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原
人的生命需要一個出口,但多數(shù)人都主動或被動地放棄了尋找這個出口,在混沌中活著。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素人藝術(shù)家汪化是幸運的。她通過繪畫找到了生命的出口,并因此被賦予了無限的自由。
游出生命的泥潭,找到自由的出口
汪化出生于福建南平的一個小山村,那兒有連綿的群山和滴翠的竹林,山風時來吹拂稻浪,整個山村都在碧濤中翻滾。但這一切難以打動汪化,當她還是名叫季紅燕的沉默女生時,就喜歡躺在床上天馬行空地幻想。在她眼中,周圍的一切都是限制,家里的墻是限制,村莊和山丘是限制,就連天空也在限制自己。她幻想著住在山頂,讓礙眼的事物統(tǒng)統(tǒng)消失,整個世界便可一覽無余。
因為成績差,季紅燕讀完小學便輟學了,不到16歲就外出打工。第一份工作是當保姆,因為不會帶小孩,她很快被辭退。后來又去酒店當服務(wù)員,也學著其他女孩買書,學習電腦和英語,卻一頁都看不進去。她甚至還隨大流炒過股,結(jié)果賠光了僅有的一點積蓄?!昂芑煦纾裨跔€泥中游來游去,找不到生命的出口?!彼@樣描述那時的狀態(tài)。
經(jīng)歷過漫長的失業(yè)期,季紅燕無聊時就在本子上畫線條,還像模像樣地在老家堂屋的木門上貼滿畫作,開過一場“個展”。再回上海打工時,季紅燕遇見了在雕塑公司任職的學者金小膠。金小膠見她畫風獨特,便留她在公司打雜。此后的大半年,季紅燕就住在公司大廳的一個角落里,每晚借著路燈的光亮作畫,常常畫著畫著就睡著了。
這一年,季紅燕30歲,畫畫帶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幸福感。在此之前,她非常悲觀,認為人一出生就要面對無窮無盡的悲苦。外出打工的那些日子,她在生活的洪流中掙扎著求生,更覺得現(xiàn)實世界中有太多的壓抑和限制,但繪畫將她從這種狀態(tài)中解脫了出來。她看到了一個全新的自己,靈動、飽滿,和宇宙萬物通過畫筆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感覺令她宛若新生。
遇見金小膠之前,季紅燕一直認為像國畫、油畫這樣的形式才能被稱作藝術(shù)。但金小膠告訴她,藝術(shù)無邊界,堅持畫出自己所想,并畫到極致,就能觸摸藝術(shù)的內(nèi)核。這句話點燃了季紅燕內(nèi)心的希望。看到季紅燕一心想著畫畫,金小膠勸她:“上海不是一個適合搞藝術(shù)的地方,早一些離開對你更好?!币驗檫@句話,季紅燕決定北上。
2012年8月的一個夜晚,季紅燕買了一張高鐵票,從上海來到了北京。抵京之后,她將名字改為“汪化”?!巴簟痹⒁庵坏嗡畢R入了汪洋,“化”則與“畫”同音,意味著“融化在繪畫里”。
畫到哪是哪,活到哪是哪
在北京,汪化不認識任何人,但逛過798、草場地、宋莊等藝術(shù)區(qū)后,她深覺自己來對了地方。有一天她去逛中央美術(shù)學院,在圖書館旁的書店里,她興奮地翻閱著各種各樣的藝術(shù)書籍,暗暗決定無論如何要留在這兒。她問校門口的保安,哪里可以找到一份工作。被告知學校食堂正在招人,她便跑去找食堂的經(jīng)理:“我只要包吃住,可以不要工資,但我只上半天班,其他時間我想畫畫?!?/p>
就這樣,汪化成為了央美食堂的一名服務(wù)員,每天工作三小時,每月工資1000元。她租住在央美附近一間小小的地下室里,每月房租200元,覺得很知足。不上班時,她就跪在地下室的床上作畫。她的畫是由綿延不斷的線條組成的,它們無邊無際地延伸著,似乎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這些線條都是從汪化的內(nèi)心流淌出來的,沒有任何參照物,自顧自前行著,時而舒展時而糾纏,畫到哪里是哪里,就像汪化逐夢前行的生活。為了呈現(xiàn)這些生命的線條,汪化買來了幾十米的長卷,在上面畫滿情感與思想。
汪化租住的地下室不到10平方米,是用人防設(shè)施改造的,里面管線糾結(jié)、陰暗潮濕、空間逼仄。但在汪化看來卻是一個極樂空間。她最喜歡夜晚作畫,因為在那時“一切氣息平靜下來后,夜晚的感覺就像星河,靜靜圍繞在身邊”。隨著靈感的自然流淌,汪化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要畫,她隨時可以舞動著筆進入狀態(tài)。因為居住環(huán)境太差,加上經(jīng)常幾個月都靠粥和咸菜度日,她的身體變得非常糟,經(jīng)常因為低血糖暈倒,還患上了頭疼癥。這更讓她覺得“生命太緊促,不足以讓我把所有想畫的東西畫出來。要吃要住,都會牽絆”。
