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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夢松窗下

2016-12-15 13:02:35
飛魔幻A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菩薩

第七日,菩薩終于講完《楞嚴經(jīng)》。此經(jīng)講的是,帥絕人寰的阿難陀沿街化齋,遇到一位名喚摩登伽的女子,摩登伽對阿難心生愛慕,便對他施了魔咒,害得阿難之戒體險些毀掉,幸而佛祖及時破咒,并借此示導如何覺知魔事,又如何破魔。

菩薩問小聽:“可有什么疑問?”

經(jīng)案下的小聽做沉思狀:“菩薩,既然佛祖是齋畢才來解救阿難,那肯定磨蹭了不少時間,阿難的戒體真的沒毀嗎?”

菩薩橫眉一瞥:“我竟不知,經(jīng)文中還有這樣的重點?!?/p>

菩薩雖安詳,但已然動怒。只好乖乖遞上戒尺,等著受罰??墒牵^了不知幾個剎那,戒尺并未如常落下,她詫異地覷了覷,卻覷到一只蝴蝶翩然而起。

浮屠殿三千年,眼前唯有黑白灰色,如今見著斑斕活物,頓覺新奇。她罔顧菩薩訓斥,自浮屠殿一路追去,穿過奈何橋,又過望鄉(xiāng)嶺,經(jīng)了孽鏡臺,一路伴著陰司的悲戚啾啾,不知不覺進了一個空蕩蕩的大殿。

這許多年來,菩薩唯怕小聽元神被濁氣所染,只將她拘在身旁,故此,作為陰司常駐居民,小聽竟辨不出這是十殿的哪個殿。那只蝴蝶翩然靠近丹墀之上的案臺。案臺上,有人正在小憩。蝴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停在他手下的折子上。她小心地跳來跳去,蝴蝶翅膀還沒碰著呢,只聞嘩啦一聲,高高的折子倒了一地。

小聽叫苦,急躥下臺階收拾,忽然后脊發(fā)涼,卻是空中起了一道凌厲的勁風。仰頭,只見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向她襲來。她叼著折子,竟忘了躲。以為終要傷筋動骨,未料,那人卻在千鈞之際收了勢。但寬大的玄色掐金袖到底拂過了小聽的面頰,微有辣疼。

小聽眼中立時攢了淚,欲起身還擊,無奈,卻是聚不起半分力氣。一汪水霧中,那人靠近來扶了小聽一把。待小聽站定,她抓起那握住自己手腕的手,狠狠咬了一口。隨后便倉皇逃跑。一路狼狽,終于回至經(jīng)案旁,她忙著訴苦:“菩薩,您方才看清了?那只蝴蝶好漂亮,我追過去,結(jié)果蝴蝶沒抓到,還差點挨了打?!?/p>

菩薩的聲調(diào)古井無波:“蝶非蝴蝶?!?/p>

小聽瞪圓一雙眼:“不是蝴蝶,那是什么?”

“你闖進別人的夢,所見自然是夢蝶?!?/p>

夢?菩薩旁敲側(cè)擊說她做白日夢,難道是在嫌她不思進取、冥頑不化?小聽立馬順溜地跪了下去。然而這一跪,令她心中黑云滾滾,電閃雷鳴。什么時候變成了女兒身?!瞅著身上的綠羅裙,她懊惱地想,可能,真的,思凡了。

菩薩將溫熱的茶水遞來:“小聽啊,你在我跟前參習佛理已有些時日,卻沒什么長進,而今看來,要證得無上正等正覺,非得去歷練一番不可了……”菩薩一面絮絮叨叨,小聽一面折騰變化,垂頭喪氣間,菩薩撂下一句話,“你可聽明白了?”

