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信
喜歡買書,且又涉獵較雜,書便越攢越多。如何安置這些書,倒成了一件傷腦筋的事。
先是最大化利用書柜空間,由單排變作兩排,不常用的里面藏,常用的外面擺,上面再橫著塞。待書柜插滿了,只好置于床底之下、柜子頂上,或是碼放在犄角旮旯。由此帶來了新問題,一則凌亂,二則不便,每次找本書總得折騰一回。
友人來訪,看到亂糟糟的書,建議我們趁早丟一部分。其道理是,積攢下來的書,除了少量工具書和經(jīng)典外,大部分不會再去翻它,當然做學(xué)問的人除外。他的做法是,每次搬家時都把書篩選一遍。覺得言之有理,遂從善如流,搬家時照此辦理,下決心淘汰一部分舊書。我們商定的原則是,凡屬用不著的,一律淘汰。
女兒收拾起來最是利索,把她這些年各種考試的輔導(dǎo)材料,連同各種過了氣的時尚讀物一股腦清理了出來。我則進展緩慢,把架子上的書倒騰到地板上,坐個馬扎一本一本地清理。欲留之者碼于左側(cè),欲棄之者堆于右邊。凡學(xué)術(shù)經(jīng)典、文學(xué)名著、重要文獻、大家文集、友人贈書、名人傳記,以及有價值的工具書等,皆歸于左,自無須多想。而對于那些符合“沒用”標準當棄之者,甄別起來并非易事,幾乎每本都拿在手里掂量半天,甚是犯難。
確有少部分書籍扔起來比較痛快,如那些購買時未經(jīng)認真選擇,匆忙買來但翻過之后便懶得再去看的書;那些逛書市時圖便宜一摞摞拎回來的打折書;那些當時社會上熱過一陣子,自己也從頭到尾看過,但覺得不過如此的書;還有那些我看過而家里人都不甚感興趣的雜書。
有些書卻是絕對舍不得的,譬如那些讀書時用擠出來的生活費買的書。有一本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第一卷,購于1979年5月高中畢業(yè)前,定價9角。一同買回的還有魯迅先生的《且介亭雜文末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版,原價3角5分,打折后1角。兩本書剛好1塊錢。清楚地記得,在縣城新華書店頭一次看到這兩本書時,雖甚是喜歡,但猶豫再三沒舍得買,第二次去才下了決心。記得如此清楚不是記憶力好,而是因為這兩本書當時花掉了我身上僅有的1塊錢。此后我差不多啃了兩個星期的咸菜疙瘩。
又譬如那些如饑似渴讀過的書。1979年進入大學(xué)以后,買書多了些,但那幾年能買到的好書仍是有限。當時剛改革開放,百廢待興,學(xué)術(shù)出版更是如此。如《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當時只有兩個版本,一本是于光遠和蘇星先生主編的,薄薄的兩冊,習(xí)慣稱之于蘇本;另一本是徐禾先生主編的,稱徐禾本。再后來才有了所謂的南方版和北方版,是分別由南方十幾所高校和北方十幾所高校組織編寫的,我索性都買來對比著看。為了啃《資本論》,我差不多尋到了當時出版的各種輔導(dǎo)讀物。最風靡一時的是薛暮橋先生的《中國社會主義經(jīng)濟問題研究》,班上幾乎人手一冊。那個年代,每出版一本好書大家都爭著買,借著看。記得學(xué)校圖書館自辦了一份名叫《知識林》的小報,摘編各種觀點和資料,大家竟也自費訂閱。知識饑渴啊!
再譬如那些淘之不易的書。讀研究生時,出版物漸漸多起來,當時買了不少經(jīng)濟學(xué)方面的書。買得最值的是商務(wù)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學(xué)術(shù)名著叢書,現(xiàn)在要賣的話都升值了好多倍。畢業(yè)后分配到研究所工作,買書依然是周末的“必修課”,常常是騎自行車跑大半天才會買到一本喜歡的書。有些書甚至還能回憶起是在哪里淘到的,推薦給誰看過,或是研究什么問題時參考過、引用過。以前買書,都會讓售貨員蓋上書店的印章,這其實是一件挺有意義的事,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書店不這么做了。
還有一些書是郵購的。大三準備考研時郵購最多。由于學(xué)校建在縣城,書店很小,專業(yè)性強的書根本買不到,只好郵購,就連《資本論》解說、《政治經(jīng)濟學(xué)說史》也都是郵購的。上世紀80年代初郵購可不像現(xiàn)在快遞這樣方便,得先去郵局給出版社寄書款,加百分之十的郵寄費。匯出之后,快則半月,慢則月余,會收到一張包裹單,然后再憑這張單子和學(xué)生證去郵局取書。寄書款、取書都要排長長的隊。那時候買啥都要排隊,這是“短缺經(jīng)濟”的典型特征。每次從箱子底下翻出這些書,就像看見困難時候幫助過自己的朋友。
舊電器、舊家具等,當年也購之不易,淘汰時卻沒覺得多可惜。人與書之間的感情則全然不同。書雖說也是物,但因跳躍著文字,似乎有了靈性和神圣之感,于是格外珍愛甚至是尊崇。所以,有的書你明明知道不會再看,但仍舍不得丟。有的本來已經(jīng)準備丟掉,可過會兒又拿回來收好。不忍。不舍。不能。
看這樣下去戰(zhàn)果太少,于是把目光盯上了教材。我和妻是同學(xué),家里一直存有兩套一樣的大學(xué)教材,誰都不舍得丟。我們商量,把兩套合為一套吧,選磨損少的留下。妻子的書里常常會有意外發(fā)現(xiàn),比如某本書中夾著一張舊照片、一枚用過的郵票,或是一張書簽、一封信、一張明信片、一張門票,自然又觸動某些塵封的回憶。書,自然也就不再舍得丟棄,仿佛這些紙片離開這些書便會迷失似的。
如此折騰下來,書卻沒有清理出多少。起初確定的原則并沒有得到落實,那些看似用不著的書籍,要丟掉時竟如此糾結(jié)。
其實,真正丟不開的,并不是這些書,而是它所承載的那些記憶。人生的經(jīng)歷,最后都成為了一種縹緲的記憶,歲月遠逝,能留在身邊而又承載著某種記憶的東西愈顯珍貴。何況,那是關(guān)于青春的記憶。
許多東西,可以放下,卻是丟不開的,不妨留作回憶。
(常朔摘自《光明日報》2016年9月23日 圖/錦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