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璽
【一】
“我有辦法達成你的心愿?!?/p>
清韻睜開眼,香紗珠簾后,一個影影綽綽的男子身影,面容看不真切。
“朕不要大夫,我要王夫,君昭還沒下落嗎?”被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手腕上有幾道傷痕,在空中虛撈了兩把,終是無聲落下。
君昭是清韻的丈夫,兩人感情篤厚。兩個月前君昭外出辦公差,一去無回,生死未卜。相思成災,清韻也病了,各方巫醫(yī)使出十八般武藝仍不能藥到病除,只能張榜重金求聘能治她病的能人義士。
“鄙人……不是大夫,不過一介商人,平生愛收集些奇珍異寶,也因此與王夫結(jié)緣。其實王夫在出巡西南時,曾在鄙人這里寄存了一幅畫,本想等他歸來時親自還給他。聽說陛下病了,私心想來把東西先給陛下聊以慰藉,說不定對病情有所幫助?!?/p>
清韻眼睛一亮。
珠簾被宮人撩起,一個鑲滿寶石黃金的狹長木匣傳遞到清韻手中。清韻剛想把匣子打開將畫取出來,被那商人叫停。
“等等!”
商人繼續(xù)道:“若想看這幅畫,有幾個要求希望陛下能答應(yīng)。”
“什么要求?”
“世間珍寶多是至靈至純之物,久而久之自然會有些不成文的規(guī)矩,若要觀賞此畫,需沐浴熏香,且不得有第二人在場,二來只能看畫的背面不能看正面,最后,此畫不得觸水?!?/p>
“這么多繁文縟節(jié)?”
“素日君昭殿下亦如此?!?/p>
清韻不再多問。
【二】
數(shù)日后,清韻命人四處搜查獻畫商人,他似人間蒸發(fā)。那做生意的鋪子也人去樓空,兵衛(wèi)沖進鋪子里,里面蛛網(wǎng)遍結(jié),灰積成土,像幾十年無人問津。蘇老板的下落不明讓清韻感覺自己身處濃霧之中,心中隱隱難安。
“陛下近日倒是精神了些。”
清韻回神,看到銅鏡里姣好明艷的臉,手指輕撫上白瓷樣的皮膚。宮人正用刨花水替她梳頭,黑緞子似的頭發(fā)又濃又密。她是一個美人,越長大越漂亮,她自己也為她心動。
收拾妥帖后,她讓這宮人隨自己去個地方。進了那間屋子,宮人盯著那雪白墻面,驚得花容失色,兩條腿跟風吹似的打著擺子。
“這……”
“你看到了什么?”清韻負手立于宮人身后,語氣和眼神都涼透了。
“是一艘船……船在航行,在揚帆破浪。可是……”可是那畫面在動,跟真的一樣,不過是縮小了呈現(xiàn)在眼前。清韻想,果然如此,不是她在做夢。一開始就沒把鄭老板的叮囑放在心上,忍不住看了正面……她走上前,食指戳進畫里,指尖能感知海浪的律動。收回手時,手指是濕的,還帶著咸澀味兒。
“是君昭的船……王夫在這里,你看到了嗎?”
宮人在清韻指引下朝大船夾板上看去,的確有個身著白衣的小人兒,一只獵鷹在無云晴空上飛翔,颯風俯沖墜落到他右肩。那小人太小,在畫卷上不過一顆黃豆大小,宮人實在無法回答,是,還是不是。
宮人緘默,清韻越發(fā)有些癡。她單手用力捂住宮人的嘴,在她耳畔發(fā)出噓聲。她需要她保守秘密,這是兩人的秘密。她覺得君昭就要回來了。
那畫卷上的大船竟日日漸長,不知過了幾日,船上物件已大到精細可數(shù),君昭的模樣徹底清晰起來。清韻如被下咒,整天整日什么也不做,光坐在房中賞畫發(fā)呆。那一天,朝中臣子有急奏,稻子還沒黃,稻穗青青剛長出來便遇上沒完沒了的雨,成片的糧食全淹沒在水里。
大荒年的征兆,朝廷需立刻派糧救人??墒牵屙嵕芙^任何人打擾。君昭的船也遇上罕見的暴風雨,大船在驚濤駭浪里如一片枯葉漂泊難定。
清韻的心跟著翻涌的海水七上八下。眨眼看到緊拽著船帆韁繩的君昭,求救的眼神望向自己。
他是看得到我的。她腦子里閃過一道白光,劈開了混沌。
“君昭別怕,我來幫你。”她朝著掛畫的墻撲了進去。
【三】
清韻竟一頭撞了進去,落入一個溫暖的胸膛。她仰頭,滿臉水漬,眼中一簇火種,咻地點亮。
“夫君?!鼻屙嵞樕系男老埠敛谎陲棥?/p>
狼狽的落拓公子,笑容仿佛寶石一樣炫目。他對清韻露出從未有過的溫柔笑容,清韻忽然感覺到了一種窒息。又一個浪頭打在船尾,船身劇烈旋轉(zhuǎn),君昭伸出雙臂緊緊環(huán)抱她。這一抱,清韻竟不可制抑地顫抖起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抱過她。
說來是很諷刺的,他們并不如外人眼中所看到的夫妻情深。幼年時期的清韻長得極丑,連面見父王也被勒令戴上面紗。君昭父親的官級并不高,卻是個能時常出入宮廷的身份。君昭燦若皎月,任何人在他跟前都如眾星捧月般黯然失色。
