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亦斌

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博士，現(xiàn)為獨立學(xué)者。研究方向為藝術(shù)史，并致力于圖像學(xué)、中國故事畫等專題研究。二〇〇一年至二〇〇二年于美國哈佛大學(xué)任訪問學(xué)者，著有《看圖說瓷》、《一百個漢字》（英文版）等

文物中的圖像·《西廂記》（之六上）「墻角聯(lián)吟」

倪亦斌

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博士，現(xiàn)為獨立學(xué)者。研究方向為藝術(shù)史，并致力于圖像學(xué)、中國故事畫等專題研究。二〇〇一年至二〇〇二年于美國哈佛大學(xué)任訪問學(xué)者，著有《看圖說瓷》、《一百個漢字》（英文版）等

張生自打搬進普救寺之后，終日里都在想方設(shè)法接近鶯鶯。他從和尚嘴里打聽到鶯鶯常去后花園燒夜香，天剛黑就眼巴巴地等候在墻角，隱身在太湖石后面，想伺機飽覽鶯鶯的芳容。不一會兒，鶯鶯偕紅娘來到花園焚香拜天，祈愿亡父順利升天、老母身安無恙。然后，鶯鶯拈了第三炷香，陷入沉思。聰穎直率的丫鬟紅娘在一旁替鶯鶯說出了不好出口的心里話：「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尋一個姐夫，拖帶紅娘咱！」鶯鶯再拜，同時自言自語：「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深深兩拜中?！?/p>

早期的「墻角聯(lián)吟」

在一件寫有寄托款「大明嘉靖年制」的青花淺碗上，仕女頭像一側(cè)以明末開始流行的帶隸書筆意的字體題著兩句唱詞「滿懷無限傷心事，盡在深深兩拜中」，其中有好幾個同時期流行的異體字，如「（無」）、「（拜」）等。在現(xiàn)今通行本《西廂記》中，「滿懷無限傷心事」作「心中無限傷心事」。在淺碗上的題詞中不用「心中」而取「滿懷」，抑或是為了避免在同一句子中連用兩個「心」字？「滿懷」一詞到底是屬于偶用，還是常見于當(dāng)時流行的《西廂記》版本中，有待進一步考證。因為這是鶯鶯在焚香拜月時說的話，所以圖中鶯鶯手邊排開了古代焚香用的「爐瓶三事」—雙橋耳銅香爐中篆煙裊裊，旁置細長直筒匙箸瓶，內(nèi)插香箸和香鏟，香盒里存放香屑或香條。活躍于此件青花碗燒制時期前兩百年的畫家杜堇在其《玩古圖》中更加仔細地刻畫了官宦家中的焚香用具—雙立耳銅鼎爐配開片膽瓶插香箸和香鏟，侍女手中捧著圓香盒準備添香。

那晚也是天公作美，月朗風(fēng)清、玉宇無塵，張生把鶯鶯看個真切：月光下的鶯鶯美如湘陵妃子、蟾宮嫦娥。張生不禁自比漢代才子司馬相如，把鶯鶯比作卓文君，隨即口中高吟一絕：「月色

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国L鶯聽到有人在近旁賦詩，覺得意境清新，于是欣然依韻和了一首：「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yīng)憐長嘆人?！?/p>

清康熙 青花人物故事圖紋碗口徑一八·一厘米私人收藏

明 杜堇 玩古圖軸及局部絹本設(shè)色縱一二六·一厘米 橫一八七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弘治本里，「張生石畔私窺鶯鶯燒夜香」由兩頁組成，是一個「寬銀幕」場景：張生和鶯鶯盡管相隔一段距離，但同在畫面里的近景位置。右頁從一角

粉墻圍著的院落開始，張生站立處是墻外的后花園，大大小小的假山湖石散布其間，山石周圍配置芭蕉和棕櫚。張生隱匿在一塊高大的假山石后面，正抬頭引吭吟誦。在畫面左面最遠處，鶯鶯俯身在紅娘擺好的香幾前焚香告天，紅娘在旁伺候。天上一輪皓月，穿行于云彩之中，打了一更之后，萬籟俱寂，靜謐的后花園回蕩著張生的朗朗吟詩聲。圓香幾高束腰，彭牙直長腿，內(nèi)翻馬蹄足，足下有圓托泥承接。如此玲瓏修長、柔中寓剛的香幾非常罕見。

