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芭蕉葉蔭翳濃重得叫人呼吸艱難,這一日年輕的馮家二娘端坐高堂,在眾多馮家族人的眼底下,接過跪下的男子那盞認(rèn)香火的茶。
【一】
日頭毒辣,正午的市集愈發(fā)熙攘,打上了一個(gè)潮頭,人們鬧哄哄如沒頭蒼蠅亂逛。
有手不動聲色地摸走癟舊的夾包,如滑魚溜過女人的臀腰,咤罵與調(diào)鬧,這些臭烘烘的齷齪慢慢落入魏湯眼底。
車慢慢開道,斜右邊有一個(gè)賣癩李的攤子,一個(gè)約莫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蹲著,白汗衫下胸脯不怎么明顯,編織的草帽下兩條油辮搭在肩,她身前是滿滿一筐癩李。
突然“咔嚓”脆裂的一聲,魏湯知道車輪一定碾碎了什么東西,就看見那少女慌張奔過來,她不經(jīng)心踩上誰的腳背,被那赤著上身的年輕男人一把拉住細(xì)胳膊,他是常混在這一帶給人搬貨的。
那男人粗魯?shù)匦χ话衙撊ニ_底草鞋:“哪只鞋踩的,哪只還。”
她一把掙開,光著一只腳跑到魏湯停留的車胎旁,利索地俯身將車輪下碎成幾塊的小圓瓷盒拾起來,上面描了精致的海棠,碎塊僅僅邊角有些胭脂漬,看來是用了許久將那剩余胭脂一刮再刮了的。
這是小姑娘的姨娘用剩下的,被她小心翼翼收在懷中用指甲挑那邊漬。
小姑娘不敢造次車窗里的人,只在抬起頭時(shí)賠笑了一聲:“唐突老爺了。”
車?yán)镆粋€(gè)年紀(jì)略大,頗有姿色的女人嬌笑了一聲,她纏在魏湯脖頸上的手臂如花蟒,聲音不陰不陽:“魏湯,有人管你叫爺呢?!?/p>
小姑娘不敢抬眼看是什么場景,只聽見男人的聲音落下來,與這鬧市格格不入,平和溫煦得像從前那個(gè)教繪畫的先生:“你明天要還來這兒擺攤,就晚點(diǎn)再走?!?/p>
女人嗤笑一聲,別過頭,小姑娘忙躬身,讓這車緩緩行遠(yuǎn)了。
小姑娘回過神,將那拎著她草鞋的男人狠狠瞪一眼,一把將鞋搶過,飛也似的逃走了。
她叫陳和,在這一帶長大的無外乎貧賤出身,她是服侍馮宅里太太的丫頭,很少來集市賣癩李,不過為了踐行約定,第二日特地向太太告假。
第二天下起大雨,她擺攤時(shí)原以為要等很久,沒想到他早早就來了,沒坐汽車,打傘緩緩蹲在愣神的她身前,將一截食指長短的圓管遞往裝癩李的背簍里,陳和知道這個(gè)小圓管,她做工的太太家里,拿這個(gè)涂抹過嘴唇,不同于賤價(jià)的唇脂,抹在唇上是不會輕易刮蹭了去的。
“這個(gè)涂上了,喝茶時(shí)也不會將紅印子落在杯沿上?!彼恍?。
陳和有些慌亂,她想解釋昨天壓壞的東西根本值不了一個(gè)錢,不用管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一抬頭,他澄澈溫和的眼神,讓人想起院子里大黃貓曬過日頭后的毛尾巴,是個(gè)下巴有青楂兒卻顯得干凈的男人,不過二十六七歲。
魏湯看到陳和趕忙捧起一把癩李,他比她高出太多,輕易地,她頸下雪白的肌膚便暴露在他眼底,還是個(gè)黃毛丫頭而已。
她說:“賣相不好,但是很甜?!?/p>
魏湯還是笑著拒絕了這些癩李,他起身慢慢走過拐角,上了一輛車,車?yán)锏呐艘恍ρ劢羌?xì)紋便夾粉,她懶懶道:“小魏打的什么主意,什么時(shí)候開始騙小姑娘了?”
“要是我說我覺著她昨天喊的那聲爺順了心意,徐太太看這個(gè)理由怎么樣?”
