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高三時參加全市物理競賽,地點在華東師范大學(xué)。我看見一男生蹬著輛三輪車,車上坐著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姑娘。我張著嘴眼巴巴地望著一車嘰嘰喳喳的姑娘消失在麗娃河畔。
后來我知道,那次比賽旺財也去了。他倒沒怎么注意姑娘,只驚嘆于大學(xué)居然有網(wǎng)游社團。旺財?shù)牡鶍尪荚谒痉ㄏ到y(tǒng)工作,日夜盼望他成為一名正氣凜然的政法工作者。旺財卻很叛逆,鐵了心要讀物理。
兩個懵懂少年,站在大學(xué)的門檻上,各自眺望著即將到來的日子。
我們一起考進交大物理系,令人失望的是,香車美女的一幕再未上演。在這所理工科學(xué)校,男生的后座上大多坐著男生。四年室友,我倆打了七年半的光棍。有一回情人節(jié),校園里到處是纏綿的情侶,去食堂吃飯,對面又坐了一對,正在忘情地喂飯。不知是出于失落還是氣憤,我和旺財對視了一眼,很默契地,也開始喂飯。
第一個寒假回家,旺財就已經(jīng)很有幾分科技工作者的樣子。書包里裝著厚厚的《高等數(shù)學(xué)》《線性代數(shù)》和《力學(xué)》——準(zhǔn)備來年的補考。
多少次我們坐在最后一排,睡覺、聊天或是抄作業(yè)。有時一覺醒來,禿頂?shù)慕淌谶€在黑板前演算著莫名其妙的方程,只覺得時間悠悠無盡,仿佛永遠年輕,永遠可以這樣廝混下去。
旺財想換個專業(yè), 打聽了一圈才明白,學(xué)得好的學(xué)生才能轉(zhuǎn)專業(yè),真正不適應(yīng)的學(xué)生連門都摸不著——要么退學(xué),要么繼續(xù)混日子。旺財漸漸意識到,爹媽也許是對的。至少,應(yīng)該去努力改變什么,他下決心,準(zhǔn)備考研。
經(jīng)常見他抱一本磚頭一樣的法律書去上專業(yè)課,一條條啃下去,同時還得硬著頭皮應(yīng)付考試。由于前兩年造孽太重,欠了十幾個學(xué)分,若是畢業(yè)前修不滿學(xué)分,拿不了學(xué)位證,考上研究生也是白搭。旺財雙線作戰(zhàn),疲于奔命。三伏天,地上鋪張席子,通宵看《熱學(xué)》,人越看越熱,心越看越?jīng)觯惶旌貎龅臅r候,連著考《電動力學(xué)》和《相對論》,一把黑傘、兩個熱水瓶、三包奧利奧、一堆桶裝方便面,在通宵教室窩了三天三夜,困了就撐開傘趴著瞇一會兒?!独碚摿W(xué)》邊上是一本更厚的《刑事訴訟法學(xué)》, 《量子力學(xué)》看不下去了,就翻一會兒《法理學(xué)導(dǎo)論》換腦子。
有個晚上,和旺財在教室自習(xí)了許久,那時離考研沒幾天,旺財站起來,說出去走走。我背著單詞,猛然間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壓抑的嘶吼。不一會兒,旺財回來了,兩眼通紅,一聲不響地坐下,繼續(xù)埋頭看書。
旺財說,他在物理系四年最大的收獲,就是明白自己不適合學(xué)物理。
那一年熬得真苦。拿到華東政法大學(xué)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那個夜晚,旺財一個人跑去思源湖,望著燈火通明的教學(xué)樓,鼻子一酸,扯開嗓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畢業(yè)散伙飯,啤酒一箱一箱地扛進來,一瓶一瓶地干掉,兄弟們相互攙扶著在校園游行,聲嘶力竭地喊口號……
這些年過得很好嗎?未必。假如再給我們一次機會,也未必會選擇這所學(xué)校。那樣的話,這些時光又會被丟在哪里?
不是青春無悔,是你別無選擇。
最后一晚,我們在宿舍收拾東西,一地狼藉,音箱放著離別的歌。我們滿身的汗味和酒氣,用力地?fù)肀АR贿吙?,一邊喊著兄弟——坐在后排的兄弟、睡在上鋪的兄弟、互相喂飯的兄弟?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2/23/xueh201606xueh20160628-2-l.jpg" style="">
如今,旺財已是一名出色的律師。我站上了大學(xué)的講臺,看見坐在后排的你們, 刷著手機或打著瞌睡, 百無聊賴或昏睡不醒, 仿佛看見了當(dāng)年的旺財和自己。
你不是三好學(xué)生,不是學(xué)生會干部,女生拒絕你,老師忽視你,可你并不是失敗者,你的青春沒有浪費。至少,你鍛煉了自學(xué)能力,培養(yǎng)了臨時抱佛腳的本事,你交了一幫好兄弟,收獲了一輩子的友情?;蛟S你依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但你可以知道自己不能干什么。
我還是深深地羨慕你們,坐在后排的兄弟。
(摘自《時代青年·悅讀》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