明末清初，印制比較精致的《西廂記》插圖本都有「張生私窺鶯鶯燒夜香」這一畫面。不過，具體的畫面設(shè)計分為幾種類型：張生與鶯鶯同處一園；張生和鶯鶯隔墻聯(lián)吟；畫面上缺了張生而僅有鶯鶯和紅娘。從弘治本構(gòu)圖變化而來的「張生私窺鶯鶯燒夜香」，目前最早見于明萬歷甲寅年（萬歷四十二年，一六一四年）序刻的香雪居本《新校注古本西廂記》。此圖是雙面連式，標題為「賡句」。在弘治本上，圖右端的張生和左端的鶯鶯同處于一條橫向軸線上遙相面對。而香雪居本的設(shè)計者把觀察的角度從張生的左面移到了他的身后，鶯鶯的位置挪到了張生的后面，且讓鶯鶯以左側(cè)臉面對張生。這樣一來，張生在近景，鶯鶯在中景，兩人同處于一條縱向軸線上。鶯鶯面前擺著一張束腰彭肩方香幾，幾上置雙耳銅香爐，爐中騰起一縷篆煙。同時，設(shè)計者還拓寬了后花園的范圍，在鶯鶯的身后加筑了一座有欄桿扶手的高臺，并且在園中一長溜欄桿外畫灌木叢生的丘陵，讓觀者對當(dāng)時寺廟園林的環(huán)境有更加具體的感受。同樣的畫面基本上為晚明烏程閔氏刊刻的《西廂會真?zhèn)鳌匪幸u，不過，《西廂會真?zhèn)鳌返牟鍒D為一整面，不再是兩頁拼圖，并且加上了一圈點綴著彩印裝飾圖案的花邊。

作為香雪居本的翻刻本，《西廂會真?zhèn)鳌纺７碌梦┟钗┬ぁ１容^兩書中的「賡句」插圖，差別極少。通常，翻刻本總是比原本在細節(jié)方面有所減損，例如鶯鶯頭部后方表示荒原野草的一片墨點被略去，爐中升起的篆煙變得僵直單調(diào)，香雪居早期版本上紅娘腦后的發(fā)髻也消失了。

明弘治戊午年（一四九八年） 《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之“張生石畔私窺鶯鶯燒夜香”（“弘治本”）木刻版畫（三面連式之第二十三個畫題，第一、二圖）北京金臺岳家刊印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圖片轉(zhuǎn)引自重印本《明刊西廂記全圖》，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五六～五七頁

明萬歷甲寅年（萬歷四十二年，一六一四年） 序刻《新校注古本西廂記》插圖之「賡句」（「香雪居本」）

明后期 《西廂會真?zhèn)鳌凡鍒D之「賡句」木刻版畫 （兩幅一整頁）

明崇禎初年（約一六三一年），出現(xiàn)

了刊載「圓月開光」式插圖的李廷謨刊本《北西廂記》。對比香雪居本和李廷謨本中的「賡句」，可以清楚地看出后者的基本構(gòu)圖是在前者的基礎(chǔ)上縮略而成的。設(shè)計者把假山、樹木等歸攏在圓形構(gòu)圖的左下側(cè)，張生同樣隱身在山石后面。鶯鶯和紅娘的位置在圓形構(gòu)圖中軸線的右端，由參天的闊葉樹庇蔭。在香雪居本上，張生身后有一道幾乎橫亙整個畫面的院墻，因為與鶯鶯背后的一道欄桿平行，使觀者有疊床架屋之感。在「圓月開光」式圖中，這道墻被縮短后斜置于右下側(cè)，同張生看鶯鶯的視線平行，起到強化這條隱性視線的作用。圓形構(gòu)圖縱軸線右面，上方的闊葉樹和下方的院墻在橫軸線兩邊對稱，都是狹長的塊面。圓形構(gòu)圖縱軸線右面，上方蒼天虛空，下方樹石繁復(fù)。這樣的構(gòu)圖

虛實互補，有平衡的對稱，又有突兀的變化，有密不透風(fēng)的細密肌理紋，又有疏朗的天馬行空處，可謂匠心獨運。和初版香雪居本相比，鶯鶯和紅娘頭上的高發(fā)髻都消失了。

明崇禎四年（一六三一年）《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記》插圖之「賡句」（「李廷謨刊本」）

明天啟 重刻本《王關(guān)北西廂記》插圖之「崔鶯鶯燒夜香」（「凌濛初本」）木刻版畫吳興凌氏（濛初）朱墨套印本蘇州王文衡繪，黃一彬刻圖片轉(zhuǎn)引自《暖紅室匯刻傳奇》，《國家圖書館藏珍本雜劇傳奇地方戲曲藝插圖全集》二，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fù)制中心，二〇〇六年，六五〇頁

