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龍 高健
摘要:湖北鐘祥橫店村的女詩人余秀華,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蘊含著極強的身體意識?!吧眢w”在余秀華的詩歌中呈現(xiàn)-出豐富、復雜的內(nèi)涵,在余秀華的詩歌中,身體的內(nèi)涵和特征既是具體的,也是變化的,在她的詩歌中既有因為身體不便而展開的對殘缺身體的隱喻;也有通過女性獨特的生存體驗而展開的對女性經(jīng)驗的身體書寫;還有通過生存空間延伸出的對日常性身體的書寫。這三方面的探索共同構(gòu)成了余秀華強烈的身體意識內(nèi)核,也造就了余秀華獨一無二的文學世界。
關鍵詞:余秀華;詩歌;身體意識;殘缺;女性
2014年歲末,伴隨著詩歌《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新媒體助推下引發(fā)的轉(zhuǎn)載熱潮,湖北鐘祥橫店村的農(nóng)民女詩人余秀華,引起了詩壇和公眾的極大關注。但目前人們對余秀華的關注,更多地集中在其“爆紅”現(xiàn)象,而對她的詩歌本身卻缺少較深入地探究。
余秀華雖然是一名來自底層的農(nóng)民詩人,但她卻以苦澀的個人經(jīng)驗對生活進行了溫情地詩意化抒寫,其詩歌創(chuàng)作充滿著對個體生存尤其是女性生存的不懈思考,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突出身體書寫所透露出的強烈的身體意識,值得我們關注?!吧眢w”這一概念在余秀華的詩歌中呈現(xiàn)出豐富、復雜并具有極大包容性的質(zhì)感,在余秀華的詩歌中,身體的內(nèi)涵和特征既是具體的,也是變化的,在不同語境中有著不同的意指內(nèi)涵,而身體所伸展出的欲望、知覺、感受、體驗、情感等個人經(jīng)驗性因素也成為余秀華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內(nèi)容。在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既有對殘缺身體的隱喻,也有女性身體經(jīng)驗的傳達,還有從生存空間延伸出的關于日常性身體的書寫,這三方面共同鑄造了余秀華強烈的身體意識內(nèi)核,也造就了余秀華獨一無二的文學世界。
一、殘缺身體的隱喻
斯特拉桑在《身體思想》一書中表示:“所有的身體狀態(tài)都存在著一種精神要素,而同樣,所有的精神狀態(tài)都存在著身體因素”。在現(xiàn)代身體哲學眼中,身體與精神不再是二元對立的兩極,而是合二為一的整體,作為肉體存在的身體會對精神的意向性產(chǎn)生影響,而精神狀態(tài)也會影響身體的行為,這兩者之間的相互影響,共同決定了每一個獨立存在的身體在世界中的意向性。作為一名詩人,余秀華極少談論自己的詩歌,但在一段簡短的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白中,她這樣追憶自己選擇詩歌作為情感突破口的原因:“當我最初想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時候,我選擇了詩歌。因為我是腦癱,一個字寫出來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并用最大力氣左手壓住右腕,才能把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而在所有的文體里,詩歌是字數(shù)最少的一個,所以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這段自白雖然讓人讀了忍不住心酸,且透露出一絲解構(gòu)的意味,但也明確地表達出,“身體”因素早在一開始就已經(jīng)介入了余秀華的詩歌創(chuàng)作。因為出生時倒產(chǎn)、缺氧造成的行動不便,詩人被困在沉重的肉身中,身體與靈魂之間的不平衡,讓她時常在人間處于一種“搖搖晃晃”的狀態(tài),也讓她在很多詩歌中放進了對殘缺身體的隱喻。
