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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林青霞

2016-12-21 09:38章詒和
幸?!傋x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董橋林青霞戲曲

難以相信,林青霞都60了

20世紀80年代,國門初開,大陸人第一次看到了大陸之外的“那頭”,外面的事物也涌入了“這頭”。別的不說,單講寶島臺灣,一下子就擠進來三個女人:鄧麗君、瓊瑤、林青霞。街頭聽鄧麗君,燈下讀瓊瑤,電影里看林青霞。她們?nèi)缂饫L(fēng),似細密之雨,風(fēng)靡大陸。我也是在這個時候,欣賞到電影里的林青霞。最初是在專門放映“內(nèi)部參考片”的中國電影資料館看她的電影;之后,在政府機關(guān)禮堂看;之后,在電影院看;之后,在電視里看;再后來,我們成為朋友。

2014年11月,林青霞滿60歲,一個甲子,這讓我有些難以置信。一次在香港,董橋約幾個朋友吃飯。她來得最晚,董太太說:“我在街上看見她了,人家還在買衣服?!?/p>

等啊等,等來一陣風(fēng)。林青霞穿一件綠色連衣裙,雙手扯著裙子,跳著舞步,轉(zhuǎn)著圈兒進來。然后,舉著三根手指,得意道:“300塊,打折的!”

董橋瞥了她一眼,說:“誰能信,這個人快60了?!?/p>

吃飯時,她又催快吃。她說:“我要帶愚姐逛街?!?/p>

啥味道都沒吃出來,就跟著她跑了。到了一家成衣店,我看中一件白布衫,又見到出售的襪子不錯,有各種質(zhì)地、各種款式。我揀了兩雙黑的,她挑了紅的和綠的,我接過來一看,這不正是“慘綠愁紅”嘛。這襪子,咋穿?她穿。

端詳她那張幾乎找不到皺紋的臉,想起董橋說的那句:“誰能信,這個人快60了?!?/p>

白先勇說她是慧心美人

說起林青霞,恐怕首先要說的是電影。40余年間,她演了百部電影,成為一代人的偶像,并制造出一個“林青霞時代”。影片質(zhì)量有高有低,但于她而言,卻是始終如一的“美”:穿上女裝是美女,換上男裝是帥男,沒治了。搞得天上也有顆星與之同名。那是2000年的8月,一位天文愛好者發(fā)現(xiàn)了一顆小行星,遂命名為“林青霞星”,2006年獲得批準。編號為:38821。

我長期從事戲曲研究。戲曲(特別是昆曲、京?。┦歉叨瘸淌交谋硌菟囆g(shù),唱念做打,四功五法,都有一定之規(guī)。臺上所有的動作都來自程式,戲曲的創(chuàng)作方法,也是遠離生活形態(tài)的。也就是說,一切“原生態(tài)”的東西都無法直接搬上戲曲舞臺,一定要經(jīng)過程式化處理。但電影的情況恰恰相反,電影表演可以說是程式化程度最低,乃至無程式,這是電影的重要藝術(shù)特性。它追求的是動作的真實過程,要求演員的情緒、表情和行為方式是人的自然狀態(tài)和自然呈現(xiàn),尤其側(cè)重于表現(xiàn)人的氣質(zhì)與天性,其創(chuàng)作方法是貼近生活,甚至希望能達到藝術(shù)與生活之間的某種模糊。這是戲曲和電影的基本差異。林青霞馳騁于銀幕,能適應(yīng)各種角色且長盛不衰,探究其因,我以為她是贏在了“氣質(zhì)與天性”這個基本點上。

舉個例子吧。1992年上映的《新龍門客?!罚侵袊?dāng)代武俠電影中的經(jīng)典。劇中,張曼玉扮演的金鑲玉被人稱為是一只靈貓,詭異、恣肆、張揚,表演大膽而精絕。林青霞女扮男裝飾演邱莫言,則是氣度不凡,含而不露,舉手投足無不有深沉典雅之態(tài)。戲演到了最后一刻,邱莫言即將沒入流沙且終現(xiàn)女兒身,林青霞也僅僅是用一對眼睛,抓住抬頭的瞬間,讓目光穿透靈魂,傾瀉出內(nèi)心的千言萬語。在這部電影里,無論是凝望遠山,還是眼角落淚,林青霞的眼神運用頗似京劇,好像都能用戲曲鑼鼓敲擊出心理節(jié)奏來!所以,我對朋友說:“林青霞是昆曲的正旦,京戲里的大青衣?!?/p>

這篇稿子剛擱筆,我得到一本由日本記者撰寫的《永遠的林青霞》。翻開一看,有段文字談《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其中,記者稱贊她扮演的非男非女的東方不敗,有著“致命的眼神”。記者問:“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眼神?”林青霞答:“這部戲開拍前,我請了一個老師教我京戲?!?/p>

