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格力
極喜晚唐詩人司空圖的那首《獨坐》:“幽徑入桑麻,塢西逢一家。編籬薪帶繭,補屋草和花?!?/p>
走在曲曲折折的小徑,優(yōu)游不迫,心本幽深孤美,又遇山中人家,破屋幾間,閑草雜生,野花亂開,心里便一下明澈。這分明是藏于深山的一首孤詩,悠遠空靈。近看籬笆,用枝條編就,再一抬頭,屋漏處卻用花和草相補。那一眼,想必整個人已被風(fēng)吹進一溪水,吹進滿山花。
破屋主人看不到這樣的美,也許看到的反而是凄風(fēng)冷雨,但那補屋的草和花如此隨意閑適,一定跟主人心境有關(guān)。
我知道那種喜悅—走過長長的山路,穿過一條幽深小徑,逢見一戶山野人家,柴門,石墻,茅草屋頂,像突然撞進你眼里似的,又如多年老友守著一方山水等你一般—只看一眼,心便柔軟下去。
曾一天爬了七八座連綿的山,幾次遇荊棘,逢斷崖,無路可走,直到終于看到山下人家時,忽然有種歸家之感。來到這戶山野人家木色斑駁的大門前,在那棵杏樹下,我是那么確定,曾有一世,我和一個人在這里生活過。那時有杏花三三兩兩落下,落在心中的茅屋屋頂,薄薄的一層。這樣的杏花屋頂,我相信是另一個人前來與我相認的溫暖線索。
大多人心上也搭著一間茅屋,花色染窗,溪響掛簾,石壘桌凳,木架籬笆。春時花朵來住,冬時白雪來伴。所以世間總有這樣的人,圍歲月為深山,攏光陰為茅屋,不論塵世為家,或心為宅,都能從容而知足。再披清風(fēng)為衣,展月色為紙,給歲月,給光陰,給往事,給還沒來的你,深情地寫一封信,一首詩。
但也有人會忘了回到這間茅屋的路,心上蒙塵,只記得世間八千里路,卻不識心中云和月?;蛘?,有的茅屋住著住著就漏了,漏進風(fēng),漏進雨,漏進苦楚煩擾,于是棄之而去。只有光陰還是那樣從容,撒了草籽花籽,補好了屋。
我常覺得,人一生一定要與光陰為友。如此,當歲月偷走了你的美貌,當幸??鞓妨藷o蹤跡,當苦難煩擾不離左右,當心中缺了一個口,我們依然能與光陰傾訴,不懼風(fēng)雨。
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曠達”一品里有句“花覆茅檐,疏雨相過”。再想他詩里補屋的草和花,在光陰里從容自在,相宜相悅,如此才能得到曠達之境吧。
也許窮盡一生,我們都無法割舍塵緣,更無法自在灑脫地拋開一切,往山里茅屋一住,但我們總可在心中置茅屋幾間,為這長長一生尋一處棲息之所。即使這樣的寓所經(jīng)不起太多風(fēng)雨,但有一腔補花補草的愿,人生沒有什么是不可圓滿的。所以你只需懷一顆向美之心,去塵里尋,心中尋。
如此走破了鞋,也許正好落進草籽花籽,閑下一坐,腳邊盡是花草清香;住漏了屋,也許正好風(fēng)送草鳥銜花,幫你補出一份隔世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