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一
我去觀察地平線。
那兒,一會兒,有東西跳出來。
再過一會兒,又有東西跳出來。
一一余怒《地平線》
在上帝創(chuàng)造的諸事物中,沒有比地平線更虛無的東
西——它就在眼前,美得沒法說,然而,你倒是去試一
試,用你的激情,不,用你的理智去追趕一下地平線——
哪怕你懷抱著手術(shù)刀一般的激情,你將會得到一個怎樣
的結(jié)果?
結(jié)果顯然是:地平線始終在你的前方——它存在
著,也永恒地遠離著你。
在詩人余怒的觀察里,夏日傍晚的地平線,“仿佛
是為了這里的平衡”,不斷“有東西跳出來”。在“地
平線”那里(以區(qū)別于“這里”),呈現(xiàn)出一派生機勃
勃的景象??墒牵切┨鰜淼男聳|西,壓根兒就不可
能被一個人(此人像所有人一樣,正在衰老)很實在地
觸摸到。觸摸不到也不遺憾,我們相信詩人自己給出的
一個判斷:
在江堤上,我躺下來。
這么多年不停地衰老是值得的。
余怒生活在長江北岸一個叫安慶的城市。安慶古名
舒州,別稱宜城,簡稱宜。這里的江即長江。江堤,無
疑是觀察地平線的一個最佳站點。而若你在江堤上躺下
來,頭頂星空,耳聽目擊,都是遼闊的、滾滾而來的時
間和空間。
這后面一句是一個很堅實的判斷句。這種判斷基于
詩人此前的兩行觀察。訓(xùn)練有素的現(xiàn)代詩讀者應(yīng)該知道,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曾有過這么一個類似的句子——
當特洛伊戰(zhàn)爭結(jié)束,墨涅依斯帶著海倫歸來,當他們走
進大廳,所有在場的老人們在海倫絕世之美的逼視之下,
紛紛低下了頭,并喃喃自語:這場戰(zhàn)爭,犧牲了那么多
的兒郎,打了十年,那么……是值得的……
我熟悉當代詩藏在某個隱喻之下的略微狡黠的言
說。但這種句式上的類似我寧愿相信是一種巧合。好吧,
撇開此種熟悉的句式,這里,最可值得揀選出來的倒是
“衰老”一詞。這個語詞的出現(xiàn),我以為是作為觀察者
的詩人硬把自己塞入了詩行之中。衰老是詩人與時間交
戰(zhàn)而留下的肉體的廢墟?;蛘吒纱噙@樣說吧,這是年過
半百的詩人觀察地平線——一種形而上的詩歌創(chuàng)作——
必須付出的代價。這也是所有人面對滾滾而來的時間需
要付出的代價。然而,的確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像我們的
詩人那樣可以振振有詞地說:“這么多年不停地衰老是
值得的?!痹娙酥阅軌蛘f出這一層時間的秘密,是
基于他直覺的觀察而做出的心智的回應(yīng)。
以下三行既是《地平線》一詩的結(jié)尾,也是對上面
那個警句的交代:
這么多年沒有任何東西出現(xiàn)消失,
沒有任何意義上的驚喜,
地平線從來沒抖動過。
組詩《蝸?!贩矓?shù)十首,《地平線》為其中之一。
十二行,不分節(jié),形式上相當整飭。整飭帶來了一種閱
讀上的美感。但我仍要說,這一首并非余怒這幾十首詩
中最好的作品。論者不過取其言說的方便而已。
像《地平線》這樣的一首小詩,與組詩中的其他詩
作一樣,都立足于線性時間中的現(xiàn)在?!皶r間現(xiàn)在”(加
上“時間過去”和“時間將來”構(gòu)成整個時間的景觀),
是艾略特《四個四重奏》哲學思想的一個命題。我們知道,
《四個四重奏》作為一首關(guān)于時間主題的最偉大作品,
乃是艾略特要“形而上地在時間中尋求自己真正的安身
立命之地”。論者之所以拿詩歌史上這么一個龐大的詩
