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瑞豐用鐵鍬把四強拍在地上,看著血爭先恐后地從他后腦勺流出來的時候,他嚇傻了,秀花娘也被嚇傻了,剛剛還吵鬧的院子頓時沉寂下來,鼎沸的空氣瞬間被凍結(jié)。幾秒之后,秀花娘一聲尖叫,瑞豐才意識到:自己殺人了。
反應(yīng)過來的瑞豐拉著秀花娘逃出了四強的家,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瑞豐兩口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奔跑如飛。秀花娘到底是女人,驚嚇過度的她腿軟得像橡皮泥,雖然有瑞豐拉著,她還是幾次摔倒在泥土里。十一月的這個晚上冷得徹骨,靜得出奇,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沉重地回響在夜色中。路旁的樹光禿禿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著他們,風(fēng)從他們背后吹來,低吼著,嘶叫著,像是在推著他們向前跑,風(fēng)吹得路邊的樹搖搖晃晃,單薄瘦弱的樹枝張牙舞爪,如同一個虛張聲勢的惡魔。
終于跑回家,秀花娘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瑞豐急忙鎖門,由于腿顫手抖,他擺弄了半天,才把鐵鎖掛在門上,又?jǐn)[弄了半天,才把鎖頭插進(jìn)鎖眼里,終于鎖好了門,瑞豐稍覺放心,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空洞,但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去院子北角把一個舊的床頭柜推到院門那里,用床頭柜抵住院門,他想了想,四下看了看,又搬了幾摞磚放在舊床頭柜上,這時才覺得放心了。看到秀花娘還坐在地上發(fā)抖,瑞豐鼻頭又麻又疼,有一股想流淚的沖動,但他還是忍住了,他彎下腰把秀花娘架起來,慢慢地把她扶到屋子里。
屋子里的空氣比外面稍暖,一股燒木柴的味道混合著尿騷味以及剩飯味撲面而來,瑞豐突然忍不住了,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心里一下子敞亮了:這是家的味道啊,回家了啊,回家了就安全了,回家了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他扶著秀花娘讓她輕輕坐在炕上,自己去點蠟燭,屋子瞬間被微弱的光暖暖地籠罩著。他也走過來,輕輕地坐在炕上,炕上的秀花在厚厚的棉被里甜甜地睡著,嘴角還掛著一絲天真的笑容,她肯定是在做著美好的夢吧,夢里沒有壞人,夢里秀花肯定是被爹抱著,被娘親著,眼睛哭得腫腫的秀花在夢里甜甜地笑著……瑞豐給秀花掖了掖被角,心里沒那么害怕了,甚至還有點高興,為了女兒,殺個人有什么,況且那東西不是個人,是畜生!秀花娘呆坐在炕上,由于在路上摔倒好多次,身上手上都是土,她想摸摸秀花,卻怕手上的土把秀花弄臟,想親親秀花,但還沒有挨近秀花她的眼淚就先涌了出來,她用手捂著嘴,使勁不讓自己哭出聲,硬憋回去的哭聲使她的脊背起伏得厲害,使她的眼淚流的更多,情緒的爆發(fā)、眼淚的噴涌令她手腳冰涼發(fā)麻,支撐不住的秀花娘從炕沿出溜到地上,瑞豐趕緊過來扶住秀花娘,低聲安慰她:“沒事兒,孩兒她娘,沒事兒,一切有我在……”
二
瑞豐是趙莊村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由于常年在地里干活,四十五歲的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老一些,人干瘦,似乎骨頭上只包了一層皮,夏天赤膊下地的時候,可以隱隱約約看到他細(xì)細(xì)的肋條。他的臉上紋路很深,皺皺巴巴,但是皺得好看,像一朵開得不是很展的菊花,他脾氣很好,見誰都是笑瞇瞇的,從來沒有與誰有過爭執(zhí)。他叫瑞豐,但是他的家境遠(yuǎn)沒有他的名字富有,甚至可以說是貧寒,自從爹娘死后,他就住在父母留給他的毛坯房里,守著那三畝地過活。由于家里太窮,瑞豐直到三十五歲才討到媳婦。瑞豐的媳婦是鄰村里莊村的寡婦,帶著個閨女,叫秀花——那年剛滿一周歲, 秀花娘當(dāng)時三十歲,算不上漂亮,頭很小,臉上肉不是很多,眉眼倒還齊整,只是鼻子塌塌著,光看頭的話會覺得她身材很嬌小,然而她卻是一個高大壯碩的女人,全身只有頭最小,乍看還以為是哪個調(diào)皮的孩子捏的失敗的泥人。
