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復生
我對鐘聲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仿佛與生俱來,但又說不清道不明。
我總覺得,鐘聲是從遠古穿越時空而來,向遙遠的未來蕩漾而去。它時而像九天降下的奔雷,讓我感覺震撼而心存敬畏;時而像一通戰(zhàn)鼓,讓我感覺激奮而心生使命感;時而像春風路過時的一聲問候,讓我感覺舒坦而內心平和。不知這是因為鐘聲遠近大小不同,令自己的感覺產生變化;抑或是因為心情起伏好差不同,對鐘聲的感覺產生變化。
我小時候,見過家鄉(xiāng)民兵部門前的鳳凰樹橫枝上,懸吊著一口鐵鐘。這棵鳳凰樹看上去略顯老態(tài),應是經歷過不少滄桑。它的主干粗壯,樹上有臺風吹斷橫枝所留下的老舊疤痕,散開的枝葉,遮蓋了一大塊地方?;ㄩ_時節(jié),紅花綠葉鐵鐘,相互襯托,形成一幅美麗的鄉(xiāng)村風情畫。
這口鐵鐘,是清代鑄造的,體型不算大。高度約摸有七八十厘米,直徑有四十厘米左右。它是何時懸掛在這棵鳳凰樹上的,我搞不清楚。聽村中老人說,這口鐘敲響時,全羅坑鄉(xiāng)十八條村,都能聽得見。因此,它的聲音應該是洪亮而富有穿透力。這是一口警鐘,鄉(xiāng)里有急事發(fā)生時,就會派人一面敲鐘、一面高聲發(fā)布消息。所有聽到消息的人,都有義務以呼聲接力傳遞,而且要派人跑步到鄰村報告。正因為它是警鐘,不允許亂敲,所以懸掛得離地有一丈多高,要由成年人拿著鋤頭,才能敲到它。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它的聲音,這當然是鄉(xiāng)村平安的好事。過去,村民只要聽見這鐘聲,心里就會不安。我讀小學二年級時,全家搬到嶺岡鄉(xiāng)住了一年多。當我們重新搬回羅坑鄉(xiāng)居住時,見到原先懸掛在鳳凰樹上的鐵鐘,已經被除下來放在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樣子難看的生銹鐵板。我走近鐵鐘一看,發(fā)現它裂開長長的一道口子。這說明,在我去了嶺岡鄉(xiāng)居住的那段時間,這口鐵鐘肯定敲響過,只是我聽不到而已。鐵鐘是不能用鋤頭去敲擊的,也許就是這錯誤的敲打方式,毀了這口家鄉(xiāng)唯一的、富有歷史價值的鐵鐘。
鐵鐘的聲音我雖然沒有聽過,但那塊代替鐵鐘的鐵板,我不但聽過它的聲音,而且親眼看見有人拿鋤頭一面大力敲、一面高叫“某某村火燭(失火)”。鐵板的聲音傳得不遠,大概只有附近三四條村的人聽得到。聽見鐘聲的人,一面奔跑,一面高聲傳遞火燭消息,并迅速回家拿起水桶臉盆,向火燭的村莊跑去。我在大寧村居住時,見過村里村外的人一起救火。那是冬天的一個下午,北風清勁,火燭的地點在北面村頭。村前魚塘靠北的水埗頭只有一個,要往下走五六級石階,才能舀到水,而且只容得下兩三個人同時上落。有人見水埗頭窄逼,舀水速度太慢,便干脆跳下塘舀水往上傳。還有人用繩子綁著水桶,到魚塘打水。忙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把火撲滅。
鐵板發(fā)出的聲音,顯得單調、淺薄,沒有回聲,缺乏金屬圓鐘聲音的厚重、雄渾。如果鐵板聲也算是鐘聲的話,那實在是冒牌貨。我雖然不喜歡鐵板發(fā)出的冒牌鐘聲,但卻偏偏與它結緣。