徐太太冷哼一聲,坐在后排的她微撩旗袍,將尖細(xì)的腳搭在他肩頭。
【二】
魏湯再一次碰見她的場景不大好。
他沒留神,倒是徐太太注意到了,即將大雨的黃昏下,黑暗弄巷中仿佛潛伏魍魎,敬神的燈籠次第亮起。
一排姑娘在班堂的石階上坐燈,無神空洞的雙眼搜索過路男子。
“嘖嘖,”徐太太瞇了眼,她記性好,又最喜歡嘲弄別人,“小姑娘年紀(jì)輕輕很厲害嘛。”
魏湯順著這一聲看去,她還是那件汗衫,輕盈地跨進(jìn)跨出,臉龐在夜色下模糊。
他帶著徐太太進(jìn)了花煙間,上來打茶圍,將錢壓在碟子下,茶水瓜子立刻奉上來,女人一瞥徐太太,便不敢上前和魏湯打情罵俏。
陳和一撩簾子進(jìn)來時(shí)愣神一下,隨即低頭,在臥榻上擺好鴉片煙局,魏湯倚躺,離她很近,看見她的手有微微顫抖,動作并不嫻熟。
看到魏湯,她心底便很想解釋,她是被家中二姨打罵得狠了,為了逃躲他們隨意指配的夫家,一時(shí)賭氣才跑來這里,她盤算好了只頂兩天班,再重新想法子的。
徐太太閉眼,已經(jīng)拿著銀桿煙槍吞云吐霧起來,煙熏霧繚中,他瞥見陳和臉上羞慚的紅,因?yàn)橐娏怂?/p>
魏湯一直沉默,徐太太突然開口:“還是個(gè)琵琶仔?”
“是,她年紀(jì)小也不懂規(guī)矩,只應(yīng)煙酒局。”一旁的女人笑道。
徐太太彎起嘴角瞥向合眼的魏湯:“沒關(guān)系,讓小魏出一局花酒嘛?!?/p>
魏湯依舊不睜眼,眾人哄笑起來。
魏湯送徐太太回家后,又回了一趟班堂。
他沒有問她為什么會出賣皮相,只是在她跨出門時(shí)笑道:“我能讓你去更好的地界,何必在這小小的花煙間?”
她未晃過神來就被他拉過來,動作生硬,撲到臉上的緞袍質(zhì)感卻溫和。
他帶陳和去了玉萃書寓,高級娼妓的場所,清幽僻靜,拿事婆恭敬地將他迎進(jìn)去,一個(gè)臉蛋尋常,身段卻豐腴白嫩的女子如魚游過來。
她笑道:“過幾天就是我生日,你不來給我做一桌花頭嗎?”
講的是地道蘇州話,她卻并非蘇州人,只不過男人都愛這類柔軟的腔調(diào)。
魏湯悄聲對陳和道:“她是柜上姑娘,就是本家拿事婆的親女兒?!?/p>
女子望了陳和一眼,笑道:“身段模樣都沒長開,如果愈長愈丑叫我折了本呢?”
魏湯感覺得到陳和緊張地攥住了他的衣角,本來要對這個(gè)怯生生的姑娘開玩笑說:“留這里怎么樣,比花煙間要好?!?/p>
但是他改了主意,帶著陳和往回走,坐上車后,他笑著問:“現(xiàn)在是去哪里,你家還是我家?回我家呢,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要是我選擇回花煙間呢?”她沉默了很久突然試探著說出這一句。
魏湯看到她脖頸旁的掐痕,心底倏然清楚,他道:“那你就會像我從前認(rèn)識的一個(gè)人一樣,她是賣糖水的,家里的人也把她打得緊,后來她去水船上做不正經(jīng)的生意,過了年紀(jì)就在釘棚跟老媽子擠在一塊兒 隨便一拉鋪就招呼男人來?!?/p>
“你跟隔壁先生訓(xùn)人的法子真像,都愛打例子。”她嘴角柔和起來。
【三】
陳和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為什么魏湯愿意再三對她耐心,她不是出眾的姑娘,魏湯也不是深情的男人,其實(shí),她早該在第三次見面時(shí)就猜透他心思的。
三次相見,仿佛某種刻意而為的巧合,然而陳和還是覺得,看到他眼神的那一刻,整個(gè)黃昏都明亮了。
她沒有深究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馮家內(nèi)宅的緣由,為什么他會出現(xiàn)在馮太太的房門外,她只是見到他心底很高興。
徐太太這次依舊在魏湯的身旁,她悠閑地扭擺腰肢走來,往陳和掌心里塞了銀錢,笑道:“我跟你們太太是讀書時(shí)候的相識,她老拿藥罐子吊著,就請一個(gè)醫(yī)生來給看看,你拿錢買些小玩意兒吃去,回來的時(shí)候就在落鎖處蹲候著,要別讓人攪擾了太太!”