菩薩一臉莊嚴肅穆,他老人家是要動真格了。她巴巴地瞅著,希望有所轉(zhuǎn)還,菩薩卻說:“老身還要去西天聽佛陀講經(jīng),你收拾收拾,明早便動身吧。待你度劫圓滿,老身自去接你?!?/p>

陰司與凡界,自有河流連接,因去凡界,需得逆流而上,故名逆川。

站在岸邊,但見煙波浩渺,唯一葉蘭舟兀自橫著,更顯寥落。小聽喊了幾聲船家,遠遠有一人自妖冶的曼陀叢行來,待近了些,才看清這艄公竟是一位寬衣廣袖,眉宇蔚然的年輕兒郎。

二人登舟棄岸,逆流而上,起初還新鮮,行到半途,江風卻狂虐起來,小聽打完幾個噴嚏,那船家忽然緊張地向她伸出手:“快,快到我身后來。”

她向前看去,不由得一驚。江心處,巨大的白浪螺旋翻滾著,一層又一層,消逝在深深的水渦中,這蘭舟的分量,真算是螳臂當車了。

他扶住小聽,神情堅定,不容置喙:“聽我的,我們必須棄船?!碧且豢?,小聽想,自己本不是聽話的人,可他音色沉沉如黃鐘大呂,那一句“跳下去,我會護著你”,簡直讓人失掉心智。唔,菩薩,您將來,可千萬別怪我,他……他先抱我的。

逆川的水流咆哮著,淹沒苦苦掙扎的兩人。秦廣喚不醒她,只好潛入深水。水底不見陽光,只怕撞上暗礁,取了夜明珠來照,唯見她睡容清甜,發(fā)絲飄蕩,宛若不意偶得的奇珍,只可貪看,不敢碰觸。

小聽醒來時,只見洛陽城熙攘繁華。她本是要跟那個艄公說說前面那熱包子的,扭過頭,卻空無一人。她悵然若失,拍了拍包袱上的塵土,這才想起,菩薩禁了她法術(shù)也就罷了,竟沒給她留下盤纏,看來,菩薩是要她學阿難陀化齋了。菩薩好狠心,您就不怕我被美男子所惑,毀了戒體嗎?

小聽忍著餓走走停停,忽見前面烏泱泱聚著一堆人。走近細看,原是墻上貼了一張皇榜。榜上說的是當今后宮之中,最為得寵的櫻姬有一種癖好,喜聽瓷器碎裂之聲,并且這瓷器還得是南地上品,若是以次充好,櫻姬娘娘必定茶不思飯不想,以淚洗面?;实蹖檺蹤鸭В挂獮榇碎_通運河,以便南地瓷器源源運往京師。大臣和百姓,紛紛上書說此女紅顏禍水,應當清君側(cè),皇帝為了保全愛姬,只好對天下人稱櫻姬患有怪疾,發(fā)皇榜招攬?zhí)煜箩t(yī)者為櫻姬看診。

小聽暗暗點頭,怨不得這城雖有龍脈之象,卻有一團煞氣縈繞,只怕是禍國妖靈在作祟了。正是出神之際,忽然聽得人說:“怎么不揭了這皇榜,賺了銀子還我船錢?”來人把聲音壓得低,雖是挑釁嘲弄,卻又莫名醇厚溫和。

她仰起團團的臉,果然是他,忍不住揶揄他陰魂不散:“這朝廷氣數(shù)將近,讓這妖靈禍害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原來就是這副姿容。他附在她耳上:“揭了這皇榜,我?guī)湍阃瓿桑绾???/p>

小聽不情愿:“你使了障眼法,別人看不到你,只看得到我,我若是揭了,你跑了怎么辦?”

他聽她這樣說,便挽起寬袖:“那你上回在秦廣殿留下的牙印,怎么辦?”

呀。原來,他便是菩薩說的陰司首殿殿主秦廣王。有那么一瞬,小聽紅了臉。她在菩薩身邊正經(jīng)待了那么久,沒見過男子的手臂,泛著麥色光澤,健碩而有力,仿佛可以挽起天下狂瀾。她看了半晌那排細小整齊的紅印,沒了慣常的伶俐:“那,那,殿下說怎么辦?”

秦廣帶著得逞的笑意,將她攬在懷中,掰開她緊握的拳,將手攤開,那皇榜不偏不倚飄了來。

小聽記得,好多聲音從四面涌來,一切像是菩薩煮茶的茶吊子,開水般的沸騰。有官差上前架住她:“姑娘揭了皇榜,咱們得去面圣!”

她在混亂中茫然去尋秦廣,卻不見一點蹤跡,仿佛不過一場空夢。她只能一面掙一面喊:“喂,有本事你出來!不是有句話嗎?好漢做事好漢當!咱們有話好商量??!”