在詩歌《與一面鏡子遇見了》中詩人寫道:“我的身體傾斜,如癟了一只胎的汽車/所以它隨時會制造一場交通事故,……我的嘴也傾斜,這總是讓人不快/說話和接吻都不能讓它端正一些?!钡吕掌澰?jīng)表示“我們在鏡子中所望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復本,而是自己的另一個‘他者,他正構(gòu)成了對自我的內(nèi)在的同一性的瓦解和疏離”,所以當詩人遭遇一面鏡子時,鏡子中所呈現(xiàn)的“她”準確地復制了詩人殘缺的身體,這種真實到扎眼地還原,使詩人的目光全部被身體中沉默的受到限定的區(qū)域所吸引,“身體傾斜”“嘴也傾斜”,這些與生活中遭遇的其他身體相比非常態(tài)的身體部位,“如癟了一只胎的汽車”正在瓦解詩人身體的同一性,身體殘缺所帶來的“失衡”讓詩人隨時處于遭遇“車禍”的危險感中。
但叔本華在《論塵世的苦難》中表示:“所有那些令人不快或引起痛苦的東西,卻會以極其清晰的方式,在我們身上留下即刻或直接的印象。就像我們對我們整個身體的健康狀況不可能有一個直觀的意識,而只可能感到諸如鞋子中有一個地方夾腳一樣。”可能正是出于這樣的原因,被限制的肉身反而讓余秀華在身體探索時更加敏銳,同時也更加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那些生活中常為人所忽視或視為無價值的殘缺之物。“一列火車徐徐駛出站臺……而扔在旁邊的一節(jié)病了的車廂/它的四角也有明確的光亮/真的/和我多像”(《黎明》),“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我愛你》),“薄霧從村頭飄來,坐在橘園里,一些病果尚在枝頭”,在這些詩句中“一節(jié)病了的車廂”、“稗子”、“病果”等相對常態(tài)意象的殘缺意象,顯然放進了詩人對自身身體殘缺的隱喻。殘缺意象的使用不僅造成了余秀華詩歌在情感表達上的陌生化,也增加了其詩歌在情緒釋放時的張力,散發(fā)出只屬于余秀華的獨特魅力。因此,“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
現(xiàn)代西方身體哲學最重要的身體思維,在于對“身心二元論”的反抗,在他們眼中,“身體成為一個包容著精神、情感等因素的概念”,身體與靈魂合二為一。但同時也正因為身體與靈魂的同構(gòu),使得它們彼此之間產(chǎn)生了無法根除的矛盾、沖突和離棄,同時又相互原諒、吸收和追逐。在余秀華的詩歌中,身體與靈魂也呈現(xiàn)出如此的特征,它們既相互背離也相互原諒。
從前文的分析中,不難發(fā)現(xiàn)余秀華對身體殘缺是極其敏感的,所以這也更加深了她對身體與靈魂之間“失衡”的感受和體驗:“肉身落定下來,靈魂還在打轉(zhuǎn)/一說到靈魂,我就想打自己兩耳光/這虛有之物,這肉身的宿敵”(《在風里》),靈肉之間的不平衡,讓詩人覺得“我的肉體無法呈現(xiàn)我”,這種因身體殘缺而帶來的肉體與靈魂之間無法根除的矛盾、沖突和離棄,將詩人圍困在“西西弗斯”式的生存困境之中,詩人既深感其中的荒誕,卻又無力掙脫:“我的殘疾是被鐫刻在瓷瓶上的兩條魚/狹窄的河道,背道而行∥一白一黑的兩條魚/咬不住彼此的尾巴,也咬不住自己的尾巴”(《瓷》),無限循環(huán)的追逐和失落,讓詩人對命運充滿了荒誕的體會,也讓詩人在對身體進行探索時,更容易產(chǎn)生壓抑、孤獨和自卑的情緒。
面對無法解決的生存困境,余秀華在詩歌中一次次地叩問著:“如何把身體里的閃電抽出,讓黑夜落進來/讓所有的來路擁抱歸途,被月光狠狠地照耀”(《五月》)。但也許是一次次嘗試后的潰敗讓詩人力不從心,也許是對于人類生存的永恒困境的清醒認識,在詩歌中,余秀華幾乎沒有對命運的殘酷性進行強烈反抗,壓抑和逃避成為她排遣苦難和困境的主要方式?!澳闳肓揖疲焉眢w里的白壓住”(《夢見雪》),“壓住”、“按住”、“捂住”等帶有強制性情感的動詞,一再地出現(xiàn)在余秀華的詩歌中,面對屬于自己的殘酷命運,詩人是那么不甘心,但命運如此強大,如此殘忍,讓詩人無力掙脫。“我被天空裹住,越來越緊”(《我想要的愛情》),快要被窒息的情緒無力排遣,所以詩人只能“一次次按住內(nèi)心的雪”,因為“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我愛你》)。
