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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讀過《荊棘鳥》,但能夠揣想得到,那應是一章不會使人快樂的文字。就像讀“交交黃鳥,止于棘”,這是《詩經》里的句子,黃鳥之所以啼得凄苦,當然也不會有什么好的故事發(fā)生。棗樹倒是常有,我家院子里就有幾棵。其中一棵稍顯壯實,剛栽下的次年就結下厚厚的棗子。于是家人就特別關愛那棵棗樹,時不時地給它施肥,噴一些類似于催生劑的藥……后來那棵棗樹就很是不妙,逐漸地開始變異,不再像一棵棗樹,倒更像是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葉片一團一團聚集著,很像老鴰們的窩。當然也不再結棗子,雖然花倒是開了不少……
次年就忍痛砍了它。曾經棲在上面的鳥們倒也活泛,拍拍翅膀很輕松地就飛開了,轉移到別的樹上,比如院外高大的白楊或正撥高的銀杏樹。我沒仔細觀看到那些鳥們是如何來院里覓食的,只知一忽兒呼啦啦地飛來,落在樹上或地上,嘰嘰喳喳一陣,一忽兒就又飛走了。于是院子里那些個原本就結得不多且剛紅了屁股的棗兒或熟透了的柿子,就留下一嘴嘴被鳥們啄過的新痕??珊薜氖沁@些無聊的鳥們還時不時地襲擊散養(yǎng)在院子里的雞仔,間或啄食雞窩里原本就隱藏得稍顯隱秘的雞蛋。我們猜想這大多不會是黃鳥們干的,應該多是類似于喜鵲的烏鴉。
有一陣子實在被鳥們擾得心煩,加之家里正鬧鼠災,于是將與鼠藥拌在一起的麥粒投放在屋角或院子的空場地上。幾天后發(fā)現(xiàn),老鼠倒是藥死不少,卻沒發(fā)現(xiàn)一具鳥的尸體,因為撒在院子里的那些毒麥粒絲毫就沒有被動過的跡象。不知誰教給這些鳥們識辯藥類的常識,鬼精靈們一個個地依然來去自如,面對毒餌仿若視而不見,甚至還丟下一連串頗具意味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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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得無聊的時候就搜看一些歷史劇,崇禎皇帝急火攻心之際,莊妃說如果要放倒一棵大樹,就從樹的四周逐漸砍伐。只是在大樹倒下之前,即將離去的鳥們也需妥善安置,比如給予它們豐美的食物,或安撫。祖大壽那只大鳥原本急赤赤地飛奔而來,半途上卻又被袁大帥的一封親筆信呼喚著,立即就又飛了回去。這只回頭鳥當然不會有好果子吃,因為他不知道,果子是被刻意地拌了毒的,他將與那些個同林鳥們一個個地輪流著食毒。
吳三桂竟然僥幸地活著,頗顯狡黠。
交交黃鳥,止于?!?/p>
在鄉(xiāng)下,有這樣的諺語:前不栽桑,后不插柳,屋旁不種鬼拍手。
我不認為那是迷信。就連一個“楚”字,在《詩經》里也不是好詞:痛楚。這總讓人想起屈子,他的《橘頌》何其高潔,直讓人心生敬畏。《九歌》這就又被被譜成新曲,他一個叫黃歇的弟子在影視劇里被演繹成黃鳥止于棘的癡情人物。最近閑來無事,我就一個人傻傻地坐在屏幕前,守著那部言情劇,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包圍,繼而潸然淚下。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屈子應該是對的——莊子如是安慰世人,我們也如是地安慰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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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的興致,哪怕是隔空閑聊,或許在后來的某個清晨或黃昏,即成為記憶里反芻的痕跡。那時我們隔著時空傳遞著某個時間正發(fā)生著的開心事,還有間或的不快樂。是的,也曾說起過厭世,他曾說過隨時都有死去的可能,因為那時他失戀了。而我也在波瀾不驚的生活中差一點被惡疾襲倒,一命嗚呼……還好現(xiàn)在還都在活著,還時不時地跟人辯論,開心的時候,還孩子氣地扭動著快活的屁股。
真正痛著的人是從不說痛的。這樣的句子不只是影視劇里的臺詞,經歷得多了,差不多都已習慣了隱忍。就像我鄉(xiāng)下尚且挺立在院子里的棗樹,有一搭沒一搭地結著果子,沒誰再去折騰著填肥,或噴那些足以致其變異的藥劑。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guī)退霘殹A嗥鹨患弦?,說是孩子大姨給的。拎起另一件上衣,還是孩子大姨給的。挑到最后,屬于她自己的,竟然廖廖無幾。記得我曾幫她買過一塊布料,好不容易剛剛做好,還沒穿在身上,竟一不留神給弄丟了……
據說莊子與惠子是朋友也是冤家,兩人聚一起時也時不時地開一場爭討會,或是討論葫蘆,或是爭辯大樹。在《惠子相梁》中,莊子竟然將對方比作貓頭鷹,將他自己比作是鳳凰。只是后來惠子死了,莊子就沉默了,再不愿張口說話,因為他再沒了談論對象。
而我們終究是不能抵達莊子的境界,除了死也不愿閉嘴之外,還自以為是地如此這般,描述著掙扎過的文字痕跡。