他本已走遠,到底舍不得,只好折回來:“莫喊了,陪你便是?!?/p>

殿宇巍峨,人心叵測。因為身邊有他,小聽并不惶恐,拜過皇帝,便被領(lǐng)入后宮落櫻殿。

落櫻殿的規(guī)矩一向是清靜。宮人早早灑掃完畢,退了下去。等候的間隙,偏殿竟有些空。

兩兩相對,小聽想起道歉的事,昨日他固然有錯,今日卻是極有義氣的:“秦廣殿下,昨日我有眼不識泰山, 你大人有大量,將來我回陰司,你可得罩著我啊。”

秦廣望著她眼眸中的自己,寵溺一笑:“昨日,是我唐突了,你不要記恨才好。但是,寬宥待人雖好,到底人心險惡,你獨自在這里,事事要小心?!鼻貜V王邊說,邊為她拂去耳邊碎發(fā)。

小聽避開塵世幾千年,要理解他的笑意到底艱難些。她琢磨著,這不是笑里藏刀的笑,也指定不是含笑九泉的笑,難道是桃花依舊笑春風的笑?

還未猜透,只聽他說:“我即刻就要遠行,送上這枚玉佩,算作念想。”

他真要走了?好失落,卻要強裝笑顏。

在菩薩跟前熏染,小聽曉得有些東西不可不收,千里鵝毛,遠方雙鯉,還有筆墨紙硯絲絹,越不稀奇不貴重的,越不能拒絕。秦廣王送的這塊黑乎乎的石頭自然也在其中。小聽舉雙手接了來,玉的溫度自指尖傳來,竟是這樣寒涼,分明看他握了很久了。正要謝他,卻見他面頰微有緋紅。難道是,心疼了?她促狹地扯了根紅繩將那玉系在胸前:“謝了,灑家很喜歡,就不還你了?!?/p>

他劍眉下的長睫毛輕輕一閃,掩住心間忐忑:“那么,姑娘可有什么,要送給我的?”

果然這餡餅不是白白砸下來的。想到神獸的毛發(fā)乃是防身辟邪的上佳之選,便化了一把銀剪絞下頭發(fā),將發(fā)遞上:“沒別的還禮,可不要嫌棄?!?/p>

小聽忽然就后悔了,自己的頭發(fā)一千年才長那么一點點,實在不該輕易送人。

這邊廂正想著要不要討回,那邊廂卻悲喜交加,肅然一拜:“永生永世,必不相負?!?/p>

禍國一事,關(guān)乎蒼生命運,一向由紫微司暗中挑選傾城之色的妖靈,將人選交由天帝定奪。罌顏,便是此次的禍國妖靈。自然,因為天帝要力查九嶷山,秦廣王少不得費些心思,使九嶷仙尊相信罌顏的入選不過是天命使然。

很多很多個夜晚,罌顏帶秦廣王潛入九嶷山,詳查仙尊劣跡,搜集證據(jù)。危急時刻,他用清冽仙氣聚起隱身罩,二人獨處那幽謐空間,他冷峻的蓄勢待發(fā)的背影,他獨有的曼陀香氣,是永不可磨滅的圖景。

二人相識的時日稱得上久遠。

三千年前的那個夏天,罌顏在葦蕩中歇息,忽然來了一個散發(fā)素衣的風流少年,于竹排之上清歌一曲,白云遏,流水凝。從此,她時常躲在暗處跟隨他,直到有一天,她躲在樹間,他站在樹下,字字寬和卻又字字酷寒:“我念你心地純善,不曾害及性命,才不傷你。莫要得寸進尺 ,切記好好修行?!?/p>

從前,他是冷血的捉妖師,如今,他是凜冽的秦廣王。他永遠都是手不可摘的星辰。直到有一天,她向他呈報完九嶷山近況,發(fā)現(xiàn)他視線落在天光照透的碧紗窗上,久久不言。

她心里咚咚地擂起鼓,軟軟喚了他幾聲。他站起身來,罕見地微笑回她說一切已經(jīng)記下,又托她照拂一個要來凡間歷練的陰司朋友。

她一向精于察言觀色,所以,那些眨眼睛、臉紅、握拳的細微動作出賣了他。她倏然夢醒,原來他不是不愛,只不過自己不是對的人。原來都只是妄想。

她聽見自己說:“愿為殿下效犬馬之力。”可笑可憐可悲的諂媚。

她其實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打動她焐了三千年也沒化出一絲溫情的冰山。她一身錦繡華服,屏退前呼后擁的宮人,昂首走進去,那人卻正坐在毯上,對著光看一塊黑玉,專注而無邪。心中似被閃電灼燒,這張臉,太熟悉,魂飛魄散,也忘不了!