她聽話地出門買了用油紙包的腌漬楊梅,坐在落鎖處的臺階上一枚枚從黃昏吃到天地完全漆黑,天真又傻乎乎地守著門。
魏湯出來時(shí)在她身旁停留了一會兒,她嗅到他衣領(lǐng)上沾染的清香,問了一句沒頭腦的話:“徐太太是什么人,你的母親嗎?”
他眉眼一彎,眼底波光熠熠,看起來就像是笑出了眼淚,他說:“不是母親?!?/p>
陳和識相地不再問,魏湯摸了摸她的頭,說:“我吃到了你第一回捧給我的癩李,雖然癩李斑駁看著怪可怕,一口咬下去是真的脆甜?!?/p>
“比糖水要甜嗎?”
“是,比糖水要甜?!?/p>
陳和打心眼里笑起來。
陳和從前是在馮宅里做雜的,后來馮太太嫁進(jìn)來就侍奉在她身旁。
馮太太是很和善的女人,她年輕標(biāo)致,是破落的書香門族教養(yǎng)出來的女兒,馮老爺也是個(gè)專情的男人,娶了她之后,即使她常年不孕,也沒提納妾。
馮老爺要事纏身,時(shí)常外宿,馮太太的病情便愈發(fā)嚴(yán)重,只是這幾日陳和看她好了很多,竟然主動提出要去院落里曬太陽,眼眸里是剛嫁過來時(shí)溫柔的神采。
魏湯找過陳和,他的話問得巧妙,不露痕跡便將事情摸弄清楚,馮老爺每月幾號回來,留多久,宅里什么人管什么事。
陳和漸漸心底明了,但她不說破,她該失望生氣,卻一字都不提起。
直到一個(gè)夏夜,魏湯又來馮府,陳和躺在藤椅上,拿蒲扇一下下趕蚊蠅,漸漸睡著了,半夜突然下起大雨,夾雜著猛烈的踹門聲,小姑娘被驚得一身冷汗。
她急忙拿開門閂,老爺居然會這時(shí)候回家,他顯然是怒氣滿面:“我來看太太,為什么這樣久不開,為什么下大雨,你不回家,反而在太太院里待著?”
雨水將她渾身打濕,薄透的襯衣下顯出尚稚嫩的軀體,她不敢讓老爺進(jìn)太太房門,只推說:“太太這幾日病情反復(fù),于是我日夜都守在她身邊,如今二更夜了,老爺明早再來探望太太吧?!?/p>
她話說得不順暢,好在老爺并不起疑,只是看向她的眼神意味不明:“你回家吧,為太太淋病了身子也不好?!?/p>
她連聲稱是,在老爺走遠(yuǎn)后,她突然快步返回院子,站在房門外,沒人看得清她面上的淚水,她竭力抑制嘶喊的欲望,一字一字從齒縫間蹦出:“我寧可去花煙間做娼,也不愿再給你們這對不知廉恥的人做望風(fēng)狗!”