而長期對于主體情感的強制性壓抑,讓詩人感覺“一匹狼在我的體內(nèi)溺水”,“我只是不再救贖一只溺水的狼/讓它在我的身體里抓出長長的血痕”(《溺水的狼》),詩人靈魂中的掙扎和反抗有多劇烈,就需要多劇烈的壓抑,而這兩種沖突性極強的情感在詩人體內(nèi)相互廝殺、相互搏斗的痛苦更是慘烈的,好像“把一身的刺/都倒回自己的血肉”(《下午》),靈肉之間相互搏斗能達到的慘烈程度,在詩人筆下赤裸裸地展現(xiàn)出來,詩人在極度痛苦中渴望一場大雪,將一切“掩埋”,“渴望一場沒有預謀,比死亡更厚的大雪/它要突如其來,要如傾如注,把所有的仇恨都往下砸”(《渴望一場大雪》),面對無力解決也無法解決的痛苦,詩人渴望一場“比死亡更厚的大雪”將一切都“掩埋”,這也是余秀華詩歌中對于壓抑的極致表現(xiàn)。在余秀華的詩歌中象征末日與毀滅的“掩埋”由“雪”來完成,可見,在意象的使用上,詩人不僅善于選用獨特的意象,如借“溺水的狼”、“蒼耳”等意象準確表達出強烈壓抑之下反噬痛苦的劇烈,也善于撕裂意象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并從自身的情感表達需要出發(fā),重新制定意象的意義,在詩歌中,潔白的大雪被賦予了毀滅和末日的新意義,不僅一舉打破了“雪”作為意象的常規(guī)內(nèi)涵同時也精準地傳達了一種極端壓抑的情緒。
身體內(nèi)部靈肉分離所造成的痛苦,是詩人即使極度壓抑也無法改變的命運,但靈肉既然同屬于身體,它們之間既有激烈的矛盾和斗爭,也有相互和解、相互原諒的過程,面對靈與肉在身體中的激烈對抗,詩歌無疑充當了詩人與上帝和解的媒介,“而詩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正是這根拐杖的支撐,讓詩人得以獲得和平和寧靜,并開始轉(zhuǎn)向?qū)τ诿\和生命形而上地思考,“匍匐前進,命運是一顆飽滿的雨水”(《湖水》),圓潤飽滿的“雨水”意象滲透了詩人對于命運形而上的思考,“雨落在不同的地方就有不同的聲響/沒有誰消失得比誰快/沒有誰來得比誰完整∥沒有誰在雨里,沒有誰不在雨里”(《雨落在窗外》),在詩歌的介入下逐漸達成和解的靈與肉,交融成一滴飽滿的“雨水”,隨著命運落在詩人的窗外,也讓詩人從掙扎中慢慢獲得了平靜和解脫。
由于行動的被限制,殘缺的身體以及由此延伸出的獨特體驗和情感在余秀華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占有大量的篇幅。殘缺的身體造成的靈肉的撕裂感以及最終的和解,是余秀華身體意識關照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而作為一名女性,余秀華對于身體的關注也充滿著女性獨有的體驗,對于女性身體經(jīng)驗的傳達也是余秀華詩歌身體意識輻射的重要內(nèi)容。
二、女性身體經(jīng)驗的傳達
余秀華曾在訪談中表示,她的身份順序是女人、農(nóng)民、詩人,并表示,這一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由此可見,在一系列身份的排序中,余秀華對自己永恒的女性身份是清醒的。也正是基于對自己女性身份的強烈認同,女性視角成為余秀華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立足點,在余秀華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主體始終是以女性、女人的方式呈現(xiàn)并看待周遭的一切,女性經(jīng)驗,既是余秀華探索歷史和當下以及自我的敏銳觸角,也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而無論是對女性經(jīng)驗的挖掘還是對女性經(jīng)驗的書寫,在余秀華的詩歌中它們都與身體書寫互為一體。