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
?
失戀博物館
□王敏
眠眠在戀愛時,從沒想過會失戀。
沒有人在戀愛開始時,就想到有一天,彼此重新成為陌生人,不都認定對方是自己白頭到老的那個人嗎?直到有一天,從甜蜜的夢境里醒來,驟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更糟的是,他已經(jīng)走遠而你還心意沉沉地愛著。
眠眠正是如此。
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眠眠背上雙肩包,走進火車站,在窗口買票時,猶豫不決。賣票的胖大媽眼一耷,說:“去忘情鎮(zhèn)吧?!?/p>
于是眠眠登上去忘情鎮(zhèn)的火車。她不知道即將去的是什么地方,只是目光在車票上的“忘情”兩個字滑過時,心里顫了一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就這樣好了,把一切悲傷都埋葬于此,然后離去,忘掉,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眠眠的目光投向車窗外。窗外,云朵你推我搡地擠在一起,樹則高傲地立在那里誰都不理。眠眠還是想到了楊夏至。他說:“如果來生,你做一棵樹,我就做一片云,就在你頭頂上?!泵呙卟桓吲d地說:“你為什么高高在上?”楊夏至捏著眠眠的小鼻子說:“太陽來了,我就給你遮陰。土地太干了,我就給你澆水。剩下的時間,我就看著你?!?/p>
顯然,眠眠對這個答案很滿意。楊夏至手很快,半小時工夫就畫好了一幅漫畫,然后龍飛鳳舞地簽上了他的名字,“留好,將來給我們的孫子孫女看,看爺爺奶奶是如何相愛的?!蹦钱嬕恢痹诿呙叩碾p肩包里。只是,如今楊夏至做了誰頭上的云呢?
晨光微露時,火車停在了那個叫忘情鎮(zhèn)的地方。眠眠驚訝地發(fā)現(xiàn),火車上大半的人都是在這個小站下車。她問身邊一個矮胖的女孩:“這兒很有名嗎?”胖女孩瞟了她一眼說:“你不知道這兒正在舉行失戀文化節(jié)嗎?”
失戀——文化節(jié)?眠眠驚得自己都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旁邊排隊下車的眼袋男說:“這兒有個失戀博物館,很有名。失戀的人來這里把那些定情信物放進去,回去就有新的美好的戀情。所以,來這兒的人,多數(shù)不是奔什么文化節(jié)來的,而是來忘記過去的?!泵呙咿D(zhuǎn)頭看了看大半車廂準備下車的男女老幼,說:“失戀的人這么多嗎?”眼鏡男答:“當然,戀愛不分男女老幼?!?/p>
忘情鎮(zhèn)的普通讓眠眠有些失望。
小鎮(zhèn)邊上是條細瘦的小河,鎮(zhèn)東邊是一座比土包大不了多少的小山。小鎮(zhèn)里是擠擠挨挨的房子,彎彎曲曲的街道。再就是到處都是興沖沖的四處觀望拍照的人,沒有人像失戀的樣子,倒像是都在期待著一場艷遇。
眠眠推開一家旅館的門。門晃晃悠悠,搖搖欲墜,以至于眠眠不得不傾了半邊身子撐住它。一個賬房一樣的老先生不慌不忙從旅館里走了出來,拿了根木條支住門,然后帶著眠眠踩著咯吱咯吱響的木樓梯上了二樓。確切地說,那是間小閣樓。因為眠眠對賬房先生說,她沒有多少錢。
讓眠眠意外的是,那樣貌不驚人的破舊小旅館里,小閣樓竟然超乎想象的溫暖舒適。整間房是粉嫩的調(diào)子,床上擺著一只丑丑的趴趴熊。白色的小茶幾,白色的小搖椅,白色的羊毛地毯,床頭竟然還擺著一只白色的電話。打給誰呢?