林青霞是個美人,穿著講究,言行得體,有著一貫的綺麗優(yōu)雅。白先勇說她是“慧心美人”,又說:“她本性善良,在演藝圈沉浮那么多年,能出淤泥而不染;寫文章能出口不傷人,非常難得。”的確如此,林青霞不說是非,但心里是有是非的!我們議論電影導(dǎo)演時,她對兩位享有盛名的電影導(dǎo)演做過這樣的對比:“某某與某某某有相似之處,都是大器晚成,性格中有壓抑的成分,對電影狂熱,但是分道揚鑣了。一個心無旁騖,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做電影夢;一個則被過分的野心和名利追求,消磨了他并不多的藝術(shù)感覺,以致像焦雄屏(臺灣資深電影批評家)所言——迷失了精神方向?!边@段話,恐怕已經(jīng)不能用簡單的“說是非”來概括,它顯示出林青霞的藝術(shù)見地和價值判斷。

外面承受壓力,內(nèi)心忍受孤獨

近幾年,林青霞拿起筆,開始寫作,在董橋等朋友的鼓勵下一步一步上了路,直至在香港的報刊上開設(shè)專欄。

演員在舞臺上和銀幕里,千姿百態(tài),盡情宣泄。一旦回到生活中,他們往往要緊緊包裹住自己,用距離感維護、封閉自己和自己的形象。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整個人很緊繃,防御心很重”。當(dāng)然,也有一些明星在生活中盡量享受其銀幕形象的影響,把自己的精力和肉體奉獻給玩樂、聚會、時尚、嬉戲、麻將、閑聊、社交、賭博、奢侈品,靠消遣和揮霍來填充時間。女演員還希望能擁有大量的愛(包括一個收入豐厚的丈夫),境況富裕地過好后面的日子。

一般來說,銀幕背后、電影之外的明星,我們這些普通人是不了解的。娛樂記者們盡管每天追蹤明星的行跡,也是難以真正了解他們,進入他們的生活世界特別是內(nèi)心世界。外面承受壓力,內(nèi)心忍受孤獨,這是藝人的常態(tài)。藝人越有名,壓力就越大,人就越孤獨。別看前呼后擁,沒有安全感的正是這些紅得發(fā)紫、熱得燙手的名藝人。所以,我在2012年修訂版《伶人往事》的序言里感嘆道:“浮云太遠,心事太近。梅蘭芳或熱情或?qū)庫o,他距離這個世界都是遙遠的?!绷智嘞荚疽踩绱耍亲詮乃闷鹆斯P,情況就有所變化。寫散文,就要把自己擺進去,因此她必須寫自己。

林青霞有一篇叫《憶》的文章,筆下涉及張國榮。她寫自己來到香港文華東方酒店二樓,踏進長廊后想起從這里跳樓而亡的張國榮。但寫過兩段,她就把筆鋒轉(zhuǎn)向了自己,這樣寫來:“我搬進一座新世界公寓,打開房門,望著窗外的無敵海景,好美啊,東方之珠,香港。我應(yīng)該開心地欣賞它??墒?,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這樣美麗燦爛的夜景,讓我覺得更加孤單,心里一陣酸楚,突然之間號啕大哭起來……從1984年,林嶺東請我到香港拍《君子好逑》,到1994年拍《東邪西毒》,這十年,我孤身在港工作。每天不是在公寓里睡覺,就是在片場里編織他人的世界?!庇谑?,林青霞打電話向別人傾訴自己的寂寞,電話掛斷,寂寞又來。過去了多少年,已為人母的林青霞路過此地,還指著這棟公寓對女兒講述曾經(jīng)的寂寞。

《憶》的篇幅不長,但沉甸甸的,它的分量來自真實而細膩的情感。

林青霞對寂寞有著極端的敏感和感受。我知道,第一次見面,她就背著我偷偷對別人說:“章詒和太寂寞了,她應(yīng)該結(jié)婚?!?/p>

后來,我們熟了,她就當(dāng)著我的面說:“愚姐,你要有男朋友啊!”

我很感動。

有遺憾,才是人生

電影是夢工廠,制造夢幻,由此而獲取高額利潤,并成批推出美女帥男。這些明星讓觀眾如醉如癡的同時,也獲得名氣和金錢。美貌、財富、知識以及魅力,構(gòu)筑了一個女明星的強大吸引力,林青霞可謂四者集于一身,這是一個人的本錢,也是一個人的負擔(dān)。如此半生,有遺憾嗎?有。她說:“有一件事一直令我懊悔,那就是我的從影生涯沒有什么代表作?!彼€說:“鞏俐非常幸運。”而我以為:有遺憾,才是人生。

進入到中年,息影多年,林青霞的性格中增添了沉穩(wěn)、仁厚以及理性。如今,她開始用文字做出對自己一生的回顧,瑣瑣細細,實實在在。而這一切于她,十分珍貴,也十分不易。

水深水淺,云去云來,林青霞才60歲,小呢。

摘自中國作家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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