不管是對女性遭遇愛情時復雜的心理描畫,“需要多少人間灰塵才能掩蓋一個女子/血肉模糊卻依然發(fā)出光芒的情意”(《你沒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還是剖析男權中心主義造成的女性生存困境,“他們喜歡半路迷途,總是走不回去/他們的女人在村莊里快速的老去,讓人放心/棗樹都凋敝在露里”(《九月,月正高》);甚至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讓沉睡的血液為又一個春天豎起旗幟/豎起金黃而厚實的欲望”(《就要按捺不住了》),這一系列女性經(jīng)驗的書寫,在余秀華的詩歌中都與身體書寫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相對于一些女性詩人在詩作中對于愛情的戲謔和解構(gòu),愛情,在余秀華的詩歌中總以人世間最可貴的面目出現(xiàn)。無論是否能夠擁有它,無論這份愛帶來的是快樂還是疼痛,詩人都將這種感情當做一種很珍貴的東西細加體會,并在詩歌中一次又一次地喚起自己對于愛的體驗,從來沒有因為愛情的某一次缺席而喪失或放棄愛的能力,“每個春天我都會唱歌/歌聲在風里搖曳的樣子,憂傷又甜蜜”(《每個春天,我都會唱歌》)?!赌銢]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是余秀華描寫愛情的代表作之一。在詩歌的一開始,詩人就寫道,“春天的時候,我舉出花朵、火焰,懸崖上的樹冠”,“春天”意象在余秀華書寫愛情的詩歌中一再出現(xiàn),“只有此刻,我不用遙望的姿勢/而是在不停穿行/你是知道的,在萬千花朵里把春天找出來/需要怎樣的虔誠”(《星宿滿天》),“春天”在余秀華的詩歌中無疑是一種愛情的象征,因此,在詩歌的一開始詩人就表明,為了獲得愛情,“我”不惜傾其所有。但“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卻沒有打開幽暗的封印”,愛情的可遇不可求讓詩人在愛情中又一次潰敗下來,但是詩人就此失去了追求愛情的勇氣了嗎?沉淪了嗎?在詩歌的最后,詩人寫道:“需要多少人間灰塵才能掩蓋一個女子/血肉模糊卻依然發(fā)出光芒的情意”,這極有震撼力的一句,像燃燒的火炭一般散發(fā)出令人震懾的力量,將余秀華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展露無疑。
詩人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令我們?yōu)橹畡尤?,即使情意已?jīng)“血肉模糊”也還是要忍著巨大的痛楚執(zhí)著地發(fā)出光芒。但詩人追求真愛的信念為什么如此強烈呢?為什么愛情在詩人的生命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呢?我想,同樣執(zhí)著于愛情和殘疾書寫的史鐵生在《病隙碎筆》中的一段話,或許能給我們一點啟發(fā):“我想,上帝為人性所寫下的最本質(zhì)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殘疾即殘缺、限制、障礙……屬于物的,是現(xiàn)實。愛情屬于靈,是夢想,是對于美的祈盼,是無邊無限的,尤其是沖破邊界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闭怯捎趯儆凇办`”的愛情,具有如此動人的力量,所以余秀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始終將這讓人疼痛又讓人無法丟棄的愛,放在一個特殊的位置上,因為它是詩人證明自己完整存在的最好證據(jù),“我是看不見風的,如同愛是看不見的/但是樹梢在搖動”(《屋頂上跳躍著幾只麻雀》),樹梢在風中的輕微搖動,證明了風的存在,而愛情所延伸出的疼痛和煎熬卻是詩人證明自我存在的最好證明,愛情所給予詩人的特殊體驗,讓愛情在詩人的詩歌中散發(fā)出了與眾不同的光芒。