【四】
陳和在家休養(yǎng)了好幾日,沒去馮家做工,二姨不知是何緣由,但對她賴在家里吃閑飯起了氣,隔三岔五便揪著手絹,冷笑著戳她脊梁骨:“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被人趕出來了吧,你弟弟妹妹還要讀書吃飯,家里可供不起你這尊菩薩,趁早拉個(gè)漢子打發(fā)出去,或者賣了一了百了。”
陳和眼皮都沒抬一下,若不是實(shí)在不愿回那個(gè)烏煙瘴氣的宅子,她怎么也不會回家受人壓榨。
當(dāng)初一時(shí)氣憤去花煙間便是受不了二姨打罵,不肯被爹爹和二姨逼嫁給下人,后來是馮太太見她幾日不來宅子,問了一兩句,知曉實(shí)情后,便為她做主,出言勸阻,四季衣裳首飾從來不少她半分,想起馮太太,她嘆一口氣。
馮家的消息傳得極快,馮太太不知為何投井,幸好被人看見,撈起來時(shí)雖未完全溺斃,但也氣息不多。
陳和大驚失色,連忙趕回馮家,遠(yuǎn)遠(yuǎn)望見太太院里扎堆似的人,她好不容易擠進(jìn)去,瞥見太太毫無血色的面容,滾燙的淚珠落下來,她當(dāng)日不過一時(shí)激憤,心底仍然感念著太太對她的好。
陳和想她是個(gè)好女人,只是一時(shí)做錯(cuò)了事。
馮太太緊閉雙眼,聽見陳和的哭聲又睜開,慢慢招手將她攏在身前:“不許哭了?!?/p>
“太太為什么想不開?”她抹去淚水,問道。
“陳和,是我該死,”她勉強(qiáng)扯出一絲笑,“想嫁得如意郎君又想過上不愁吃穿的日子,兩全的好事哪能讓我占全了,老爺事事都遂我愿,他早就聽聞過一些我與魏湯的事,卻不提起,我如何再給他丟臉。”
陳和站起身,突然轉(zhuǎn)頭跑出人群,背后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號哭,太太最后一絲氣斷了,可是害了太太性命的那個(gè)人在哪里,他憑什么不來!
陳和找到花煙間,又找到玉萃書寓,遍處不見人影,最后是柜上姑娘告訴她,魏湯常去一處戲樓。
她就守在那座戲樓外,等到他出來時(shí)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對他露出從未有過的兇狠神情:“太太死了,你卻在這里聽?wèi)颍 ?/p>
他一把將她摔開,還是那張清俊柔和的臉,還是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他說:“兩相情愿,她活該。”
不知車一路顛簸了多久,陳和就在這充滿濃厚脂粉氣的車中昏睡過去,她記得是魏湯將她強(qiáng)硬地拉上車,車停,他將她從后座抱出來,一路上樓,是一間公寓。
她躺在他的床上,聽見皮鞋踏過地板的聲音臨近。
“徐太太不是我母親,是我客人,我和馮太太的事情,也是她從中牽線搭橋。”
“我故意接近你給你些小甜頭,因?yàn)槟闶邱T太太的身邊人,我需要從你身上獲知她的事情,我這種人,就是專門在風(fēng)月場哄騙女人的一個(gè)男娼?!?/p>
他的聲音深邃冷靜,如同家里那口古井,卻讓她的頭炸疼起來。
魏湯一把將她扯起來,還未等她站穩(wěn),就按著她的頭強(qiáng)迫她看向窗外:“你看,從這里可以看到你曾經(jīng)待過的花煙間,我每次經(jīng)過那里都會看到一個(gè)人,花煙間后巷那一排釘棚,丑陋衰老的末流娼妓擠在那里,我每次都會碰見她。 ”
魏湯口中說的,是那個(gè)因?yàn)槭懿涣舜蛄R,跑去水船上接客的女人。
她從前住在魏湯家對面的閣樓上,人長得漂亮,對人和氣,魏湯每每覺得,那些拼命用名貴脂粉的婦人,還不如她說話時(shí)臉頰上的紅暈好看。
“后來我在釘棚看見她,大白日敞裳解帶,渾身沒有從前半分靦腆,她看到我時(shí)愣了一下,立即就畏縮回去,我聽說她染了一身的病,陳和你不知道,我原本會娶她,她應(yīng)該成為我的妻子,被我養(yǎng)在家,而不是淪落成這樣廉價(jià)的女人?!?/p>
“那你當(dāng)時(shí)為什么沒有娶她呢?”