中央美院是汪化的福地,在那兒,她不僅遇見了賞識她作品的老師,還結(jié)交了許多朋友。在央美教授、知名畫家袁運生等人的推薦下,汪化的畫被北京時代美術(shù)館有償收藏。她還開始去美院聽課,有意識地培養(yǎng)自己心、手、眼的統(tǒng)一狀態(tài),探索各種未知的畫法。2014年年底,一位朋友去汪化的地下室拜訪,深感其居住和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太過惡劣,于是為其聯(lián)系了單向街書店做“駐店畫家”。最初接到邀請,汪化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好事:每天不用做別的,只要畫畫,而且還有錢拿,簡直像做夢。隨后,她每天如禪定一般坐在書店一樓中央的書桌旁,手持畫筆遁入老衲穿針般的深層寧靜。
畫畫常常使汪化回歸到初生嬰兒般的狀態(tài),此時的她自由而滿足,曾經(jīng)拘束她的條條框框,限制她的種種情境都自動消失了。她在創(chuàng)作中得以休息和自省,畫作也漸臻佳境。不久前,她在單向街書店舉辦個展,并將收入捐給單向街公益基金會——以此來回報這家“收留”并滋養(yǎng)她的文化機構(gòu)。
萬物一線,真我自現(xiàn)
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樣,在汪化看來,世間萬物都是一條長長的線,音樂也好、舞蹈也好,甚至情緒,都可以用線條來表達。有一日她在《百家講壇》上了解到李清照的生平,忽然產(chǎn)生了情感上的共鳴,在宿舍的墻壁上畫滿了一氣呵成的線條。這些線條隨心而走,直擊人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有人在其中看到了嬰兒,有人看到了天神,有人則看到了宇宙萬物的運行軌跡。汪化的才華和漫無邊際的想象力令人驚嘆,也為她帶來了世俗意義上的好運氣。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汪化的故事被人發(fā)到了微博上。那條微博引起了廣泛的關(guān)注,開始有人聯(lián)系汪化為其辦畫展。但她拒絕了,理由是“我的東西是私密的,不喜歡被太多人看到,這只是我私人的情緒”。后來《中國夢想秀》節(jié)目組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她,希望幫她達成夢想,但她真正的夢想是專心作畫。節(jié)目主持人周立波曾提出以20萬元的價格購買她的畫卷,她婉拒了,執(zhí)拗地說:“我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就是畫一幅我自己的畫,其他的我都不在乎?!?/p>
因為不在意,每每有小畫廊的老板和學生來請教線條的畫法,她總是樂滋滋地分享心得。但在其他人看來這就是“偷藝”。對于賣畫這件事,她也從不上心,更不會討價還價,反倒是周圍的朋友看著干著急。曾有歐洲來的策展人從她那里取走了八幅畫,說是代為打理,結(jié)果一去不回。她雖然有些心寒,卻堅信對方這樣做必有他的道理。有時興致來了,她還會拿著畫四處送人。朋友們生氣又無奈,說她“腦袋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八翘A?,可能就畫不出這樣的畫了吧?!币晃缓糜褵o奈地說。
早在上海的時候,一名外國畫商就對汪化的作品興趣濃厚,認為可以將其印在餐具和女士絲巾上。他多次跟汪化溝通,甚至從上海的雕塑公司追到了北京的地下室,卻一直拿不到她的授權(quán)。朋友罵汪化榆木腦袋,問她這樣辛苦地作畫,堅持和拒絕的目的又是什么?汪化笑得很平靜:“我就是沒有這方面的需求而已?!?/p>
汪化的故事吸引了獨立片導演張楠的注意,張楠以汪化的故事為主題,耗時三年拍攝了大型紀錄片《我的生命線》。這部紀錄片為汪化引來了更多的關(guān)注,卻同樣難以打擾她內(nèi)心的寧靜,因為手底的線條,已經(jīng)承載了她全部的悲喜。
不少人都說,汪化是幸運的人。但她真正的幸運,不在于從默默無聞到為人所知,而在于她在紛蕪雜亂的世界里,找到了一條通往自由和寧靜的通道。許多人都求而不得的“心之安寧”,于她而言,只需一筆在手,便可隨時隨地遁入此境。
(編輯 張秀格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