眠眠站在了窗前,費了好大力氣才推開窗戶。窗外竟然就是那座小山。山近的讓眠眠覺得伸手就可以夠到山上的樹。眠眠伸了個懶腰。賬房先生進來送茶,說:“這是山上采下來的新茶,喝了明目健忘。”
健忘?眠眠以為賬房先生說錯了話。他卻眨了眨眼睛,若有似無地笑了。他又指了指窗外山上那個圓頂?shù)乃{色小房子,說:“那就是失戀博物館。你帶的東西,可以放在那兒?!泵呙邚埩藦堊?,想問你怎么知道我要放東西在那兒,終究還是沒問出來。只是眠眠發(fā)現(xiàn),從進忘情鎮(zhèn)開始,她想戀楊夏至的頻率低了很多。
入學開始,她便莫名其妙地被男生們封為“四大冰山美人”之一。在其他三座“冰山”都被男生們的戀愛攻勢融化后,眠眠還保持著高處不勝寒的凜冽。直到楊夏至出手。的確,彼時,楊夏至身邊已經(jīng)有了小鳥依人淺笑嫣然的女友。但楊夏至跟人打賭,說在一周內(nèi)絕對可以追到眠眠。他說:“冰不過是睡著了的水,我可以喚醒她?!?/p>
拿什么喚醒呢?眠眠也好奇。
楊夏至長得離帥哥還有段距離,他也不是放浪的公子哥,可以用錢砸暈一個女孩,就算他有錢砸,眠眠也不一定喜歡。眠眠是小門小戶人家富養(yǎng)起來的女孩,錢不多,但也從沒為錢發(fā)過愁。
楊夏至會畫畫,他當然知道這門手藝在追女生這項工程里的分量,就像女生們都很喜歡抱著吉他唱情歌的男生一樣。楊夏至每天遞四五頁眠眠的素描過來。他只是送過來,什么話都不說,轉(zhuǎn)身就走。
楊夏至筆下的眠眠雙眸似水,或怒或悲。寢室里人聲嘈雜時,眠眠是不好意思看的。夜里,眠眠拿著小小的手電筒在被窩里看那些畫,想象著楊夏至的筆尖親吻著白紙時那種刷刷刷的聲音,簡直比聽了《水邊的阿狄麗娜》還讓人動容。
對女生來講,滴水穿石永遠比一見鐘情來得更有力量。在第五個傍晚,楊夏至遞給眠眠素描畫時,眠眠叫住了他,“你等等?!?/p>
眠眠在小閣樓里睡了一會兒,做了個很奇怪的夢。
夢里,她的眼淚一粒一粒掉下來,變成晶瑩的珍珠落到地板上叮咚作響。慢慢的,那些珍珠越積越多,越堆越高,簡直要把眠眠埋了。眠眠大叫救命,楊夏至站在門前,面無表情地說:“你可以自己擦擦淚。”醒來時,眠眠摸了一下臉頰,果然有淚,只是,它們沒有變成珍珠。眠眠重新背起雙肩包下了閣樓。外面下著星星點點的小雨,不打傘也沒關系。
眠眠上了山,山路并不難走??粗淮蟮男∩桨瑓s種著各種樹。最奇怪的是,每棵樹上都有個嘴巴一樣的東西。眠眠湊到一棵白樺樹跟前看,“嘴巴”突然講話了。它說:“這是一個因過錯而錯過的故事。想聽,say yes,不想聽,say no。”
眠眠很不屑于它這種故弄玄虛的勁兒,不過是電梯里的小廣告植入到了樹上。眠眠轉(zhuǎn)身走了幾步,看到不遠處有個矮胖丫頭在一棵樹前聽得痛哭流涕,還說:“我還是相信愛情的。”眠眠覺得好笑,便轉(zhuǎn)回頭,重新站在白樺樹前說了“yes”。
白樺樹講的故事并不比愛情小說精彩多少。不過是男孩女孩邂逅、相愛、相知、誤會、爭吵,最終他向左,她向右。眠眠說:“你可以聽聽我的故事嗎?”
