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蘇章
地主同學
◎李蘇章
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天,放學回家,同學小林把我扯到一邊,小聲地說道,可靠消息,我們班會來一個地主。
地主啊,我小小的腦袋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了,哦,地主,是的,地主是個問題。我隔壁的隔壁,邱某某就是地主,大街上到處是他的大字報,其中兩張大字報讓我印象異常深刻,一張說他喝人血,一張說他吃人肉,上面畫有紅色的血淋淋的人血和人肉,非??鋸埖卣f邱地主正在喝人血吃人肉。
我喜歡吃豬肉,一點也不喜歡人肉,所以,我很奇怪,這個姓邱的地主為什么要吃人肉,不吃豬肉呢,而且還生吃,多惡心,多可怕,看來,地主果真是個披著人皮的狼。
想到邱地主,又想到班上還會來一個地主,我心里有點緊張,有點害怕,有點恐慌,一夜沒睡好,總夢見我被這個新來的地主抓去生吃了。
第二天上午八點,門“吱呀”一聲響了,門外站著一個女孩,大眼睛,扎著一條小辮子,站在那兒,咬緊嘴唇,愣了許久,才怯怯地說:“老師好!”
老師揮了揮手,示意她進來,他介紹道:“這是我們新來的袁同學,以后她就是我們班上的一員?!闭f完,他讓袁同學跟我坐在一起。
起初,我十分友好地挪了一下屁股,還微微一笑,向她表示歡迎。當我收到小林遞給我的字條后,好感頓時沒了,心里頓時緊張起來。因為小林在紙條上寫著:她就是地主,而且還打一個大大的驚嘆號!提醒我要提高警惕,嚴防地主!
她就是地主啊,這讓我緊張的同時,也有一份好奇加興奮。難道她不吃飯,吃人肉?我想問,但不敢。我用眼角的余光不停地掃描袁同學,她模樣端莊,似乎不兇惡,只是人很單瘦,有一張好看的蘋果臉,但臉上不紅,臉色蒼白,呈菜灰色,似乎有點營養(yǎng)不良。我有點奇怪了,天天吃人肉,還營養(yǎng)不良?
后來,我才知道,她不是地主,她父母是地主,她只是地主崽子。不過,在我們的理解中,地主崽子也是地主,就像狼崽子也是狼一樣,狼吃人,狼崽子一樣吃人。
我想試下袁同學吃不吃糖。下課后,我從身上掏出了一塊放了很久的糖,這還是我父親給我的,我強忍著口水,每天只看看,舍不得吃。
我猶豫了許久,才狠下心來,掏了出來。不知為什么,掏出糖的瞬間,我心里面立刻涌出了一陣微微的痛,很輕微很輕微,但一直存在。我緊緊攥住這塊糖,在手中停留了許久,讓心情稍稍平靜一點,痛感消失一點,才打開,從中掰開一點點,多大呢,好像是米粒大小吧,然后,遞過去:你吃糖。
或許是糖太小,或許就是一個小黑點,袁同學說了聲謝謝,沒有任何戒心,沒有任何拒絕,一口就吞了下去,吞下去之后,才驚喜地問我,這是糖啊。我鄭重地點點頭,是的,很香的糖。
我看袁同學的反應,她似乎仍沉浸在糖的甜蜜中,很久,她才吐出一口粗氣:我很久很久沒有吃糖了,糖的香味也沒聞過,太好吃了。
這就奇怪了,她不是吃人肉嗎,為什么還喜歡吃糖。接下來,我發(fā)現(xiàn)她不僅吃糖,而且我們吃什么她也吃什么,沒什么不同。我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小林,小林說,這有什么奇怪,現(xiàn)在新社會了,沒人肉吃了,不吃米飯,吃什么?我想想,也是。
小林又提醒我,你要小心,地主吃人的本性是不會改變的。是的,這話大人們說過,好像書上也這么教導。地主崽子吃不吃人,書上沒說,大人們也沒說,我想應該吃吧。
如此一來,問題來了:這個袁同學會不會吃掉我?
開始幾天,我警惕萬分,身上備有一把削鉛筆的小刀,準備她吃我的時候,我就掏出小刀,喊,我自衛(wèi)。
誰料,第三天,她竟掏出一個菜團子,說,你吃。
好香的菜團子啊,引得我嘴巴里積滿了口水,心里癢得要命。我很想接過來,但是我腦袋里忽地響起了小林同學的一個提醒:小心!這是地主施放的毒藥,你昏迷后,她就吃了你。
原來這是陰謀詭計啊,哼,我不會上當?shù)?,決不會上當?shù)模野蛋迪露Q心,不要。
就在我下定決心時,小林發(fā)現(xiàn)了菜團子,一把搶了過去,袁同學不干,大聲喊:不是給你的,不是給你的,你不要搶。
小林說,我知道給你同桌的。這樣吧,一人一半。說完,他把一半扔進了嘴里,咽下去后,看了看我,我十分驚愕地望著他。他說算了吧,我?guī)湍愠粤诉@一半,于是,又把另一半扔進了嘴里。袁同學的淚水倏地一下子流了出來,你不是說留一半嗎?為什么全吃?。?/p>
這怕是鱷魚的眼淚吧。我很感激林同學的英勇行為,我靜靜地注視林同學,期待他倒下,遺憾的是,他一直不倒,放學路上也不倒,難道晚上他會倒下?
晚上,我去了他家?guī)状?,看見他依然不倒,我想第二天會倒吧。我看過一部電影,說敵人給人吃的都是慢性毒藥,讓藥慢慢地釋放,然后倒下。
第二天,林同學活蹦亂跳地來了,他一天都在活蹦亂跳。難道袁同學放的毒藥是過期的?趁袁同學不在,我翻了她的書包,沒有發(fā)現(xiàn)菜團子,也沒有發(fā)現(xiàn)毒藥。難道袁同學沒有放毒藥?我很驚訝,她為什么不放毒藥?
