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林

一

秦占春撅著山羊胡子鉆出低矮的土房，卸下牛圈兩根榆木串桿，然后挺直腰板一甩手里的鞭子，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嗓子：走——嘞——！

首先是那只黑山羊，屁股像挨了煙火燙一般，蹭地跳起來。緊著著，牛圈里橫七豎八蜷臥著的幾頭牲畜，個頂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停下反芻的寬嘴巴，動作麻利地紛紛站起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往外走。一個，兩個，三個……一共是五個牲畜，一只黑山羊、一頭灰驢、兩頭本地黃牛，外加一頭花斑奶牛。黑山羊蹽到麥飯石砌壘的大門口，驀地停下蹄子回頭張望一眼，仿佛在詢問主人去往哪個方向。秦占春不耐煩地拿鞭子往東一指，罵道：我的天老爺，上午去的南山，下午不是該去酸棗溝了？你個不要臉的，去了兩趟河灘你就跑慣了腿，難不成你還要去找翟禿子的公山羊？美得你！

黑山羊一聽秦占春嘴里嘰里咕嚕地罵，嚇得掉頭就往東拐過去。驢和幾頭牛也訓(xùn)練有素地緊跟在后頭自動成一排，那隊形看起來難免有些夸張。

灰驢是一頭本地騍驢，別看個頭兒小，能拉半頭犁杖，不比雄騾馬勁頭差。秦占春平時用灰驢套車駕轅，拉莊稼運柴草，每年還能撈個駒子，養(yǎng)大也能賣個三五千。幾頭?？瓷先]啥發(fā)展前途，個個瘦骨嶙峋，也不下個犢。不過，那頭花斑奶牛一年四季供秦占春喝奶，還是綽綽有余。

那只黑山羊說起來話長，是秦占春從酸棗溝深處的蛤蟆泉撿來的。那天傍晚，秦占春趕著奶牛到泉邊飲水，幾個牲畜已經(jīng)吃飽喝足，剛要趕它們回家，卻見從棗樹棵子里鉆出一只渾身黢黑的山羊。黑山羊湊到他跟前，十分親熱的樣子。秦占春尋思，一定是鄰村的羊倌把羊丟在這里，管它呢，礙我啥事？就趕起牲畜們準(zhǔn)備走。誰知黑山羊卻一直跟著他，怎么攆也不走。秦占春暗忖，這可不是我偷來的，是你自己送上門兒來，我有屌那個法子，明天誰來認(rèn)領(lǐng)，還回去就是，說不定還能討點草料錢。

黑山羊和秦占春挺有緣分，不但沒人認(rèn)領(lǐng)，還真就不走了。秦占春幾次攆它，它都無動于衷。白天在山上驢和牛吃草，它也在一旁挑嫩草啃，晚上，跑在頭里鉆進(jìn)牛圈找一個角落趴下去就倒嚼。

過了山崴子前面有三條岔路，一條通南山洼，一條通東山酸棗溝，另一條路向西，稍寬一些，可以走車，走上四五里地的樣子是一個叫老爺廟的村落。老爺廟是秦占春居住了大半輩子的村落，現(xiàn)在那里還住著他老婆黃菜花。

村里人猜測，秦占春從老爺廟搬出去，如果不是因為薅弟媳雞毛的緣故，就一定是為了逃避老婆黃菜花。

秦占春這輩子有過兩段婚姻。頭房媳婦剛結(jié)婚時就病病懨懨，倆人過了六七年也沒生個一男半女，后來就病故了。秦占春32歲那年，跟著老父親秦滿堂去關(guān)里進(jìn)藥材，娶回了二房媳婦黃菜花。據(jù)知內(nèi)情者暗中透露，黃菜花是四川人，19歲那年被人販子拐賣到河南，走了兩戶人家。頭個男人是個酒癲，整天就知道酗酒，過了不到半年就喝死了。第二個男人是個40多歲的老光棍，把她娶到家就當(dāng)奴隸看待。沒過仨月她就逃了出來。黃菜花年紀(jì)輕輕卻命途多舛，婚姻不幸，逃出來后流落到河北一個種藥材的農(nóng)場打工。該著老天眷顧她，通過一個做藥材生意的保定人認(rèn)識了秦占春。就這樣，黃菜花陰錯陽差來到遼西，成了秦占春的老婆?；楹蠓蚱奚钸€算不錯，秦占春行醫(yī)，黃菜花侍弄家里的承包田，日子過得還不賴。

老爺廟人都知道，秦占春是個挺隔路的家伙，他生性不大喜歡與人交往，脾氣也有些古怪。其實秦占春今年才52歲，因為不修邊幅，不喜歡打扮，看上去要比同齡人蒼老許多，像個60多歲的老頭兒。跟秦占春比，黃菜花卻風(fēng)韻猶存，越活越年輕，她愛穿愛戴，把自己扎古得像個大姑娘。秦占春看不上黃菜花的做派，罵她不踏實過日子，罵她想招引野漢子。尤其最近幾年，黃菜花唱歌、跳廣場舞、聊QQ、玩微信，什么新潮事都落不下她。秦占春為此就發(fā)無名之火，動輒摔杯打碗，喊爹罵娘，末了還要綴上一句：你就作吧，把我惹急眼了，看我做啥事給你看！