白樺樹的葉子嘩啦嘩啦響,似乎是應允了眠眠。眠眠剛一張嘴,她和楊夏至的故事就像長了腿一樣爭先恐后往外跑。
在楊夏至送素描畫的第五天,眠眠已經(jīng)整整收到了33張畫。眠眠喊住了楊夏至,把他約在校園的丁香叢邊,問:“你想怎么樣?”楊夏至不說話,只是用眼睛盯著眠眠的眼睛。四目相接,誰都不肯退卻,直到楊夏至俯下頭來,用火熱的唇碰上她涼薄的唇。
愛會讓人變得勇敢,楊夏至那小鳥依人的女友當著眾人的面扇眠眠耳光時,眠眠頭都沒低一下,“他不愛你!放手吧!”
每個女生都有個偉大的夢想,那便是做浪子的終結者。她們都受了愛情誓言的蠱惑,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他和她,必定走向圓滿,走向天長地久。眠眠也不過是個有著這樣夢想的平凡女孩。她昂著頭傲然地說“他不愛你”時,沒想過有一天,同樣會有一個女孩對她說這樣的話。每個人都以為自己遇到的愛情獨一無二,殊不知,愛情總是大同小異,缺乏新意。
(2)年際變化上,全疆、北疆、南疆線性傾向率均為正值,表明年降水量總體呈增加趨勢;5a滑動平均過程線表示,年降水量總體呈顯著增加趨勢,局部(1970年代前后)呈不顯著波動趨勢。
當然,眠眠還要面對小鳥依人女友對楊夏至打的那個賭的質(zhì)疑。小鳥依人說:“他不過是好奇心重,他想贏。你不過是他那一場賭博里的一個道具,別傻了?!泵呙哒f:“我很自豪我能為他贏來一頓飯?!泵呙叩臍鈩莺茏悖荒猩鷮檺鄣呐?,世界都在她手里,有什么可畏懼的呢?
眠眠以為,從此后王子與公主可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卻不知,故事離結局不遠了。
那是個神奇的小山,遠沒有看上去那么小。
眠眠走得幾乎要迷路了。山里到處都是愛情故事:情人谷、戀人湖、合歡樹、同心鎖……每個上山的人都在傾聽,都在講述。像是在交換,他們講述的愛情故事被樹收進去,覆蓋了之前的故事。后面來的人,聽的便是前面的人講的故事。
眠眠在白樺樹面前站得腿酸,才把自己的故事講完。那并不是個多么離奇的故事。恰恰相反,它平凡得讓那棵白樺樹都打了瞌睡。它就那樣不聲不響,連樹葉的嘩啦嘩啦的聲音都沒有了。整座山仿佛只有眠眠一個人,她仍舊沉浸在自己的講述里。
很久很久以前,眠眠讀過一本叫《碧云天》的小說,那里面的男主人公高好天愛上依云時,學各種動物叫。后來,他愛上了那個叫碧涵的女生,仍然學各種動物叫,藥沒換,湯沒換,只是戀愛的對象換了而已。
眠眠如火如荼地把自己投身到一場戀愛當中時,楊夏至開始變得心不在焉。剛開始,眠眠故意裝作視而不見。終于有一天,眠眠看到了楊夏至的素描本上出現(xiàn)了豐滿得像包子一樣的女生畫像。眠眠的目光錐子一樣落到楊夏至臉上,如果那目光可以打一口井的話,眠眠希望挖出個真相來。反復問的只有三個字:“為什么?”“要理由嗎?當初我和你在一起,不也沒理由嗎?”“那你愛過我嗎?”眠眠不知道,這是失戀女生最愛問的一句話?!皭圻^吧。眠眠,你知道你最大的魅力在哪兒嗎?你冷若冰霜,你那副對誰都愛理不理的樣子很吸引人。可是,冰融化成水了,四處溢,有了溫度,會燙傷人,你現(xiàn)在跟別的女生沒差別了,知道嗎?”
