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書慶
讀《沈鵬草書張九齡〈感遇〉詩四首》
□ 呂書慶
近日,《沈鵬草書張九齡〈感遇〉詩四首》由長春出版社出版。張九齡為唐朝名相,寫有著名的《感遇》詩十二首,沈鵬先生書其四首。這四首詩中,張九齡借蘭、桂、丹橘等比喻賢人君子—“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孤鴻游冥冥,弋者何所慕”。詩人進德修業(yè)的高尚操守與日暮年老、孤鴻游冥的境遇,引起了沈鵬先生的情感共鳴,更因為其詩藝術境界的“富寓意、語言質樸勁煉,寄慨深遠”(沈鵬先生卷后跋語),讓他“油然而生敬意”,遂即興以草書揮寫。
觀沈鵬先生晚年草書,往往想起蘇東坡“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的名言。他的草書信息量很大,能夠隱約感受到篆書的婉通、懷素的狂放、黃庭堅的穿插、明清小而拓大的宕逸、于右任的蘊藉等。沈鵬先生草書新作《張九齡〈感遇〉詩四首》長卷,更多的是將草隸的寬博凝練之意與北碑的古勁險拙之趣,融注于“二王”帖系草書共性的血液之中,簡約而又純粹,古質更有新意。
傳統(tǒng)功力的積累是沈鵬先生成功的根本,他的楷書質樸勁煉有魏碑筆意,隸書宗漢,晚年更喜具有篆隸意味的西漢隸書《陽泉使者舍熏爐銘》,多次臨寫為大幅,得長短方圓之變,其隸書創(chuàng)作多約取其意,甚至將其篆隸意味自然地融入自己的草書中來,得縱橫婉通氣度;行草書博涉更多,對“二王”“旭素”、黃山谷、米芾、王鐸、傅山、八大山人、于右任等,不僅心慕手追,而且常有研究文章行于世;對書法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沈鵬先生也有諸多發(fā)人深省的獨到見解,尤其是對“傳統(tǒng)與一畫”的辯證分析(見《中國書法》雜志2003年第6期),將“一畫”中的一波三折原理擴展至字法、章法乃至整個作品無窮的律變之中,打開了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的根本通道;再加上沈鵬先生多年來的詩詞造詣,以及編輯經(jīng)歷、各種豐富的閱歷等綜合修養(yǎng)的薄發(fā)、融通、升華,使他的草書愈到晚年愈生發(fā)出燦爛的生命力。
傅山在給楓仲論文章的一封信中曾說:“依經(jīng)離經(jīng),變變化化,熟而精之,正須歲月……且揀平日所極愛文字,或《史》或《漢》,爛熟上口,久久自有時節(jié)因緣,如擊甌破塊之悟也?!?尹協(xié)理主編《最新發(fā)現(xiàn):傅山致戴廷栻、魏一鰲手札》,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4月第1版)這是傅山為藝的一個重要觀點。沈鵬先生欣賞傅山,亦欣賞他亦真亦草、亦篆亦隸的書體融會之妙。八十五歲高齡的他,還在以靜心修業(yè)的淡泊心態(tài),讀書、作文、詠詩、臨帖、思變,不斷豐富著自己的書法藝術語言,和當代眾多低品位、俗格調的時風形成鮮明對比,發(fā)人深思。
縱觀此卷,其用筆、點畫、結字亦不離規(guī)矩、法度,耐人尋味。以開篇第一行“孤鴻?!比譃槔浩溆霉P以中鋒為主,偶以側鋒取勢,或輕如蟬羽,如“鴻”之三點水;或橫斜出以隸意,筆短意長,如“海”之橫畫。其點點畫提按分明,粗細有別,使轉圓中有方,輕重知變。其結字符合草書傳統(tǒng)之理,而又映帶知變,如“孤”最后筆鋒之輕起與下字筆斷意連,虛以獨立;“鴻海”二字實連為一,結成字組,且兩字的三點水偏旁寫法也隨勢知變,絕不雷同;“孤”字的細斷與“鴻?!倍值拇诌B又巧成節(jié)奏之變,開啟了全篇以今草揮灑的序幕,耐
人品讀。
沈鵬 張九齡《感遇》詩四首 紙本 2016年釋文: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側見雙翠鳥,巢在三珠樹。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幽人歸獨臥,滯慮洗孤清。持此謝高鳥,因之傳遠情。日夕懷空意,誰人感至精?飛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誠?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唯所遇,循環(huán)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張九齡,字子壽,詔州曲江人。唐開元時賢相,為李林甫排擠遭貶,作《感遇》詩十二首,余書其四。按蘅塘退士之所選也。張九齡《感遇》富寓意,語言質樸勁煉,寄慨深遠。丙申仲夏,書之油然生敬意。沈鵬于介居。鈐印:沈鵬(白) 介居主(朱)