明天啟年間，吳興凌濛初刊刻了朱墨套印本《西廂記》，其中包括「崔鶯鶯燒夜香」曲意圖。設(shè)計者強調(diào)了畫面左上角和右下角的疏密對照，同時又變換了視角—把張生安插到了鶯鶯的后面，正透過大假山的山洞窺視鶯鶯。這樣構(gòu)圖，不僅可以讓觀者看清楚兩位主角的臉，而且因為把兩位主要人物安排在一處，使兩者的互動關(guān)系更加清晰，還可以給觀者一種「窺視窺視者」的滿足感。不過，這樣的構(gòu)圖卻委曲了張生，因為他看到的只能是鶯鶯的后背了。由于設(shè)計者省卻了幾乎所有的建筑，鶯鶯燒香的后花園一角成了一處山野懸崖。與李廷謨本中一樣，鶯鶯和紅娘都不再梳高發(fā)髻，此處這種簡化反映了設(shè)計者對其他版本的借鑒和出版商節(jié)約成本的考慮。

清 隱睿 《西廂記》圖冊之“墻角聯(lián)吟”頁絹本設(shè)色故宮博物院藏

故宮博物院藏清代工筆重彩《西廂記》曲意畫中「墻角聯(lián)吟」采用了與凌濛初本相似的構(gòu)圖：讓張生正面出現(xiàn)在距離鶯鶯身后不遠的假山洞中。凌濛初本構(gòu)圖狹長，版刻設(shè)計者將張生挪到鶯鶯紅娘后面，人物之間顯得非常局促擁擠。而職業(yè)畫家隱睿則明智地將鶯鶯紅娘與張生之間的距離拉開，既讓男女之間的距離變得真實自然，又在比較暗淡的畫面上于關(guān)鍵處巧妙地安排了兩個淡色亮點。張生在圖右側(cè)中部攀爬假山，用眼神將觀者的目光引向左下角的鶯鶯。鶯鶯面前置一張香幾，近旁有一棵輪廓分明、綠油油的棕櫚樹婀娜相伴，

家具上亮麗的紅漆和棕櫚障扇般的形狀，都向觀者提示著鶯鶯在畫面中「女一號」的地位。香幾為高腰彭牙直腿帶托泥，牙條鎪出中央有葫蘆壺嘴的壸門，幾上置爐瓶三事。冊頁如今雖然絹色暗淡、蟲咬皸裂嚴重，可當(dāng)年繪制得還是相當(dāng)考究。右上方最遠處露出廟宇大殿須彌座的一角，左上角白墻下有一截欄桿，帶蓮苞狀望柱頭。張生和鶯鶯所處庭園有一道柵欄圍著，園內(nèi)在棕櫚和大假山之間長著一棵分枝老樹，樹干虬曲，癭結(jié)奇詭。近景繪灌木湖石，左下角可見雅致的湘妃竹圍欄。

同故宮博物院藏隱睿繪冊頁相比，美國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東亞圖書館所藏《西廂記》組畫冊頁明顯遜其一籌。同樣是工筆重彩，伯克利本上商業(yè)批量生產(chǎn)的痕跡要濃重得多。例如，在伯克利本上，人物的開臉基本由簡單粗糙的線條構(gòu)成，而在隱睿本上人物臉部的筆觸和暈染技巧要精致成熟得多。在隱睿本上，庭園中建筑、植物、假山安排得當(dāng)，描繪細膩精巧。而在伯克利本上，人物造型程式化，鶯鶯的粉紅外衣只穿了一半，有檐頭的圍墻和墻下的一段欄桿呆板且缺乏立體感，僅有兩種類型的樹木在畫面上反復(fù)交替出現(xiàn)。這類畫是當(dāng)時社會里最接近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彩色視頻的「媒體」，其賣點在于職業(yè)畫家比較扎實的造型基本功和色彩的搭配運用，希望以此博得日益看重圖像愉悅功能的買家的青睞。

明 仇英（傳） 《西廂記》冊之“聯(lián)吟”（局部）（“伯克利本”）工筆重彩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東亞圖書館藏