小聽察覺動靜,慌忙起身行禮。可看到那一副流光溢彩的面容,小聽已然凝滯: “你是……罌顏?”

罌顏是一只天上飛的畫眉,小聽是一只地上走的白犬,三千年前相識,是因修仙。那時,小聽與罌顏分一個桃子,睡一個山洞,在修仙之路最關(guān)鍵的那個夜晚,罌顏卻不見了。

小聽只怕賜丹的仙尊發(fā)怒,冒著大雨去尋,終于在雕梁畫棟間尋到罌顏氣息,小聽沖進房中,但見罌顏衣衫不整,哭哭啼啼跪于地上,她一管蔥指抖抖地伸向床榻:“阿聽,我……我…… ”

小聽雖然懵懂,卻也震驚,來不及細想個中原因,奔到榻前,給床上的將死之人渡靈氣,就在小聽凝神聚力之時,房門卻忽然大開,一道闖進來的,竟然還有罌顏,仙尊大怒,斥她不顧廉恥,自毀前程,說罷,便帶罌顏絕塵而去。當時心如死灰,后來顛沛流離。幸得菩薩收留。那等酸楚,如何能不恨?法力已被菩薩收了,只能取了防身的小劍,靠著久已不用的身手拼殺。然而,劍刺破的總是她的幻影,罌顏只嬌嬌地笑。

不知過了多少回合,小聽不支,她勉強以劍撐地:“當年,你為何陷害我?”

罌顏恨極反笑:“你偷我傷心淚的時候,怎么不問問你自己!”

小聽略一怔,并無愧色地回她:“你的傷心淚于我何用?若不是你尋我喝酒,我又豈會誤吞你的淚,不論你信不信,我是后來才知傷心淚在我這里,那時淚已化血,再要還你,已是晚了。”

罌顏笑得更加凄艷,凌在半空,紅裳飛舞,似一只邪惡圖騰。頃刻間,她的發(fā)絲飛揚,化作無數(shù)只柔荑,鉗住小聽的脖頸,撫摸她的面頰:“真不愧是吃齋念佛之人,做了錯事,竟還有這么多辯詞。你自以為問心無愧,可你到底做了錯事。你說,該怎么還呢?”

那滴傷心淚,是罌顏失而不復得的心頭火。她清晰記得,三千年的雨夜,仙尊帶她到了九嶷山,她看著萬千祥瑞,聽著百鳥和鳴,以為一切順理成章,飛升近在須臾。卻不料,九嶷仙尊哂笑:“你要仙丹也沒什么用處了?!?

她卑微著去問情由。仙尊鄙夷地甩甩衣袖:“傷心淚都讓別人吞了,還談什么成仙?”

傷心淚?自己已經(jīng)流過傷心淚了?那么重要的東西,在哪兒丟的?一桶冰水兜頭澆下。

她膝行扒住仙尊袖袍,問他到底該往何處尋。仙尊瞧著她道:“便告訴你也無妨?!?/p>

原是那一日,罌顏苦于愛而不得,便拉扯了小聽,躺在那捉妖師屋頂月下拼酒,濃烈的酒將失望散布全身,酣醉之際,小聽舉著一顆珠子,含混不清:“罌顏啊,你說,這花生怎么這么亮???”竟然是她!