“我不可能娶她?!蔽簻c(diǎn)燃一支煙,他望著陳和笑起來,“我放棄了很多東西,來做這勾當(dāng),在歡場認(rèn)識徐太太,歸根到底是想讓她幫我搭上馮太太?!?/p>
【五】
魏湯十五歲之前的家在一條黑漆漆的弄巷里,他有一個(gè)很愛丈夫的母親,還有一個(gè)很少回來,不知道愛不愛他們母子的爹。
他從沒在家中聽到過吵架,因?yàn)榈静慌c母親搭話,那張點(diǎn)著油燈的飯桌上,只有爹的沉默和母親的小心翼翼。
魏湯只想在吃飯后飛奔著離開那個(gè)壓抑的屋子,仰頭看閣樓上那個(gè)姑娘,那是一天中最值得高興的時(shí)候,有一回他回家的時(shí)候,撞上爹正出來,他摸著他的頭,說:“爹爹沒多久就回來?!?/p>
屋里鍋碗瓢盆一片狼藉,母親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他后來知道母親是父親這一生最厭惡的女人,她是被家人硬塞過來,沒念過書見識短淺,除了手腳勤快一點(diǎn)在他眼里毫無長處。
他在外面壞了事,讓母親替他背罪,讓他兒子替他應(yīng)付那些討債人。
然后他在上海另成家室,十二年不見他們母子一面,母親為了找他,四處奔波問人借錢,魏湯畏懼極了半夜如驚雷的敲門討債聲。
后來母親明明尋到了他的外宅在哪里,可是她沒有去,叫魏湯也不要去,最后因?yàn)闆]錢交藥費(fèi),病死在老屋,沒有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咽下了這口氣。
魏湯覺得最可笑的是,在母親死后居然那么多人不分黑白指指戳戳,反說母親才是不要臉的外室,他是造孽的野種。
“陳和你認(rèn)為,他另娶的那個(gè)女人比我母親強(qiáng)在哪里,不能生育,整天病懨懨半死不活的樣子,她到底強(qiáng)在哪里呢?”魏湯雙眼通紅,輕聲問她。
陳和忽然明白過來,馮老爺是他的生父,他是為了報(bào)復(fù)馮老爺,才與馮太太私通。
“我咽不下母親的這口氣,我為之付出了心愛的女人和尊嚴(yán),她死了,難道不是活該嗎?”
他疲倦地躺倒在床上,嘴角慢慢彎起來:“拋妻棄子,老生常談的笑話了。”
陳和夜深時(shí)回家,她一步步走回來,疲憊地抬起手肘敲門,她想一會兒開門時(shí)又要挨二姨一頓罵,出人意料地,她很快來開門,滿臉堆著笑意。
陳和一眼便瞥見了坐在茶桌旁的馮老爺,他面色憔悴一夜間老了不少,混濁的雙眼直直將陳和從頭打量到底,絲毫不轉(zhuǎn)動,直到陳和進(jìn)屋,他才將眼睛移開,匆匆離開。
二姨不肯讓陳和睡覺,突然又談起吵過無數(shù)次的話:“今早你不在的時(shí)候,隔壁的娘姨來問我,什么時(shí)候把女兒發(fā)嫁出去,她家窮雖窮,人看著不錯(cuò)?!?/p>
陳和瞥了她一眼:“你究竟要說什么?”
二姨被嗆了一下,收起那副矯揉作態(tài),冷笑道:“放心,二姨是不會讓你進(jìn)她家的,做大戶人家的小可比做窮人家的大體面多了?!?/p>
“哪個(gè)大戶人家肯要我?”陳和冷聲道。
“馮家太太不是剛死嗎,你在馮家服侍慣了,跟老爺又臉熟,不是你還能是誰?!倍绦ζ饋?。
“馮太太還沒下棺,你便打這些主意,太沒良心了些?!标惡捅欢痰幕奶葡敕ㄒ惑@,惱怒地掀開簾子回屋。
背后二姨敲了敲桌子,慢慢道:“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呢?!?/p>
【六】
馮太太的喪事剛辦完,馮老爺便找來徐太太,逼她將那個(gè)男人的名字說出來,他私下找了打手去相公堂,翻箱倒柜,將東西砸得稀巴爛。
當(dāng)頭一棍將魏湯打得頭破血流,俊秀眉眼間血污橫流,他沒有躲,反而哈哈大笑,怔怔站著讓人打,這副駭人的場面令人驚懼地后退幾步。
吐出一口血沫,他發(fā)瘋般往前掙,嘶吼著馮家老爺?shù)拿郑骸榜T玉先!馮玉先!”