沈鵬,1931年生,江蘇江陰人。現(xiàn)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文聯(lián)榮譽委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院院長、中國美術出版總社顧問等。曾榮獲“造型藝術成就獎”、“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全國第三屆華夏詩詞獎”榮譽獎、“中華藝文獎”終身成就獎、“中華詩詞”榮譽獎、聯(lián)合國Academy“世界和平藝術大獎”等。
第一行之后,全篇的揮灑更是得心應手,他熟諳各種草法,同樣的字或筆畫,不會雷同,而是守常知變,如“鳥”“孤”“美”“所”“何”等字;甚至依草書之理,順勢加以創(chuàng)造,時得新理異趣與個性,如“服”“惡”“翠”“奈”“因”等;作者以草書為主,不時地融入楷、行、隸、篆等元素,任意恣肆而不越規(guī)矩,如“何所”“樹”“深”“可以”“陰”等字筆法的提按、點畫的銜接、結字的傳統(tǒng)功力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而個性之變也自然地融入其中;最明顯的是諸多字含有篆隸意味與魏碑行書筆意,如“珍”“棲者”“滯慮”“傳”“懷”“理自”“丹”“豈”等字;尤其是諸多字與字之間的映帶妙于變化,許多字的輕筆細線如拋入天際的一線綱絲,柔勁而有余音,“廣大”又不乏“精微”,增加了耐看性,如“獨”“因”“知”“陰”等;全篇大小、疏密、點線、方圓、提按、避讓、穿插、斷連等隨勢而變;“感”“橘”二處草意狂放,形成了兩次高潮,第一次“感”字如華山之奇險,第二次“橘”字似泰山之穩(wěn)安。整篇“一氣吹去,欲飛欲舞”。最后作者以獨具碑帖融會意義的“沈體”小行書作跋收尾,意味無窮。
傳統(tǒng)功力與新理異趣疊出,是沈鵬晚年草書被當代人公認的重要特色之一。沈鵬先生認為,草書的詭異博變的確很難,它以“使轉”為形質,氣運、動感至為重要,稍有閃失、懈怠,立即會降低格調。又忌諱嘩眾取寵,故弄玄虛之浮躁,草書的“動”應當有節(jié)奏、有韻味,決非所有的動感都有美感。還要有情感的升華、個性的創(chuàng)造、神采的飛揚,合之者方為至境(《書法回歸“心畫”本體》,《中國書法》雜志2011年第4期)。讀沈鵬先生耄耋之年以后的草書,融合多種元素,徘徊古意,彌漫著即古非古、是今是我的濃郁的新時代革新氣息,同時又彌漫著非凡的個性魅力,于當代書壇高標獨樹,引領風騷。
近年來,當代草書的發(fā)展同其它書體一樣,大量的投機取巧作品充斥書壇,泯滅個性的跟風現(xiàn)象、抄襲模仿現(xiàn)象愈演愈烈。代表時代高度、個性魅力的創(chuàng)意之作往往不甚關注,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要以自己的藝術個性進行創(chuàng)新”“要有高峰”,還沒有真正警醒當代書壇中的許多人。正如沈鵬先生在《書法,回歸“心畫”本體》中所言:急功近利搶占上風,最可貴的“情性”被淡化,書法本體在失落、被異化。書壇中人應當回歸“心畫”本體,作千秋之想。
沈鵬先生在為當代書壇弘揚正氣的同時,自己一直在書法本體中上下求索,不忘初心,藝道并進。
我覺得,沈鵬先生晚年的草書,承接著民國與建國以后碑帖結合輝煌的馀緒,又凸現(xiàn)著改革盛世帖學草書光大復興的夢想。他近年的草書,整體印象為翰札精彩,小幅得意,大幅震撼,今草大小皆能,氣象超邁。但沈鵬先生表示:真心地說,我從來沒有對自己滿意,即便有,那也是相對的—學習是畢生任務?!叭诤稀币幌蚴俏业哪繕?,我還須努力攀登,不負眾望和藝術良心。
(作者為《中國書法》雜志編輯)
責任編輯:韓少玄
沈鵬 張九齡《感遇》詩四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