,四條凳子連接在了一起,變成比桌子更大的四方形。當時我們的數(shù)學已經(jīng)學到了立方。坐著等吃飯時,我經(jīng)常會將這些桌子和凳子想象成立方體。我并不是一個認真學習的好學生。只是因為桌子和凳子之間的形狀使我好奇,實際上我是太無聊了。整個食堂似乎只有我一個孩子,老師們坐在一起會說說某堂課的教案,或者自己班里面的紀律,抱怨一下某些搗蛋的學生。他們說話的聲音不高,但很有條理,對話中從來不出現(xiàn)臟話,也很少出現(xiàn)對抗。不管是男老師還是女老師,他們眼光平和、清晰,他們總是能夠耐心地等待對方表達完觀點,然后再平靜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對于一個孩子,這樣的場面一點兒也沒有意思。我會等待著那個李老師的出現(xiàn)。在我的印象里面,李老師從來沒有穿過短袖,因為他的身上會帶著一條蛇。那條蛇很小,總是在李老師的袖口探出一個腦袋,有時候是在他的后領。我在很多時候都只看到這條蛇的一個小腦袋。我有時會覺得這不是一條蛇的腦袋,它的眼睛會動,很機靈的樣子。最奇怪的是眼睛上有白色的眉毛,當然,不是真正的眉毛。我想,可能是李老師畫上去的。我?guī)缀鯊膩頉]有看到那條小蛇的全身。它總是隱藏在李老師的衣服里面。李老師身上多了條小蛇,就變得神秘起來,師范學校的老師與李老師總是保持著一種距離。而我們學校的老師只是會禮貌地與他打個招呼。
“你真的見到過那條小蛇嗎?”吳明剛一臉的驚訝,“是在他的身體里面?”
“是在衣服里面。”我糾正他,“只有蛔蟲才會在身體里面?!庇幸淮问抢?,外面下著大雨,食堂里面只剩下我和李老師。李老師來晚了,食堂里面已經(jīng)沒有什么菜,他坐著在喝一碗菜湯。他的襯衣被雨水淋濕了,貼在他的脊背上。我在想那條小蛇是不是還躲在這潮濕的襯衣里面?我一直注意著他的袖口與領口,我想看到那條小蛇。后來,我看到它了。這次,它是從李老師的襯衣下襟處爬出來的。它順著那被連接成四方形的凳子在爬,我看到它的身體是紫色的,上面有黑色的圓環(huán),不仔細看,以為是某位女老師遺失的一條裙帶。它離我越來越近。我在琢磨應該如何與它接觸。我有點兒緊張。這時,李老師喝完了菜湯,他將那只碗放到桌子上時發(fā)出了一點兒聲音,只是一點兒聲音,那條小蛇突然就回去了。我揉了揉眼睛,凳子上什么也沒有。那條小蛇好像壓根兒就沒有出來過。
“你沒有害怕?”吳明剛的聲音有點兒發(fā)緊。
“不是害怕,是緊張,”我想向他解釋害怕與緊張的不同之處,“害怕那就是膽小鬼。我不是膽小鬼,我一個人可以爬上那么高的水塔,你可以嗎?”吳明剛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是不敢的。“但蛇是有毒的,”他說,“知道五步蛇嗎?要是被咬了,你走不了五步就會毒性發(fā)作死去?!眳敲鲃傄贿呎f,一邊邁著他有點兒短小的腿,“一、二、三……”他數(shù)了五步,“天哪,你根本走不到醫(yī)院,就算醫(yī)生在你邊上也來不及。”
“你太夸張了,那是蘄蛇,也只是我們地方會這么說,臺灣叫百步蛇的?!眳敲鲃倧埓笞彀停麤]有想到我會知道那么多。而關于蛇,我覺得懂得最多的就是李老師,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是他告訴我的?!霸僬f,我根本就不怕,他的身上還裝著一個小瓶子,里面是一種淡黃色的粉,你不管被什么蛇咬了,就算是世界上最毒的毒蛇,只要擦上這種藥粉。只要那么一點點,”我伸出一個小指頭,上面好像真的是沾著那種黃色的藥粉,“馬上就會沒事,就像根本沒有被什么東西咬過。他有一本書,書里面有各種各樣的草藥,都畫著圖。我已經(jīng)知道有一種叫七葉一枝花的,可以治療各種毒蛇咬傷。假如你被毒蛇咬傷了,你只要認得這種草藥,將那草藥的葉子咬爛敷到傷口上,馬上就可以脫險。”