懊恨不已。她匆忙回原地找尋,卻是杳無蹤跡。

自此,她只有一心一意在仙尊座下修煉。說是修煉,其實可悲,皆是不體面的勾當。三千年下來,半點仙氣不沾,有的只是怨憎恨。她肯這樣忍耐,是因那束光重又照進她的陰沉生命里。

那一回,仙尊許以金丹,哄她到江南一戶簪纓之家吸取靈氣。她駕輕就熟地耍了幾番手段,便使兄弟鬩墻,長幼不和,內(nèi)囊空虛,只留一副架子不倒。眼看得手,心里反倒失落。

正午的時光,靜得很。她站在鏡前晾發(fā),一根根梳弄著發(fā)絲,銅鏡里閃出一個影子來,鏡中人寬衣廣帶,玉冠清雅。待她看清那面容,手中木梳在地上磕掉一齒,她慶幸自己當時是美的,螓首蛾眉,墨發(fā)曳地,驚喜回身:“怎么是你?”

來人只是略一頷首,卻已足夠讓她悸動:“罌姑娘別來無恙?!?/p>

她以為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的紅粉佳期,但他卻明說來意:“姑娘在仙尊手下委曲求全,不過是為飛升。仙尊所為,有悖修仙正途,如今天帝苦于沒有確鑿證據(jù),我奉旨查案,希望姑娘能做鄙人內(nèi)應。將來事成,榮耀加身,豈不正大光明?”

原來只是一場交易。他憑什么覺得,自己會配合。大概是自己歡喜的樣子太明顯。可她,還是應允了。每日提心吊膽周旋于仙尊身邊,有好幾次,她幾乎命懸一線。她什么都聽他的,可這一次,她有多寬廣的胸懷,去承納一個能夠溫暖他的人?更何況,這個人,還是毀掉自己飛升之路的仇人。

日暮西沉,映在櫻姬燦若桃花的面上,她在九嶷山聽過一個傳說,故事的主角便是躺在她眼前的諦聽。她沒想到,曾與自己朝夕相對的諦聽,竟是西方玉山侍奉王母的狡族后裔,四海八荒,僅此一只,后被陰司浮屠殿地藏王菩薩認出,留在身邊護養(yǎng)。菩薩贊她極有慧根,能識萬物。得來全不費工夫。若是割了她的耳朵,新仇舊恨,也許能抵去一半呢。她扶了扶微亂的發(fā)鬢,掩袖而笑。

來年夏日,天下蝗災。朝廷賑災不力,皇帝夜夜笙歌,各地豪杰紛紛起義,一時天下大亂。秦廣再次踏入皇城時,整個大興宮已是紛亂不堪,官兵擄掠燒殺,宮人四處逃命。唯有落櫻殿留有一點落寞從容。

許是星夜兼程,他的嗓音沙沙的,像一把鈍刀摩挲她的心,他急問:“小聽呢?”

她在鏡前莞爾:“你回來了?”

“明明應該在這里的?!彼阽R中蹙眉,“難道,你拿了小聽的黑尋玉?”

她悠然插一朵新剪的富貴牡丹,不見艷俗,反添一成嬌媚:“秦廣殿下,當初你許諾我仙位,把我變成一個可憐的細作。我為你殫精竭慮,可你除了傳授修煉心法,還有什么?”她在他面前擺弄那枚穿了紅線的黑玉,“不過是交易罷了,緊張什么。諦聽在我手上,你拿什么來換?”

好奇特,他吃驚懊喪的樣子都是美的。

他目光似無情利劍:“條件盡管開,只要你把她交出來?!?/p>

她心疼他癡情的模樣,彎下腰咯咯笑了一陣,眼淚都蹦出來,她目光灼灼,不信他肯為一個賊不計代價:“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諦聽當年偷了我的傷心淚!”

他到底有所震動,眉峰微蹙,若有所思。良久輕聲道:“若你說的是真的,那她果然身負巨債。那么,你到底讓她遭了什么厄難?”