看我做啥事給你看！是秦占春的一句口頭語。黃菜花和老爺廟人都知道，這句話從秦占春嘴里蹦出來，常帶有威脅的色彩，也滿含著最后通牒的意味。

老爺廟有跟秦占春續(xù)上話的人遇見他就問，秦大夫，雞毛薅就薅了吧，那算啥事？總不至于跟黃菜花分居，搬到這荒山野嶺來過日子吧。這時候秦占春總是把臉一揚，嘴里切一聲，然后就轉(zhuǎn)移話題，顧左右而言他。

秦占春拋棄老婆黃菜花，獨自一人跑到這遠(yuǎn)離村莊的山崴子里居住，一直是老爺廟人閑極無聊時繞不開的話題。人就是這樣，越是摸不著頭腦的事情就越是喜歡去猜測，去探究，越是猜測、探究不出原委，就越感到無聊，閑得難受。

……

黑山羊領(lǐng)頭，一干隊伍向酸棗溝方向進(jìn)發(fā)。

沿著河甸子北側(cè)莊稼地邊緣窄窄的羊腸小道。黑山羊撒蹄子疾步行走，后面的畜生們也如法炮制一字排開，甩著尾巴匆匆地跟著。秦占春頦下有一綹胡須，白花花的，只是沒有山羊的胡子長得密實、順溜。秦占春跟他過世的老爹一樣，長得瘦瘦高高，走起路來腰板溜直，還有些后仰。他扛著鞭子尾隨于后，跟頭把兒似的，幾乎一路小跑，唯恐被隊伍落下。

秦占春的鞭子不像普通人使用的鞭子，普通莊稼漢的鞭子是竹子擰成的麻花鞭桿兒，熟牛皮編的鞭繩，一頭拴著狗皮鞭梢兒，橫空一甩，“啪啪”地脆響，聽起來像燃放鞭炮。秦占春的鞭子是用拖拉機上廢棄下來的三角帶做的，鋤杠粗細(xì)的一截榆木棍子上，用鞋掌釘將三角帶牢牢地釘在上面，再用細(xì)鐵絲一圈圈密密匝匝地拴牢。這種鞭子在當(dāng)?shù)赜纸小皯信ｉ场?，就是再懶的畜生挨上一鞭子，也會疼得蹦高尥蹶子地向前跑?/p>

可以想象，這樣直來直去像個雙截棍的鞭子，秦占春也只能扛在肩頭。

二

秦占春排行老大，弟弟秦占德小他兩歲。老父親秦滿堂是左近十里八屯有名的老中醫(yī)，醫(yī)術(shù)好生了得。秦滿堂尤其擅長治毒瘡，家里有祖?zhèn)髅胤桨味靖?。漆黑一團狗頭大小的膏藥像加工廠傳動皮帶上用的油漆，拿刀削下來一塊用火烤軟貼在瘡口，不出三天，就把毒瘡的根拔出來，瘡口很快愈合。年輕時的秦占春別看人有點兒內(nèi)向，但是腦筋好使，長相也像他老父親，他潛心跟父親學(xué)醫(yī)，醫(yī)術(shù)還算不錯。弟弟秦占德卻不屑于父親的草藥方子，反倒對電器修理情有獨鐘，無論是半導(dǎo)體收音機還是電視機，乃至冰箱、洗衣機、電水泵，凡是能跟電字沾邊的東西他都能修好。

秦占春在村里當(dāng)赤腳醫(yī)生，一般的小村醫(yī)只會打針、掛吊瓶什么的，他卻從老父親那里學(xué)會了摸脈、針灸、放血、開藥方子等技能。老父親病故后，十里八村來求他診病的不在少數(shù)。

秦占春在屋后園子里栽種了許多中草藥，諸如枸杞、板藍(lán)根、五味子、野菊花、益母草之類。春天里精心侍弄，夏秋之際收獲后籽?；蚋o就可以人藥，也省了不少購買藥材的錢。隔壁弟媳家養(yǎng)了幾只雞，這些雞總是與秦占春作對，逮住機會就跳進(jìn)園子糟蹋藥材。秦占春打發(fā)娘兒們黃菜花去說說，讓弟媳將雞的翅子剪了。黃菜花在弟媳家炕頭喝了一晌午茶，回來跟秦占春學(xué)說弟媳的話，大意是現(xiàn)在正是小雞下蛋的季節(jié)，雞剪了翅子就不愿意下蛋了，莫如讓大哥把后園子墻頭柵上不就結(jié)了。秦占春不好跟弟媳動粗，就埋怨黃菜花太懦弱，這點兒事也弄不明白。無奈，他只好趕著驢車到東山酸棗溝割來野棗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墻頭柵好。不過秦占春發(fā)現(xiàn)這個法子不管用，那幾只雞圍著園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抽冷子鉆進(jìn)來。尤其那只領(lǐng)頭的紅冠蘆花大公雞，跳上墻頭，一翅膀子就可以橫空飛進(jìn)園中。秦占春發(fā)現(xiàn)雞繼續(xù)啄食草藥苗，就呼天搶地地往外攆，可是雞們飛得進(jìn)來卻找不到出口飛出去，在園子里東奔西突驚惶失措地叫，將滿園子的草藥秧子糟蹋得東倒西歪。晚上秦占春打發(fā)黃菜花再去，黃菜花依然碰了一鼻子灰蔫蔫地回來了。弟媳的意思是讓秦占春好好守住園子，實在不行就在園角搭個窩棚，雞翅子斷然不能剪。聽完娘兒們黃菜花的敘述，秦占春氣得胸膛里仿佛塞進(jìn)一根木棍，吹胡子瞪眼抓耳撓腮。他罵弟媳婦不分親疏遠(yuǎn)近還不如個下蛋的好母雞，罵黃菜花膽小如鼠天生就是個讓人欺負(fù)的熊蛋。