與她截然不同,他從不缺青睞??伤麉s把自己唯一的青睞,給了她。一句“我不嫌棄你丑”,便讓她萬劫不復??伤麄兂捎H后,他對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感興趣,除了她。
清韻不是不知道,能把心掏出來放進銀盤呈于他跟前的女子她不是唯一一個,但她能給他別人所給不了的,數(shù)不盡的金銀珠寶,無盡的權(quán)力,并能對他的濫情花心視若無睹。
經(jīng)歷過生死攸關(guān),天空放晴,海面風平浪靜。
在船上的日子一切完美得像個夢,君昭將他所有的溫柔,都只留給她一人。清韻沉浸在幸福中,察覺不到時間流逝。
“我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
清韻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君昭不在身邊。她慌亂地四處找他,出了船艙發(fā)現(xiàn)船緩緩靠岸,港口人潮擁擠,喧囂鼎沸。清韻望著岸上人世百態(tài)心里發(fā)虛。
終于回到自己的國家,落地了這兩人才知道,她的國家名存實亡。數(shù)年前大慶的女王離奇失蹤,王座虛空引得各方勢力爭奪,再加上那幾年天災人禍,很快鄰國就把這個內(nèi)外皆空的國家一舉端下了。
可惜忠良之士被殺得干凈,投敵賣國者還想利用他們向新朝皇帝邀功。兩人四處躲藏,幾經(jīng)生死,逃進深山老林里才甩開追殺他們的人。
君昭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淌淚,嘴里嘟噥著:“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他一直都是個貪生怕死欺善怕惡之徒,可那副好皮囊與高貴的身份,掩蓋了這個缺點。
清韻和君昭典當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在山下買了茅草屋和田地。
重新活一次,他們得自己養(yǎng)活自己。
清韻學會了下地種田,學會織補做飯,為了掙一吊錢的繡品,她扎得十只指頭全是針眼。生活的艱辛慢慢磨去她一身嬌嫩皮肉,在烈陽的暴曬下,她蛻變成一個最普通不過的村婦。
【四】
到了秋天,他們田里的麥子熟了,黃燦燦的,可喜慶了。清韻抱著君昭感動得痛哭流涕,君昭皺著眉頭,想的卻是臟兮兮的她弄臟了自己的衣服,這么多糧食要收割豈不是要累死我了?
君昭不過是個紈绔子弟,除了花錢,掙錢跟他是不沾邊的。哪怕跌倒在最底層,還要端貴人架子。他把兩人活命的錢拿去花天酒地,拿去賭桌上揮霍一空,外面有閑言碎語她權(quán)當聽不到,可有時候盯著燒得發(fā)燙的鍋,想著今夜又沒歸家的人,還是會悵然若失。
只是為了十兩銀子,君昭把清韻出賣給了官府。知州帶著人闖進來時,清韻還在擔心君昭的安危??墒牵僖矝]有出現(xiàn)過。她是前朝的帝王,在如今的世道注定沒有什么好下場,這些年執(zhí)政者陸陸續(xù)續(xù)殺了很多“前朝帝王”,也不在乎多殺她一個。
清韻的判決很快就下來了,秋后問斬。臨刑前一夜,窗外一團月亮撂在屋檐下端。她突然想起自己向君昭求親的那天晚上,也是朗月清輝,她問他,如果有一日,我不再是女王,你還會不會看我一眼?當時君昭笑而不答,將倒映著月亮的酒一飲而盡。
“你永遠是我心里的白月光。”
她真是笨啊,月亮也有陰晴圓缺,君昭的愛多么漂浮不定。
讓清韻沒想到的是,她以為她會死得悄無聲息,卻沒想到有那么多人來送她最后一程。來的人全是村里的鄉(xiāng)親。最丑陋的是人心,最美麗的難道不是人心嗎?
“甘心嗎?”劊子手揮舞著大刀,最后問她一句。
她笑了笑:“不甘心的,這一世,人沒做好,妖怪也沒做好……”
【五】
其實清韻的身體里,只有清韻的一縷魂魄,剩下的部分,由一個叫當康的妖獸所控制。
妖獸當康,當天下要獲得豐收的時候,它就從山中出來啼叫,告訴人們豐收將至。雖然他是一種瑞獸,但長得一點都不好看,不過一般人也看不到它。
清韻和他相遇時還不滿十歲,那年糧食大豐,國運昌隆,她跟著父親去狩獵,不小心墜落山崖,被當康撿了回去,清韻是唯一能看到它的人,不僅如此,在她的眼中,它只是個跟她一般大、樣貌極丑的孩子。同病相憐讓清韻對它心生憐惜,后來她父王派來的兵衛(wèi)在山中搜索走失的她的下落。
她對它伸出了手:“你一個人住在山里不寂寞嗎?跟我一起走吧?”