被人猛然一腳踏在地上,淚水混著血水濺落,他不甘心地咬牙切齒,喉嚨嗚咽出聲:“爹。”
他昏迷的時(shí)候模模糊糊聽見一個(gè)女人的聲音,有人對陳和說:“要不是馮太太死了還輪不著你,馮老爺不愿再娶正妻,收你做小就做小,只要生個(gè)兒子,還怕沒有熬出頭的那天,你這犟孩子,瞧瞧那些沒福的姐妹們,貧賤夫妻百事哀,還成天受夫家的打,何苦呢。”
魏湯想竭力喊出聲:“不要!”可他猶如身墜泥潭,怎樣都動彈不得。
終于猛地睜開眼,他眼前只有神情枯萎的陳和,想說的許多話都開不了口,他輕輕一笑:“我這種男人,早該讓人打死了,從前就在想,被人打死的時(shí)候尸身臭在大街上多難看,我都沒想到還有你,你總會把我給撿起來,對不對?”
陳和終于哭出聲:“你差點(diǎn)讓人打死?!?/p>
他笑意愈發(fā)濃烈:“馮太太死了是活該,那么我被打死了也是活該的?!?/p>
“你是打定了主意,還要恨他,你還要繼續(xù)報(bào)復(fù)他嗎?”她淚水慢慢淌下來,衣裳上有讓他安心的清香。
“是,只要我還剩半條命,便不會讓馮玉先好過。”他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陳和再次來公寓探望時(shí),將手里的藥壺和船票放在桌上,她垂眼說:“我們可以坐船走。”
“走?”魏湯沒有接過船票,他笑得清淡,“我不會離開這里,馮玉先還沒被我氣死。”
“我倒是怕你哪天被打死了?!彼鏌o表情。
“我死了,也不妨礙我恨他,”他攬住她的腰身,將頭埋在那柔軟的面料中,他說,“也并不妨礙我愛你?!?/p>
他的恨意與愛意一樣篤定,埋頭抱著她,卻不知道她慢慢仰起頭,眼神空洞,嘆一口氣。
魏湯的傷還沒養(yǎng)好的時(shí)候,聽到了陳和被馮老爺納進(jìn)門的消息,他眼皮微抬,額頭上的傷痂未愈一動便會裂開,血流如注,無奈不甘,不明白,但是他也不愿去思考她為什么這樣做,魏湯勉強(qiáng)扯起嘴角一笑。
那頂軟轎將陳和抬起,在她被抬去馮家前,她低聲對二姨道:“記得去給魏湯換藥?!?/p>
然后晃晃蕩蕩起轎,新媳婦入馮家。
【七】
魏湯許久沒有聽到她的消息,她如困在宅院里的春雀,養(yǎng)得愈發(fā)豐腴,膚脂雪膏,眉毛描得高挑,長開了的模樣陌生得險(xiǎn)些讓他認(rèn)不出。
她竟然開始抽大煙,那花煙間之中,如神仙騰霧,她玉體側(cè)躺,舉起煙管深吸一口,緊皺的雙眉才漸漸舒展開,緩緩從紅唇中呼出,酒窩便躍上嘴角,她笑著看向來人:“來得這樣遲,是不是打算學(xué)那些矜持的閨女,故意讓人等呢?”
魏湯打開布挑子,愣神一如當(dāng)初,他旋即也笑:“找我來做什么事,莫非要我賠你當(dāng)初那場花酒?”
陳和哈哈一笑,她直起身:“你猜頭好準(zhǔn),不過你肯定也想不到,馮太太過門十幾年沒做到的事,我?guī)讉€(gè)月便做到了,請來的大夫說我有身孕了,老爺高興得不得了,非要辦酒席,我想咱們也算朋友,就讓你辦一次酒席,肯不肯?”