清 牙雕崔鶯鶯燒夜香圖屏（局部）圖片轉(zhuǎn)引自德國科隆Lempertz公司Orientations，二〇〇二年十一月號

有一件象牙浮雕屏「崔鶯鶯燒夜香」

最后一次見于德國一古董商處，取材于鶯鶯和張生同在后花園內(nèi)的圖像傳統(tǒng)。牙雕匠的設(shè)計剔除了版畫中常見的枝枝蔓蔓，僅保留了兩株芭蕉和一座假山作為張生的藏身之地，還略去了紅娘，只留鶯鶯在香桌前。左上角基本空白，僅淺雕一輪當(dāng)空皓月，虛中有實，同右下角的精雕細刻形成對照。牙雕匠對柔性的植物和剛性的太湖石分開處理，上柔下剛，平分秋色，因此不愿讓假山石太高。張生的個頭比假山高，又怎么隱蔽自己？牙雕匠就讓他以一片芭蕉葉遮臉，歪頭偷窺的神情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

「隔墻聯(lián)吟」圖的興起

萬歷年間刊刻的熊龍峰本（后為劉龍?zhí)锉舅蹋╅_創(chuàng)了「墻角聯(lián)吟」圖的一個新傳統(tǒng)：張生和鶯鶯不再同處于一個花園中，張生也不再躲在假山石或芭蕉葉后面，插圖設(shè)計者在張生和鶯鶯之間筑起一堵墻，將張生和鶯鶯分置于墻的兩邊。增加這堵墻明顯違反了劇情，因為在《北西廂記》中，張生明明看到鶯鶯：「垂羅裙而不語。似湘陵妃子，斜

倚舜廟朱扉；如玉殿嫦娥，微現(xiàn)蟾宮素影。是好女子也呵！」（第一本第三折）。有可能設(shè)計者深受傳統(tǒng)禮教「男女大防」的影響，在畫面上用一堵磚墻將此意識形態(tài)物質(zhì)化。也可能設(shè)計者認為在有「故事」的才子佳人之間筑一道墻可以增加男女關(guān)系的張力，為畫面增添戲劇性。

明萬歷三十六年（一六〇八年） 《重刊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之插圖“墻角聯(lián)吟”（“劉龍?zhí)锓绦荦埛灞尽保┠究贪娈嬮}建書林喬山堂劉龍?zhí)锟緢D片轉(zhuǎn)引自周蕪、周路、周亮編《建安古版畫》，福建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九九年，一〇七頁

明萬歷壬辰年（萬歷二十年，一五九二年） 《重鍥出像音釋西廂評林大全》二卷之插圖“墻角聯(lián)吟”（“熊龍峰本”）木刻版畫建安熊龍峰忠正堂刻印圖片轉(zhuǎn)引自黃仕忠、 ［日］金文京、 ［日］喬秀巖編《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一輯第十六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二〇〇六年，七八頁

熊龍峰本「墻角聯(lián)吟」圖是流傳下來最早在張生和鶯鶯之間引入一道隔墻的作品。從此，「隔墻賡句」成了《西廂記》圖像中流傳最廣的一個畫面。在這件單幅插圖上，設(shè)計者畫了一道墻把畫面分割成左上和右下兩半，用平面圖的上下表示真實環(huán)境中縱深延伸的空間。左上部是在后花園內(nèi)燒香的鶯鶯，右下部是在墻外試圖偷窺的張生。因為設(shè)計者的主要目的在于示意而非寫實，加之在平面上表現(xiàn)空間的能力有限，所以畫的圍墻低于張生的身高。在觀者看來，這樣矮的墻不現(xiàn)實，近乎滑稽。張生手提收攏的折扇，彎著腰隱藏在墻后，這樣的造型對后來各種工藝品媒材上的「隔墻賡句」圖像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設(shè)計者還在左下角差強人意地加了圖案化的山石和幾片竹葉作近景，竭力固守師承的傳統(tǒng)。圖中鶯鶯梳環(huán)髻、簪鳳釵、臂纏披帛，背后欄桿下鑲欄板、上安扶桿，望柱頭雕成蓮花形。在熊龍峰本上，

鶯鶯的披帛尾部有自然的尖端，而劉龍?zhí)锉旧系呐瘎t拷貝得笨拙難看。在熊龍峰本上，香幾是高束腰彭牙三彎腿外翻馬蹄足，足下有托泥承接，而在劉龍?zhí)锉旧舷銕缀喕癁橹蓖取Ｔ谛荦埛灞旧?，冰裂紋墻面下有三層磚砌的墻腳，此細節(jié)為劉龍?zhí)锉舅÷?。不僅如此，劉龍?zhí)锉具€少畫了張生伸到胸前的右手。