歌文本來說事,是因為余怒詩處理的恰好也是時間這個
主題。身處后現(xiàn)代景觀中的余怒,已經(jīng)不可能有現(xiàn)代主
義全盛時期艾略特們那一種“對拯救失去的時間的樂觀
態(tài)度”了。他不得不別開生面——現(xiàn)在我們允許他一門
心思專注于碎片的拼貼,并努力給碎片寫作提供一個足
以自證的理由。
組詩《蝸牛》毫無疑問是片斷的一次重組。不過,
它的每一首詩,詩人作為一個觀察者,細細考察一下,
就會發(fā)現(xiàn),詩人作為一首詩的主要的(隱形或顯形的)
形象,他始終是在場的。他在場卻不會滿足于此在的觀
察。他乃是要看到他的眼睛所不可及物之處,仿佛向宇
宙深處抓取著什么。
這就是我初讀余怒詩的印象。余怒詩的難讀和神秘
或許也在這里吧。當讀者一旦獲取了破譯的密碼,穿透
了詩的隱喻功能,截獲了它的語調(diào),那么,讀者很可能
就會獲得這樣一個觀感:這比那些大量存在的一目了然
的口語詩,更值得閱讀和深究。這似乎也應(yīng)了上面我所
引余怒的這行詩——我再引來一次:“這么多年不停地
衰老是值得的?!?/p>
如同開頭我引述的那一條形而上的“地平線”,說
實話,作為一名讀者,像接近地平線一樣,相當難于接
近余怒的詩。這是我多年來很少有的閱讀體驗。好在我
想起了余怒在《詩觀十六條》里說過的話:“對于一個
人來說,整個人體是一個整體;但對于一只手來說,一
只手也是一個整體;對于手指來說,手指是整體。再者,
我們每日所見、所想大多具有片斷性、破碎性。破碎符
合存在的真實?!边@是余怒很重要的一次表述。那么,
論者能否可以這樣說,對于一條“地平線”,整個地平
線是一個整體;對于詩人所看到的某一段地平線,這某
一段就是一個整體。換言之,余怒對于碎片的理解仍是
建立在完整的概念之上的。那是一種小部分的完整,碎
片即完整。而由此創(chuàng)作的一首小詩,就是一個小宇宙。
這是碎片寫作的堅實基礎(chǔ)。碎片之所以符合存在的真實,
是因為它的存在就是一次完成。它自成一體,也更容易
被我們把握。
應(yīng)該相信,閱讀,有時候就是創(chuàng)造的一個共謀。藉
由余怒詩——或曰一種觀察地平線的詩,當訓(xùn)練有素的
讀者藉著詩歌文本有可能重新發(fā)明詩的時候,不得不說,
考驗一個人智力的詩的閱讀和解剖,終究也是值得的。
二
詩人余怒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被詩壇貼上了先鋒
詩人的標簽。如果先鋒表現(xiàn)在語言上,我基本認同。但是,
如果說,先鋒表現(xiàn)在一種詩歌言說的方式上,則我會更
加無條件地加以認同。
好吧,作為先鋒詩人的余怒,對語言學有著過人
的知識和認識。他的詩集《主與客》難得地附錄了兩篇
詩學論文。兩文正是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談?wù)撛姼璧恼Z言
問題的。藉此,我們從中可以一窺余怒作詩的興趣之所
在——即興、拼貼、局部、荒誕以及狂歡。凡此五種,
可以視之為當代詩寫作的必要手段。而特別是最后的狂
歡,正是詩人癡迷于詩歌言說的一種極端的入詩方式。
但余怒的狂歡并不沉湎在語言的層面上,細讀《蝸
?!愤@一組詩,他的漢語相當克制,冷靜。他并非如很
多詩人那樣放縱情感(這一點源于資深老前輩托馬斯·艾
略特的教誨嗎?)、直接陷于語言的狂歡而不能也不想
自拔??疾爝@一組詩,余怒仍以最基本的現(xiàn)代漢語詞匯
寫作,他也并非想要在漢語的數(shù)量上來特別地占有和使
用。他捕捉到的那些“時間現(xiàn)在”的細節(jié),自有他自己