以后的日子里，秦占春就與弟媳的幾只雞展開了較量，一見有雞飛進(jìn)園子來，他抄起木棍或土坷垃一頓亂掄，驚得雞們夸張地“大嚷大叫”，仿佛秦占春扔過來的分明是一枚枚核彈頭。這回有好戲瞧了，弟媳的幾只雞與秦占春鍥而不舍地形成對峙。雙方展開了拉鋸戰(zhàn)。不出幾天，秦占春就漸漸地頂不住敗下陣來。秦占春是個郎中，他要開方抓藥，還要背藥箱子騎著洋車子出去診病，哪有閑工夫跟幾只破雞周旋。

這天，秦占春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個套家雀的大網(wǎng)，嘴里一邊惡狠狠地嘟囔：叫你不剪翅子，看我做啥事給你看！

秦占春氣囊囊地把粘網(wǎng)架在了幾只雞慣常進(jìn)來的豁口處，要將弟媳的雞一網(wǎng)打盡。

黃菜花見男人的戰(zhàn)爭要升級，倒高興了，說先套住那個蘆花公雞，宰了吃了。

秦占春惡狠狠地瞪了黃菜花一眼，噴了一口氣說，饞死你了！

黃菜花把胳膊從秦占春身后纏繞過來，想要與他親近。

沒晌沒夜的，還有沒有別的事！秦占春一掌拍過去，打在黃菜花的豐臀上。

操你爹！黃菜花見他志不在此，忍住痛后退一步，抬腳踢了秦占春干瘦的屁股一腳。

秦占春說，我爹埋在南山，有膽量你就去找！

……

果然，紅冠蘆花大公雞的智商遠(yuǎn)遠(yuǎn)不抵秦占春的苦心算計，它首先落網(wǎng)了。

秦占春弄來的是套家雀的粘網(wǎng)。即便大公雞體重稍大一些，但是要從密匝匝的網(wǎng)眼里拔出爪子來還是要費很大周折的。就在大公雞拼命掙扎之際，秦占春一雙大手像鐵鉗子一樣緊緊地箍住了它的脖頸和翅膀。接著，秦占春極麻利地薅住公雞羽毛一用力，頓時滿園子翎羽翻飛。三下五除二，秦占春就將蘆花公雞身上的羽毛幾乎拔了個干凈，眨眼功夫就變成了一只準(zhǔn)白條雞。蘆花公雞黃白色的肉身沁出滴滴血漬，但是它仍舊聲嘶力竭不停地喔喔喔地叫。黃菜花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覺得男人這次干的可絕不是一般出格的事。

黃菜花哭腔咧調(diào)地喊，我的老天爺呦，活拔雞毛，你下輩子要托生帶毛的公雞不成？

她跑過來。要將赤身裸體的蘆花公雞拿進(jìn)屋里殺死燉了。還沒有等黃菜花湊到跟前，秦占春蹦到墻角胳膊一揚，嘴里喊了句，去你娘的吧！

秦占春和黃菜花同時探身向墻外追著看，只見渾身不剩幾根毛的公雞，裸露著身子歪歪斜斜地跑，慌不擇路撞到墻角一棵樹上，掙扎著再爬起來，拐過大門垛驚悚地喔喔喔地叫著跑回了自家院子。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

弟媳拎著那只奄奄一息的公雞跟秦占春對罵，惹得老爺廟半趟街的人都跑出來瞧熱鬧。后來弟媳哭著鬧著跑回娘家，非要跟秦占德離婚，驚動了親親故故和左鄰右舍不說，還驚動了村委會。經(jīng)村干部好說歹說地調(diào)解，要秦占春當(dāng)面向弟媳賠禮道歉，還罰了他500元錢治安保證金。后來據(jù)可靠消息說，村干部也沒把罰款上繳，而是進(jìn)城下飯館、搓澡、K歌，將500元錢揮霍殆盡。