瑞豐心里感激秀花娘不嫌棄他家里窮苦,特別用心地對她們母女倆好,將秀花當(dāng)成自己親閨女。秀花娘感激瑞豐不嫌她是個死了丈夫、帶著孩子的,也真心體貼瑞豐。因此,日子雖苦,一家三口也和和美美,在平靜的趙莊村,過著平靜的日子。
事情壞在秀花十一歲這年。
這天下午,天陰沉沉的,好像快要下雪,秀花放學(xué)到家,發(fā)現(xiàn)家里的門還鎖著,她知道,爹一大早就去集上賣白菜了,娘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村長家?guī)兔ψ雒薇?,于是秀花卸下書包,坐在門口的木墩上等爹娘回來。
學(xué)校放學(xué)不晚,天還沒有黑透,風(fēng)吹得很緊,秀花縮縮脖子,把小手交叉插進(jìn)袖口里,心想爹娘怎么還不回來。秀花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空,云低低的,好像還在慢慢地壓下來,秀花低下頭閉緊眼睛,在擔(dān)心:“莫不是天要塌下來了吧……”風(fēng)把秀花的小臉蛋吹得紅紅的,秀花更顯得好看了。秀花絲毫沒有受到秀花娘頭和身材比例不協(xié)調(diào)的影響,不但頭和身材比例完美,五官也是十分精致,皮膚白皙,頭發(fā)油黑,雖然才十一歲,也是同齡人中的小美人。天越來越黑了,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望了望巷子口,一個人影也沒有,失落地眨了眨眼睛,身體蜷得更緊了。
這時四強喝得醉醺醺地在村里瞎轉(zhuǎn),不知怎的走到了瑞豐的家門口,就看見了秀花,眼睛有些放光,他詫異地想:“里莊村那個寡婦的閨女都長這么大了,出落得可比她娘標(biāo)致?!彼匆娦慊ㄒ粋€人坐在門口,心里一喜,走過去,連哄帶騙,硬拉著秀花去他家里。
秀花想掙脫那只手卻掙脫不掉,一直到要走出巷子了,也沒有等到爹娘回來……
瑞豐和秀花娘一前一后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們左等右等不見秀花回來,便覺得事情可能不好,秀花從來沒有晚上出過門,就算家里沒人,她也會坐在門口等。
“孩兒她爹,不會有人販子吧?”秀花娘顫抖著問。
“不會的,不會的……”瑞豐也有些不知所措,“走,走,走!趕緊出去找!”瑞豐吼著。
正當(dāng)兩個人要出門時,秀花哭著跑了回來,身上的棉襖被扯壞,露著黃白色的棉絮,左臉紅腫,嘴角還流著血,兩個羊角辮也被扯掉一只,頭發(fā)凌亂地趴在肩上。秀花娘眼前一黑,想奔過去抱住秀花,一邁腿卻跪在地上,秀花把頭埋進(jìn)娘懷里,瑞豐紅著眼問:“怎么回事!”秀花哽咽著說:“一個叫四強的人,他說爹讓我去他家吃飯,我不去,他就拉了我走……去到他家他就讓我脫衣服,我不脫,他就扯我打我……幸好他喝了酒,自己站不穩(wěn),他摔倒了,我才逃回來……”從沒發(fā)過脾氣的瑞豐現(xiàn)在腦門上的青筋暴起,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秀花娘哭著罵道:“四強這個畜生,咱們家跟他無冤無仇,他連我這么小的女兒都不放過啊……”
晚上,秀花娘安慰著秀花,直到秀花睡著了,她又忍不住流下眼淚。這時,瑞豐看著窗外,想自己老實了半輩子,從不肯跟任何人紅眼,可是老實人卻被欺負(fù)得最慘,要是自己碰到這樣的事還忍氣吞聲,自己還算個人嗎?他扭頭對秀花娘說:“孩兒她娘,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我得找狗日的四強去!”“我也去!”秀花娘站起身,“咱不能這樣任他欺負(fù)!”
