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怡萱

看過柴靜的《看見》以后，我一度做過這樣的夢：白亮的燈光從四面八方打過來，白茫茫的視野里只有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清晰無比，我掙扎著想說些什么。槍響，視野轉(zhuǎn)暗的那一刻，我突然知道了：我，是藥家鑫。

藥家鑫案我記了很久。初次聽說是來自長輩的飯后談資，皆是義憤填膺的論調(diào)，死刑是公義的決斷—— 一腔少年人的善惡正義在我心中激蕩。我，甚至于說民眾，為自認(rèn)為的公義裹挾，得意揚揚地?fù)]下尖刀，又以道義和悲憫來粉飾。那時有多自得于正義的行動，多年以后翻開《看見》細(xì)讀過后我便有多么手足無措。我心中有一個聲音開始吵嚷：真相！真相！并不能將過錯全部歸咎于社會和家庭，只是本該有更多的疑問和反思，只是那些或厭惡或諷刺的指責(zé)也許可以溫和一些。

許許多多的事情都是同樣。我再不敢妄加評判，以免日后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深深不安，只想要問個究竟。

不如說，凡是一切一面倒評論的東西，都要先問個究竟。

“究竟”，換個詞，“真相”。評判一旦開始，便有一份責(zé)任在。盡力不失公允，即是評論者的責(zé)任。若未曾了解，那么公允便無從說起。但是公允必然基于全部的真相，那么評判的前提，便是對真相的全然認(rèn)知。但是全然認(rèn)知？說的倒是輕巧。即，對每一個細(xì)節(jié)、每一個地方、每一個人、每一個心理活動、每一個一閃而過的最微小的念頭都了解，且要向前歸溯到一切巨大波紋起始的那顆小小的石頭，并向后遙望至這波紋永遠(yuǎn)消失無痕的盡頭。然而，波紋是不會消失的。

若要究竟，便永無止境。

博爾赫斯有一本《沙之書》。這本《沙之書》到底寫了什么？我想那必然是這世間無限的真相。

在真相的不可知之下，人群的正義變成了一種無言又殘酷的暴力。

真相的不可知唯一可以稱作“好處”的結(jié)果，便是助長了這樣一種人群的正義的滋生。

對真相的全然認(rèn)知是不會有人群的正義的，或者說人群的公允，甚至連個人的正義都難以堅持。究其根源，盡管是非善惡的確是非黑即白的東西——只要你把自己心里的這桿秤拿穩(wěn)了，只是這標(biāo)準(zhǔn)不應(yīng)用于一個復(fù)雜個體，而應(yīng)用于衡量這一復(fù)雜個體集合的那些無窮無盡的最簡單要素，即那些最細(xì)小的真相。如此綜合一個個體來看，黑白便不甚分明了。沒有分明的黑白，個人的正義是極難站住腳的。再放進人群里面，連這把尺子都各型各色的了，更遑論人群的正義。

那么完全的公允便也不存在了。

即使看透所有真實，劃定所有罪惡，問題總會歸于最初——無統(tǒng)一的善惡觀，便永無完全的公允。

天地以其最無情的模樣向你我揭示：完全的公允，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夢想。真相是不可知的，人們又總是喜歡挑自己想看的真相看，又天生狂妄自大，便以為自己看到了全部了。由此個人的正義得以堅持，人群的公允得以統(tǒng)一，公允得以偽裝得光彩熠熠。至于這人群之下淪為犧牲的一兩個個體：哈，與我何干？大多數(shù)的事物，一旦被冠上人群的名號，即成為暴力的開端。

“在人群之中，你便閉了嘴吧。”于是我的心暗暗告誡，“且聽這人群在鼓噪什么，且看這人群未曾說什么。”

海德格爾有言：“良心常以沉默的方式說話?！睂τ谧陨磉@樣大概可以無錯了吧?？墒俏也幻庥行┗袒螅喝巳旱墓x沒有意義，那么法律的意義何在？若是法律也無意義，又何必存在？若不存在，這不就亂套了嗎？

我始終不能明白。直到那個黑夜里我站在內(nèi)蒙古寬闊的草原之上，四周只有一小片環(huán)繞的蒙古包，零星幾點光亮，向遠(yuǎn)去便只見茫茫的草原和遠(yuǎn)處暗黑色低緩起伏的群山。迎面有大而涼的風(fēng)自南方吹來，耳邊唯有呼呼風(fēng)聲和隱隱幾句人語。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黑暗如此無邊無際，最本能最原始的對自然的畏懼從靈魂深處盤繞上來，只覺茫茫然地?zé)o措，卻又無端地歡喜。這感覺很奇異，我的心里竟模模糊糊冒出一個答案來：

這個問題，大概在提出的時候，答案就已經(jīng)存在。

法律不存在，就亂套了，因此它便存在。完全的公允無法實現(xiàn)，但必然要有一個人群的聲音去界定公允，從此才能保證最低限度的公允的實現(xiàn)。法律存在的意義，大抵便是如此。

最低限度的公允，即是在盡最大的努力還原不可能還原的真相之下，以人群普世的善惡標(biāo)準(zhǔn)予以判斷。

“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它?！庇谑俏蚁肫鹆_曼·羅蘭的話。

那么，在看清真相的不可知之后，我會依然因自身的責(zé)任感——對自己、對身處真相中的人，對整個社會的那份責(zé)任感，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追隨真相。

對于無窮無盡的真相而言，這點最大的努力似乎只是自我安慰的無用功罷了?！叭耸且欢褵o用的熱情。”然而，對于同樣有限的個人來說，這無用的熱情又何以稱之為無用？

個人的公允同樣因此而有了意義。他與法律所謂大眾的公允，在對真相的追求上是一致的，但法律的審判與個人的評判卻有不同，法律的審判其實頗有一份無奈的意味，而個人的評判，如上文所說，不可妄議。人們不可以缺失自我的公允，這缺失十足可怕，令人覺得這世界像是一塊堅硬的石頭—— 建立在天使柔軟而虛幻的羽毛上，而四周是黑夜。它有另一個名字，叫“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但是這份公允又只可對自身論，而不可強加給他人，也不可為他人的公允所控制—— 而這又來源于對真相的探尋。

對真相的探尋大概無解，面對這樣紛繁復(fù)雜的世界我們這樣渺小個體的不安無措想來也難以消除。但是，“我開始尋找，我便已經(jīng)找到”，史鐵生說過。

于是，“飄蕩在宇宙中的萬千心魂，蒼茫之中終見一處光明”。若不是我生得太晚又明白得太晚，我真想擁抱他。

寒云點評

作者探討了真相的面目，對于真相的思考非常令人贊賞。談及群體的正義對于公允的影響，是很難得的，這已經(jīng)涉及社會學(xué)領(lǐng)域，涉及到群體與個體的關(guān)系，涉及到群體心理研究。也是一樁著名的案件“錢云會村長之死”后，韓寒寫下一篇文章，叫《需要真相，還是需要符合需要的真相》，文中提到不能以大眾的是非判斷為準(zhǔn)，“一個好的寫作者在殺戮權(quán)貴的同時也應(yīng)該殺戮群眾”。在我們這片土地上，種種因素使得我們在遇到事件時往往是同情民眾這一弱勢群體的，卻往往忽視，“民眾比強權(quán)有時更值得警惕”。所謂民粹，正是民意綁架社會。這些思考非常有意義，而如果作者想更好地弄清楚這些問題，建議作者去讀一些社會學(xué)的書籍，如《烏合之眾》與《狂熱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