秦占春終于踐行諾言，做了一件讓所有老爺廟人都目瞪口呆的事給他們看。一時間，秦占春薅弟媳家雞毛的荒唐事，傳得沸沸揚揚，十里八屯盡人皆知。

三

薅雞毛事件發(fā)生以后，村里人三天兩頭就聽見秦占春跟黃菜花吵架。有時吵到激烈處，就見一蓋簾剛煮熟的餃子從院里拋到門外大道上，白花花的散落在大道上騰騰冒熱氣。路過的翟禿子用干巴樹權(quán)子當(dāng)筷子夾開餃子一看，是香噴噴的豬肉餡。他趕緊跑回家將狗牽來，狗見了這樣的嚼果豈能放過，一陣?yán)峭袒⒀剩瑩焓车酶筛蓛魞簟?/p>

后來老爺廟人終于知道，秦占春和黃菜花兩口子鬧離婚呢。

離婚？這在老爺廟可是從來沒有出過的事，但是從秦占春嘴里說出來，沒準(zhǔn)兒就會成了真。秦占春跟黃菜花鬧離婚，讓老爺廟的老爺們兒感到不可思議。在村里所有的娘兒們眼里，黃菜花雖然長相一般，但她有一副好身材，高高頎頎的個頭，白里透紅的臉蛋兒，烏黑順溜的秀發(fā)：男人們尤其喜歡從后面偷看黃菜花的腰臀，那腰肢似風(fēng)擺楊柳，那鼓鼓的臀廓讓人遐想聯(lián)翩，舌根底下忍不住直冒涎水。

在村人面前，弟弟秦占德也怪哥哥做事有點兒絕。他一個當(dāng)大哥的，千不該萬不該就把自己家公雞的毛給薅了，這跟把自己這個當(dāng)?shù)艿艿囊路枪饬擞猩秲蓸?。這些都別說了，嫂子黃菜花哪兒不好，給他生兒育女不說，還比他小十來歲，平白無故分啥居，鬧哪門子離婚，真是讓人恥笑??！

秦占春畢竟是個被人請來請去的郎中，現(xiàn)在讓人背后指指點點，顏面上多少也有些掛不住。人們在茶余飯后或酒足飯飽之時，就拿秦占春薅雞毛的事情當(dāng)談資，并刻意進(jìn)行渲染和夸大，內(nèi)容越傳越離譜，說秦占春薅雞毛事小，他還薅了弟媳的頭發(fā)。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鄰近村莊的人遇見老爺廟人也打聽此事的真?zhèn)?。也是啊，秦大夫這事做的咋說也有點兒出格，跟打死只雞是兩碼事呢。

直到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秦占春搬出了老爺廟村。老爺廟人合計，這事他秦占春做出來，不稀奇！

秦占春先是在村東五里地的山崴子里用塑料薄膜搭了一個帳篷，有點兒像浙江來的那些養(yǎng)蜂人。這里盛產(chǎn)蕎麥，一到秋天蕎麥花開放的季節(jié)，浙江來的養(yǎng)蜂人就把蜂箱子拉過來，在山頂安營扎寨，過上一兩個月，采完蕎麥蜜再挪地方。秦占春就學(xué)那些養(yǎng)蜂人一樣，在山崴子里住下了。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秦占春套著驢車到河灘上挖垡子，不出半個月，愣是蓋起了兩間半大小一個土垡子小屋。他深居簡出，像模像樣地過起了田園隱居生活。

老爺廟念過兩年高中的祁連升，將秦占春居住的山崴子命名為“桃花源”。村民不知道“桃花源”是啥意思，祁連升手指夾著一支煙，一本正經(jīng)地吟誦道：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古文讓祁連升這么抑揚頓挫地一吟誦，老爺廟人的腦海里還真就浮現(xiàn)出古時那桃花源的美妙意境。

祁連升不愧是祁連升，他的想象力的確不錯。站在老爺廟往東一眼看去，遙遙可望的山崴子里長滿各色品種的桃樹，春天里桃花開放時節(jié)，滿山崴子姹紫嫣紅，花香撲鼻：秋天里枝頭上果實累累，果香誘人。秦占春的桃園子里桃樹品種繁多，什么毛桃、油桃、雪桃、蜜桃、硬肉桃、看桃……應(yīng)有盡有。反正秦占春在集市上遇見什么品種，總歸都要買回來栽上，把他的兩間半土房用桃樹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神秘莫測。

秦占春在屋后開了幾畝地的鎬頭荒，種點苞米、高梁、蕎麥、黃豆、綠豆等農(nóng)作物，不但能自給自足，還略有盈余，換些零錢來花。秦占春從來不買大米白面吃，也不吃苗化肥打農(nóng)藥的糧食，他說時下這個癌那個癌的，就是因為吃了苗化肥和農(nóng)藥的糧食。頭些年沒有化肥農(nóng)藥的時候，村里誰得過這些??？秦占春種出來的谷子苗的是有機肥料，有機肥料多得是，牛糞、驢糞、山羊猴子的糞、還有他自己拉的糞。秦占春嘲笑村里人傻，凈吃苗了化肥的糧食，還吃喂了飼料的豬肉，還啃噴了農(nóng)藥的蘋果。那化肥是啥，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石油，用它的渣滓再造出來尿素、二銨啥的?，F(xiàn)在的農(nóng)作物就喜歡吸收無機肥，更有那些戴著科學(xué)家帽子的家伙，往糧食里塞進(jìn)去轉(zhuǎn)基因，這樣的東西吃進(jìn)肚腹里，不把身體搞出病來才怪。