原來,他即便是信了,也只是替諦聽惋惜:“我?guī)闳ヒ娝赡阋饝乙患?。?/p>

“你說,只要我做得到。”

語速很慢,他應該聽得清:“我,要做你,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須臾的安靜,像是在等生死判決。他干裂的唇終于勾起一絲清冷的笑:“原來,你存的是這個心思。你大概忘了,我本凡胎肉體,修煉成仙,永生永世不能娶親的。不過,小聽的債,我會替她還。你不是要傷心淚嗎?并非沒有辦法補救。只要,你肯帶我去救她?!?/p>

四周皆是白。無論向哪面走,哪面都有一堵光滑堅硬的墻壁。她喊了好多次,聽到的聲音卻與尋常不同。是嗡嗡的震動,從全身各處一直通到她的腦海。她覺得是嗓子出了岔子,便拍了拍手,聲音來的方式仍舊不對。心在急速墜落。菩薩說,她將來修得正果,全在聽覺二字,如今看來,她是要變成廢物了。

她又是喊,又是跳,終于折騰累了。仰躺于地,又有無數(shù)聲響自四面八方涌來,幾乎將她淹沒。她安慰自己,許是個噩夢??墒?,鈍痛蜿蜿蜒蜒,占據(jù)了整個昏沉沉的腦袋,明明又很清晰。于是,她顫著手去摸,忍著針扎一般的痛,她一面心驚,一面仔細摩挲。一切都是空的!她所有的聽覺被掏空了!她沒有了耳朵。

等到新的血肉長出來,也許她會變成一個丑陋的怪物。他會不會嫌棄自己?是他說的:“揭了這皇榜,我?guī)湍阃瓿?,如何?”那樣的安穩(wěn)與溫柔,竟都是假象嗎?

日復一日,任憑天地間千億種聲響傳來。慢慢地,她學會集中意念,遠到碧落九天,神佛震動,細到幽微蟲鳴,花開花落,皆可察聽。從前有耳朵的時候,菩薩常說,待你聽到北冥深海魚蟲浮動,便是成大器的好兆頭?,F(xiàn)在,她聽到了,菩薩卻遲遲不來接她。

她每天都會在無數(shù)種嘈雜聲音中辨識日期,有吟詩的詩人,幾月幾日送別,也有念判詞的官員,幾月幾日監(jiān)斬,還有一個常常被母親出題的稚童,今天是哪一天,父親還有多久歸來。這母親是幸運的,得了一個良人。她偶然聽到世上有一句“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錐心之痛。她實在愚鈍,不配做菩薩的徒弟,居然把頭發(fā)回贈人家。

落雪簌簌,春雨驚春,蟬鳴凄切。她已經(jīng)在這間白房子里待了兩百九十九日的凡間時辰。

其實每一日,她都忍不住,去聽一聽他在做什么。有時是在怒斥不作為的地仙,有時是在為凡人命運嘆息,有時,在一片蛙聲中默默無言,有時御著清風仗劍九天。她不敢也不愿肯定,這樣磊落高華,會向她一個家族凋零的神獸下手。

其實每一日,她都會發(fā)瘋。瘋狂地撞擊著墻壁,傷痕累累,在所不惜。她想著逃出去見他一面,問問他,為什么會是這樣?是無心之失?還是有意為之?

終于在第兩百九十九個日頭,她如往常般抱緊肩頭,瑟瑟發(fā)抖,卻有一只溫暖的手攀上來:“小聽?!边@兩個字的氣息吹拂過她的后頸,暖而輕柔。

心間如山崩地裂,江河翻涌。她終于明白,她咒他魂飛魄散,也還是愿意見到他。

他將小聽狠狠箍在懷里,勒得小聽喘不過氣。

小聽的臉突然有些燙,秦廣棱角分明的臉如此清晰,他悲傷的嘆息那樣近:“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難道是在指害她失去耳朵,失去自由?她想對他吼:“不錯!我有今日,全都拜你所賜!”

可是她覺得很累,唯有兩點漆目幽幽望著他。他撲通撲通的心跳真好聽,比她聽過的所有宮商角徵羽都好聽。她慢慢抬起胳膊,將手放在他胸口,她只想離“撲通”更近些。

然而,他卻像是醒悟了什么,懷抱突然松弛,繼而起身,神情淡漠:“菩薩已在路上,很快就會趕來。諦聽姑娘請移步?!?/p>

她艱難地起身,他忍住,不去扶她。他好害怕,再多一點碰觸,他會忍不住抱著她,離開這些紛擾。可她是天地間的神獸,注定不屬于他一人。

跌跌撞撞走著,困了這么久,她終于看見了天空。站在瓢潑大雨中,聞著腥臭的妖氣和血氣,那時九嶷山剛剛經(jīng)歷的一場廝殺。遠遠地,她看到伏在地上狼狽的仙尊和一側(cè)的罌顏,她猛地拔了秦廣的劍,向前奔去。

菩薩急忙設(shè)了一道雨障,困住小聽。嘩嘩的雨聲,像小聽崩潰的心智。她好羨慕這些入土皆不見的雨滴,而自己,只能像個可憐的小丑,動彈不得。罌顏故意走到秦廣王身旁,嬌媚軟語:“如今,她已得到報應。你答應我的事情呢?”