魏湯默然,陳和的手撫摸上自己肚子,她的笑意不明:“這是你一父所出的弟弟呢?!?/p>
“好?!蔽簻珣?yīng)下,倏然那支煙管遞到他身前,他接過。
“記不記得我從前說你長得尋常?”魏湯臨走前突然回首問了這句。
“嗯?”她懶懶斜過眼。
“可我如今覺得,愈是眉目清淡的女人,涂脂抹粉起來愈是有韻味?!彼@話意味不明。
陳和怔怔失神許久,自嘲般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問我為什么嫁給馮老爺呢?!?/p>
陳和想起她新婚當(dāng)夜,馮老爺握著她一雙小腳,他喝得爛醉,什么話都告訴了她,他說從魏湯第一次踏進(jìn)這個(gè)家門,踏進(jìn)馮太太的后院的時(shí)候,他就對二人的事清楚于心,這宅子哪有什么能瞞過他,只不過捉賊捉贓,捉奸捉雙,這才一直隱忍不發(fā)。
他說他早就與馮太太沒有半分感情,一個(gè)十幾年無所出的女人,不將她趕出去已經(jīng)是給盡顏面,但是他總要顧及自己的體面,休妻不可,他便串通了徐太太,三番五次將魏湯引薦給馮太太,馮太太一個(gè)終年備受冷落的女人,起初萬般拒絕,最終也推讓不住。
有了把柄,他再與馮太太言語相挾,本想將她趕回本家便是,沒想到她一時(shí)羞辱下竟投了井。
說到這里,他摸了摸陳和的肚子:“生個(gè)兒子,太太的位置是你的了?!?/p>
想了許久,陳和將一桌瓜子花生掃落在地,無聲笑出來,本就沒絲毫情誼,肚里有孩子仍然抽煙酗酒,可見她多不在乎這個(gè)馮家的種,她道:“馮玉先,斷子絕孫都便宜了你。”
外面服侍的丫頭聞聲趕緊進(jìn)來,一面跪下一面勸道:“老爺吩咐我了不讓您往這些地方來的,太太走吧,回去老爺又該罵我了?!?/p>
陳和不理,扶住她慢慢起身,冷著臉想,這桌酒席辦不成了。
【八】
陳和并未顯懷,腰肢款擺起來仍舊有不盡風(fēng)情,兩頰添了肉,下巴圓潤些,尤其是穿著綢料的旗袍時(shí),輕薄勾勒出日漸豐滿的身軀。
她在后院種植了一片芭蕉,每回她便穿著花紋繁復(fù)的旗袍,寬大的綠芭蕉葉遮去大半身影,她眉眼就傳遞在那一墻外。
魏湯路過的時(shí)候恰好與她四目相對,她眉眼含笑凝在自己身上,仿佛故意做給世人看。
讓人恍惚,在鬧哄哄的集市,那個(gè)賣癩李,戴草帽穿白汗衫的小姑娘,怎么會是她呢,同行好友促狹地笑道:“宅子清涼,人也清涼,種芭蕉,恐怕是為了遮掩這種眉目傳情?!?/p>
“她不像是個(gè)正經(jīng)女人?!?/p>
魏湯皺眉,打斷了這些話。
他冒險(xiǎn)托人將陳和約出來,瞧了她許久沉聲道:“你怎么就答應(yīng)嫁進(jìn)馮家了呢?”
“你現(xiàn)在才想起來問嗎?”她歪歪頭,笑道。
魏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見她一步步走過來,仿佛緩緩踏過光陰,她倚靠在書柜上,一只腿搭在他膝頭。
這樣近的距離,她問:“你不是要報(bào)復(fù)馮玉先嗎,你不是要勾搭他的太太嗎,馮太太可以,我為什么不行,我難道不是你二娘嗎?”
一把將人拉近,迎上他粗重的呼吸,唇舌糾葛,一面問,一面解開旗袍上的盤花扣,領(lǐng)口敞露出雪白的脖頸,她抵在他唇上,說:“你不是個(gè)男娼嗎,如今我當(dāng)你的客人。”
在她的唇滑下他的下巴時(shí),他頓住,眼神緊盯她,笑道:“這個(gè)時(shí)候,你跟徐太太她們的眼神沒什么兩樣,就像要下雷雨時(shí)候的黃昏。”
陳和并沒有再糾纏,她蹲在一隅點(diǎn)了一支煙,輕挑眼角靜靜道:“那天你被打得重傷,我送你回你的公寓,猜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角落里縮著一個(gè)貓兒一樣的姑娘,應(yīng)該就是你口中從小喜歡到大的那個(gè)姑娘,她看人的眼神躲閃,渾身是傷,我想是你把她從釘棚里帶出來,將她洗得干凈,為她治病。她跟我說,不需要我待在公寓里,她自然能照顧你,從小你發(fā)燒頭疼,都是她在身旁,甚至你昏迷的時(shí)候,抓住的也是她的手。那么魏湯,我該怎么辦呢?”陳和聲音冷靜得不像話,臉上笑意淡薄,“你一定要死死地跟馮玉先糾纏下去,你一定不跟我走,你還將她帶回了公寓。你叫我該怎么辦呢?”