還別說，秦占春這一套理論還真就唬住了一些人。翟禿子騎著電瓶車幾次三番來到山崴子高價買走秦占春不苗化肥的小米，回去煮飯吃，說口感果然不一樣。當(dāng)然，老爺廟半信半疑的人還是大有人在。懷疑的人說，有能耐你別喝施了化肥、農(nóng)藥污染的井水，也別呼吸被霧霾污染的空氣??？你秦占春不喝酒不吃肉，不吃這個不吃那個，既然你那么惜命，大伙暫時都死不了，估計也能看得到，看你長命百歲能活多大歲數(shù)？

四

秦占春驅(qū)趕著五個牲畜組成的隊伍一出現(xiàn)在山梁上，遠(yuǎn)處莊稼地里侍弄莊稼的人就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計，手搭涼棚觀瞧。這情形是山野里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也許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難得一見。幾個漢子拄著鋤頭把，看著秦占春高矮不齊的牲畜隊伍留在地平線上的剪影，嘖嘖感嘆，唏噓不已。

老爺廟人是有眼福的，他們扼腕驚嘆秦占春的組織能力，鬼才知道那幾頭牲畜被施了啥魔法，近在咫尺的莊稼它們不敢偷吃一口，整齊劃一的隊形不敢有稍許紊亂，令人嘆為觀止。不過，欣賞完后漢子們也只是掩嘴“撲哧”一笑，被日頭曬紅的臉膛上掛滿不屑與嘲諷。

山羊撅起胡須顫微微地“咩”了一聲，那聲音像小孩兒在哭。

走過梁頂?shù)那卣即河醚劢堑挠喙忭硪幌律狡律夏菐讉€嬉皮笑臉的漢子，不動聲色。秦占春總是這樣不動聲色，他搖搖頭，干巴巴的臉上泛出一絲嗤之以鼻之色。他將肩上的皮鞭擎在手中一掄，尖銳地吆喝一嗓子，喔——喔——！

這聲吆喝過后，畜生們就像士兵聽到長官的敕令，絲毫不敢怠慢，抖擻精神，霎時加快了腳步。

到了東山深處的酸棗溝，畜生們這才可以亂了隊形悠閑地吃草。山羊不喜歡吃草，它兩只前蹄舉起，翹起嘴巴夠山榆葉子咬。秦占春躲在濃密的樹蔭下喘粗氣，他從肩上卸下帆布挎包，將里面用得著的物件一件件拿出來。先拿出一個小收音機，找一個波段讓它叫喚起來：又從里面拽出煙荷包，將黃燦燦的煙袋鍋捅進(jìn)里面裝煙末，一擦火柴，瘦腮憋下去，一股淡藍(lán)色的煙霧就從撅著山羊胡子的嘴巴里呼出來，緩緩飄蕩在林木之間。

秦占春唯一的嗜好是抽煙，他不吸買來的香煙，他的煙葉是自己栽種的。有人逗他，抽煙對人體是有害的，你咋不把它戒了。他切一聲道，我的煙葉是綠色產(chǎn)品，幾乎沒有什么尼古丁。

秦占春的挎包里可以說應(yīng)有盡有，有帆布雨衣、斧頭、繩子，裝著拔涼井水的玻璃瓶子。頭些年秦占春喜歡找溝里的泉水喝，后來看到老爺廟人夏天給莊稼打滅草劑或噴施農(nóng)藥時也使用山泉的水，農(nóng)藥瓶子隨便丟在泉邊污染了水源，他就從家里帶水喝。他不喜歡使用塑料制品，起初上山帶水用軍用水壺，后來覺得軍用水壺有含鋁的成分，就改用玻璃瓶了。

老爺廟人羅列秦占春做的種種怪事，說他穿了個塑料褲衩，純粹是個隔尿家什。人們也猜測，在以后的日子里，秦占春還會做出啥事給大家看呢？不過說歸說，崇拜秦占春的人還是有的，比如翟禿子。

翟禿子說秦占春就是有創(chuàng)意，給牛都起了人的名字。村里人都知道，秦占春的五個牲畜分別用村里的書記、村主任、治保、會計和婦女主任的名字代替。這些年村干部換了好幾茬，秦占春把畜牲的名字也就改來改去。用干部的名字喊畜牲，這本是秦占春私下里完成的事情，但墻里說話墻外有人偷聽，你秦占春在山崴子里高聲大嗓地喊，你就不知道莊稼棵子里翟禿子在薅草？所以，秦占春用村干部的名字喊牲畜的事情就連鎮(zhèn)上的干部都知道了。