清 黑漆描金圓香幾高八三.五厘米 面徑三八·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康熙 五彩開光人物故事圖紋蓋罐及局部高二二厘米 口徑一七·六厘米 底徑一七·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清康熙年間燒制的五彩開光人物故事圖紋罐，罐腹有兩幅開光圖紋，其中一幅就是「墻角聯(lián)吟」。很明顯，瓷畫匠受到類似熊龍峰本插圖的影響，在張生和鶯鶯之間畫了一段墻，把他們隔開，但墻的高度僅達人物胸腰之間，近似搞笑。張生身著綠袍，頭戴唐巾、手拿展開的折扇站在墻外。瓷畫匠對墻內(nèi)仕女的描繪游離了文學(xué)原典—穿紅衣外罩綠色比甲的丫鬟紅娘居然走到墻頭前來同張生攀談！不過，穿綠綢衣的鶯鶯守著大家閨秀的禮儀，坐在陳列著香具的石桌邊，特意把頭扭向另外一邊，表示不隨意接觸陌生男性。院內(nèi)鶯鶯和紅娘身旁栽著梧桐樹，張生與仕女之間的位置同版畫插圖上正好相反。

清康熙 青花人物故事圖紋棒槌瓶局部（圖案第二層之“墻角聯(lián)吟”）高七七·五厘米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藏圖片轉(zhuǎn)引自呂章申主編《瓷之韻：大英博物館、英國國立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藏瓷精品》，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三六五頁

清康熙 青花人物故事圖紋碗口徑二一厘米西雅圖美術(shù)博物館藏圖片轉(zhuǎn)引自Julie Emerson, Jennifer Chen, Mimi Gardner Gates, Porcelain stories:from China to Europe, Seattle, WA: Seattle Art Museum in association with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0, 圖10.4

事物常常都是潛移默化地發(fā)展的，一旦墻內(nèi)外的人可以相互顧盼，就難保

沒人以此為基礎(chǔ)而變本加厲。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所藏的西廂記連環(huán)畫大瓶上，紅娘轉(zhuǎn)身趴在墻頭上，面對墻外搖折扇的張生，鶯鶯也站在后面，面帶笑意地在看著張生。

美國西雅圖美術(shù)博物館藏有一件康熙青花碗，碗上的開光中有「墻角聯(lián)吟」圖。較之前述青花棒槌瓶上的圖像，此圖對墻內(nèi)兩位仕女的描繪更為出格：鶯鶯和紅娘兩人索性都來到墻邊，左面一位的兩只手都舉了起來，顯得情緒亢奮，右面那位側(cè)臉略顯羞澀之意。這位瓷畫匠對鶯鶯和紅娘的描繪已經(jīng)嚴重偏離了劇情，任憑自己自由發(fā)揮。按照傳統(tǒng)，左面那位仕女頭面大一點，應(yīng)該是鶯鶯，可她那眉開眼笑的夸張舉動完全與其淑女身份不符。右面那位仕女個頭小一點，應(yīng)該是紅娘，但她卻在含情脈脈地看著張生，這也不應(yīng)該是紅娘的姿態(tài)。

明代張鳳翼于萬歷庚子（萬歷二十八年，一六〇〇年）仲秋作敘的《新刊合并董解元西廂記》是晚明較早的一個《西廂記》插圖本，插圖為原創(chuàng)，設(shè)計精到，自然景物摹狀準確，人物情態(tài)畢現(xiàn)。在張鳳翼本「墻角聯(lián)吟」圖中，后花園的墻實實在在地高過人的頭頂，把張生和鶯鶯隔在兩邊。張生在墻外背著手踱步，似乎正在吟詩。而鶯鶯在墻內(nèi)正倚著香桌抬起頭，似乎滿心向往地在專心聆聽隨風(fēng)飄來的佳句。香桌有束腰，腿足間不安棖，下面是內(nèi)翻馬蹄足。桌面噴出，面心為低于邊抹的落堂制作。束腰下的牙子和腿足上都沿邊起線，做工考究。桌上擺爐瓶三事，其中魚耳香爐的耳垂處還套小環(huán)，細節(jié)清晰。墻外蒼松依假山，墻內(nèi)左側(cè)洞石配芭蕉，右側(cè)湖石伴修竹。（未完待續(xù)）

明萬歷庚子年（萬歷二十八年，一六〇〇年） 《新刊合并董解元西廂記》插圖之“墻角聯(lián)吟”（“張鳳翼本”）木刻版畫張鳳翼敘刻圖片轉(zhuǎn)引自吳希賢編《所見中國古代小說戲曲版本圖錄四·下編古代戲曲一》，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fù)制中心，一九九五年，二〇四～二〇五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