放學時,袁同學欲言又止,神色有點慌亂,幾次起來又坐下,十分憂傷的樣子,她是不是因為沒有毒藥而痛苦啊。
我警惕地盯住她,她眼里竟有些淚水,然后眼巴巴地望著我,我們能不能一起回家。
想在路上害死我吧,我才不上當呢。當看到她那美麗而又可憐的大眼睛時,我心里又有了一點慌亂?;艁y什么呢,說不上,總之,很亂,去還是不去,心里一直在打架,但最終一個聲音占了上風,去吧,老師說大同學要幫助小同學。袁同學在我眼里就是小同學,我是班組長,是領導,就應該幫她。所以,我只能違心地說,行,我們一起走。
當然,我還是很小心的,與她保持了三米的距離。袁同學沒有介意,她走前,我走后,我想:只要她轉身,我立刻就跑,她跑不過我的。
走到半道上,有兩個高年級的同學站在路中央。袁同學來了,他們馬上發(fā)出一陣陣怪叫聲。原來,這兩個壞蛋每天都在欺負我們的袁同學。
我一直認為男同學是不能欺負女同學的,所以,我一點也不怪袁同學讓我護送她,相反,因袁同學的信任,內心上還有點小小的激動。
滾開!你為什么攔別人的路。男性荷爾蒙涌了出來,我勇敢地迎了上去。
二比一,我始終處于劣勢,很快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我第一次如此近的聞到了泥土的芬芳,快要與泥巴芬芳融為一體時,我聽到頭頂一聲炸響:我跟你們拼了。我聽到的是袁同學的聲音,她正揮著一根木棍氣洶洶撲來。
兩個男同學自然跑了。我爬了起來,除了一身泥巴、一些淤青、一些疼痛外,沒有其他問題。
她扶著我,直掉眼淚,不斷道歉,說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此刻,我完全忘記了她的地主身份。我慌亂地說,沒關系,沒關系,以后我天天跟你一起回家。
袁同學笑了,從她的笑臉中我讀懂了她的真誠。我想,我?guī)土怂?,她應該不會吃我了吧。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心里很輕松。我每天很愉快地陪袁同學上學回家。
小林同學自然不干了,你不怕她吃你啊。我心中暗笑,她不會吃我的,她要吃的對象應該是你。當然,這是我的小秘密,我沒有告訴林同學。
小林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不信,晃了晃頭,有的人,死到臨頭了,還不知。小林的話又讓我有點緊張,是啊,袁同學從沒有說過不吃我,她會不會呢?
我暗中觀察了袁同學的表情,好像會又似乎不會。一次,擔心終于成了現(xiàn)實。
一個下午,一個陰沉的下午,天好像要下雨了。我的手指頭讓門框碰了一下,血流出來了,鉆心地痛,我的淚水頓時流了出來。
我看見袁同學向我跑來。她看了看我的手指頭,趁我不注意,竟抓起我的手指頭伸進了嘴里。我大吃一驚,拼命地掙扎,誰知手竟被袁同學牢牢地抓住,我瞧見手指頭進了袁同學的血盆大口,完了,袁同學要吃我了。
我非常絕望,心里翻騰不已,一時忘記了呼喊,當然主要的還是沒有疼痛感,我的手指頭進了袁同學的嘴里,一點都不痛,不僅不痛,手指頭還暖融融的。原來袁同學沒有撕咬,而是吮,輕輕地吮了幾個來回,把上面的血水和泥土吸干后,把我的手指放了出來,接著,從墻角處找來了一個厚厚的蜘蛛網包在我的手指頭上。蜘蛛網能消炎止血,這是我們這一帶很流行的綁扎傷口的方法。
也就是說,袁同學根本沒有打算吃我,我為剛才不恰當?shù)南敕ㄐα?。袁同學沒有笑,她只說了一句,以后要小心,就漲紅著臉跑開了。袁同學的行為讓很多同學看見了。袁同學是地主不錯,但她是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我們對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懷有深深的恐懼感。于是,同學們看到后都在嘿嘿地笑,他們的笑聲讓我們很害怕,我們的臉都紅了,所以袁同學趕緊溜了。
通過這件事,我覺得袁同學不會吃我了,我們成了一對表面不好、私下很好的同學。盡管林同學一再發(fā)出警告,但我不以為然,因為袁同學有很多機會吃我,但她沒有,因此,我就肯定地說她不會吃我了。
得知真相后,我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袁同學沒有來上學。后來,在放學的路上,袁同學找到了我,她說她要走了,主要是她下放的地主父母要走了,她也得走。
她流了淚,我有點難過。走的時候,我們沒有握手,但拉了一下。她的手背很涼,手心有點溫暖,我們就在手心上點了一下,雖然是很輕的,但有一股電流通遍了全身,很癢,很激動。她說她會永遠記住我。我也說會。
然后,她就走了,瘦弱的身軀由大變小,慢慢地消失在天際邊。我望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漸地暗淡下來。我以后再沒有見過袁同學。
不知袁同學還記不記得我。
(責任編輯 高生榮)
李蘇章,1964年出生,湖南省茶陵縣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沙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歷任中建五局一公司黨委工作部部長、中建五局遼寧公司辦公室主任等職,在《長江文藝》《西湖》等幾百家報刊發(fā)表作品三百多萬字,部分作品獲全國大獎,部分作品被收入中國最權威的文學年選本。本人傳記被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湖南當代作家大辭典》一書收錄,現(xiàn)為自由撰稿人,長沙知名寫手,著有《婚姻啟示錄》《凍死在春天的愛情》、長篇小說《工地紅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