……

翟禿子跟秦占春同庚，倆人都是屬牛的。說起翟禿子跟秦占春的關(guān)系，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當(dāng)年計劃生育抓得很緊，上邊給育齡婦女搞節(jié)育措施，強制給村里的女人帶了節(jié)育環(huán)。秦占春的娘兒們黃菜花明明也帶了環(huán)，且領(lǐng)了獨生子女證，卻又挺起了大肚子。等上邊計生辦知道時已經(jīng)完了三春，強行拉到縣里婦幼保健院時已經(jīng)不能采取措施。只能任由她生下孩子，還是個大胖小子。也沒有辦法，你鄉(xiāng)里佩環(huán)醫(yī)生技術(shù)不過關(guān)，責(zé)任不在秦占春和黃菜花。翟禿子跟秦占春一樣，頭胎也生了個丫頭片子，間隔不夠弄不到二胎指標(biāo)。他看秦占春老婆丟環(huán)生孩子沒被罰，就看出點貓膩。一天晚上翟禿子將秦占春請到家中，給他炒了幾個下酒菜，趁著酒勁求他給娘兒們彩芬實施手術(shù)。起初秦占春不愿意，怕傳出去不好，自己好歹也是個村醫(yī)。但架不住翟禿子軟磨硬泡，就答應(yīng)給彩芬摘環(huán)。秦占春讓翟禿子找來一根洋車子車圈的輻條，放進(jìn)鍋里用開水使勁煮，又用酒精棉把車條擦得锃亮。然后讓彩芬順著炕沿躺下，褪去褲子，岔開雙腿，秦占春就在燈下施展手術(shù)。他一手撐開彩芬的私處，車圈帶鉤的一頭順著彩芬的下身進(jìn)去，緩緩地試探，尋找，只消一袋煙工夫就大功告成了，車圈輻條從彩芬的下體勾出一個金屬環(huán)。秦占春笑著瞅了一眼翟禿子，翟禿子激動得拿著手電筒的手在顫抖。翟禿子拿手一拉那個金屬環(huán)，可大可小，竟然是不銹鋼的細(xì)彈簧做的。

秦占春不但看了彩芬的那個地方，還摸了彩芬那個地方，他覺得女人這個地方跟臉面差不多。多多少少長得還是有些不同。比如，彩芬的就比黃菜花的厚實，茅草也茂盛很多。翟禿子造化大，命也好，讓秦占春偷偷地給彩芬摘了環(huán)，當(dāng)年就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好歹有個帶把兒的孽障來接他的戶口簿了。

五

新當(dāng)選的村主任祁連升搞了一輩子女人。這天在街上看黃菜花扭扭搭搭地從眼前走過，他驀地發(fā)現(xiàn)了黃菜花背影的窈窕，于是忍不住使勁咽了一下口水。

說起這個祁連升，可謂見多識廣，在老爺廟乃至全鎮(zhèn)，也算是個有故事的人。他中等個兒頭，顏面白白凈凈，從不像老爺廟其他男人們那樣穿戴邋里邋遢，而是把自己打扮得立立整整，西服革履，纖塵不染。走在街上，也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說話有板有眼，不知道的人總以為他是個鎮(zhèn)里管事的干部。

這是外表，說起履歷，也能寫出一大篇兒。他在學(xué)校當(dāng)過代課老師；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過會計：在公社聯(lián)合產(chǎn)干過車床工：在啤酒可樂廠當(dāng)過推銷員：承包過大隊的黃牛改良站；進(jìn)城開過小吃部：跟人合伙倒騰過木頭：去深圳打過工……祁連升這輩子，經(jīng)歷相當(dāng)復(fù)雜，可以說打過幺，現(xiàn)過眼，事沒少做，錢也沒少掙。在全鎮(zhèn)打聽祁連升是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鎮(zhèn)長都知道老爺廟有祁連升這么一號人物。

祁連升走南闖北，吃喝嫖賭，除了沒進(jìn)過監(jiān)獄，似乎啥滋味都品嘗過。知情者說，祁連升這輩子搞過的女人不計其數(shù)。他是個情場老手，什么樣的女人只要讓他惦心上，準(zhǔn)保沒跑。反對者說，吹雞巴牛逼，他祁連升是皇上啊，看上誰都得跟他睡覺？知情者說，別不信，有名有姓的給你數(shù)數(shù)，中心小學(xué)教化學(xué)的白凈，鎮(zhèn)婦聯(lián)付秀君，聯(lián)合產(chǎn)現(xiàn)金張娜，啤可樂廠化驗佟麗影，縣城搞房地產(chǎn)的富婆顧娟娟……知情者借著酒勁兒還要繼續(xù)掰手指頭。反對者一撂茶缸，茶水四濺，說你的意思他祁連升是個大叫驢唄！說完抱著肚子躺在人家炕上好懸笑岔氣。

……

說歸說，鬧歸鬧，老爺廟人都知道，人家祁連升活得就是滋潤。

活得滋潤的祁連升有一天突發(fā)奇想，他要改弦更張，打回老爺廟競爭村主任。春天種地前全縣村兩委班子換屆，祁連升經(jīng)過周密部署，一舉推翻了原村主任，成功當(dāng)選為老爺廟村建國以來第十一任村長。