“但那些家長說了,他不是老師,他是條毒蛇。我一直以為家長們說李君是一條毒蛇,原來是說他身上藏著一條蛇?!?/p>
“我也覺得他不像一個老師,像一個醫(yī)生,不,像一個郎中,不,他像個魔術師?!蔽艺f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校長室。星期一來上課的時候,看到校長室前面圍滿了人,里面有幾個家長在與胖校長吵架。也許不是吵架,只是說話,但那個架勢就像吵架。后來,胖校長就將李老師叫到了校長室。胖校長關上了門,他還拉上了窗簾,但里面家長們的聲音還是很響,響得都快要將那扇玻璃窗的玻璃震破了。
“這是一條毒蛇!肯定是一條毒蛇!我們應該殺了它!”我覺得胖校長已經(jīng)無法控制里面的局面,盡管這是他的辦公室。那時,我在心里面想,如果那條小蛇現(xiàn)在還躲藏在李老師的襯衫里面,那恐怕就慘了。但它真的不是毒蛇,它只是一條很小很小的小蛇。李老師吹一聲口哨,它就會探出它的小腦袋。李老師對我說:“你看,它很聽話,比你們這些孩子還聽話。”我覺得它真的像個孩子,它的眼神有點兒慌亂,好像是不敢看我。李老師示意我用手去撫摸它。我伸出一個小指頭輕輕地去觸碰它的小腦袋。它一動不動。李老師讓我將手伸平,然后,他開始用口哨輕輕地吹起一支曲子,它竟然慢慢地滑出來,沿著我的手指,穿過我的手掌、小臂……它一邊爬動一邊擺動著它的小腦袋,它爬過的地方是如此清涼,像一條小溪從我皮膚上淌過。
我知道吳明剛肯定不會相信。他是真的不喜歡李老師。當然,我也不見得有多么喜歡李老師。他有點兒自以為是,好像他比什么人都能干。我知道他是畜牧獸醫(yī)專業(yè)畢業(yè)的,可是他卻跑來教我們跑步還有跳高、跳遠什么的。他的動作一點兒也不標準。如果他來當校醫(yī),也許會合適一些。但我馬上就給否定了。他是專門給那些豬呀羊呀牛呀看病接生閹割的,怎么可以為我們看???但李老師卻說這沒有什么區(qū)別,他說人也就是一種動物,所有動物的身體構造都是差不多的。他用他那雙有點兒突的眼睛看著我,好像是在打量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狗。那樣子就像是在說,如果我還沒有出生,還待在我母親的肚子里面,他是可以將我從我母親的肚子里面抱出來的。我真的是不喜歡他的樣子??墒?,他做的許多事情太吸引我了,如上山探險、狩獵,帶上手電筒、匕首、繩索,還有干糧。沒有任何一個老師可以這么做。可是那次沒有成行,他的腿摔傷了。不過他告訴我,他在山里面下了套子,不用陷阱,說不準已經(jīng)套住了什么獵物。
“我們走吧,”吳明剛朝我這邊靠了靠,“我們?nèi)ヅ滥莻€水塔,或者去把楊小玫找來。”
“你是說要去叫楊小玫?”我有點兒奇怪,吳明剛從來就不喜歡楊小玫。
“我想問問她,那個李君有沒有拿蛇嚇唬她。我聽到那些家長在說,他們的女兒在睡夢中經(jīng)常做噩夢,都嚇得嘴里面直喊蛇蛇蛇。她難道不怕?”
我想起星期一那天,楊小玫也是站在看熱鬧的人群里面。她好像沒有表現(xiàn)出害怕,也沒有表現(xiàn)出憤怒?!澳愫ε聠??那么小的一條小蛇,”我指著吳明剛的腰,他的腰上胡亂地系著一條黑色的褲帶,“比你的褲帶還細的蛇,你會怕嗎?”