它的確很孤單,以前孤單慣了也不覺得哪里不對勁,可是自從遇到她,它再也不想獨自生活。從那天起,它就一直跟在她身后。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彼此之間凝結(jié)出一種純粹的羈絆。后來她有了月事,一夜之間長大,便再也看不到它了。單純的清韻哭得撕心裂肺,本能地認為是它拋棄了她,卻不知它像一個影子,忠誠地守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看著她一點點長大,愛上君昭。
其實它一點也不喜歡君昭。清韻作為國主唯一的繼承人,君昭接近她的目的多么昭然,可是只有跟君昭在一起,她才會笑。沒有人會忍心剝奪她笑的權(quán)利,它后悔沒能把那些像流星一樣會迅速消失的笑容用罐子裝起來。
清韻放任君昭無限膨脹的貪欲,后來君昭還是背叛了她。他帶著情人和數(shù)不清的財富乘船逃離,船開到東海一帶遭遇不可預計的風浪下落不明。君昭罹難后,清韻很長一段時間像失去了主心骨,無所適從,直到有一天,清韻毫無征兆地自盡了。
也就是那個時候,它強拽住清韻游離而散的最后一絲魂魄,可終究無法再讓清韻變成活生生的人,她陷入了漫長的沉睡。它擁抱著清韻的最后一絲魂魄,那時候它也讀懂清韻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君昭在一起永遠不分開,所以它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
“你放心,我?guī)湍惆阉麕Щ貋?。?/p>
它占用了她的身體,好讓她繼續(xù)活下去。絕大多數(shù)時候,它都不讓自己出現(xiàn),以免旁人產(chǎn)生懷疑。
【六】
那艘大船又開動起來,翱翔騰飛在空洞的漆黑之中,船的主人蘇老板俊秀,蒼白,虛弱,靠雙手支撐一根權(quán)杖站直了身體。
他以欲望為食,有的時候,他想要的東西隱藏在一雙眼睛里,或是一顆心里,甚至是一個元神。是當康強烈的愿望把他招惹過來的,為了讓這份欲望沉淀發(fā)酵出更迷人的芬芳,他拋出誘餌讓他入畫尋人。越是求而不得,心愿難了,那欲望便醇香。
眼前妖獸的欲望,會是什么滋味呢?蘇老板忍不住舔了下嘴唇:“所以……做筆交易吧?!?/p>
“我希望……能看到她真心的微笑。”
一團白光在當康眼前炸開,當康逐漸失去了意識,它看到自己身體變得透明,它想它是要消失了吧??上?,它都沒有機會與清韻好好道別,它比任何人都希望清韻獲得幸福。
當康再次醒來時,清韻哭得眼淚婆娑,床下臣子跪了一地。當康剛想出聲,清韻的眼淚又砸在它的心頭:“請您以后再也不要離開我了?!?/p>
一切都來得很奇怪,它突然變成了君昭,除了那張屬于自己的臉,它占有了昭君的人生。而君昭一切劣跡斑斑都從歷史上抹去,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王夫,與清韻伉儷情深,攜手治國。王夫沒有逃走,女王也沒有自盡,沒有國家內(nèi)亂百姓流離,一切都是再好不過。
很長一段時間當康都適應(yīng)不過來這種新身份,但后來覺得做人也不錯,能夠擁抱清韻的感覺真的很好。當康和清韻在位那幾十年,大慶迎來前所未有的鼎盛,年年五谷豐登,政通人和。
大風吹過金色的麥田,蘇老板牽著一只寵物豬站在田埂上發(fā)呆。他想起當當康與他完成交易,他把君昭的魂魄帶還給清韻時,她朝君昭走去,搖了搖頭,照著君昭的臉一巴掌狠扇過去。
當康控制她身體時,她全然不知道他們是融為一體的,她也以旁觀人的角色,看清自己自己的愚不可及。當當康離開她時,她竟會感覺到身體里涌動著強烈的愛、劇痛,卻痛中卻有歡愉、依賴。關(guān)于當康的一切,她都想了起來。
所以,她怎么會愛上眼前這樣的人呢?
“不,這不是我想要的,那個人一直默默保護我的人呢?你把當康藏起來了嗎?”
蘇老板咧開嘴無聲地笑,最后是她自己拒絕了君昭啊,而她的心愿早已不是和君昭在一起了。低頭看了一眼繩索套著的小豬,他也得到了最好的,一個妖獸的身體裝著一個凡人的靈魂,多么精致的藝術(shù)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