天地無聲,唯有他的喘息,他說:“你放心。我答應你的東西,一定會給你?!?/p>

罌顏帶著勝利的微笑,湊近了對她炫耀:“現(xiàn)在知道秦廣為什么讓你揭皇榜了吧,他是為了讓我親手報仇呢?!?/p>

秦廣背過身,不去看她孤單瘦削的側(cè)影、她耳部觸目驚心的疤痕,更不去看她此刻頓悟與哀怨的眼神。天大的誤會又怎樣?這是最壞的,也是最好的結(jié)果。她恨他,但愿她心里會好受些。也許恨也只是奢想,她根本將他視若無物。

菩薩不忍小聽受折磨,只好收了雨障。

雨和血水在她蒼白的臉上滑落,她麻木地不去拂,原來如此。他處心積慮,騙她來此處,不過是為另一個人能痛快報仇。她走上前,問得可憐而卑微:“你想要什么,你可以跟我說的。我什么都肯聽你的,只是,你告訴我,為什么要騙我?”

他好歡喜,他好悲慟。天下有情人,沒人比他更可憐。他想起那日在逆川,為了不讓小聽陷入坎坷太多、歷練太苦的清凈旋,拼盡全力,卻還是無法帶她進入無垢之泓,他以為,沉入逆川水底,幻化到洛陽城由罌顏護佑,總該平順安康,卻沒想事與愿違,害她變成這副凄慘模樣。他釀成大錯,怎配擁有她的愛?

菩薩說過,他的小聽注定是大痛后大悟的諦聽者。她心里有他,他卻必須親手斬斷。他握緊劍柄,硌得手好疼:“我從未記得對姑娘有過非分舉動。是你自欺欺人而已?!?/p>

自欺欺人?好,非常好。也許這便是菩薩說的因果,吞了別人重要的傷心淚,自己愛上的人,自然也該愛上別人。她跪于地上,現(xiàn)了原身:“菩薩,我心愿已了,咱們回去吧?!?/p>

第一次在陰司見到小聽,是在一個大雪天。那一日,秦廣去浮屠殿問候菩薩,進去時,菩薩正圍爐烤栗子,爐邊那只白犬大約吃飽了,昏昏欲睡。

他走上前,問菩薩臘月里可有需要添置的,菩薩寒暄謝過后,招呼他下一盤棋,他不好推辭,坐了下來。棋下到一半,便有屬下跑來說殿上來了犯人。

他待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寬大的外氅似是被什么壓住。偏過頭,目光所及處,竟是一少女正睡得不知歸路。菩薩就在跟前,他微有尷尬。只好悄悄拽了拽,那少女似有些不適,翻過身來繼續(xù)睡。她的臉朝向他的那一刻,秦廣覺得浮屠殿的一切都在凝固,唯有她的容顏是鮮活的。他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再見到她。

他緩緩脫下外氅,披在那少女身上。

菩薩手執(zhí)棋子,問他可認得故人。沉穩(wěn)莊重如他,竟也只知點頭對應。

菩薩說:“我這諦聽,慧根還是有的,只是我一味護佑,反倒害它渾渾噩噩,不見長進。今日遇見你,它竟現(xiàn)了人身,想必與你有緣。過些時日,我送它出去歷練,煩請秦廣王勿加打擾,讓她好生度劫。還有,小聽成佛,必經(jīng)大痛大徹。請秦廣王切記。”

秦廣王告辭出殿,行至殿首時,他聽見少女的聲音:“菩薩,栗子可熟了? ”

他清晰記得,三千年前,他尚是江湖間行走的捉妖師,迷茫而孤寂。在一個晨曦初綻的清晨,他一夜廝殺歸來,發(fā)現(xiàn)家中房頂塌了一半。這本不是什么大事,許是那些妖拿房子撒氣。