“沒有人不怕蛇,”吳明剛嘟噥著,
“如果是鳥,就是再大的鳥我也不怕,我爸爸的姥姥家養(yǎng)了一群駝鳥,個子有牛那么大,脖子像長頸鹿的那么長,跑起來會發(fā)出狂風吹起來那樣的聲音,我一點兒也不怕,我會跟著一起跑,如果我高興,還會騎上去,讓它馱著我,嗒嗒嗒,比騎馬還威風,可他養(yǎng)的是蛇。”
我們一起往學校的后面走去,那兒有個后門,穿過這個后門就是師范學校。吳明剛一只手握拳放在前面,像是握著韁繩,另外一只手往后面使勁兒地抽打著,像是舉著鞭子,然后,他的身子像是騎在馬背上一上一下地馳騁。他忘記了自己剛才說的是駝鳥。
我想,也許吳明剛說的是對的,沒有人不怕蛇。連吳明剛都怕,楊小玫一定更怕,她連蚯蚓都不敢看。如果李老師讓那條蛇往楊小玫身上爬?我想起那條小蛇在我身上爬動的感覺。我為什么不怕呢,是因為我知道這條蛇是李老師的。李老師的身上還裝著治毒蛇咬傷的藥。我之所以不怕是因為我對李老師的信任,李老師確實是個無所不能的人,我和李老師住的都是教工宿舍,教工宿舍后面是一片樹林。下過雨以后,樹林里面會有各種各樣的鳥。李老師的腿傷了的那段日子里,他坐在后窗口的窗臺前,學著各種鳥的叫聲。他說,這是畫眉。他又換了一種,說,這是八哥。像極了。實際上,樹林里面最多的是一種金絲雀,只有大拇指大,顏色翠綠,叫聲細而碎,它們在樹枝上跳來跳去,不仔細看你根本分不清哪是樹葉哪是鳥。他問我想不想得到這些鳥。我看著他腿上纏著的白色繃帶,覺得他是在開玩笑。他說,明天吧,明天給你抓。第二天我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好了一只鳥籠。鳥籠很漂亮,圓形的頂有點兒像宮殿,奇怪的是有著六個門。李老師給我看門上的機關,原來那是彈簧門,只要鳥兒一踩上去,那門就會自動關閉,而每扇門之間都是不相通的。他在籠里面放上了鳥兒愛吃的熟地瓜,然后,讓我將鳥籠掛到樹上。這之后,我就與他一起趴在窗臺上等待,只要有鳥兒過來,我就知道有鳥兒會落人那個籠中,多的時候,籠中會有五六只鳥兒。
“那么多,都是金絲雀嗎?”
“是的,都是那種金絲雀。有一個下午,我們抓了50多只。我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些可愛的小鳥,我們將它們分別放在倒扣的臉盆下,吃空了的餅干盒子里面,還有寶塔糖的瓶子中。我曾經(jīng)建議可以將這些鳥拿到街上去賣,雖然發(fā)不了大財,但起碼可以換回來許多食品?!?/p>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那么小的鳥,你說可以干什么?”
“他不同意。他說小王子會喜歡的?!蔽艺f,“小王子就是他養(yǎng)的那條小蛇?!?/p>
“你是說他會用那些小鳥去給小王子當食物?”
這時,我們剛好走到那扇后門,門是掩著的。這時我們碰上了胖校長。看來他已經(jīng)找回來了那把扇子。他將那把扇子打開擋在頭上,應該是想擋住那猛烈的陽光。他看到我們,收起了那把扇子。我想他肯定又要拿那把扇子來問我的考試成績。但這次沒有。胖校長將扇子收起來說:“你們有沒有看到李老師?”
原來胖校長也在找李老師。我說:“沒有。昨天就沒有看到他。”
“奇怪,我也沒有看到。他會上哪兒了呢?”胖校長說著。重新打開手上的扇子擋在頭上,他應該是要去自己的辦公室。他走了幾步,回過頭對我們說:“如果看到李老師,讓他到校長室來?!?/p>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答應。我將那扇門打開,里面是一個小操場。師范學校有兩個操場,這個是小的,老師們早上會在這兒打打羽毛球或者做一下廣播體操,然后再去吃早點,食堂就在邊上,很方便。但去食堂得穿過一排音樂教室。音樂教室里面有許多的風琴。我無聊時會跑進去,隨便找到一架,然后,在那些黑白琴鍵上按出亂七八糟的音符。這時我看到了楊小玫,她正往音樂教室走去。我想她肯定是想去玩風琴。她走幾步,會撩一下自己的頭發(fā),還那么笑一下。她的手上拿著一個蘋果,已經(jīng)啃了大半個。她在踏上音樂教室臺階時,被吳明剛叫住了。
“楊小玫,跟我們一起去爬水塔吧?!眳敲鲃偟难劬Χ⒅鴹钚∶凳稚系奶O果。他已經(jīng)忘記了原來想問楊小玫的問題。
“不去?!睏钚∶嫡f,“這么熱的天氣,爬什么水塔,我要去彈琴。”
“你不知道,如果爬到水塔頂上,那會很涼快,上面的風很大,比電風扇吹出來的風還要大?!蔽乙蚕胱寳钚∶岛臀覀円黄鹜?。今天她穿了一條白底有紫色小花的連衣裙,明顯比平時好看。
“你上去過?”她手上的蘋果差不多吃完了。她將剩下的蘋果核扔到了臺階下面的草叢中。我在想,明年的春天,蘋果核里面的種子會不會發(fā)芽。
“他上去過,當然上去過,”吳明剛搶著說,“他說在上面可以看到你家的窗口,你在里面干什么全都清清楚楚?!?/p>
“真的嗎?”我看到楊小玫的臉有點兒紅,鼻尖上沁著一排汗珠,應該是太陽曬的,“好吧,那我也上去,我也要看到你家的窗口。”她打消了去音樂教室的念頭,和我們走在了一起。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那座水塔,真的很高。天很藍,白色的水塔不像是從下面上去的,倒像是從天上掛下來的。這讓吳明剛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么高!”