祁連升上任伊始，頭一件事就是要解決村干部形象問題：堅決不能讓秦占春之流用村干部名諱罵牲畜了。祁連升覺得，單單憑秦占春天天把他當(dāng)牲畜罵這一點，他也應(yīng)該把黃菜花給搞了。

這天傍晚，祁連升開著他那輛二手羚羊轎子去東山崴子找秦占春。祁連升還是頭一次來秦占春的“桃花源”，看著過去荒涼的山崴子讓秦占春打理得井井有條，充滿了原生態(tài)的味道，到處花香拂面，景致美輪美奐。讀過一點兒書的祁連升，剎那間恍如隔世，真就有一種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覺。

祁連升把車停在麥飯石垛大門口，推開木頭門走進(jìn)院子。各種花香鉆進(jìn)他的鼻孔內(nèi)，他望著天空張了兩下嘴使勁打出一個噴嚏，然后低頭鉆進(jìn)秦占春低矮的土屋。

秦占春正摸黑坐在炕上吃晚飯，祁連升皺皺眉頭一打量，高粱米水飯，苦麻子和苣荬菜蘸大醬。祁連升咽了下口水，連鬧帶攪地說，領(lǐng)導(dǎo)到了也不知道出去迎接？

秦占春一向瞧不起祁連升的為人，曾無數(shù)次叮囑過黃菜花要躲開這號人，并揚言說如果你黃菜花敢搭噶這樣的人，看我會做啥事給你看！

不過今天秦占春還算客氣，他放下筷子，費了老半天勁才從屁股底下拽出自己坐的墊子，給祁連升扔過去。

祁連升咳嗽一聲，站在地當(dāng)腰兒將兩條胳膊背在身后，耍起了村主任的派頭，說，我就不坐了，有個事兒，想跟你談?wù)劇?/p>

秦占春嘴里嚼著飯，頭也不抬地問，啥事兒？

祁連升說，秦大夫，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今天我過來的意思呢，是想跟你說，以后可不許用村干部的名字喊牛了。

一聽這茬，秦占春撂下飯碗，立馬吹胡子瞪眼，下頦上的山羊胡子亂顫，操，你睜眼睛瞧仔細(xì)，是你名字嗎？

說著劃著一根火柴，點燃墻龕上的一根蠟燭，從鋪蓋卷下摸出一個處方本子，翻到一頁紙的背面寫了幾個字遞給祁連升。祁連升還是頭一次看到秦占春的處方本子，每張紙上都寫著“柴胡、遠(yuǎn)志、黃芪、陳皮……”之類中草藥名。再看秦占春赫然寫下的仨字：芪連牲。

祁連升看罷好懸哭了，咧著嘴說字是不一樣，可你喊出來，還不是我？

秦占春說，那我就沒招了，我這仨字可不是你身份證上的仨字。說完自顧自地端起飯碗往嘴里扒拉飯。

祁連升碰了一鼻子灰，暗忖不改也罷，他也害怕逼急了秦占春會做出點啥事給他看。此時祁連升嘴也有點欠，緩和一下口氣接著問，馬麗娜是哪個牲畜的名？

老爺廟人都知道，那只黑山羊?qū)?yīng)的是婦女主任的名字。這些年村干部走馬燈似的一個勁兒地?fù)Q，唯有婦女主任一直是村里夏萬祥的媳婦馬麗娜，所以秦占春一直把黑山羊喚作馬麗娜。馬麗娜喜歡穿一身黑，那模樣也跟黑山羊長得差不多。她是個情種，跟她相好的人估計能有一個加強連，這事老爺廟盡人皆知。秦占春畢竟也是念過書的人，一聽村主任祁連升問得沒譜，居然“撲哧”一聲樂了，嘴里沒嚼完的飯粒子噴了一炕。

秦占春還算幽默，伸出四根瘦瘦的手指跟祁連升說了一句成語：無可奉告！

六

秦占春跟黃菜花分居時，黃菜花才四十一歲。黃菜花比秦占春小八九歲，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這個年齡正是男女生理上的依賴期。秦占春或許在那個事兒上已經(jīng)冷淡了，可黃菜花的需要卻強烈著呢。

自打秦占春遁人“桃花源”以后，因為孩子們在外面打工，家里就剩下黃菜花一個人，也著實難為了她。

閑來無事，黃菜花也騎著電瓶車去東山崴子溜達(dá)溜達(dá)。趕上秦占春心情好，黃菜花就勸他回家，好好過日子。每每這時，秦占春反倒勸黃菜花來他這里過活兒，說這里山清水秀，空氣好，水也甜，種下的東西都是綠色產(chǎn)品。然而一頓飯還沒吃完，不定黃菜花哪句話說錯了，秦占春立馬就吹胡子瞪眼，兩個人又鬧個不歡而散。

如此幾番，黃菜花徹底對秦占春失去了信心。農(nóng)閑時節(jié)，黃菜花跟幾個老娘兒們聚在一起打麻將，或者唱歌、跳舞、扭秧歌。唯有到了晚上，黃菜花獨守空房，冷床冷被，就寂寞異常。后來姐妹們慫恿她換了一部智能手機，開通了QQ和微信，取了個網(wǎng)名叫“可憐的小公主”。