從文學寫作方式上說,余秀華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疑是“私人”的,被限制的肉身讓她在這個急劇變化的時代,被遺棄和拋棄在一個無人問津的小村莊里,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完全是一種個人心理需要,她無意充當大眾的生活導師、靈魂工程師,只是在詩歌中傳達一種私人經(jīng)驗,傾訴自己的私人愿望。余秀華的詩歌創(chuàng)作幾乎都是隨著隱秘的私人經(jīng)驗的跳躍式流動而展開的。余秀華也曾經(jīng)表示:“我從來不想詩歌應該寫什么,怎么寫。當我為個人生活著急的時候,我不會關心國家,關心人類?!钡@并不妨礙,詩人在個人經(jīng)驗闡發(fā)過程中,對于女性自身生存困境的揭示,《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就是此類作品的代表。整首詩像極了一出既荒誕又壓抑的電影片段,余秀華一邊將整首詩的時空順序全盤打亂,一邊以蒙太奇的方式將這些鏡頭拼貼在一起,而在這一團混亂中,詩人細致地呈現(xiàn)了女性在男權中心主義社會中的生存困境。
余秀華從女性獨有的體驗出發(fā),感受到女性在傳統(tǒng)家庭生活中的弱勢地位,她們最初是“楊柳的風姿”“被折,被制成桶”,“兒女裝進來,哭聲裝進來,藥裝進來/她的腰身漸漸粗了,漆一天天掉落/斑駁呈現(xiàn)”(《木桶》),以“楊柳”和“木桶”分別對應女性進入家庭前后的身體,既寫出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無私付出,也同時暗示出家庭生活對女性身體可怕的磨損。而家庭暴力,作為長期男權制家庭關系所滋生的一個毒瘤,更是女性特別是農(nóng)村女性所遭遇的可怕困境。長期的男權統(tǒng)治造成了整個社會的男權制意識形態(tài),這一意識形態(tài)不僅容忍并且鼓勵男性暴力,它認為男性的掠奪是“天生”的,是源于基因或荷爾蒙的,因此是不能改變的,男性天生就是要虐待和統(tǒng)治女人的,在《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中,詩人對家暴場面的直擊不可謂不觸目驚心,“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而詩歌開頭和結(jié)尾刻意安排,尋找“外婆”和發(fā)現(xiàn)“外婆”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荒誕橋段,似乎正是女性身體幾千年來遭遇家庭暴力的一個縮影,那個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外婆”正是所有遭受過家庭暴力的女性的苦難象征。
而除了家庭暴力外,作為女人,余秀華敏銳地感受到,兩性之間溝通的匱乏也是女性必須面對的恒常困境,這在《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以及《張春蘭》《一個男人在我的房間里呆過》等詩歌中都有所表現(xiàn)。而在詩歌中展現(xiàn)留守婦女無處安放的欲望和身體,則是余秀華從女性主體出發(fā),脫離了主流話語模式對于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提出的全新體驗。20世紀80年代以來,大量農(nóng)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轉(zhuǎn)移,而由于人口流動過程中明顯的性別差異,大量農(nóng)村的女性被遺忘在農(nóng)村中,地理距離的拉大更增加了兩性之間交流的困難,詩歌《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中的“我”很顯然也是一名留守婦女,整日只能與自己的狗為伴,而從城里回來的男人除了打她就是嫌棄她,根本不理會她的孤獨和傷痛?!毒旁?,月正高》《子夜的村莊》都是直接從留守婦女視角出發(fā)而寫的詩歌:“村莊荒蕪了多少地,男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怎么涼的/男人更不知道”,被男人遺忘在農(nóng)村的女人們,她們的欲望和身體無人問津,她們是沉默的。