“我們真的要上去嗎?”楊小玫好像要退縮了。
“這不算什么,”我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全校的水都是從這座水塔里面出來的?!蔽覀円呀?jīng)來到水塔下面。水塔下面是一塊圓形的水泥地。沿著水泥地有一排水槽,上面排列著一排水龍頭。水龍頭是銅質(zhì)的,在陽光下閃著光。星期天這兒非常熱鬧,很多人會在這兒洗滌各種衣物,有學生也有老師。吳明剛一下子跳到水槽上面。他仰起頭打量水塔:“水塔里面的水是從什么地方來的!”看來,他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爬上水塔的想法。
對呀,水塔里面的水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呢?我只是關注水塔,它的高度,可是我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這么多水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吳明剛在水槽上面彎下腰,將自己的屁股對著高高的水塔。他打開了其中的一個水龍頭,水嘩嘩嘩地從水龍頭里面沖出來。吳明剛將自己的身子彎到了水龍頭下面,他說:“好涼快,像冰一樣!”這時我看到他的帽子被水沖到了水槽里面,陽光將他頭上的疤照得清清楚楚。他手忙腳亂地撿回帽子很快地戴上:“不過,我還是不知道這水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楊小玫笑了:“這還不明白,當然是從水井里面來的。”
“可是我沒有看到什么水井,”吳明剛四處尋找,“這么高的水塔,應該需要一個很大很深的水井,可這兒哪有什么水井?”
對呀,水井在什么地方呢?我每天從水塔下面走來走去,從來就沒有看到過水井。
“水井就在這下面,”楊小玫蹬了蹬腳下踩著的水泥地,“這下面全是水井?!边@時,我才發(fā)現(xiàn)水泥地面上有四個高出來的圓形的水泥蓋子。我們圍著這些圓形的水泥蓋子挨個看過去。
“這是全城最大的井,以前叫四眼井,”楊小玫的樣子像展覽館里面的講解員?!皳?jù)說一直以來全城人的飲用水都是靠這口井,從來就沒有干涸過。后來,有了自來水,這口井才慢慢地被大家疏忽了?!?/p>
“四眼井,這么說。這四個圓形的水泥蓋就是四個井口了?”我覺得自己很聰明,“可為什么要將這些井口全蓋上呢?”
“看看能不能打開?!眳敲鲃傆檬秩ハ破渲械囊粋€蓋子,但那蓋子紋絲不動。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蓋子上掛了一把黑色的大鎖,“難道全鎖上了?”他有點兒失望,“如果能夠打開,我一定要下去看看這口井究竟有多大有多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自己已經(jīng)在水井深處。
是楊小玫發(fā)現(xiàn)的。四個井蓋中,有一個沒有上鎖,不僅沒有上鎖,而且可以看到那個井蓋好像是剛剛被人移動過。移動過的地方可以看到黑色的印痕。
吳明剛讓我過去幫忙。楊小玫也過來了,但她只是站在邊上觀看。太陽將水泥井蓋曬得有些燙手,但當你將手插入井蓋下面的縫隙間時,還是能夠感受到一種陰涼。當我和吳明剛齊心協(xié)力將井蓋搬開時,一股涼氣一下子從下面沖了出來。吳明剛打了個噴嚏。我的鼻子也有了癢癢的感覺,但我忍住了。吳明剛扶了扶帽子,應該是剛才的噴嚏把帽子震歪了。我看到了下面有一塊鏡子一樣的水面,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我在鏡子里面。接著,我看到了吳明剛,他一副探頭探腦的樣子。再接著,我看到了楊小玫,她將頭放在我們兩個人之間。
這次是吳明剛先發(fā)現(xiàn)的。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指著下面說:“這兒有可以下去的鐵梯。”現(xiàn)在,我的眼睛也適應了水井里面的黑暗。水井明顯比我們想象的要大,憑感覺,我們無法估計我們與水面之間的距離,更別說這水井的深度了。我看到了吳明剛所說的鐵梯,是用鋼筋一根一根焊接起來,然后鑲嵌在井壁上的。鐵梯蜿蜒而下。然而,我們只能看到上面有限的一段。