在讀高小時,班主任譚兆明老師交給我一個鬧鐘、一把小鐵錘,叫我負責學校的打鐘工作。那所謂的鐘,是一段約一米長的鐵道鋼軌,懸掛在校區(qū)白公山的一棵老樹上。學校的鐘聲分預備上課、正式上課、下課三種,以不同的打法區(qū)分。負責打鐘,實際上就是接受比別人更多的負擔和約束。起碼要提早上學,而且要不時盯住鬧鐘,計算時間,不能到處亂跑。最讓人頭疼的是,上學時天氣晴朗,上課后卻傾盆大雨。眼看夠鐘上、下課了,而自己又沒有雨具,為了不耽誤全校的教學運行,只好硬著頭皮沖出去打鐘,回到課室時已全身濕透。正是這段打鐘的經歷,無形中讓我養(yǎng)成了守時的好習慣,以及認真負責的工作態(tài)度。通過打鐘,我感悟到鐘聲的召喚力和嚴肅性。一個人做的東西越多,學到的知識、得到的鍛煉就會越多,人生的經歷也會越豐富。
我一直覺得,老而彌堅的鳳凰樹,以及懸掛其上的圓鐵鐘,是家鄉(xiāng)較有代表性的獨特景象之一。它們身上,蘊藏著很多家鄉(xiāng)的故事,承載著悠長的鄉(xiāng)愁。要是家鄉(xiāng)當時重新鑄造一口大鐵鐘,懸掛回鳳凰樹上,讓它們承傳古往今來的鄉(xiāng)事鄉(xiāng)愁,該有多好。我們可以因時代不同,將過去的警鐘變成平安鐘、祭祀鐘,并以此凝聚鄉(xiāng)民情誼,傳承守望相助的團結友愛精神。可惜,如今家鄉(xiāng)再也沒有圓鐵鐘,別說貨真價實的鐘聲消失了,就連冒牌的鐘聲也聽不見了。而那棵不知屹立了多少年的老鳳凰樹,也沒有了。附近的大隊民兵部、文化室,同樣也沒有了。雖說現在數字化、電氣化的普及程度已很高,有急事可以用電話、高音喇叭通知,上、下課可以按電鈴通知,但這與保存鄉(xiāng)村標志性風物,并無矛盾。
最令人深感惋惜的,是妻子娘家村容的改變。它原本是一條非常美麗的村莊,坐南向北,后有青青大山,前有彎彎小河。村東頭有一座石板橋橫跨小河,連接村里村外。過了石板橋,一條麻石路從村中間穿過。村東小河邊,有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榕樹旁邊有水埗頭,供村民洗滌之用。水埗頭附近,有一口水井。過去,每天清晨都有穿著木屐的村民,挑水經過麻石村道。木屐敲擊石板的脆響聲,猶如美妙的鄉(xiāng)村晨曲。太陽剛從地平線冉冉升起,村婦們就陸續(xù)來到水埗或水井邊,一邊洗衣服,一邊聊天。夏夜,沖過涼的青年男女,聚集在石板橋上乘涼、聊天,抬頭可賞天上明月,低頭可看河水漲退。這是多么美麗淳樸的鄉(xiāng)村景象。這條環(huán)境優(yōu)美的鄉(xiāng)村,曾經孕育出不少俊男靚女。當年我迎親時,與妻子一起走過村中窄窄的石板路,沿著彎彎的村邊小河,走上石板橋,過橋后才騎單車回家。那情那景,如今想起來仍然覺得詩意無限。后來,村中間的麻石路被改造成水泥路,又在村對面的小河邊修筑了一條較寬的水泥路,新建一座水泥橋,讓汽車可以直接開進村里?,F在,這條村的現代氣息濃了,村民出行方便了,但原來的鄉(xiāng)村美景也被破壞了。它新增的只是普遍性,丟失的卻是獨特性。把老祖宗留下的稀缺資源,隨隨便便揮霍掉,實在可惜。不然,它完全有條件被評為最美麗的鄉(xiāng)村之一,可在今天的美麗鄉(xiāng)村游中大顯身手。
鄉(xiāng)愁得有載體才能留得住。沒有載體,鄉(xiāng)愁就沒了依附,沒了歸宿。
很久沒有聽見鐘聲了。偶爾去到一些寺廟,雖然看見有懸吊的大圓鐘,但卻不易聽到它的聲音。不知道現在的寺廟,是否還按佛教規(guī)矩,敲響暮鼓晨鐘。也不知姑蘇城外寒山寺,如今在夜半,還有沒有鐘聲傳到客船。寺廟的大鐘,雖然個頭大、名氣響、夠氣派,但于我來說,卻總是印象模糊,很難在心里留下痕跡。只有家鄉(xiāng)的鳳凰樹和圓鐵鐘,才能牢牢地銘刻在腦中。
家鄉(xiāng),是根之所在,魂之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