但是“什么是沉默?它絕非是無聲。……作為沉默的沉默化,安寧,嚴格地說來,總是比所有活動更在活動中,并比任何活動更激動不安。”所以才有了那一首驚世駭俗地《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shù)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打破常規(guī)的動詞使用是余秀華詩歌語言的重要特點之一,“睡”“摁”“奔跑”等動詞的出現(xiàn),使一種火山噴發(fā)似的原始力量從她的詩歌中噴薄而出,喚醒了在女性身體中沉睡已久的主體意識。有人曾將這首《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歸納為“蕩婦體”,對此偏見,詩歌評論家陳仲義表示:這“可能被表面用詞蠱惑了,尤其是‘睡你貫穿全篇,乍看淫蕩、色情、有些味道不對。其實,透過情欲宣泄的表面,可以摸索到內(nèi)里暗藏的殺機?!倍嘈闳A詩歌中“內(nèi)里暗藏的殺機”正是其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而在余秀華的詩歌中,女性的主體性不是抽象的,而是在身體感知并進入世界的過程中自然生成的,這使得余秀華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涉及欲望,但卻明顯區(qū)別于所謂的“下半身”寫作。
在余秀華的詩歌中,“花朵”是欲望的主要載體,“杏花”、“桃花”、“菊花”、“月季花”、“油菜花”、“野百合”、“梔子花”在詩人的詩歌中競相爭放,在詩人的筆下,它們不再是被喚醒的客體,而是主動“打開”的主體,“它在任何時候都在打開,是的,它把自己打開/打得疼/疼得叫不出來/從它根部往上運行的火,從一片葉上跌落的水/還有萬物看它的眼神/這些都是白色的/無法阻擋的白,要死要活的白”(《梔子花開》)。詩人以獨特的女性體驗和詩思,將欲望在身體中生成釋放的過程形象地描述出來,欲望在詩人的眼中如花朵在春天中,情不自禁地將自己打開時一樣美麗,一樣芬芳,一樣迷人,同時也一樣不管不顧,不眠不休,這樣的描寫,明顯滲透著詩人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和身體的覺醒。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余秀華從具體處境中的身體感受出發(fā),無意中打破了私人寫作的局限,將具有明顯性別特征的女性身體經(jīng)驗如對于愛情的體驗,在男權社會中面臨的生存困境以及強烈主體意識的覺醒都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而這三者正像一架三棱鏡的三個表面,既各自獨立又彼此聯(lián)系,共同還原了當下女性真實的生存體驗,也展現(xiàn)歷史中女性多元、多層次的生存狀態(tài),這是余秀華女性身體經(jīng)驗書寫的重要意義。
三、日常性身體的書寫
詩人生存的世界就是詩人身體的延伸,其中蘊含著詩人對于人生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和生存感受。在尼采眼中,身體既是生命的本體,也是生命意志本身與世界的聯(lián)系,梅洛·龐蒂也認為身體是我們在世界中的存在并獲取經(jīng)驗和意義的關鍵,理查德·沃森表達得更加明確:“身體是這樣一個中介,我們由此既輸出了意義又受到了來自某個前定周圍世界的意義?!币簿褪钦f,身體作為客體是個人精神與外在世界交會的重要場所,但同時身體也以主體的姿態(tài),使得空間成為身體的蔓延,成為身體所擁有的部分?!皬倪@個意義上說,當我們談論周遭世界的時候,身體不再以旁觀者的身份對世界進行客觀描述,而是以體驗者的身份在說話”。因此,我們有關世界的討論自始至終都是以自身的體驗為原點展開的。
在余秀華的詩歌中,橫店村作為詩人身體的寄居空間,是“詩人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生死場”,它首先以實在的環(huán)境系統(tǒng)為詩人提供了生存空間,而詩人也以她特有的方式和風格用身體和意識之流使它的存在呈現(xiàn)出獨特的意義。因此,我們之所以在此探討身體與空間的關系,不僅是因為詩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有關橫店村的詩歌,更重要的是在此類詩歌中,蘊含著詩人日常性身體的獨特感受。而所謂“日常性的身體”指的是人們在最普通、最瑣碎的現(xiàn)世生活中的身體行為、身體感受以及物質(zhì)欲望。從這一視角出發(fā),不難發(fā)現(xiàn)在余秀華的作品中,明顯存在著悖論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農(nóng)村瑣碎、平淡的日常生活的全情投入,這一點主要表現(xiàn)為她對農(nóng)村生活的詩意化體驗;另一方面,是從自身的體驗出發(fā),揭示出日常生活對于生存?zhèn)€體無形的侵蝕與折磨。這兩種不同的體驗,共同出現(xiàn)在詩人的筆下,展現(xiàn)出詩人對于日常性身體即投入又抽離的姿態(tài)。