的處理方式(讀者可以細細玩味具體的某一首,任何一
首),詩人甚至不愿意完整地描繪細節(jié),而只愿意描繪
細節(jié)的局部。然后,從被描繪的局部細節(jié)猛然間拓開一
筆,讓隨之而來的詩句出現(xiàn)意外的轉(zhuǎn)折,進而呈現(xiàn)出某
種詩的沉思的品質(zhì)。詩之力,由此從沉思的詩行中迸濺
而出。照例,余怒的那些立足于“時間現(xiàn)在”的短詩,
將會有很多我們熟悉的生活場景出現(xiàn)。但是不,它們只
是一個背景,或許還是背景中的中景和遠景,而絕非近
景。這種模糊背景的效果,只是斯蒂文斯所言“看見的
事物其實是似乎被看見”的一種印證。換句話說,詩中
的這些景致并不清晰,也不是著力的地方。正因為這樣,
你很難把這些詩判定在日常主義的寫作范疇。這也正是
余怒詩批評的艱難之處。它們無可歸類;而它們又自成
一類。在此,我慚愧地說一句,在我應(yīng)約作文的這十來
天時間里,面對余怒的詩,幾次提刀,幾次茫然而無所
處置。我知道,余怒的所長,正是我的所短。相當長時
間里,我捉摸著這些詩,居然找不到可以下刀的裂隙。
但正如謝默斯·希尼在《向艾略特學習》一文中
所說,人世間似乎也“確信存在著一種難以言說也正因
為難以言說所以更具穿透力的詩歌”。當代詩,有很多
老成的回望過去的詩,也有寫作伊始大量不及物的純粹
出于想象的詩。很少有詩人像余怒那樣專注于寫作一種
時間現(xiàn)在的詩。他寫作的或許正是羅伯特·洛威爾愿想
中的“一些出自想象而不是回首往事的詩句”(洛威爾
《跋》)。換言之,余怒立足于“時間現(xiàn)在”,寧靜地
陷于語言的狂歡,并“著迷于言說的形式”,但,他以
詩行的杠桿撬動的卻是不折不扣的“時間將來”。不管“時
間現(xiàn)在”,還是“時間將來”,余怒的想象力始終建立
在時間現(xiàn)在的某物、某一場景,甚至某一個詞上。當他
的詩建立在某一個詞上的時候,也正應(yīng)了斯蒂文斯的判
斷:“詩歌是語言之歡?!被蛟唬霸~語即另類的萬物。”
經(jīng)由詞語,著迷于語言的一種詩寫,就這樣非常純粹地
出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
事實上,從九十年代開始,余怒詩處處回應(yīng)著華萊
士·斯蒂文斯的教誨,那就是:“一切詩歌都是實驗詩
歌?!边@大概就是他一直被稱為先鋒詩人的緣由吧。余
怒最極端的詩歌實驗,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盡量
使你們不適”——一種為推進詩藝而甘愿冒犯讀者的寫
作。推后幾年來看,正是一個詩人對大眾閱讀的抗拒,
使得他的詩歌別具價值,也使得他的實驗性探索別具啟
發(fā)。余怒的這種觀念與寫作實驗,就一個詩人建立詩歌
文本的野心而言,當然是有意義的?!耙粋€人的寫作,
倘若沒有讓其他的寫作者產(chǎn)生美學上的不適,那么他的
寫作是不值得去關(guān)注的。”這位詩人很早就有這樣的認
識。正因為秉承這樣一種詩歌美學,像他這樣的詩人,
似乎注定要來破我們這個時代的詩歌邊界的。
類似的事情我恰好找到了一個細節(jié)(局部性的):
一個男孩,將手電筒
吊放到井中,看到光的
另一種存在。
——《類似的事情》
組詩《蝸?!防锏暮芏嘣姡加羞@樣一種將手電筒
吊放到井中去照亮黑暗的驚喜效果。而在我看來,井中
的光,或正可以稱之為破除了邊界之后的——光的另一
種存在。
這或許就是余怒詩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