“我們可以下去,”吳明剛說著,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跨下去,踩在最近的那根鋼筋上,“你不敢嗎?”我猶豫了一下。吳明剛雖然怕高,但喜歡水,他一口氣可以在水底游幾十米,而我就是在臉盆里面也憋不上十秒鐘?!澳闳绻桓?,那和楊小玫在上面待著。我下去看看這水井究竟有多深,然后,上來告訴你們?!?/p>
“誰說我不敢?”楊小玫今天穿了一雙粉紅色的皮涼鞋。她將皮涼鞋在水泥地上蹭了蹭,她還用手攏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那神態(tài)好像是要去某個朋友家做客。她一只手將裙子撩起來,我看到了她白色的小內(nèi)褲。她也隨著吳明剛下去了。我當然也得下去。我如果不下去,那從今以后,全校同學都會認為我是一個膽小鬼。
現(xiàn)在我也下來了。我看不到吳明剛。我只能夠看到楊小玫的頭發(fā),當然,還有兩只緊緊地抓著鋼筋的手。我常常擔心自己的腳會踩上她的手甚至她的頭。我害怕如果我的腳踩疼了她的手,那她的手就會疼得松開,那樣她就會掉下去。我似乎聞到了一股味道,這是一股我從來沒有聞到過的味道,難道是從她的頭發(fā)里面散發(fā)出來的?也許是從水井最深處傳遞上來的。我對這股味道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但又被這股味道所吸引。我只聽到吳明剛說話的聲音:“好涼快,我敢肯定水井下面比水塔上面涼快?!甭爡敲鲃偟穆曇?,有點兒像是將嘴巴貼在一種容器里面發(fā)出來的聲音。我的眼睛已經(jīng)有點兒適應水井里面的光線。與鐵梯一起下去的還有幾根巨大的水管,手摸上去有一種冰涼的感覺。水井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大,根本看不到水面,只能感受到下面水的氣息?!斑€在下面,還在下面?!惫烙媴敲鲃傔€沒有接觸到水面?!拔覀冞@是要鉆到地球深處去嗎?”楊小玫好像一點兒也不害怕,就連緊張也沒有。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游泳。我發(fā)覺自己的腿在顫抖,總是怕腳踩不到下一格的鋼筋。手也在顫抖,有時候,全身的重量都在一根鋼筋上,如果那根鋼筋斷了。我想我真的是一個膽怯的人,我的眼光散亂,我盡量將眼光盯在邊上的井壁上,這樣會踏實一點兒。井壁是用一種磚壘起來的,上面覆蓋著一層青苔。然而,我突然看到井壁的青苔之間好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爬動,不是在爬動,是在扭動,之字形的扭動,是蠕動,在潮濕的青苔間,縮小放大,放大縮小,散發(fā)出一種未知的恐懼。是它嗎?昏暗的光線下,已經(jīng)看不清它身體的顏色,但眼睛上面那白色的眉毛卻是那么清晰,它似乎是看到了我,朝我爬過來。千真萬確,它就是李老師的那條小王子。在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與它相遇,令人毛骨悚然。關鍵是此刻我想起了李老師。它在這兒,那么李老師呢?
“蛇,有蛇!”我突然叫起來。我一邊叫著一邊迅速地往上爬。我必須承認,這次我不是緊張,而是害怕。
我癱倒在水泥地上。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看到楊小玫的頭露出來,然后是整個身體,她的連衣裙沾上了鐵銹還有綠色的苔痕。她不慌不忙地坐到我的邊上:“你是說看到了蛇嗎?”她還拿手攏了一下頭發(fā),鎮(zhèn)定自若地說,“井下會有蛇嗎?就算是有蛇,也沒什么好怕的,你還是個男孩子,我都不怕。”這時,吳明剛也從井口爬出來了。他的帽子還戴在頭上,只是帽檐是往后的,他的臉有點兒花,應該是手抹上去的。他將帽檐扶正,也坐到我的邊上:“你剛才在喊什么,聲音那么恐怖,不會是看到水鬼了吧?”他笑起來,“就是有水鬼我也不怕。如果是男的,我會用腳去踹他的頭頂蓋,那地方是他的命脈;如果是女的,我可以揪住她的頭發(fā)一直往水里面摁。”我想,水鬼難道也怕水嗎?我想抬起身體和他們說話,但我覺得全身無力,我繼續(xù)仰躺在水泥地上,我看到了水塔,看到了藍天白云,看到了耀眼的太陽。水塔確實很高。我有些迷糊,剛才,我真的是看到了那條小蛇嗎?怎么可能呢?在水井的深處。也許,那只是一種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