他挪到床邊,胡亂拂去床上狼藉的瓦片泥土,只想躺上去。然而,他的胳膊一伸,卻觸到一點不一樣的溫軟。他本能地縮回手,目所及處,竟是一位甜睡的陌生少女。自然地,斬妖劍上的銅鈴霎時叮當作響。

他對著銅鈴打手勢,銅鈴不情愿地安靜下來。

本是想仔細瞧瞧這到底是個什么妖怪,卻不想,他越看,越覺得像做了一個夢。那樣的眉眼,那樣的梨渦。太陽升朝霞,芙蕖出綠波。看了不知多久,那少女睜開眸子,迷蒙蒙地,好似蓮上一珠滾露,她對他說:“哎,你睫毛好長??!”

青蓮地獄果然很冷,凍得他全身裂如大青蓮。可他還是勉力笑了出來,他的小聽,遭過大悲慟,將來必成大器。

菩薩是好菩薩。自小聽回陰司后,照舊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他倒從不點破,逢到陰雨天氣,他還會慈祥地在經(jīng)案下拿出骰子問小聽:“小聽,不玩一把?”

菩薩雖然平易近人,但做出此等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舉動,著實令小聽惶恐。骰子在桌上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成一個難以逃離的旋渦。若要知道他的去處,也不是不可。這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間,沒有什么是不能照鑒察聽的。她伏在經(jīng)案旁,聽夜雨中一對夫妻共剪西窗燭,聽一個女詩人說,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獨獨故意漏過的,是那人的信息。

骰子并沒有停下的意思,卻在這時,陰司之外卻響起一陣廝殺聲,滾滾強風與漫漫慘霧已襲入浮屠殿。須臾之間,兩個頭戴鳳翅紫金冠,身披鎖子黃金甲,腳踩藕絲步云履的雷公臉各持著鐵棒打進來。他們吵吵嚷嚷,原是要人來辨誰是真的孫悟空。

菩薩示意小聽去聽一聽。小聽站在一個孫悟空跟前,她仰望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滿是悲傷。小聽站在另一個孫悟空跟前,她仰望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滿是憤怒。

這兩個孫悟空,分明是一個孫悟空,鬧到此等地步,不過因為唐僧屢屢誤會,致他心生二念,一個說要保唐僧,一個說干我什么事。小聽正要轉(zhuǎn)身對菩薩稟明實情,卻聽到孫悟空在她心里說:“諦聽,你守住我的秘密,我自會告訴你一個秘密?!?/p>

小聽不由得搖了搖尾巴,她隨即對菩薩說:“恕諦聽無能?!?/p>

菩薩面含微笑,送走兩位貴客?;厣頃r,諦聽也不見了。

諦聽追出來,用她的犬牙扯了扯悲傷美猴王的褲腳。于是,兩個美猴王,一左一右,俯身對著地上哀傷的小犬說:“諦聽,你比俺狠心。你法力無邊,竟不肯聽一聽秦廣老弟受的什么罪?”

“他受什么罪,與我何干?”

“與你何干?他為了還你欠下的傷心淚,跑到北冥殺了窮奇獸,取了它的心,如今可是鎖在裂如大青蓮地獄贖罪呢。懶得理你們這些癡男怨女,老孫先走了。”

她聽見自己的血液在不斷地上涌,汩汩地,似那個女詩人說的長江之水。她回身,菩薩正在身后含笑不語,似在等她。

她斂衽跪地:“諦聽不孝,參不透禪,證不得果。一入相思門,心再無轉(zhuǎn)還。諦聽心念秦廣,他在裂如大青蓮地獄受罰,諦聽愿永生永世陪他?!?/p>

菩薩點頭:“也好。你的心愿便是你此刻的信仰,一切信仰,皆可為經(jīng)。無論甘苦,你且自受?!?/p>

小聽于地上叩了三個響頭,起身向陰司深處走去。她想起菩薩講的經(jīng)文:“所謂勝妙殊絕,形體映徹,猶如琉璃,非愛欲所生。”

欲望不能生出“勝妙殊絕”,可是,愛呢?秦廣,你知道嗎?一會見到我,你可要好好給我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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