【九】
這年入春,陳和肚里的孩子還沒落地,馮老爺反而被一場來勢洶洶的病壓垮了身子,請大夫,熬藥,喂食,都是陳和一人操辦,無人得知馮老爺?shù)牟∏闉楹螞]有絲毫起色。
只有陳和心底明白,請來的大夫她花錢打通了,藥湯里摻了什么也不會讓人察覺,最難提防枕邊人,她才有許多手腳可動,他是沒??吹阶约憾抢锏暮航瞪恕?
馮老爺病得最厲害的那段日子,將陳和拉在床前,劇烈地咳嗽后,他有些傷感地說:“也不知道你懷的究竟是女兒還是兒子,我恐怕沒眼見到這一天了?!?/p>
“老爺說的什么話,就算我懷的是個(gè)姑娘,老爺總有香火可繼?!彼?xì)心地為他用手帕抹去額上汗珠。
馮老爺思索了許久,不知她的話為何意,陳和又輕聲道:“你從前在本家不是還有個(gè)兒子嗎,滿打滿算二十七了。”
馮老爺悚然一驚,他如枯木的手突然死命攥住了陳和,語調(diào)陰沉:“你怎么知道的,他人在哪里?”
陳和眼帶笑意地望著馮老爺驚恐憤怒的眸子,她道:“就是跟馮太太私通的那個(gè)男人,叫作魏湯,老爺您可不能因?yàn)樗牧诵站筒徽J(rèn)得他了?!?/p>
馮老爺默然,陳和又道:“我請人算了算,說是要馬上給老爺養(yǎng)個(gè)兒子,這場病才能消解去,不如將姓魏的接過來吧?!?/p>
他青筋畢綻就要掙扎起來,嘴唇嚅動,卻只發(fā)出嗚咽的聲音,模樣瘆人,陳和貼近,笑道:“我知道你預(yù)備說什么,想罵我是個(gè)不要臉的娼婦,想問我是不是早和魏湯勾結(jié)上了?!?/p>
她不再說話,倏然站起身,慢慢走出門去。
馮老爺病逝,陳和說尊重他生前的意思,要將魏湯接來馮家,族人雖有不滿,但魏湯畢竟是老爺?shù)挠H生兒子,陳和肚里又不知懷的是男是女,斡旋周全了幾個(gè)月,才談妥帖。
那時(shí)她因?yàn)閯诶圻^度早產(chǎn),艱難生到半夜,所幸還是生出來了,是個(gè)女兒。
她本就氣血虛弱,躺倒在床,連倒茶的力氣都沒有,精神也一天天倒下去。
獨(dú)獨(dú)魏湯來探望她那天她格外精神,她摸著他的臉說:“我是個(gè)惡毒的女人,馮玉先是給我害死的,我看著他一天天喝下我煮的藥,一點(diǎn)點(diǎn)沒了生氣,我生孩子的時(shí)候,總覺得他的魂魄就一直懸在我床頭,盯著我,要我賠命,可我一點(diǎn)兒不怕他,馮太太是讓他逼死的,你母親也是因?yàn)樗粲舳K。你心底一直對馮家放不下,不愿意跟我過安生日子,我知道馮家對你很重要,比我更重要,我不能跟你在一塊兒,那成全你的心愿也是好的。所以我才會嫁給他,一個(gè)后母的身份,總能帶給你助力是不是?”她閉眼一笑,“因?yàn)槲簻?,我同樣愛你?!?/p>
然后陳和慢慢站起身,她扶著他,走向前堂,因?yàn)榻袢帐俏簻J(rèn)祖歸宗的日子,她總要在眾目睽睽下接他一盞茶。
魏湯跪地,抬起頭時(shí)竟然有清淚滴濺在地,眾人都想他是因?yàn)槿胫黢T家喜極而泣,卻不知他是為了坐在高椅上的姑娘。
奉上一碗茶,他咬牙,叫了一聲:“二娘。”
“哎。”她答應(yīng),將茶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