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文章者窮人之具,而文章之奇者,其窮亦奇,如戴子是也”(《與劉大山書》),此為方苞評論戴名世的人與文之語。的確,生于順治十年(1653)的戴名世命運可真夠奇崛的,他平生不喜時文,五十歲之前以賣文授徒為生,之后方應(yīng)科舉,五十三歲得中舉人,五十七歲得中進(jìn)士,授職為翰林院編修。結(jié)果,六十一歲就因為《南山集》案被處死。如此說來,文章何止是窮人之具,簡直是殺人的利器啊。方苞也因為給他作序被處死刑,后來因為李光地在康熙面前為其求情,方才免于一死。按照西哲克爾凱郭爾的標(biāo)準(zhǔn)——“只讀死囚犯寫的書”,那戴子的書無疑是值得一讀的。
在《與王靜齋先生書》中他這樣寫道:“不肖往時之苦,如人之溺于江河,未即死而漂浮于水上,假有拿舟而來者,猶可以援之而起也……蓋世有見小兒之盜取玉卮以為戲者,曰待我明日來以錢易之,明日至而卮已毀。今不肖之所急者不過一糊口之地,奮飛遠(yuǎn)去以速脫于泥涂,而先生輩猶曰,徐徐吾圖之,則終已毀于小兒之手耳?!?/p>
讀此段不由想起莊子的涸轍之鮒的故事。正因如此,他讀杜甫的詩,感觸就特別的深刻:“吾讀杜子美之詩曰:‘長嘯宇宙間,高才日陵替。又曰:‘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羹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以子美之才氣,天下無雙,顧潦倒終身,而時時步庸人之后塵,分昏愚之一飽,豈不痛哉!”
文人相輕不少見,文人之相互吹捧更是常見。對此,早享文名的戴名世有話要說:“以文諛人者,其文可知也。好人諛己之文者,其文亦可知也。古者贈人以言,必取其所不足而規(guī)之,委屈開導(dǎo),務(wù)期其有成,此古人忠厚之道也。自世風(fēng)之靡,一切皆趣于浮薄,而獨諛人之文不嫌其過……夫稱其人之所長而時時聒于耳,以求其悅也,此非小人,其孰能為之?!贝髯悠溆星昂笱酆??為什么我覺得他所說的,簡直就是針對今日身邊某些人而發(fā)的呢?
他在《與何屺瞻書》中直言不諱:“然余讀集中所載,有云‘經(jīng)義始于宋,作者但依傍宋人門徑足矣,唐已不近,況高談秦、漢乎。足下之言云爾,余以為非也。夫自周、秦、漢、唐以來,文章之家多有,雖其門戶阡陌各別,而其指歸未有不一者也……至于文章之道,未有不縱橫百家而能成一家之文章也。今之名士巧為自飾,拾取宋人語句以欺天下,或竟以古人為不當(dāng)學(xué)。足下排而斥之,而足下復(fù)云爾耶?倘或別有所見,則過而存之可也,不然,愿足下改正之。”
這樣直接指出對方存在的不足,對方可能一時接受不了,但冷靜下來之后,或許由此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問題,從而改正之,那豈是十篇八篇面諛之文所能替代的?如此具有古人的忠厚之道者,今日還有嗎?
何止對于普通人如此,就是對于大詩人杜甫,他也不認(rèn)為其是完人。他這樣比喻道:“且夫毛嬙、西施,其體固無一不悅于目也,而或悅之過甚,至謂其溺為香澤也而珍而視之,鮮有不以為狂惑者矣?!辈⑦M(jìn)一步指出:“昔者朱子(朱熹)謂子美(杜甫)夔州以后之詩頗不佳,雖未必盡然,而大約數(shù)十百卷之書,豈能無瑕與纇之錯出,茍能一一為抉摘以明告后學(xué),則古人之心安,而學(xué)之者不至于有所誤,此固讀書之法,不獨注杜詩為然也……仆往者嘗欲取杜詩為之評點論次,抉摘其瑕纇以明告后學(xué),非敢苛于論古人也,正所以愛古人也,愛古人亦所以愛來者也?!?/p>
針對當(dāng)時讀書人著書求序于王公大人之風(fēng)氣,他這樣看:“夫文者必待王公大人而重,則是《孟子》七篇成而必請序于齊宣、梁惠,司馬遷《史記》成而必請序于丞相公孫弘、大將軍衛(wèi)青也。且夫意氣不足以孤行而后有所附麗,言語不足以行遠(yuǎn)而后思所以炫其名聲,彼乞序于王公大人而欣欣然遂以之自多,不待觀其文而已知其不足重矣。彼王公大人不能卻其請之堅也,亦不知其文之工拙果何如,率爾命筆,不無過情之言,人之見之者,讀未終篇輒已掩卷而去,而況于其所序之文乎。是則王公大人之序且不能自重,而又安能重士之文?此所以有志之士不求序于王公大人,凡所以自重其文,而王公大人之賢者亦不輕與人以序,亦所以自重其序也。”
他對于明末之政治,往往也獨具別眼:“嗚呼!古人有言曰:‘亡國之臣貪于財。豈不信夫。有明之季,內(nèi)外諸臣之貪黷甚矣,卒之君死國亡,而己之身家亦多糜碎,其金錢竟安歸哉。(程)之藩以貧故,始見抑于兵部,繼受挫于御史,此之兵部、御史,何以異于張獻(xiàn)忠、李自成?群盜滿朝,國欲不亡,得乎?”
戴子自述:“鄙人淪落荒山,無與告語,思古之人而不得見,往往悲歌至于泣下?!彼释幸蛔鶎儆谧约旱膱@林,歸隱其中以撰寫晚明歷史,于是有了《意園記》:“意園者,無是園也,意之如此云耳。山數(shù)峰,田數(shù)頃,水一溪,瀑十丈,樹千章,竹萬個。主人攜書千卷,童子一人,琴一張,酒一甕”,一切均是想象中的也。而現(xiàn)實中,他所居為“憂庵”,“戴子所居曰憂庵……舟中即憂庵也……逆旅即憂庵也……書室即憂庵也……行臺、公署即憂庵也”。他以“田”為字,“余以迂鈍魯拙,人之情,世之態(tài),皆不習(xí)也,以故無所用乎其間。將欲從老農(nóng)老圃而師焉,樂道有莘之野,而抱膝南陽之廬,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余感農(nóng)夫之言,思《詩》人之旨,而字余曰‘田”,以著其素志云?!庇忠浴昂址颉睘樽?,“褐”為粗布衣服,賤服也,他這樣說:“余固鄙人也,舍是無以為吾字矣。天下之人,上自君公,以至于大夫士,其等列以漸而降,最下至于褐夫,則垢污賤簡極矣。其所處也至卑,其于世也無伍,富貴利達(dá)之所無望,而聲勢名譽之所不及,庸人孺子皆得傲且侮之而無所忌,以故古者諺之謾必以云。然則余不以為字而誰字乎?吾惡夫世之竊其名而無其實者,又惡夫有其實而辭其名者。若余真褐之夫也,雖欲辭其名不得矣?!庇肿蕴栐弧八幧怼保弧坝嗨鶉L備極天下之苦,一身之內(nèi),節(jié)節(jié)皆病,蓋婉轉(zhuǎn)愁痛者久矣。又余多幽憂感慨,且病廢無用于世,徒采藥山間,命之以其業(yè),則莫如此為宜?!背浿链耍也幻鈴U書而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