詩人對于橫店村的生活無疑是傾情投入的,詩人曾在詩歌中表示:“快四十年了,我沒有離開過橫店”(《晚安,橫店》),但作為一個在“地圖上找不到的村莊”,橫店的粗糙平淡與詩意幾乎是背道而馳的,不過由于詩人身體感受的介入,橫店已經(jīng)不再僅僅只是鄂中部的一個小村莊的“純事物的世界”,詩人以其敏銳而細膩的感受力,將原本單調(diào)乏味的農(nóng)村生活還原為富于感官色彩的生活細節(jié),這里的“風,水,天空,云朵都是可以觸摸的,它們從筆尖走下來/有了溫度,表情,有了短暫的姓名和性別”,這些原本不具有身體感官色彩的自然物,“在橫店村里,被一個小女人喚醒的細節(jié),翠綠欲滴”(《田野》)。詩人立足于日常的身體感受,將橫店村的日常生活鋪排進詩歌,肯定了樸素的日常生活中詩意的一面,而這一意義的獲得,并不由抽象的概念構(gòu)成,而是建立在切實的身體感受中。
在余秀華的筆下,橫店村的一年四季,清晨和黃昏,池塘和田野,麻雀和烏鴉,露水和牽牛花以及摘棉花和砍柴火等日常生活細節(jié)都蘊含了詩人獨特的體驗,“這么藍的天扣在橫店村的上面/這么白的云浮在白楊樹的上面/新種的小麥晃出一層毛茸茸的綠/野草枯黃出讓人心醉的時辰/我坐在田頭,秋風都往懷里吹”(《背景》),詩人坐在秋天的田頭,感受著大自然的美妙,藍天白云的橫店呈現(xiàn)出不同于城市的脈脈溫情。而傍晚的橫店也有其獨特的魅力:“傍晚,河邊的空氣都溫柔起來/夕陽恰到好處地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詩人像莫奈發(fā)現(xiàn)勒阿弗爾港口粉色日出一般,發(fā)現(xiàn)了夕陽西下時河水的溫柔和誘惑。詩人多次在詩歌中明確表達了對于橫店生活的滿足:“這是我喜歡的時刻:黃昏深了一些,夜色尚淺/我的靈魂如此清澈,在樹葉上滾動”(《一潭水》)。詩人以獨特的感受和體驗眼光,使得橫店村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染上了一層神性光芒。這些原本在詩歌地圖中與詩意相距最遠的農(nóng)村生活,卻在詩人的詩歌中打破了原本形而下的堅硬外殼,散發(fā)出日常生活獨具的詩意。
無論是對自然環(huán)境的詩意化描寫還是對農(nóng)村生活的詩意化描寫,都蘊含著余秀華獨特的身體體驗,也透露出詩人對于日常性身體的肯定,但與此同時,詩人也敏銳地感受到農(nóng)村正在經(jīng)歷著的衰敗,隨著城鄉(xiāng)轉(zhuǎn)型的加速發(fā)展,中國農(nóng)村的空心化現(xiàn)象越來越嚴重,詩人在詩歌中敏銳地寫道:“村莊不停地黃,無邊無際地黃,不知死活地黃/一些人黃著黃著就沒有了”,“人走屋空”帶來的衰敗從詩人三叔的嘴里喊出來顯得格外地凄涼,“你聽見了嗎,聽見了嗎,要下雪了/下雪了,他們就找不到路/他們不會回來了”。對于橫店正在大面積衰敗的描寫正透露出詩人對于日常生活的抽離,而這種抽離的態(tài)度,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以日常生活暗示人類生存境況;對日常生活蠶食生命的警覺。