祁連升在秦占春那兒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后，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覺得報復(fù)秦占春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把黃菜花給搞到手。他淘弄到黃菜花的微信號，就經(jīng)常趁晚上與她聊天。起初黃菜花不知道總跟自己聊天的是祁連升，人家畢竟是村主任，咋會瞧得起自己。平素里，礙于秦占春的旁敲側(cè)擊，黃菜花對比自己大了幾歲的祁連升總是敬而遠(yuǎn)之。通過聊天祁連升了解到，別看秦占春和黃菜花這一對老夫少妻分居好幾年了，黃菜花卻對他依然保守著節(jié)操。

跟黃菜花接連聊了幾個晚上，祁連升就有點耐不住性子了。

這天晚上聊到深夜，祁連升打過去一溜兒字說，我現(xiàn)在就在你家門外，不如開門，讓哥進(jìn)去吧。

黃菜花說，你別唬我，我才不信。

祁連升說，哥咋能騙你，不信你掀窗簾看看，我正在墻角這兒看你呢。

黃菜花給祁連升發(fā)過去一個偷笑的表情，說，今晚我根本就沒掛窗簾。

祁連升的伎倆被識破，只好發(fā)過去一個尷尬的表情。

黃菜花提醒他說，主任大哥鬧歸鬧，你可別來真格的，我家秦大夫別看在東山崴子住著，他幾乎每天夜里都要回來一趟。

祁連升驚訝地問，既然分居他怎么還管你呢？

黃菜花沉默了，老半天不說話。

祁連升追問，菜花妹不是騙哥吧？

黃菜花頓時發(fā)過去一串大哭的表情。

祁連升心疼地安慰黃菜花，說，菜花你別哭，有啥心里話，就跟哥說，哥好歹還是個村主任，有啥事替你做主！

于是，黃菜花就把幾年來跟秦占春的關(guān)系一五一十地傾訴給祁連升聽。

據(jù)黃菜花介紹，自打秦占春與她分居搬到東山崴子以后，秦占春總是在半夜時分回家。他也不進(jìn)屋，躡手躡腳地在外面聽屋里動靜，看黃菜花睡下了，才偷偷走人。黃菜花明白了，秦占春這是在監(jiān)視她啊，看她是不是往家里招野漢子，他秦占春也怕戴綠帽子啊。

夜深人靜，黃菜花抱著枕頭哭，她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是做了什么孽，三次婚姻都是如此不幸。其實剛結(jié)婚那陣子，黃菜花對秦占春還是很滿意的，秦占春雖然年齡比自己大點，但人長得也不石可磣，瘦瘦高高的個頭：說話雖然倔點，但畢竟還是個治病救人的大夫，讓人請來請去，受人抬舉，受人恭敬。然而最近幾年，秦占春變得越來越古怪，說話辦事認(rèn)死理兒，愛鉆牛角尖，簡直不可理喻。

也是兩個人性格不合吧，秦占春為人細(xì)致，干啥像啥，而她黃菜花性情開放，大大咧咧，做事有點粗拉。黃菜花發(fā)現(xiàn)，隨著年齡的增長，兩個人越來越愿意頂牛，說不上兩句話就吵。最令黃菜花說不出口的就是夫妻生活這件事，秦占春越來越冷淡，而黃菜花恨不得天天做一次才感覺痛快。

說到這事的時候，祁連升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欲了，他說菜花你打開后門，我馬上去找你。

黃菜花忙說，不行不行，若讓秦占春碰上，他不定做出啥事給你看！

祁連升說，我不怕，誰叫我稀罕你呢。

黃菜花接連給祁連升發(fā)過去幾個no的表情，但祁連升那頭卻沒有回復(fù)。

……

翌日凌晨，窗格上還嚎嚎嚨嚨沒亮透的時候，黃菜花推醒了睡在身邊的祁連升。祁連升揉揉惺忪的睡眼，又抱住黃菜花柔韌的腰肢說，菜花，我還想要。黃菜花死命地掰開祁連升的胳膊說，還有明兒個晚上呢，你急啥？不能看著好吃就一塊兒都逮了啊？天亮讓人碰上咱倆就慘了！

送走祁連升，黃菜花剛要插門，就聽外面祁連升仿佛被人砍了一斧頭，“啊——”地慘叫一聲，凄厲而恐怖的聲音劃破小村凌晨的寂靜。黃菜花顧不得穿衣服，推開后門沖出去一看，祁連升已經(jīng)癱倒在屋后柴堆旁，怎么爬也爬不起來。黃菜花費了老半天勁才扶起他，祁連升面如土色說不出話來，手哆嗦著指向墻角那棵百年老榆樹。黃菜花順著他的手指瞪大了眼睛一看，只見秦占春干瘦的身子像棵干白菜掛在樹杈子上，頦下那撮醒目的胡須在清晨的薄霧中隨風(fēng)而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