瑞豐兩口子氣急地拍開四強家的門,四強開了門看見他們,笑嘻嘻地說:
“我還說是誰呢,原來是老丈人老丈母娘啊?!笨此膹姷臉幼樱埔呀?jīng)醒得差不多了。
“你個畜生!你叫誰老丈人老丈母娘呢!”秀花娘氣得直哆嗦
“要不是我今兒后晌喝多了酒,我早就跟秀花洞了房,你們自然是我老丈人老丈母娘了,今天沒得手,以后機會多的是嘛,嘖嘖,老丈母娘,你養(yǎng)的閨女真他媽好看……”
“啐!”四強還沒說完就被瑞豐吐了一臉,“不要臉的混蛋!畜生!你不配拿眼看我家秀花!別以為我們老實就好欺負(fù),以后你敢動秀花一下試試,老子剁了你!”
“我不配?嘻嘻,又不是你親女兒,用得著這么激動嘛,你不會是看這個寡婦太丑,想收下她女兒吧,你也太貪心了?!彼膹娔四樕系耐倌?,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無賴的樣子。
“我撕了你的狗嘴!”秀花娘說著便撲上去跟四強廝打。
四強把秀花娘的手撥開,趁勢抱住了秀花娘,對瑞豐說:“傻瑞豐,你不是氣我要睡你閨女嗎?你看啊,我還要睡你媳婦兒呢,你能怎樣啊,哈哈哈?!闭f著便要親秀花娘。
“我跟你拼了!”瑞豐這時像一頭發(fā)狂的野獸,他彎下腰,拿著脖兒,以頭為武器,向四強的肚子上撞去,四強放開秀花娘,靈活地閃到旁邊,瑞豐撲了個空。并且由于用力過猛,瑞豐來不及剎住自己,撞到了墻上。四強看到瑞豐狼狽的樣子,大笑起來:“哈哈哈,傻瑞豐,教你個俗話兒,你這叫‘賠了媳婦兒又折兵!”說著又沖過去一把抱住秀花娘。
瑞豐這時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他從地上爬起來,看到墻邊靠著一把鐵鍬,抓起來便掄向了四強的后腦勺……
三
拍死四強那天晚上,瑞豐和秀花娘一夜沒睡,倆人一會兒嘆氣,一會兒相視流淚,一會兒看看熟睡的秀花,不知不覺天就亮了。秀花娘起身去做早飯,由于心事重重,做飯時不是摔了鐵勺就是掉了鐵瓢,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個不停。飯桌上沒有往常說笑的氣氛,平時最愛說話的秀花沉默著,顯然還沒有從昨天的驚嚇中緩過神來,瑞豐摸摸秀花的頭,安慰她說:“秀花,你別怕,那個壞人再也不會欺負(fù)你了。”秀花點點頭,但想起昨天的場景,秀花不由得又流出淚來。秀花娘想起什么似的,緊張地問:“秀花,昨天四強拉你走的時候路上有沒有碰見人?”秀花含著眼淚想了想,搖搖頭,“他拉著我從麥地里過的,天已經(jīng)差不多黑了,沒碰見人?!薄澳慊貋頃r呢,碰見人了嗎?”秀花再次搖搖頭。秀花娘松了一口氣,但是緊接著,她又變得很緊張,“秀花,你記著,這件事,跟誰都不能說!你一定記著!”秀花重重地點點頭。
秀花去上學(xué)后,瑞豐兩口子又呆坐在炕上,提不起一點精神去干活。忽然,瑞豐說:
“孩兒她娘,要不我去自首吧,你說呢?”
“孩兒她爹,你可不能這么想!村里跟四強有矛盾的人多了去了,誰能懷疑到咱身上呢?再說也沒人看見四強拉秀花呀。咱們平時老老實實的,沒惹過四強,咱家窮,四強也沒盯過咱家,咱家跟四強沒一點兒關(guān)系!”秀花娘聽到“自首”兩個字,嚇壞了。
“可是,我畢竟是害了一條人命啊……”
“孩兒她爹,你不看看四強是個啥樣兒的混賬人,他配你這么好的人給他償命嗎?再說,咱家才過幾年消停日子啊,我和秀花沒了你活不下去啊……”秀花娘說著說著痛哭起來。
瑞豐攬過秀花娘,心想,是啊,那樣一個畜生也配我給他償命?他不是說了嗎,他以后還會欺負(fù)秀花,我拍死他沒錯兒!