眠眠人生中第一次罵人。她伸手給了楊夏至一耳光,這是小鳥依人打她的那巴掌,她還給他的。白樺樹終于失去耐心,又開始說say yes或者say no。眠眠轉(zhuǎn)頭一看,自己身后站了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眠眠轉(zhuǎn)進了那個淡藍色的失戀博物館。也許已是傍晚,博物館里人很少。到處是毛絨玩具,到處是情書。眠眠撿起一封,那陳詞濫調(diào)讓眠眠根本讀不下去。可是,它一定曾經(jīng)是一個女生手里的珍寶。一只KITTY貓旁的卡片上寫著:他說,我是他的全世界。我很想知道,他連全世界都不要,還要什么呢?眠眠笑了起來。這是她跟楊夏至分手后第一次笑。
她的笑容驚動了一個人,他戴著大圍裙站在眠眠面前,說:“你可以幫個忙嗎?”
他叫木木。他說他是木匠,忘情鎮(zhèn)唯一的木匠。但眠眠看了看他雕刻的那些東西就知道他是個藝術家,盡管他頭上沒束長馬尾,盡管他的目光平和得像一汪秋水。
眠眠說:“我能幫你什么?”木木指了指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人物雕像,說:“我能雕好多人,只是,雕不好女孩。我覺得很失敗?!泵呙邚澫律砣?,看到地上扔著各種各樣雕得失敗的女孩雕像。女孩的身姿各異,只是女孩臉上都沒有五官。
“你心里有個結,沒解開,所以你雕刻女孩時,會帶情緒進去,壞情緒太多,當然就雕不成。如此循環(huán),你就開始質(zhì)疑自己,不自信了。還有一種可能是,你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女孩的形象,你瘋狂的想念她,可你又不甘心雕出來的人就是她,對嗎?”眠眠分析他的心理。
木木很沮喪,他是失戀后才來這兒扔愛情紀念物的。他指著博物館角落里的一件毛衣說:“喏,那就是她送給我的。她足足織了三個月,手都磨破了。毛衣竣工那天,我請了全系同學吃糖。你說這樣的愛情可能背叛嗎?你知道她對我說什么嗎?她說,所謂誓言,不過是一時失言。一時失言,一時失言!”木木激動得像個孩子。
眠眠理解那種感受,問他:“送來戀愛紀念物的人不都一身輕松地離開了嗎?你為什么不能?”木木說:“我在這里住了一夜,夜里,這些東西都在哭。你知道嗎,它們從前都是主人手里的寶貝,現(xiàn)在,卻這樣孤孤單單……”
眠眠看到一只舊水壺,又看到發(fā)黃的舊照片上兩個人笑顏如花,還有那些長了霉斑的戒指……如果它們的主人再見到它們會有什么感覺呢?
眠眠的眼睛亮了:“不如,我們把它們寄回去吧?你這兒有地址不是嗎?”木木瞪大眼睛:他們不要了,才送到這里的,寄回去,不很奇怪嗎?”
眠眠手插進了口袋里:“或許他們后悔了呢,這畢竟是一段記憶,青春的記憶,愛的記憶。他離開了,但并沒有帶走我們的世界,不是嗎?云仍然逍遙自在,樹仍然生生不息,地球仍然正常運轉(zhuǎn),不過是失個戀而已呀!”木木的目光亮了,“我怎么就沒想到呢?”眠眠的眼睛有點濕潤,一直糾結了這么久,直到此刻才自己說服了自己。她沒有打開那個雙肩包,那些她打算扔掉的33張素描在她背包里歡呼雀躍。眠眠輕聲對它們說:“別吵,再吵,就把你們留在這里?!?/p>
木木轉(zhuǎn)頭問:“你說什么?”眠眠微笑著說:“哪兒有信封?我來幫你寫地址。”
(作者系大連大學文學院2014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生)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