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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學(xué)

2016-12-23 17:35沈從文
讀者·校園版 2016年24期
關(guān)鍵詞:屠戶學(xué)校

沈從文

六歲時我已上了私塾。初上學(xué)時,我因為在家中業(yè)已認字不少,記憶力從小又似乎特別好,與其他小孩相比,可謂十分幸福。第二年換了一個私塾,我跟著幾個較大的學(xué)生,學(xué)會了逃避那些書本去同一切自然相親近。當(dāng)我學(xué)會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間一切,到社會中去生活時,學(xué)校對于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

有時天氣壞一點,我就一個人走到城外廟里去。那些廟里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絞繩子、織竹簟、做香,我就看他們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罵,我也看著,看他們?nèi)绾瘟R來罵去,如何結(jié)果。

當(dāng)逃學(xué)失敗被家中或?qū)W校任何一方面發(fā)現(xiàn)時,兩方面總得各挨一頓打。在學(xué)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有時又常常罰跪至一炷香時間。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jīng)驗飛到各樣動人的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后撥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fēng)箏的情形,想到山中鳴唱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由于最容易神往種種屋外的東西,反而常把處罰的痛苦忘掉,把處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后為止,我就從不曾在被處罰中感覺過小小的冤屈。那不是冤屈。我應(yīng)感謝那種處罰,使我在無法同自然接近時,有一個練習(xí)想象的機會。

家中對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為只是教師方面太寬的過失,因此又為我換一個教師。這事對我說來,倒又得感謝我的家中,因為現(xiàn)在的學(xué)??烧婧苓h很遠了,我便可以經(jīng)過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了。路上我可以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里磨針。又可以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做傘時十幾個學(xué)徒一起工作,盡由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在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夾板绱鞋。又有個剃頭鋪,任何時節(jié)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呆呆地在那里等剃頭師傅刮臉。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族男子,踩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著墻上橫木,偏左偏右地搖蕩。又有三家苗族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族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后包單里的孩子,一面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jié){。我還必須經(jīng)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地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jīng)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jīng)過一家扎冥器的鋪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閻羅王、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可以從那里看出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么式樣,并且還常常停頓下來,看他們貼金、敷粉、涂色,一站許久。

我就喜歡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每天上學(xué)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里面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qū)W校走去。

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水,我就把褲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一只手扶著,一只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xué)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能看到那老實可憐的牲畜被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一點點,殺牛的程序同牛內(nèi)臟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就是邊街,有鐵匠鋪,制鐵爐同風(fēng)箱皆占據(jù)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只手拉風(fēng)箱橫柄,把整個身子前傾后倒,風(fēng)箱于是連續(xù)發(fā)出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日子一久,關(guān)于任何一件鐵器的制造程序,我也不會弄錯了。

我最喜歡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就算天氣正當(dāng)十冬臘月,我也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的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后,街上許多地方陰溝中涌出水來,常常有人不能通過,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會從上游漂來木頭、家具、南瓜或其他東西,我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我喜歡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wǎng)中蹦跳。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處全是蟋蟀的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jié),我總得想方設(shè)法逃學(xué)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么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兩只手各有一只后,我總還可以想方設(shè)法把第三只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僅捉回兩只小蟲。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xué),在學(xué)校里我是不至于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yīng)當(dāng)背誦時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讀十遍八遍,背誦時卻居然朗朗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于這份小小聰明,學(xué)校把我同一般同學(xué)一樣看待。家中不了解我為什么不想上進,不好好地利用自己的聰明用功。我不理解家中為什么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么稀奇,最稀奇處應(yīng)當(dāng)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習(xí)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么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么刀得在燒紅時往鹽水里一淬方能堅硬?為什么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又那么?。繛槭裁葱°~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鉆那么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實在太多了。

我的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fā)愁。就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淋雨以后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當(dāng)時雖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只黃牛在屠戶把刀捅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躍動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夜間我便做出無數(shù)稀奇古怪的夢。經(jīng)常夢到自己向天上飛去,一直到金光閃爍中,終于大叫而醒。這些夢直到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里無法安眠,既把我?guī)Щ氐侥莻€“過去”的空虛里去,也把我?guī)栈玫挠钪胬锶ァ?/p>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qū)拸V了,但我似乎還需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yè)已由于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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