三天后的一個早上,村長挨家挨戶發(fā)布通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四強的尸體。
鎮(zhèn)派出所的孫警官趕到趙莊村的時候,四強家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不少村民??辈焱戡F(xiàn)場,孫警官走到村民跟前,問:“四強平時跟什么人有過節(jié)嗎?”村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著頭不敢說話。這時村長走過來說:“孫警官哪,要說這個,那我們大半村子的人可都跟四強有過節(jié)啊。四強這家伙混賬,整日在村里瞎晃,凈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我們村里起碼有一半人家或多或少地被他偷過,不光這樣,他還調(diào)戲婦女,為這也沒少挨打。雖說四強可恨,但是,我們村的人是沒有一個敢殺人的??!”
孫警官想了想,問:“四強的鄰居呢?”
跟四強住一道街的小民子說:“四強家左邊是村道,右邊是一片還沒開始施工的房基地,我住在房基地的右邊兒,離四強家就遠(yuǎn)了。”
“那你最后一次見四強是什么時候?”孫警官問。
“我記得好像是是四天前的晌午飯后,有一個外地酒販子來村里賣酒,我當(dāng)時正好坐在門口消食兒,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酒販子把裝酒車住在房基地旁邊,就迫不及待跑進(jìn)房基地,估計是撒尿去了,他進(jìn)去不久四強從家里出來,看見裝酒車就拿了兩瓶回家了,不一會兒又出來,又拿了兩瓶時,酒販子正好出來了,大叫一聲,四強受到驚嚇手里的兩瓶酒掉在了地上,酒販子看看車知道少了就扯著四強像是讓他賠,我也沒聽很清,后來四強跑進(jìn)了家,酒販子也追了進(jìn)去,但是過了一會兒就又出來了,我也沒弄懂發(fā)生了什么?!?/p>
孫警官“哦”了一聲,陷入沉思。
四
發(fā)現(xiàn)四強尸體的這天一大早,瑞豐又背著白菜去鎮(zhèn)里集上賣,這次白菜賣得很順利,后晌四點多就賣完了,瑞豐去百貨商店想買點糖給秀花壓壓驚,選糖時,他在店里聽見一個婦人正在跟售貨員說閑話兒。
“你知道嗎?我們鎮(zhèn)的趙莊村出人命了!我家那口子剛才回家跟我說的,拿了件衣服就走了,說要加班呢!”婦人說。
瑞豐心頭一震。
“啊,真的???我們鎮(zhèn)可是幾十年沒出過人命案了,哪個死了?。俊笔圬泦T有點不敢相信。
“聽說是一個混混呢,全村人都看他不順眼。但是壞人死了我家老孫還是要給人家找兇手啊,唉,這幾天又有的忙了?!?/p>
“兇手還沒查到吧?”
“也差不多了,一個小村里的人命案能有多難查?!?/p>
瑞豐心里一緊,汗立刻就下來了,一邊裝著買糖一邊豎起耳朵聽。
“不會吧,這么快就查到兇手了啊,兇手是誰???”售貨員好奇地問。
“聽老孫說了一句,好像是個什么酒販子,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快破案了。”
瑞豐這才松了一口氣,趕緊抓了一把糖,付了錢,就快步走出了百貨商店。
走在路上,瑞豐剛剛放松的心情漸漸又不安起來,一邊走一邊想,四強的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警察肯定還在村里調(diào)查,但是怎么出現(xiàn)一個酒販子呢,哦,對了,四強那天后晌是喝了酒的,自然有個酒販子。那個酒販子怎么就糊里糊涂成了兇手呢?酒販子是從哪里來的?現(xiàn)在在哪里呢?他肯定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兇手,那他會不會再去趙莊村賣酒呢?他去了肯定會被立刻抓起來吧……他要是不招,警察會不會懷疑到我呢?聽說進(jìn)了派出所不死也要脫層皮,萬一他被屈打成招了呢,他要替我去死啊……他家不知道還有些什么人,不知道他有沒有父母,有沒有老婆孩子,不知道他們家離了他能不能過……就算他是光棍兒,他替我死,這怎么行呢……我已經(jīng)害了一條人命,還要害第二條人命嗎?但是秀花娘和秀花怎么能沒有我,她們母女倆過不下去的呀……而且秀花娘說得也對,四強那樣的人值得我給他償命嗎?
瑞豐胡思亂想著,沒察覺到一場雪已悄然而來。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走到了鎮(zhèn)子北口,瑞豐在北口停下了腳步。
北口以北,是鎮(zhèn)派出所方向。北口以南,是趙莊村方向。瑞豐朝北看看,再朝南看看。除了瑞豐,道上沒有一個人。只有越下越大的雪,靜靜地散落在大地上。
(作者介紹:任美冉,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