對于人類生存境況形而上的思考,是余秀華抽離于日常生活的重要體現(xiàn),也是余秀華日常性身體的重要思考,如對池塘中魚的描寫:“它們在水里翻騰,擠壓,一條魚撞翻/另外一條/一朵浪撞翻另外一朵/如果在生活里,這該引起多大的事件/如果在愛情里,這會造成怎樣的絕望”,魚塘中魚群的一陣混亂,引發(fā)了詩人對于生活和愛情形而上地思考,“擠壓”“撞翻”等具有感官色彩動詞的使用,使詩歌充滿了身體感,也蘊含著詩人從身體出發(fā)對于生活和愛情的思考。在詩歌《月色里的花椒樹》中詩人將月色下的花椒樹散發(fā)的芬芳與女性對于愛情的渴望和執(zhí)著互為隱喻,展現(xiàn)了女性遭遇愛情后的癡狂。從日常生活的體驗出發(fā)開啟對于人類生存境況的苦苦追問,在余秀華的創(chuàng)作中還有很多,詩歌《在橫店村的深夜里》詩人就從雨夜噗噗落地的杏花,聯(lián)想到生命中并不是一切付出都會有回報。而在詩歌《一只烏鴉正從身體里飛出》則由一只在黃昏平原上飛行的烏鴉,引起對于生命存在的形而上地不倦思考,“問題是一只烏鴉飛出后,身體去了哪里/問題是原地等待是不是一種主動趨近/問題是一只烏鴉飛出以后,再無法認領它的黑”,詩人立足于身體感受和體驗,從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領悟到人生的種種真諦,揭開了日常性身體中“幽暗的封印”。
日常生活對于身體的磨損,在魯迅的小說《傷逝》中就已有深刻地描繪,余秀華也從身體的特殊體驗出發(fā),揭示了日常生活對于身體和生命蠶食的可怕,“當我注意到我身體的時候,它已經(jīng)老了,無力回天了/許多部位交換著疼:胃,胳膊,腿,手指”(《我用疼痛取悅這個人世》)。身體部位的疼痛不僅來自詩人肉體真實的疼,也來自日常生活蠶食身體于無形給詩人帶來的疼痛,“一片莊稼生長,開花,結(jié)果,收割/這些一年年輪回,讓我有說不出的疼痛”(《晚安,橫店》),輪回之所以讓詩人疼痛和哀傷,正是因為詩人警覺到,“一滴水在盆子里滾到那邊,再滾回來/不會被看見銷蝕的部分”(《在村子的馬路上散步》),橫店就像一個巨大的盆,而其周而復始的具有輪回感的生活就像不停涌向沙灘的潮水悄無聲息地將人的青春一點一點帶走了,一去不回了,詩人立足于身體,對日常生活中蘊藏的可怕力量充滿警覺,“我用分取的光陰湊足了半輩子/母親用這些零碎湊足了一頭白發(fā)”(《橫店村的下午》)。當皺紋爬上額頭,當青絲變?yōu)榘装l(fā),衰老的來臨令人猝不及防?!皶r光落在村莊里,我不過是義無反顧地捧著/如捧一塊玉/身邊響起的都是瓦碎之音”(《2014》),時間向來如匆匆流過指縫無法挽留的沙,詩人卻妄圖以自己的雙手,將落入村莊的時光“如捧住一塊玉”似的捧住它,刺耳尖利的“瓦碎之音”,似乎正在提醒她一切努力的徒勞無功。所以詩人在詩歌里無奈地寫道:“我們在這樣的春天里/不過是把橫店村重新捂熱一遍”,無可奈何的周而復始之感被表達得淋漓盡致,而身體就在這樣瑣碎的、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中一天天被蠶食著。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立足于身體感受對日常生活的矛盾態(tài)度,詩人一方面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和諧,對生活傾情投入,另一方面也對其保持著距離。在詩歌中詩人一方面以日常生活暗示人類生存的境況,超越了日常身體的庸常性;另一方面也從日常性身體出發(fā),對日常生活蠶食生命提出了警覺,這兩方面共同構(gòu)筑了詩人對于日常性生活的超越。身體與世界的特殊關系,使詩人在詩歌中展現(xiàn)出對于日常性身體既投入又抽離的態(tài)度。
趙汀陽在《沒有世界觀的世界》中表示:“身體性的唯一性是個體自身認同的真正根據(jù),而思想性的自我只有在以身體性作為依據(jù)時才能夠連帶地具有唯一性?!币簿褪钦f,個人身體的唯一性代表了個人世界的唯一性,也成就了作家文學世界的唯一性。因此,從身體視角剖析余秀華的詩歌作品,是詮釋余秀華文學世界和文學價值的重要切入口,而其詩歌中對殘缺身體的隱喻、女性經(jīng)驗的表達以及日常性生活的書寫與身體書寫保持的高度一致,也為我們從身體視角切入其詩歌提供了可能。通過以上對余秀華詩歌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余秀華以獨到的身體意識構(gòu)筑了一個豐富的經(jīng)驗世界,創(chuàng)造了屬于余秀華個人的獨特審美經(jīng)驗,這些都深刻體現(xiàn)了余秀華獨特的身體意識,也造就了余秀華獨一無二的文學世界。
(責任編校: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